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對老舍小說幽默藝術(shù)風格形成的影響

黃麗雯

內(nèi)容摘要：本文主要探究狄更斯對老舍小說幽默藝術(shù)風格形成的影響，先通過文獻綜述和可比性的分析，介紹了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確立比較意義。接著正式闡述狄更斯對老舍小說幽默藝術(shù)風格形成的影響，分為利用矛盾塑造幽默人物形象和寓同情、諷刺于幽默的風格特色兩個方面。第一方面從語言與行為、人物與環(huán)境兩大矛盾深入分析老舍對狄更斯利用矛盾塑造幽默人物形象方法的借鑒，體現(xiàn)為通過矛盾制造反差，從而取得詼諧效果。第二方面從幽默中滲透著同情、用幽默筆調(diào)諷刺不合理社會制度這兩個角度來分析老舍對狄更斯幽默藝術(shù)風格的借鑒。在此過程中，老舍堅持“為我所用”，根植于中華文化進行創(chuàng)作。

關鍵詞：老舍 狄更斯 幽默藝術(shù)風格

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前輩學者對老舍與外國作家的關系已經(jīng)有了很多研究。總體上來看，對老舍先生產(chǎn)生影響的國別文學主要有英國文學、法國文學、意大利文學、俄羅斯文學和古希臘古羅馬文學等。其中，英國文學對老舍產(chǎn)生的影響最大，而在眾多英國作家中，對老舍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是狄更斯。有關老舍與狄更斯的文學關系的研究成果有：著作葛桂錄《他者的眼光——中英文學關系論稿》（寧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這本書中歸納出狄更斯對老舍的影響主要集中在小說題材、人物形象、作品創(chuàng)作傾向、幽默風格四個方面，并進行了闡釋和分析。論文有：邱慧《從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和老舍的老張的哲學中欣賞和比較幽默》上海師范大學碩士論文，苗艷紅《論老舍對狄更斯創(chuàng)作的借鑒與發(fā)展》山西大學碩士論文，前者從敘事角度和語言學角度著重比較兩位作家的幽默，后者從兩部作品的幽默藝術(shù)、市井人物形象來分析老舍受到的狄更斯的影響，還討論了老舍在借鑒基礎上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此外還有散見于期刊上的一些論文，如李冰霜《笑的藝術(shù)：談老舍的幽默藝術(shù)與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外國文學研究》1986年第1期）、顧國柱《老舍與狄更斯》（《南都學壇》（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2期）等等。以上論文或是選取一個側(cè)面比較老舍與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如人物形象、人道主義、幽默藝術(shù)等等，或是對受影響的方面做出較全面的分析。

1924年，老舍在英國任華語講師時閱讀了大量的西歐文學名著，如狄更斯、康拉德等人的作品。在外國文學中，狄更斯的幽默藝術(shù)風格是他的作品受到廣大讀者喜愛的重要原因之一。英國小說家喬治·吉辛認為“幽默是狄更斯作品的偉大防腐劑”[1]、英國文學評論家維·薩·普里徹說“狄更斯的名望和成就建立在他喜劇性的作品，特別是在他對人生的喜劇感上面”[2]。由于老舍在民間幽默文藝中長大，受相聲、快書等藝術(shù)的熏陶，加上他自幼的經(jīng)歷使他看待世態(tài)人情時，眼見之處總帶上一種荒謬之感。[1]因此老舍自身的幽默底蘊使他在接觸狄更斯的文學作品時深受啟發(fā)，他曾說“他們的作品和別的偉大作品一樣地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們的愛與僧都是用幽默的筆調(diào)寫出來的—這就是說，他們寫得招笑，有風趣”。[3]在狄更斯的影響下，老舍踏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并在前期對狄更斯作品中的幽默風格進行模仿和借鑒，主要體現(xiàn)在利用矛盾塑造幽默人物形象和寓同情、諷刺于幽默之中這兩方面。

一.利用矛盾塑造幽默人物形象

狄更斯和老舍的小說都有一個顯著特點，即用以人物為中心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2]狄更斯的滑稽幽默正是集中在人物形象的矛盾性上，如《匹克威克外傳》中的匹克威克先生，他的三個同伴，仆人薩姆·維勒及其父老維勒先生。老舍早期對此進行了模仿，如《老張的哲學》中的老張，《趙子曰》中的趙子曰，《二馬》中的老馬等都是通過種種矛盾取得詼諧幽默效果的。方成先生說“矛盾是滑稽和幽默中最為重要的因素?！盵4]在狄更斯和老舍的小說中，這種矛盾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語言與行為之間的矛盾、人物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這兩方面。

1.語言與行為的矛盾

在狄更斯最出色的幽默作品《匹克威克外傳》中，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充滿歡樂精神的人物，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戲劇人物。匹克威克時刻保持著莊重的紳士風度，受到匹克威克社成員的愛戴，他以此為榮，并感到滿足。但矛盾在于匹克威克先生只是凡體肉身，不可能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莊嚴和冷靜。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伙伴一起去看大閱兵演習時，他們誤以為兩軍交戰(zhàn)的場地是最好的觀看位置，但實際上是非常危險的，這就讓匹克威克先生處于抱頭逃竄保全性命還是保持一貫的領袖威嚴這種兩難處境。當同伴溫克爾先生意識到不對勁，結(jié)結(jié)巴巴地提醒匹克威克“我—我—依我看，依我看他們像是要開火了”時，匹克威克非常冷靜、處變不驚，“他的嘴唇也許會發(fā)抖，面頰也許會發(fā)白，但從這位不朽的人物嘴里是絕對聽不到任何表示恐懼或憂慮的詞語的”[5]若匹克威克先生始終保持這般鎮(zhèn)靜，狄更斯便只是塑造了一個把莊重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人物形象，但當危險就要來臨時，匹克威克先生“透過眼鏡片朝沖上前來的大批士兵定睛看了一會，然后飛快地轉(zhuǎn)過身，拔腿就——我們不想用逃這個字：首先，因為它是個不光彩的字眼；其次，因為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根本無法以那種方式后退——他邁著小步子，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跑開了……”[6]人物語言與他的行為之間強烈的反差讓人忍俊不禁，狄更斯通過前后矛盾塑造出這個喜劇形象。

受狄更斯啟發(fā)，老舍在《老張的哲學》中同樣利用語言與行為之間的矛盾塑造了老張這一喜劇人物。老張身為一校之長，卻是個守財奴，他拼命壓榨學生，掙別人的錢，甚至走在路上也想撿錢，希望荷塘里的白鷺是銀鑄的，荷葉變成大錢。進了他口袋里的錢很難再花出去，為省錢他寧愿不吃飯餓著肚子，但他去了別人家吃飯卻毫不客氣，直吃到起不來身子。老張在孫八處那騙吃騙喝，貪婪成性，但表面上裝作為孫八效力而自己吃虧。在老張答應為孫八的叔父“運動”會長職務后，他想從孫八那拿到車錢，嘴上卻說“賠點車錢不算什么”，而當孫八把錢往老張口袋里放時，他雖嘴上連連推辭，卻早已張好衣袋等著了，“老張不接錢，只聽著孫八把錢往自己衣袋里放。當哪一聲兩塊錢確乎沉在自己衣袋深處，不住的說：‘那有這么辦的！”[7]老張的言行不一為讀者帶來了詼諧笑料。

2.人物與環(huán)境的矛盾

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中匹克威克的仆人薩姆·維勒是一個機智幽默的人。在莊嚴的法庭上，面對狡猾的律師，薩姆·維勒故意開玩笑，一本正經(jīng)地裝傻充愣、答非所問，當律師質(zhì)問薩姆為什么在過道里卻沒有看見幾位證人所說的巴德爾太太暈倒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懷里的事時，薩姆把自己的眼睛與氣體顯微鏡相比，開玩笑表示自己不可能看到，幽默仆人對嚴肅法庭的消解把莊嚴的法庭與執(zhí)法者狠狠調(diào)侃了一把，產(chǎn)生矛盾性的幽默效果。

受狄更斯影響，老舍早期利用人物與環(huán)境的矛盾來制造幽默效果的最典型例子莫過于《二馬》。老馬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小市民，他身上充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既有儒雅好客的性格，又有虛榮懶散的封建習性。當這樣一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來到勤勉傲慢的英國時，必然會產(chǎn)生極具張力的矛盾，從而產(chǎn)生幽默效果。作品中英國的大環(huán)境是忙忙碌碌，人們行色匆匆，六十多歲的伊牧師即使一年有一百二十鎊的養(yǎng)老金也不愿意閑著，還要寫書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大學教授夢想，而“馬老先生是倫敦的第一個閑人：下雨不出門，刮風不出門，下霧也不出門。叼著小煙袋，把火添得紅而亮，隔著玻璃窗子，細細咂摸雨，霧，風的美”[8]，他還鄙夷英國人一個個都像撞喪似的走得那么快，英國人的匆忙、分秒必爭顯然與老馬的清閑、慢條斯理是矛盾對立的。作品中寫到“馬先生不管別人，哪時高興便哪時站住馬威也無法，只好隨著父親背后慢慢軋著步兒走。爺兒倆好像魚盆里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里的魚兒亂騰一回”[9]。將他們爺兒倆比作魚盆中的泥鰍，這就把老馬在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中的尷尬處境通過幽默的方式刻畫出來。

二.寓同情、諷刺于幽默的風格特色

1.幽默中滲透著真摯的同情

老舍的幽默如同狄更斯的幽默一樣，深深地滲透著對時代的同情，趣意中帶著一種溫和的格調(diào)。[3]狄更斯在描寫社會生活時，常常深入到社會各個骯臟齷齪的角落，揭示社會的病態(tài)之處，但他的揭露不是怒容滿面、疾言厲色式的，而是笑面和藹式的，“……怒和恨在他的筆下都披上了嘲笑與戲謔的外形。他的戲謔從來不帶侮辱，也看不到一點仇恨的意味?！盵10]狄更斯運用幽默的手法，給這些社會陰暗面蒙上一層溫和同情的外衣。

老舍學習了狄更斯這一風格特色，他曾經(jīng)說過“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和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我為什么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盵11]他還說“和顏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盵12]讀者常?？梢栽谠溨C的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他的惻隱之心，而老舍對狄更斯的學習與借鑒堅持“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像狄更斯描繪英國社會那般，老舍運用寓同情于幽默的風格描寫北京的市民社會，他著力描寫的都是沉浮在社會低層、游蕩在閭閻市井間的小人物，很多是受壓迫、被剝削者。在描寫他們時，無論是寫其不幸還是寫其不爭，老舍幽默的筆端常流露出極大的同情，甚至有些帶有反面色彩的人物，老舍也只是笑罵，并不決絕。例如《駱駝祥子》中的虎妞、《二馬》中的老馬等。茅盾先生曾評價說：“……在老舍先生的嘻笑嗤罵的筆墨后邊，我感到了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的嚴肅，他的正義感和溫暖的心，以及對于祖國的摯愛和熱望。”[13]

2.用幽默的筆調(diào)嘲諷不合理的社會制度

著名蘇聯(lián)文學評論家盧那察爾斯基在其論文《狄更斯》中說“幽默往往是狄更斯防御傷人太甚的生活打擊的一塊盾牌”[14]在狄更斯的創(chuàng)作中，出于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他常常把幽默的藝術(shù)風格與對社會不合理制度的諷刺結(jié)合在一起，這種嘲諷尤其體現(xiàn)在法律和選舉制度上。《匹克威克外傳》寫到巴德爾太太起訴匹克威克先生時，法官將律師“芬奇”誤稱為“悶氣”，錯誤百出，巴德爾太太在道孫律師的安排下故作傷心，小巴德爾少爺則衣衫凌亂出場，以表示其母親傷心到無法好好照料孩子。本應該莊嚴的法庭被狄更斯描寫得好像一個即將上演滑稽劇的劇場，法官們似乎是為找樂子而來，根本不是為了維護公民的利益。在這樣荒唐滑稽的法庭中，真相果不其然被無理歪曲，匹克威克敗訴，法律完全偏離了正義，狄更斯正是運用幽默的筆法揭示出資本主義國家法律的荒誕、權(quán)力的濫用和法制的黑暗。除此之外，《匹克威克外傳》中還寫到一場爭權(quán)奪利的競選鬧劇，藍色黨與米色黨為拉攏選票不擇手段，米色黨把選民灌醉，藍色黨通過送傘來賄賂婦女，除了投機取巧，兩黨還用下流手段互相破壞，米色黨收買女招待只讓選民們喝下放了鴉片配的白蘭地，藍色黨在米色黨人演講時，雇傭樂隊起勁吹奏。這些荒誕的招數(shù)令人忍俊不禁，同時也見識到狄更斯揭露出的資本主義民主選舉的本質(zhì)，是一場為權(quán)力不擇手段、傷害選民的鬧劇。

受狄更斯的影響，老舍用幽默的筆法精準諷刺了中國官僚無視法律、肆意妄為的行徑。在《老張的哲學》中，當王德到財政部街張宅去應聘時，張宅的少年侍應說：“我們上司還沒起來，就是起來也不能先見你就是見你，憑你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許判你五年徒刑”[15]，而王德也說：“我要是法官，為你這一頭黑油漆就恢復凌遲?！盵16]人物的對話側(cè)面透露出中國封建社會法律的缺席，官僚的話就是法律，更具諷刺的是平民百姓也默認這一可悲的事實，把官僚濫用職權(quán)、隨意欺壓百姓看作合理常態(tài)。除此之外，《老張的哲學》也寫到了選舉，在老舍的筆下，這是一場明爭暗斗的權(quán)力交易。老張生活的小鎮(zhèn)成立郊外自治干成會，一個小小的會長官銜引得老張、南飛生、孫八和軍官龍樹古瘋狂爭奪，他們表面上互相吹捧，都說別人才有當會長的資格，實際心中早已對它垂延三尺。老張和孫八通過請吃飯、請聽戲來籠絡人心。當龍樹古得票最多時，另外三人打算強迫龍樹古選自己為職員，“他要是把重要職員都給我們呢，我們聯(lián)絡住了，事事和他為難，不下一兩個月，準把他擠跑。他要是不把重要職員給我們，我們登時通電全國，誓死反對”[17]，而當南飛生聽到龍樹古選自己為會計時，他立馬從反對會長變成支持會長，變臉之快極具戲劇性。老舍用詼諧的筆調(diào)描繪出了一副官迷們?yōu)闄?quán)力互相傾軋的丑惡，也揭示出了當時自治會的黑暗本質(zhì)，只是一場關于權(quán)力欲望的角逐賽罷了。

老舍的創(chuàng)作深受狄更斯影響，在幽默藝術(shù)風格上體現(xiàn)為利用矛盾塑造幽默人物形象和寓同情、諷刺于幽默的寫作風格。老舍對狄更斯的借鑒并非機械模仿，而是在借鑒的基礎上堅持“為我所用”，取法中西，推進本土化發(fā)展，使幽默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重要的文學要素之一。

參考文獻

[1]李秋華.多元思維之下返觀老舍的“民族味”——關于老舍與英國文學關系之另一種思考[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S1）：158-159.

[2]苗艷紅.論老舍對狄更斯創(chuàng)作的借鑒與發(fā)展[D].山西大學，2011.

[3]陶長坤.老舍幽默探源[J].社會科學輯刊，1985（02）：153-158.

注 釋

[1][2][14]羅經(jīng)國編選.狄更斯評論集.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52，208， 127.

[3]曾廣燦、吳懷斌編，老舍：《什么是幽默？》，《老舍研究資料》（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

[4]方成.幽默諷刺漫畫.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8.

[5][6]〔英〕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劉凱芳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45， 45.

[7][15][16][17]老舍.老張的哲學.見《老舍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69，54，54，76.

[8][9]老舍.二馬.見《老舍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551，457.

[10]伊瓦肖娃著.《狄更斯評傳》.24.

[11]老舍.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老舍文集》15卷，165-166.

[12]老舍.《談幽默》，《老舍論創(chuàng)作》.

[13]茅盾.《光輝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抗戰(zhàn)文藝》第九卷3-4期.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