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量詞“宗”的歷時演變過程

【摘 要】“宗”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一個特殊的量詞，它既有個體量詞的特征，又兼具約定量詞的特征。“宗”在明清兩代是一個活躍度很高的量詞，到了民國以后，使用頻率逐漸降低，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只保留了量詞“宗”的核心用法。一些在歷史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搭配組合，如活用搭配和間接引申搭配等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消失不見。本文通過歷史文獻資料，來討論這一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及量詞宗的歷時演變進程。

【關(guān)鍵詞】“宗”；語法化；范疇化；直接引申；間接引申

【中圖分類號】H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2

引言

量詞作為現(xiàn)代漢語的一個詞類，數(shù)量繁多，關(guān)于量詞的內(nèi)部分類也爭議較大，這些爭議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對名量詞的劃分上。丁聲樹等將名量詞劃分為4類（個體量詞、集體量詞、度量詞、臨時量詞）；何杰把名量詞劃分為7類（個體量詞、集合量詞、部分量詞、專職量詞、借用名量詞、臨時名量詞、度量衡量詞）；郭銳劃分為11類（個體量詞、集合量詞、約定量詞、度量詞、成形量詞、容納量詞、部分量詞、種類量詞、過程量詞、編號量詞、不定名量詞）。郭銳（2002）把約定量詞定義為：從某個角度觀察而自然約定的計量單位。觀察的角度有多種，主要是以一次出現(xiàn)的量為單位，如：宗（一宗交易）。本文認為，“宗”在“一宗交易”里面?zhèn)戎氐氖且淮握w的、正式的，有時間上的連續(xù)性的貿(mào)易活動。單單把“宗”劃分為約定量詞不足以涵蓋“宗”的全部語義特征。

董秀芳（2013）認為個體量詞主要是通過名詞等實詞逐漸語法化而來的，經(jīng)歷了一個去范疇化的過程，但是不同類別的個體量詞的語法化程度也不盡相同。因為語言的演變不是整齊劃一的，所以個體量詞的語法化進程也不是同步的，這就造成了一些個體量詞還處在語法化的進程當中，所以這些量詞身上雜糅著原范疇和現(xiàn)范疇、個體性和集體性、表類作用和表數(shù)作用等混合特征。我們無法把它們歸入現(xiàn)有的任何一個名量詞的小類里邊，所以本文暫時稱它們?yōu)榛旌狭吭~，經(jīng)筆者不完全考察，這類量詞有“宗”“起”“筆”等。

一、量詞“宗”的歷時用法

《說文解字》對“宗”的解釋是：“尊祖廟也。從宀從示?！北玖x是指供奉祖先、舉行祭祀活動的祠堂、宗廟。由此基本義引申為祖宗、宗主和宗族。其概念的核心意義是指事涉源流的整體，并有完整、完全、集合、全體之意。如卷宗、大宗、案宗等等。

在《漢語大詞典》中，“宗”的主要義項有：（1）祖廟。（2）祖先。（3）宗族；同族。（4）嫡長子。（5）派別；宗派。（6）尊重。（7）根本；本旨。（8）量詞。（9）通“繌”、古時布八十根經(jīng)線稱為一繌?！稘h語大詞典》涵蓋了“宗”的三種詞性，分別是名詞、動詞和量詞。其中名詞是“宗”的基本義，動詞和量詞是“宗”的引申義。下面我們主要關(guān)注“宗”作量詞時的文獻語料。

筆者通過對漢籍2語料庫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量詞“宗”的歷時出現(xiàn)順序如下：

從先秦到隋朝，凡是出現(xiàn)“一宗”的用法，皆表示是“一族”“一脈”。唐五代開始出現(xiàn)量詞“宗”的史料。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稱量船只；二是稱量布。如：

（1）蘆筍錐猶短，凌澌玉漸融。數(shù)宗船載足，商婦兩眉叢。（《全唐詩·第四一〇卷》）

（2）江南北岸。添置官渡，百里率一，盡絕私載，每一宗船上下交送。（《全唐文·卷七百五十一》）

宋代起，開始出現(xiàn)“一宗文字”“一宗公案”的搭配。這一時期，量詞“宗”進一步虛化，組配范圍也隨之擴大。如：

（3）仍令檢章惇牒朱初平一宗文字看詳措置。（《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七十》）

（4）其王守度一宗公案，伏望圣慈特令中書細詳情理，果如臣之所聞，即乞行刑法，以止奸兇。（《歐陽修集》一〇三卷）

從元代起，“宗”作為量詞的用法開始較多地出現(xiàn)在文獻史料中。如：

（5）土人把白鹽作為一宗很大的商業(yè)。（《馬可波羅游記·第一卷·塔伊罕城堡鹽山和斯卡森王國》）

（6）我才看頭一宗文卷。就與老夫同姓。（《關(guān)漢卿戲曲集·感天動地竇娥冤》）

（7）官人云令史，這一宗是甚么文卷？（《全元雜劇·關(guān)漢卿·錢大尹智勘緋衣夢》）

自明代起，“宗”作為量詞的用法開始高頻出現(xiàn)。這一時期，量詞“宗”的語法化程度較高、活用性較強，應(yīng)用范圍廣泛。這一時期，“宗”作為量詞出現(xiàn)在文獻資料中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量詞“件”“樁”“筆”“個”“批”“句”“艘”等量詞的用法。比如，這一時期量詞“宗”可以與公案、文案、罪案、案牘、事、好事、心事、銀子、錢糧、大財、款項、人、人犯、妖怪、人馬、船、樣子、功德、話頭、智謀等詞語。此外，“一+宗”或“一”+“宗”的重疊式可以直接指代名詞。

到了清代，量詞“宗”的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已經(jīng)不容忽視。這一時期，量詞“宗”的語義更加虛化，活用性達到頂點，應(yīng)用的范圍也擴展到了最大面。在這一時期，量詞“宗”在文獻中的用法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件”“筆”“樁”“項”“個”“句”“樣”“種”“塊”“門”“出”“回”“壇”等。通過對漢籍2進行檢索，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量詞“宗”可以稱量生意、交易、買賣、銀子、賬目、債務(wù)、巨款、文書、稿兒、文契、文卷、案卷、案件、命案、文案、事、事情、親事、姻事、話、消息、笑話、土地、宅子、產(chǎn)業(yè)、戲、東西、私貨、物件、酒、火箭、暗器、寶物、病、本領(lǐng)、身價、情形、門路、行為、人、看客、先生、婆子、蠢材、心事、好處、人情、美意、恩典、牽掛、罪過、脾氣、神色、性情、膽量等詞語。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清代的量詞“宗”既可以搭配具體事物，也可以搭配抽象事物。即可以搭配具體的人稱名詞，也可以搭配與心理活動相關(guān)的抽象名詞。此外，這一時期的量詞“宗”還可以與數(shù)詞組合直接指代名詞，或者通過重疊式、后加“兒”等形式直接指代名詞，個別情況下還可以用作動量詞。

到了民國時期，量詞“宗”的使用頻率和適用范圍較明清兩代大幅降低，主要用來修飾案件、生意、款項、事情、好處等。

本文在漢籍語料庫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其他歷時文獻資料來分析量詞“宗”的歷時演變過程。通過對語料的分析整理，我們發(fā)現(xiàn)：量詞“宗”經(jīng)歷了萌芽、零星出現(xiàn)時期（唐五代）——逐漸頻繁固定的出現(xiàn)（宋元）——語義虛化后高頻靈活使用（明清）——逐漸被語義更加明確的其他量詞所取代（近現(xiàn)代）——回到只保留核心用法的書面語中（現(xiàn)代）這一發(fā)展路徑。經(jīng)過CCL語料庫的檢索，在現(xiàn)代漢語中，量詞“宗”可定義為可以與“大小”相搭配，兼有集合量詞和個體量詞兩重功能，一般用于稱量案件、貿(mào)易、生意等詞語，主要出現(xiàn)在新聞?wù)Z體、法律語體和商業(yè)語體等正式語體之中的一個低頻量詞。在下文，我們試圖借助范疇化來探尋這一歷時變化背后的演變機制。

二、量詞“宗”的范疇化進程

量詞“宗”對名詞的選擇是個范疇化過程?！白凇钡谋玖x是指供奉祖先、舉行祭祀活動的祠堂、宗廟。由此基本義引申為祖宗、宗主和宗族。其概念的核心意義是指事涉源流的整體，并有完整、完全、集合、全體之意。如卷宗、大宗、案宗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宗從名詞經(jīng)過語法化變成量詞之后，還殘留著原范疇的特征，這也成為“宗”稱量具有整體性、脈絡(luò)性含義的卷宗、案件的理據(jù)。

“宗”范疇以中心成員“卷宗”“案宗”等具有事涉源流特征的名詞。經(jīng)過范疇化，進一步隱喻擴展為稱量“案件”“事情”等具有時間脈絡(luò)整體性特征的量詞，在人們的心理認知上，量詞‘宗用來稱量“案件、事件”這類詞語的時候凸顯的是事物在時間上的整體性和脈絡(luò)性。所以，此時的量詞“宗”，不能用量詞“件”來替換，因為突出的認知側(cè)重點不一樣。量詞“宗”一開始突出的是事物的整體性和脈絡(luò)性，并不是它的計數(shù)性。

另一方面，指稱“宗廟”“宗族”“宗派”的名詞“宗”經(jīng)過轉(zhuǎn)喻，成為了表示“尊敬”“尊崇”義的動詞“宗”。由這一概念義下的動詞“宗”經(jīng)過范疇化，一是隱喻擴展為稱量土地、房屋、錢糧、銀子等人們尊崇的事物的量詞。由此進一步引申為稱量房租、生意、款項、債務(wù)、貿(mào)易、貨物等跟商業(yè)貿(mào)易息息相關(guān)的量詞。二是轉(zhuǎn)喻擴展為稱量心事等一系列相對抽象的、與心理活動相關(guān)的詞語。如上文筆者列舉的存在于清代語料中的話語、好處、人情、美意、恩典、牽掛等稱量詞語。

通過上文的分析和語料的指稱，我們可以歸納出量詞“宗”的范疇化擴展模式有以下三種：

A：從“宗”的基本義宗廟、宗族的整體性，引申為“文卷”“卷宗”——用來稱量案件、事情。突出了宗的整體性、正式性和連續(xù)性。這一用法也是量詞“宗”的基本引申和核心引申。保留到現(xiàn)代漢語中即是“一宗案件”“一宗事情”“一宗交易”“一宗親事”等用法。

B：從表祖先、祖廟、宗派的名詞“宗”轉(zhuǎn)喻為表“尊崇”“尊敬”意義的動詞“宗”。從這一意義出發(fā)進一步隱喻為稱量人們尊崇的東西：如 稱量土地、房屋、錢糧、銀子等用法。這一用法保留到現(xiàn)代漢語中即是“一（大）宗貨款”“一（大）宗物資”等用法。這一用法是量詞“宗”的間接引申。但是由于其不可替代性，保留在了現(xiàn)代漢語中。

C、從表祖先、祖廟、宗派的名詞“宗”轉(zhuǎn)喻為表“尊崇、尊敬”意義的動詞“宗”，從這一意義通過轉(zhuǎn)喻引申為稱量“心事”等一系列相對抽象的、與心理活動相關(guān)的詞語，如稱量心事、話語、好處、人情、美意、恩典、牽掛、脾氣等。這一稱量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消失。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一是這一用法屬于量詞“宗”的間接引申，與基本概念的關(guān)系較遠；二是量詞“宗”的語法化進程不徹底，語義特征不明確，具有可替代性。

三、試析量詞“宗”歷時演變原因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宗”作為量詞的功能起始于唐五代時期，在宋元兩代擁有固定搭配，使用頻率上升。明清兩代開始被高頻率地靈活使用，尤其在清代的歷史文獻中，量詞“宗”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活用性和生發(fā)性都很強的量詞。但到了民國尤其是現(xiàn)代漢語中，量詞“宗”重新回歸到了基本核心用法，在明清兩代的擴展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基本全部消失。

我們認為造成這一演變進程的原因主要有內(nèi)部原因和外部原因兩個方面。作為內(nèi)部原因：1、量詞“宗”的語義凝固性和語義虛化性不夠。我們看到“宗”就會聯(lián)想到它的本義宗族、宗廟。作為量詞“宗”來說，舊有范疇的影響過于根深蒂固，所以使得名詞“宗”在發(fā)展為量詞用法的這一語法化進程不夠徹底，影響了新興范疇的凝固性和虛化程度。也就是說，量詞“宗”在語法化過程中受舊有范疇的影響過于強烈，不能完全脫胎于舊有范疇，以致“宗”在完善作為量詞這一新興的語法范疇的過程中沒有辦法保留更多的靈活多變的義項。2、量詞“宗”經(jīng)常在書面語中使用，正式化程度高于口語化程度。這就使得近代以來的白話文運動人為地割斷了這一歷時脈絡(luò)，沒有再在書面語中繼續(xù)推進量詞“宗”的語法化進程，也就是說量詞宗沒有辦法進一步虛化，所以語義靈活性減弱，使用頻率也隨之降低。

作為外部原因：1、表義更精準的量詞“筆”“件”的替代，使得量詞“宗”的使用范圍進一步縮窄。2、量詞“個”的泛化，覆蓋了一部分量詞“宗”的用法。

總之，從對歷史資料的梳理來看，在唐五代到明清這一歷時區(qū)間，量詞“宗”的語義泛化途徑符合從空間物名詞到時間物名詞，從具體物名詞到抽象物名詞這一泛化模式。民國以來，囿于種種因素，量詞“宗”的語法化進程并不徹底，出現(xiàn)了回流現(xiàn)象。

“宗”本身含有的莊重、正式、祖先尊崇等的語義色彩使它衍生出量詞范疇之后仍然深受舊有范疇的影響，以致于量詞“宗”傾向于出現(xiàn)在偏正式的語體之中。量詞“宗”在范疇化的進程中，面臨著舊范疇的強勢影響，去范疇化的過程不夠徹底，處于舊范疇和現(xiàn)范疇的中間狀態(tài)，具有較強的語義模糊性。這也決定了了量詞“宗”的語法化進程不如和它有交叉含義的量詞“件”或者“筆”徹底。這一原因不僅解釋了，為什么現(xiàn)在漢語中只保留了量詞“宗”的核心用法，而它的邊緣引申用法大多不復(fù)存在這一現(xiàn)象，也同樣解釋了，為什么量詞“宗”兼有個體量詞和集體量詞的雙重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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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鄒琳琳（1991—），女，漢族，河南許昌人，博士，研究方向為漢語語法、認知語言學、對外漢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