齊梁之際文學政治體的形成及特征
——以“竟陵八友”為中心

張然婷

“竟陵八友”是活躍于齊梁時代的一個士族文人集團。學界以往對該集團及其時代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學層面，缺乏對其政治性的深入分析［1］。本文旨在探究南朝“文學政治體”的發(fā)展形態(tài)，關(guān)注兩對君臣關(guān)系：一是蕭子良與王融，他們的結(jié)合標志著文學政治體的誕生，也反映了其早期并不完善的模式構(gòu)建；二是蕭衍與沈約，兩人的合作推動了文學政治體的成熟化——該制度最終促成了梁朝代齊的大業(yè)，也推動著南朝政治進一步走向中央集權(quán)。

一、蕭子良與王融：文學政治體的誕生

關(guān)于“竟陵八友”的記載最早見于《梁書·武帝紀》：“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蕭衍）與沈約、謝脁、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保?］可以說，如果沒有蕭子良自發(fā)“開西邸、招文學”的行為，則以竟陵王之封地命名的精英團體，“竟陵八友”，便不會存在?！赌淆R書·竟陵王蕭子良傳》載：“子良少有清尚，禮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傾意賓客，天下才學皆游集焉?！保?］所謂“才學”，與《梁書·武帝紀》中的“文學”一樣，指的正是以“竟陵八友”為代表的文人。他們“游集”在竟陵王府邸，并不只為文學交流，更是一種政治站隊。與晉宋不同的是，齊梁時代重文之風盛行，社會從貴族到寒門皆以善文為榮，“文學入仕”成為一條日趨流行的從政之路。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齊梁以來皇權(quán)政治有意識的回歸。

東晉時代，僑姓士族掌握政權(quán)與兵權(quán)，形成了以王、庾、桓、謝為代表的門閥勢力。南渡初期的瑯琊王氏家族一手扶持晉元帝司馬睿即位，當時有“王與馬、共天下”一說，聲勢之大，甚至到了皇帝“命導升御床共坐”的地步［4］。潁川庾氏以外戚身份顯貴，在晉明帝崩逝后迅速把控權(quán)柄，史載“太后臨朝，政事一決于亮”［4］。譙國桓氏依仗軍功起家，經(jīng)略荊州，通過桓溫三次北伐積攢威望，成功解決徐、豫二州之難，得以遙控建康，實現(xiàn)了“政在桓氏，祭在寡人”的政治格局。陳郡謝氏雖行事更為低調(diào)，但其全盛時期，謝安掌握政權(quán)、謝玄掌握軍權(quán)，依舊把皇權(quán)籠覆于陰影之中。

然而，田余慶指出，東晉時期門閥政治乃“中國古代皇權(quán)政治在特定條件下的變態(tài)”，其存在是過渡性的，待時機成熟后，以帝王為核心的中央集權(quán)仍將主宰歷史舞臺［5］。這一過程自淝水之戰(zhàn)勝利后以晉武帝司馬曜領(lǐng)頭推進，桓楚政權(quán)瓦解后，又被劉宋一朝承襲，具體表現(xiàn)為寒人受到提拔并漸漸接觸機要，而士族雖然依舊維系著極高的社會聲望，卻逐漸遠離了政治與軍事的核心。至齊梁時，先前以事功立家的閥閱世家完成了向“文化貴族”的轉(zhuǎn)型［6］。最具代表性的兩個家族，莫過于“竟陵八友”中謝脁所屬的陳郡謝氏與王融所屬的瑯琊王氏［7］。王氏一族在南齊，雖有王儉以佐命齊高帝蕭道成開國之功而位列宰執(zhí)，但史載其人“弱年留意《三禮》，尤善《春秋》，并尚經(jīng)學”［8］，常以“江左風流宰相”自況，足見其亦有好文之特點。王儉之后，王氏聞名者如王融、王筠、王籍等一眾齊梁人物，俱以文學著稱。

南朝時期，中央集權(quán)穩(wěn)步提高，對士族而言，意味著政治地位不斷削弱。東晉門閥全盛時代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受到打壓的士族在社會風氣的推動下紛紛轉(zhuǎn)向文學出仕［9］，繼而出現(xiàn)了“竟陵八友”這樣“才學游集”于皇室成員之間的文學集團。他們多利用文學手段，依附于皇權(quán)與宗室，從而參與政治活動，發(fā)揮影響力。

王融和竟陵王蕭子良的例子是文學政治體謀求利益的一個典型?！赌淆R書·王融傳》載：“融少而神明警惠，博涉有文才?！保?］但王融對自己的定位遠不只是一介文士。就《齊傳》所錄，王融弱冠之年舉秀才，事晉安王于豫州，官南中郎行參軍?！白旅狻笔峭跞谌松霓D(zhuǎn)折點，盡管關(guān)于事件詳情的記載已缺失，但由此而知，王融仕途的第一個低谷期是免官自豫州返回建康。王融一心從政，很快“啟世祖求自試”，以此踏上人生重要的一步——“竟陵王司徒板法曹行參軍”。柏俊才在《王融生平仕履考》中指出，王融入竟陵王西邸一事發(fā)生在齊武帝永明五年丁卯（公元487 年），是較為合理的推論［10］。這就促使王融在永明年間從晉安王門下轉(zhuǎn)投竟陵王府邸，從中可以看出，這并非只是竟陵王之“善立勝事”與重“文教”，更可能是王融在審時度勢之下，有意識地對蕭子良的政治投資。因為在齊武帝諸子中，竟陵王蕭子良頗受榮寵，擁有十分明顯的政治優(yōu)勢。蕭子良之顯赫地位能為門客提供良好的政治前途。

以文學為媒入竟陵王邸后，王融的確獲利頗豐?！段禾斄袀鳌份d齊武帝永明十一年（公元493 年），“遺露布并上書，稱當南寇。世祖發(fā)揚、徐州民丁，廣設召募”［3］，與《王融傳》“會虜動”時間相合，可知王融得竟陵王所募，拜寧朔將軍、軍主便發(fā)生在此時?！洱R傳》又言，“子良特相友好，情分殊?！保?］，其體現(xiàn)了蕭子良在政治與軍事雙方面對王融的重用，致使王融得以“藉子良之勢，傾意賓客”［3］，甚至召集了江西數(shù)百楚人為自己所用。這就進一步證明了王融與竟陵王間的政治紐帶與利益聯(lián)結(jié)。《南齊書·竟陵王蕭子良傳》有錄， 南齊草創(chuàng)之際，劉宋車騎大將軍沈攸之起兵反抗，蕭子良同父親蕭賾駐盆城，受封的官職正是寧朔將軍［3］。寧朔將軍作為蕭子良的第一個仕途名銜，對其有特殊意義，而蕭子良“板融寧朔將軍”的行為，在王融看來他與竟陵王已成為政治盟友。他“自恃人地”，認為自己在三十歲以前能位列宰輔，甚至公然道：“車前無八騶卒，何得稱為丈夫！”［3］結(jié)合其“傾意賓客，勞問周款”的行為，可見他有擁蕭子良為帝之意。

永明十一年（公元493 年），齊武帝蕭賾疾篤暫絕，王融“于中書省閣口斷東宮仗不得進”［11］，欲立子良。王融的謀劃既無縝密的事先安排，也無充分的臨場把握，甚至缺乏和蕭子良的有效溝通，可以說是一場一廂情愿的造反活動，因此不出所料地走向了失敗。按《南齊書·王融傳》錄：“融知子良不得立，乃釋服還省。嘆曰：‘公誤我！’”［3］王融政變不成后的感嘆令人玩味?！肮`我”一詞仿佛暗示著王融與蕭子良間存在某種政治約定，而致使王融大計落空的原因是蕭子良的“背約”。其中尤以“誤”字的情感色彩最為濃烈?！度龂尽菚斆C傳》中有“向察眾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之說［12］，和王融此處之“誤”所蘊藏的情緒表達較為類似；只怕在事情敗露后，王融的內(nèi)心也生出了蕭子良“不足與圖大事”的感受。一個“誤”字，既展現(xiàn)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又揭露了王融主觀上的憤懣不平。

然如《南齊書·竟陵王蕭子良傳》所載，“子良素仁厚，不樂事務”［3］，可知蕭子良本人并無篡位的野心。在武帝“遺詔使子良輔政”的關(guān)鍵時刻，他推脫不受，甘居蕭鸞之后。皇孫蕭昭業(yè)即位后，蕭子良備受猜忌，在憂懼中郁郁病逝，年僅三十五歲。王融與蕭子良交好，若知其無稱帝之心，何以冒險謀劃扶持蕭子良上位？事敗又為何認為蕭子良在武帝之死前后的消極表現(xiàn)“誤”了他們的約定？

竟陵王是王融仕途前程的最終依仗。只有輔佐蕭子良稱帝，王融才有機會以從龍之功成為宰執(zhí)?！熬沽臧擞选蔽膶W交游的光鮮形象只是其外表，其內(nèi)核是圍繞蕭子良形成的一個“文學政治體”。王融與蕭子良 “特相友好，情分殊?！?，是這個團體內(nèi)黨附子良一眾中最重要的人物。身為西邸集團一員，王融試圖通過有意識地推舉蕭子良上位，實現(xiàn)個人利益（“三十內(nèi)為公輔”）。而蕭子良的不配合就成了對其此前一系列效忠行為的“背叛”。蕭子良在這一點上沒有與王融達成共識，二人的政治訴求出現(xiàn)了明顯分歧。蕭、王對時局的模糊判斷，最終導致二人的凄慘下場——蕭子良蒙冤受忌而終，王融因策劃謀逆“詔于獄賜死”［3］。

可以說，蕭、王“謀逆”是以“竟陵八友”為代表的文學政治體在初登歷史舞臺時進行的一場以失敗收場的政治行動。它反映了文學政治體的內(nèi)在缺陷，即當集團內(nèi)皇室核心成員與重要士族人物之間的政治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此前建立的聯(lián)結(jié)將迅速走向崩潰。而蕭子良死后，西邸文學集團看似瓦解，“竟陵八友”諸余者卻心照不宣地圍繞蕭衍建立了新的核心，這是因為洞悉時局者如沈約、范云早就察覺到了蕭衍的能力和野心。比起蕭子良，蕭衍顯然是更合適的領(lǐng)班人選。在此背景下，文學政治體經(jīng)歷初次挫敗后，很快以蕭衍為中心重新凝聚了起來，并最終完成了代齊建梁的壯舉。

二、蕭衍與沈約、范云：文學政治體的成熟

若認為蕭子良與王融時代的“竟陵八友”是文學政治體不完備的萌芽階段，那么蕭衍與沈約時期的“竟陵八友”則反映了文學政治體的成熟階段。按《梁書·沈約傳》言，“高祖在西邸，與（沈）約游舊”［2］。結(jié)合《武帝紀》對“竟陵八友”的記載，可知沈約和蕭衍曾同附竟陵王蕭子良門下，彼此有所往來。二人都是當時有名的文人，“竟陵八友”作為一個以文學為招牌的精英集團，成員之間更是多有詩歌唱和，可奇怪的是，沈約與蕭衍卻無任何酬唱的詩篇，實在罕見［10］。這表明沈約與蕭衍在文學層面二人的風格與主張多有相對之處。《南齊書·陸厥傳》載：“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脁、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 ‘永明體’”［3］。可見，“八友”之中，沈約與謝脁、王融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尤為相投，因并崇“四聲八病”而多有文學交流與切磋。王融死后，沈約甚至親作《傷王融》以悼：“途艱行易跌，命舛志難逢。折風落迅羽，流恨滿青松。”相比之下，蕭衍對沈約的“四聲”說卻顯得不以為然。《沈約傳》載：“（沈約）又撰《四聲譜》……自謂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蕭衍）問周舍曰：‘何謂四聲？’舍曰：‘天子圣哲是也?！坏劬共蛔裼??！保?］。

文學喜好的不同似乎在暗示沈約和蕭衍的關(guān)系不甚親近，可這與《梁傳》中“高祖在西邸，與約游舊”的記載相悖。對此極有可能是，沈、蕭之交不在于文學，而在于共同的政治訴求。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竟陵八友”以文學為皮、政治為骨的特點。沈、蕭的政治往來始于竟陵王邸。永明十一年（公元493 年），齊武帝病篤，竟陵王蕭子良以西邸人物為重，召蕭衍、范云等為帳內(nèi)軍主［8］。沈約雖不在此列，但從蕭子良死后其被排擠出京的情況來看，他在武帝去世前后仍屬蕭子良集團的一員［8］。與王融一心扶持蕭子良不同，蕭衍在關(guān)鍵時刻與蕭子良劃清關(guān)系，轉(zhuǎn)向皇太孫蕭昭業(yè)，通過依附權(quán)臣蕭鸞，逐漸獲得重用，被授雍州刺史的顯官。沈約為了擺脫“蕭子良黨羽”的陰影，最終選擇如蕭衍一樣倒向蕭鸞。在蕭鸞帳下，沈約與蕭衍的政治利益自早年竟陵王府后，又一次發(fā)生了交疊。

蕭鸞即位，愈發(fā)猜忌，其子蕭寶卷行事更可謂荒唐，于內(nèi)聽信“刀敕”群小，于外殺伐有功之臣，如蕭衍的胞兄蕭懿曾平定裴叔業(yè)與崔慧景的叛亂，卻被賜死。在齊祚飄搖的環(huán)境下，經(jīng)略雍州的蕭衍成了沈約投注的對象。除沈約外，“竟陵八友”中的范云與任昉也紛紛轉(zhuǎn)向蕭衍。其中尤以范云為代表［8］。至此，“竟陵八友”的初代首腦蕭子良雖死，但“竟陵八友”之文學政治體的內(nèi)核延續(xù)下來——成員們審時度勢，以政治利益為驅(qū)動力，團結(jié)在蕭衍的身邊形成了新的士族政治集團。

蕭衍在討伐東昏侯的過程中，沈約、范云等身為文士，雖不像曹景宗和韋睿在具體戰(zhàn)事上做出了實質(zhì)貢獻，但平定建康城之后，沈、范的作用開始凸顯。蕭衍勛業(yè)已成，沈約率先站出來建言蕭衍行換代之舉：“今與古異，不可以淳風期萬物。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保其福祿。今童兒牧豎，悉知齊祚已終，莫不云明公其人也。讖云 ‘行中水，作天子’，此又歷然在記。天心不可違，人情不可失，茍是歷數(shù)所至，雖欲謙光，亦不可得已?！保?］可以說，沈約的主動造勢，對蕭衍極其重要?！渡蚣s傳》中載蕭衍召范云議事，范云對其即位同樣表示支持，蕭衍于是說“智者乃爾暗同”［2］。這里用“智者”一詞，傳達了蕭衍對沈、范二人的認可，于是沈、范在蕭衍處的親信地位得到了進一步鞏固，并最終超越一眾武將，成為蕭衍口中真正佐其建梁的人：“我起兵于今三年矣，功臣諸將實有其勞，然成帝業(yè)者，乃卿二人也。”［2］

蕭、沈、范的結(jié)合使文學政治體的模式進入了成熟階段。三者都是“竟陵八友”的成員，都有早年交游的事跡，但最終將他們聯(lián)結(jié)起來的不是文學，而是政治。蕭子良與王融的失敗是因為二人沒有共同的利益訴求，可蕭衍、沈約和范云卻在利益訴求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即代齊建梁。蕭衍需要利用沈、范的名望為自己的篡位造勢，締造禪代正統(tǒng)性，最終實現(xiàn)個人成就帝業(yè)的抱負；而沈、范的目的則一如沈約在勸進言里說的那樣——“攀龍附鳳”——渴望通過參與新王朝創(chuàng)立的方式，以從龍之功成為開國元老。

天監(jiān)元年（公元502 年），梁武帝蕭衍受禪。官爵上，范云遷散騎常侍、吏部尚書。二年（公元503 年），范云任尚書右仆射，位至宰輔。待遇上，范云因“佐命功”封霄城縣侯，邑千戶?！读簳し对苽鳌份d，“（范云）嘗侍宴，高祖謂臨川王宏、鄱陽王恢曰：‘我與范尚書少親善，申四海之敬；今為天下主，此禮既革，汝宜代我呼范為兄’”［2］。沈約于天監(jiān)元年獲封散騎常侍、吏部尚書，兼右仆射，后授尚書仆射。丁母憂歸朝，遷侍中，右光祿大夫，領(lǐng)太子詹事，不久拜尚書令，行太子少傅，位列梁朝十八班品中第十六班，為一時顯宦。待遇上，沈約于武帝受禪后封建昌縣侯，邑千戶。其母謝氏拜為建昌國太夫人?！胺畈咧?，右仆射范云等二十余人咸來致拜，朝野以為榮”［2］。

由上可知，范云與沈約都憑“竟陵八友”這一文學政治體收獲了豐厚利益。天監(jiān)二年（公元503 年），范云去世，享年五十三歲，以善終。同屬該政治集團的沈約雖較長壽，但其在生命的最后歲月為梁武帝蕭衍所忌，憂懼而亡。沈約的命運說明，齊梁時期的文學政治體盡管擁有華美的詩歌外衣做飾，卻終究擺脫不了中央集權(quán)體系下君主對其所謂“政治野心”的猜忌與構(gòu)陷。

三、對蕭沈關(guān)系的另一種解讀：文學政治體下的皇權(quán)政治

蕭衍對沈約的不滿或從早期便已開始?！读簳ど蚣s傳》中錄，改朝換代的關(guān)鍵時刻，沈、范二人同為蕭衍所重，沈約為與范云爭功，使手段在蕭衍面前出頭：“約曰：‘卿必待我?！圃S諾，而約先期入，高祖命草其事。約乃出懷中詔書并諸選置，高祖初無所改?！保?］范云有頃而至，蕭衍對他說：“生平與沈休文群居，不覺有異人處；今日才智縱橫，可謂明識?！保?］明看是夸贊之語，但蕭衍未必沒有識破沈約的伎倆，故“才智縱橫”一詞用于此處，意存反諷，有忌憚提防的含義。

沈約的文學成就冠絕當時，為一代詞宗，本人也自負才高，與蕭衍多生過節(jié)：“先此，約嘗侍宴，值豫州獻栗，徑寸半，帝奇之，問曰：‘栗事多少？’與約各疏所憶，少帝三事。出謂人曰：‘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遜，欲抵其罪，徐勉固諫乃止?！保?］與上述先范云一步見蕭衍的舉動一樣，沈約鋒芒畢露、不善藏拙。就栗事而言，沈約所展露的“才勝武帝一籌”并非最嚴重的問題，更甚者是沈約私下指點皇帝的行為本身對蕭衍想要構(gòu)建的集權(quán)君王形象造成了負面影響。

在君臣關(guān)系不睦的鋪墊下，真正致沈約于死地的導火索是頗有宗教色彩的“夜夢齊和帝”之事?！读簳ど蚣s傳》載，“（沈約）因病，夢齊和帝以劍斷其舌。召巫視之，巫言如夢。乃呼道士奏赤章于天，稱禪代之事，不由己出”［2］。按《資治通鑒》所錄，蕭衍即位后，欲封齊和帝蕭寶融為巴陵王，沈約提出殺蕭寶融以絕后患，得到了蕭衍的認可［11］。蕭寶融因沈約而被“摺殺”，沈約又夢見蕭寶融“劍斷其舌”，這個故事暗含“因果相報”的佛教色彩。可見，沈約全程見證了梁武帝最大的隱私，知曉其登基稱帝的野心，也參與了其對南齊皇室的清算。

然而，沈約說“禪代不由己出”，便是將上述篡位過程中不光彩的一面轉(zhuǎn)移到蕭衍的身上。這不僅暗示了殺害齊和帝的決定乃出自蕭衍自身鞏固皇權(quán)的需要；還直截了當?shù)卮疗屏硕U代傳說，表明代齊并非群臣苦諫的結(jié)果，而是蕭衍個人的想法。這與蕭衍想要打造的君王形象背道而馳——無論是蕭衍登基前的言志詩歌《直石頭》［13］，還是登基后創(chuàng)作的《孝思賦》［14］，都有意描繪蕭衍的“謙退”之意，與其后期意圖構(gòu)建的“菩薩皇帝”頭銜相合；而沈約之舉，卻實實在在地駁斥了蕭衍一手締造的“圣賢”之態(tài)，將其為達目的處心積慮的一面暴露無遺，從而形成了對皇權(quán)威嚴的公然挑戰(zhàn)，以及對梁室皇權(quán)正統(tǒng)性的威脅。

在此背景下，同屬一個文學政治體、曾共同開創(chuàng)梁朝的蕭衍與沈約關(guān)系迅速疏遠，最終走向破裂。蕭衍“及聞奏章事，大怒，中使譴責者數(shù)焉，約懼遂卒”［2］。派遣宮內(nèi)宦官譴責重臣一事，表面看來并不算嚴厲制裁，實則具有十分深刻的政治內(nèi)涵——于沈約這樣一位既有政治地位又有家族名望的士族領(lǐng)袖而言，言語羞辱是對其社會形象的摧毀。類似事件在東吳也有發(fā)生。《三國志·吳書·陸遜傳》載，“（孫）權(quán)累譴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而卒”［12］，與南朝梁沈約之死情況類似。值得注意的是，晚年的陸遜與沈約在各自政權(quán)內(nèi)俱居顯職，二人都是當朝士族人物的代表。他們的去世都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皇權(quán)與士族間的矛盾。但與東吳時期士族階級全面崛起并壓制皇權(quán)的歷史大勢不同的是，沈約之死卻體現(xiàn)了皇權(quán)政治的回歸：齊梁時代全面“文士”化的士族通過加入文學政治體的方式主動依附于皇族，以此進行政治活動、實現(xiàn)政治訴求。而一旦士族人物的行為觸及了皇權(quán)的逆鱗、違背了集權(quán)君主的話術(shù)體系，那該士族個體乃至其家族都會受到來自皇權(quán)的主動清算。這種清算可以是徹底的，如沈約之死；也可能不徹底，如吳均因編撰《齊春秋》見罪于梁武帝，僅僅遭到免職。但無論徹底與否，皇權(quán)的地位乃至政權(quán)的穩(wěn)定，都不會如東吳時那樣，因?qū)σ患沂孔宓那逅愣鴦訐u。這是因為齊梁士族在文學政治體的影響下逐漸淪為皇權(quán)的點綴，不復擁有東吳后期陸凱與陸抗、東晉早期王導與王敦那樣的政治軍事重要性?；蕶?quán)已從門閥陰影下走出，重歸于神圣穩(wěn)固，皇權(quán)政治的殘酷便在這一環(huán)境下展露無遺。

四、結(jié)語

文學政治體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模式，誕生于南齊，以竟陵王蕭子良與王融的關(guān)系為早期代表；又在齊梁嬗代之際，通過蕭衍與沈約的結(jié)合，逐漸發(fā)展成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為魏晉南北朝諸帝之最。在其漫長的統(tǒng)治歲月里，文學與政治的連接愈發(fā)緊密，這種“文學為皮、政治為骨”的士族團體逐漸走向極盛。利益體以“文學集團”為單位參與政治活動的情況，在梁朝具有普遍性。不僅梁武帝本人熱衷于打造“文學興國”的形象［9］，其諸子也紛紛效仿，最為代表的是以昭明太子蕭統(tǒng)為核心的東宮集團［15］，蕭統(tǒng)去世后圍繞繼太子蕭綱形成的二代東宮集團［16］，以及湘東王蕭繹領(lǐng)導的西府集團［17］。

從政治史的角度來看，“文學政治體”是南梁皇權(quán)為中央集權(quán)做出的重要努力，具有積極的歷史意義。其根源來自晉末與劉宋時代皇權(quán)回歸的大趨勢，而其形成至頂峰的歷史進程，又有意識地推動南朝皇權(quán)進一步達到獨尊的地步。盡管遭遇了蕭子良與王融的失敗政變，文學政治體的模式被蕭衍與沈約繼承，并最終締造了梁朝代齊的大業(yè)。蕭衍也利用文學政治體完成了真正的中央集權(quán)——梁武一代，重要士族的命運幾乎都與君王個人好惡密切相關(guān)，沈約之死的例子更是直接彰顯了集權(quán)君主話術(shù)體系的苛刻。

需指出的是，文學政治體是中國古代政治結(jié)構(gòu)的一種變態(tài)，是在“九品中正制”問題頻頻而“科舉制”尚未誕生的過渡階段，一種專為中央集權(quán)而打造的特殊產(chǎn)物。它在齊梁時代登上了歷史舞臺，不過曇花一現(xiàn)，隨著侯景之亂爆發(fā)，文學政治體這一模式迅速走向衰敗，體現(xiàn)出其不穩(wěn)定性。究其原因，是因為文學政治體雖具備外觀上的美感，卻存在結(jié)構(gòu)性弊病。在成熟的科舉制度誕生之前，文學與政治的過度融合是危險的。太平時期，它的危害尚可停留在行政效率低下、世風腐化的層面［18］，而一旦遭受如侯景之亂這樣的外部沖擊，文學政治體的脆弱便會被無限放大——受到“文學立家”的氛圍影響，而全面“文士化”的南朝士族階層疏于武略，面對劇烈的外部沖擊，表現(xiàn)得如同一盤散沙。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以魏征為代表的初唐史官對南梁亡國的反思頗有霧里看花的意味［19］。與其說梁朝宮廷文學的發(fā)展導致了滅亡的結(jié)局，不妨說是具有齊梁特色的“文學政治體”這種不成熟的制度使文學錯誤地涉入政治領(lǐng)域，加速了南梁的衰亡［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