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批評視閾下的蘇軾《前赤壁賦》文本解讀

【摘要】 蘇軾的《前赤壁賦》是一篇千古美文，寫出了蘇東坡對于天地、宇宙、自然和人生命運的思考，文章事理結合、情景交融，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本文采用文學批評理論中的精神分析法，從“本我”“自我”“超我”的角度，對《前赤壁賦》一文進行解讀和賞析，力求挖掘蘇東坡情感起伏變化背后的深層次根源。

【關鍵詞】情感變化；精神人格；本我、自我、超我；主客一體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9-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9.003

宋神宗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日夜，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近三年的蘇軾前往赤壁磯，面臨浩浩大江和皎皎明月，感物抒懷，寫下了《前赤壁賦》這一傳誦萬古的散文名篇。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歷代文人對《前赤壁賦》的評價極高，他們從不同的層面和角度對文章進行了精辟獨到的解析，得出了豐富多樣且極具個性化的認識和結論?；诖耍疚臄M用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和其弟子榮格的精神分析這一文學批評方法，探尋蘇軾豐富而復雜的情感和內(nèi)心世界。

一、“蘇子”與“客”的關系問題

《前赤壁賦》出現(xiàn)了“蘇子”和“客”這兩個人物的一問一答，以對話的方式將各自的觀點和情感表達出來，從而升華了文章的主題。林語堂、康震等人所寫的蘇軾傳記，都把《前赤壁賦》中的“客”看作是蘇軾的好友道士楊世昌。而《教師教學用書》則認為“客”是虛指，與“蘇子”構成蘇軾的一體兩面，主客問答、辯論，更便于表達蘇軾的思想，同時這也符合賦體文的撰寫體例。本文比較贊同的是《教師教學用書》的說法，雖然在文章當中，“蘇子”和“客”是兩個人，且各自表達的觀點是不相同的，但這只是文章顯性層面體現(xiàn)出來的信息；通過仔細、深入地剖析，便可發(fā)現(xiàn)文章中的“蘇子”和“客”其實就是一個人，即蘇軾本人，何以如此？

從文體形式上講，“主客問答”這樣的文體形式并非蘇軾獨創(chuàng)，中國古代的“賦體”文章基本上都有“主客問答”這一寫作框架。如漢大賦的代表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中，有“子虛先生”“烏有先生”“亡是公”之間的相互問答；標志漢賦正式形成的枚乘《七發(fā)》，其中就有“楚太子”和“吳客”之間的相互問答；魏晉時期曹植的代表作《洛神賦》中，有“余”和“御者”之間的相互問答；與蘇軾同時期的歐陽修的《秋聲賦》，其中也有“歐陽子”與“童子”之間的相互問答。在這一系列的“主客問答”中，“主”和“客”都不專指某個一人，都可以將其視作是作者在文中的自問自答。由此可見，蘇軾《前赤壁賦》中的“蘇子”和“客”也并不一定就指蘇軾和他的好友兩個人，從“主客問答”這一賦體特點上說，“蘇子”與“客”就是蘇軾本人，是蘇軾這個人的“一體兩面”。

從蘇軾的創(chuàng)作背景分析，“蘇子”與“客”正是蘇軾遭遇“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真實心情和兩種人格極具沖突的寫照。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因寫了《湖州謝上表》被誣上“誹謗朝廷”之罪并被押至監(jiān)獄，險些問斬。后經(jīng)多方救助，于當年十二月出獄，被貶為有名無實的黃州團練副使。這于正值壯年得志、春風得意的蘇軾而言，“烏臺詩案”不僅差點斷送自己的性命，也使得“西北往，射天狼”壯志凌云迅速沉落下來。在獄中，他曾寫訣別詩《別子由》：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手雌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p>

蘇軾在獄中陰風凄凄的夜里感到輾轉難眠、膽戰(zhàn)心驚?；貞涀约憾虝旱囊簧N種不幸使他痛苦無奈，于是向蘇轍指明了自己的葬身之所——曾經(jīng)為官的杭州。出獄后，他曾在一封寫給好友的信中道：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也不答，自幸庶幾免矣?！?/p>

由此可見，蘇軾落魄后，親朋好友對其唯恐避之不及，在黃州孤獨閉塞的日子里，他的內(nèi)心透露著無法消解的苦悶與寂寞。隨后兩年，他的心態(tài)逐漸趨于從容淡定。某天因山間遇雨，觸發(fā)了蘇軾的感慨：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竹杖芒鞋”擺脫了對“馬”的依賴，反而覺得身心愉悅?！帮L雨”一語雙關，作者在大自然的風雨中吟嘯徐行、坦然處之，體現(xiàn)了蘇軾面臨人生風雨時超然物外，傲然不屈，不以外物縈懷的胸襟和氣度。

苦悶和曠達兩種心境，都是蘇被軾貶黃州后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肚俺啾谫x》中“蘇子”與“客”兩種對立的狀態(tài)和觀點，很大程度上就是借“客”之口抒發(fā)自己遭遇人生挫折后苦悶、矛盾的情感世界。他面對天地、大江、明月等自然景物的永恒，對比人類個體的渺小與虛無，發(fā)出了對功名仕途、人生短暫無常的嘆息。但另一個超乎物外的精神人格，又引導著蘇軾站在宇宙天地“變與不變”的視角，看到了“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有何羨乎……”這兩種看似相互矛盾的人格，其實就是蘇軾內(nèi)心另一個“我”對痛苦絕望的“我”的勸慰，“客喜而笑”標志著另一個“我”終于釋懷。黎明的出現(xiàn)，仿佛“蘇子”又回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起點，但實際上此時的他已經(jīng)達到了此行赤壁的目的——實現(xiàn)了自我的蛻變，去到了超脫混沌、超然物外的精神自由之境界。

綜上所述，“蘇子”和“客”的兩種對立的狀態(tài)和觀點，其實就是蘇軾本人糾結、矛盾、掙扎的情感和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

二、蘇軾內(nèi)心世界的“精神分析”

在《前赤壁賦》中，“蘇子”與“客”的主客關系所流露出作者的多重人格，可以根據(jù)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將其劃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重境界，這樣，從新的視角出發(fā)更有助于分析蘇軾內(nèi)心復雜的人格心理。

（一）蘇軾內(nèi)心世界的“本我”

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人精神結構的第一個層次是“本我”，所謂“本我”就是人的潛意識，它只受自然規(guī)則即人體生理規(guī)律的支配，滿足于人最為原始的、本能的欲望，遵循“快樂原則”行事。主要就包含了人的欲望、器官的快感等內(nèi)容。

在《前赤壁賦》一文中，第一段的描寫體現(xiàn)的就是蘇軾“本我”的彰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是夜，在浩瀚的夜空中，一輪明月在東山之巔緩緩上升，明凈的月光與斗牛星辰交相輝映，寂靜的大江之上，清風吹拂，水波不起，白茫茫的霧氣籠罩彌漫著整個江面，水面和天際仿佛都融為一體。蘇軾就是在赤壁的絕美霧景之下泛舟大江，游目騁懷，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他已然沉醉于眼前的景色，于是開始吟誦起《詩經(jīng)·月出》的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俏兮?！边@里將明月形容為身態(tài)曼妙的女子，并期待著她從遠山處徐徐升起?！吧傺?，月出于東方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在蘇軾的期盼下，月兒緩緩升起，溫柔的月光照耀在江面，也照在蘇軾身上，她久久不肯離去，似乎也對游人有著無限的眷戀……此情此景，使得蘇軾心胸開闊、心馳神往，不由得“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仿佛自己乘坐小船在江中凌空駕風，隨心所欲地遨游，這種飄搖游蕩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生長出了一對羽翼，送他飛翔到遠空中去。

顯然，此時的蘇軾是快樂的，美麗的自然景物刺激著東坡的眼、耳、鼻、舌、身等多重感官，使他暫時忘記了目前遭遇的所有痛苦。在這個美妙的夜晚，蘇軾已然忘卻了自我，與天地融為一體，達到了所謂“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從這個層面而言，蘇軾精神結構中的“本我”占據(jù)了他的大腦，正在起絕對的支配作用。

（二）蘇軾內(nèi)心世界的“自我”

根據(jù)弗洛伊德學說，人的精神結構的第二層次便是“自我”，所謂“自我”就是指人的意識，它指引人們清醒地認識現(xiàn)實，并遵循“現(xiàn)實原則”行事，取代了在“本我”中無限制占據(jù)主要地位的“快樂原則”。當人們進入“自我”的精神結構后，人們就會調整自身，壓抑“本我”，從而實現(xiàn)和社會的一致。也就是說，雖然人心中存在遵循“快樂原則”的趨向，但由于它會遭遇其他某些外力或者各種因素的限制，在自我生存的影響下，“現(xiàn)實原則”會取代“快樂原則”。

“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在短暫的歡愉和欣喜之后，蘇軾也擺脫不了自身精神結構中“自我”的束縛，從“本我”向“自我”，在文章的第二段和第三段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第二段講“蘇子扣舷而歌之”，歌唱什么呢？“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痹谥袊糯娜说奈幕庾R中，“香草美人”中的“桂”“蘭”諭旨詩人高尚的品德，“美人思念君王”暗示有才的賢臣君王的思戀和被賞識與重用的渴望。作為“蘇子”人格精神的另一半的“客”當不會不懂這層的深意，所以“客倚歌而和之”，吹奏的洞簫聲自然也就“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哀轉久絕，催人淚下。

而在文章的第三段，“自我”意識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疤K子”回憶起了赤壁大戰(zhàn)中的曹操，遙想當年，曹孟德叱咤風云，野心勃勃，他率領龐大的水軍船隊想要橫掃六合，鼎定乾坤。文章寫道：“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不過，隨后筆鋒一轉，“而令安在哉？”一句話道出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歷史蒼涼。曹操這般雄才偉略，權傾朝野的人尚且成了歷史的過去時，更何況此時被貶黃州、仕途坎坷的“我”呢？歷史的滄桑感和現(xiàn)實的失意落寞，使“蘇子”從“本我”的愉悅世界中蘇醒過來，上升到“自我”?！凹尿蒡鲇谔斓?，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美長江之無窮。”人，只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短暫的曇花一現(xiàn)；人，亦是浩渺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塵埃。這種“自我”意識使得“客”陷入以自身有限的生命主體，去面對恒定不變的山川、日月的痛苦之中，這種痛苦是任何人都擺脫不了自然的定數(shù)，生命的虛無感和對未來的茫然使得蘇軾哀從心生，悲從胸來。

（三）蘇軾內(nèi)心世界的“超我”

按照精神分析學說，人的精神結構的第三個層次是“超我”，所謂“超我”就是指人理性化、道德化的自我。如果說“自我”是人與現(xiàn)實世界的統(tǒng)一，“超我”則是指人理性化、道德化的自我，其功能是監(jiān)督和指導“自我”去管制“本我”的非理性沖動，它按照“理想原則”行事，其境界和層次比“自我”更高。

換言之，因為赤壁美景而沉醉的蘇軾是處于“本我”狀態(tài)中的，因為自身仕途的失意而感到悲哀的蘇軾是處于“自我”狀態(tài)的，這兩種狀態(tài)反映的都是蘇軾內(nèi)心非理性的沖動。而當進入到“超我”狀態(tài)的蘇軾，就不會再“因物而喜”，也再不會“以己而悲”了。那種感性的，情緒化的狀態(tài)會被超我狀態(tài)下的理智思維和冷靜思考所戰(zhàn)勝，從而使蘇軾進入到一種新的生命境界。

這種“超我”的狀態(tài)就集中表現(xiàn)在文章第四段。既然“自我”的意識使“客”陷入一種個人無法改變客觀現(xiàn)實的痛苦與矛盾中，那么就換一個視角來審視問題。在這一段中，蘇軾開始從“物”“我”合一的角度來探討“大江”與“明月”。

首先，蘇軾站在一個宏觀的角度對自然現(xiàn)象和人類社會做出了概括性的描述。文中的“蘇子”道：“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贝蠼m然流逝，但水還是水；月亮雖然有陰晴圓缺，但明月還是明月。同理，人世雖然歷經(jīng)滄桑，但歷史的發(fā)展也仍然有規(guī)律可循。

接下來，“蘇子”的言論極具辯證主義的色彩，他從“變”與“不變”的角度闡述了天地自然和社會人世的關系?！吧w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如果人們從“絕對運動”的視角來觀察世界，那么世界無時無刻不處在變化中，既然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沒有人能夠把握得住變化的規(guī)律，那么生命的遠逝、歷史的滄桑又有何值得悲嘆的呢？“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如果人們從“相對靜止”的角度感悟生命，雖然世間萬物的具體物質形態(tài)終會消亡，但同時它又會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因此人可以得到永生，那么人又何必羨慕“大江”與“明月”的永恒呢？

最后，“蘇子”言：“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他看來，自然風光是天地賜予人類最美好的禮物，個人的一時得失、禍福又能算得了什么呢？顯然，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超然俗物外，寄情山水間，進入超我之境了。

所以，當蘇軾進入了“超我”的境界之后，他經(jīng)過復雜而質樸、激烈而冷靜的思考，清晰地認識到了生命的真諦，完成了自身精神世界的升華和洗禮，實現(xiàn)了從消極落寞的人生狀態(tài)到釋然曠達的華麗轉變。

三、主客關系與三種人格的藝術融合

弗洛伊德的精神結構理論認為，一個人要保持自我的和諧關系，就必須調整自我、本我、超我三者之間的關系，否則，就會陷入精神混亂的痛苦之中。在《前赤壁賦》中，蘇軾借用主客問答形式，調節(jié)了精神人格中本我、自我、超我之間的和諧關系，呈現(xiàn)出精神人格與主客關系的高度融合的寫作藝術。

這種融合同樣體現(xiàn)在文章的第五段。既然從“變與不變”的角度來看，物與我都是一樣的存在，那又有什么好羨慕的呢？不妨快意享受此時所領略到的明月與清風吧。于是，“客喜而笑，洗盞更酌”，一“喜”一“笑”，表明“客”終于從自我憂恨和懷抱封閉中解脫出來，“洗”去的是此前滿懷愁緒時飲的殘酒，更是蘇軾內(nèi)心矛盾痛苦的精神人格，舊有矛盾解決了，當然要重新痛飲一番了。

最后，文章以“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作為收束，引發(fā)了人們無限的遐想：遙遠的天邊漸漸地泛白，兩位白衣仙人在江霧彌漫的小舟之上共枕酣眠……一時之間，已分不清誰是“蘇子”，誰是“客”……黎明暗示著蘇軾的新生，在實現(xiàn)“超我”之境的轉變之后，他的人生看到了黑暗之后的曙光。至此，一場精神人格之間的殊死搏斗落下帷幕，蘇軾內(nèi)心世界中的三種人格回歸和諧。

四、結語

統(tǒng)而言之，運用精神分析的文學批評方法，圍繞蘇軾內(nèi)心世界中“本我”“自我”“超我”三種境界對蘇軾的《前赤壁賦》進行剖析，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在泛舟時內(nèi)心思想情感的變化與起伏，也符合精神分析法對于人格精神的三重劃分?；诟ヂ逡恋戮穹治雠u這一視閾，發(fā)掘主客關系背后的蘇軾精神人格的轉化，便能更好地感悟這篇千古妙文的思想與主旨，體察蘇軾微妙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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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杜秋蓉，女，漢族，四川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科教學（語文）專業(yè)，研究方向：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