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昌海 楊城
[關鍵詞] “V什么X”;語義漂白;駁難性;語力;心理參量
[摘 ?要] 漢語常見結構“V什么X”蘊含著強烈的駁難性特征,其形成一是由于“V”的語義泛化,二是由于[+否定]“什么”的語用表達及語義漂白,二者雙線并行才完成了整個結構的語法化??疾煸摌嬍皆g難、次生駁難的類型特征和跨域表現(xiàn),有助于發(fā)現(xiàn)其語法化的機制,解釋其梯級強度的駁難語力。研究發(fā)現(xiàn)正是由于“什么”的嵌入,才使得整個結構具備[+陳述][+反問][+口語][+駁難]的語用語義特征,并使其負面評價功能公式化;特別是當該構式為[+陳述]語氣時,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習得者來說較難分辨;盡管“X”呈現(xiàn)積極、消極、中立三類情況,但是說話者的真正意圖才是言語行為的最終取向。這啟示我們,無論漢語本體研究還是漢語教學研究,言語的最終目的都是說話人的取效行為,“意圖優(yōu)先”① 的指導原則對理解言語行為有重要價值。
[中圖分類號]H0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23)01-0006-08
1. 引言
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什么”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作為疑問代詞共有7條釋義并配有相應例句,總體可以歸納為四類:一表示疑問,如“你找什么”;二表示指示,如“他什么也不怕”;三表示否定,如“裝什么啞巴”;四表示列舉,如“什么送個信兒啊,跑個腿兒啊,他都干得了”②。
本文只討論表示否定的“什么”在進入“V什么X”短語結構后激發(fā)的駁難性和語義漂白,重點是語義分析中的話語深層意義。專門以“V什么X”為研究主題進行探討的學者較少,像肖任飛、張芳(2006)解釋了表否定“V什么X”的類固化性和泛形性,并從漢語史的角度解釋了“什么”從表疑問轉向表否定的類固化心理機制,而“什么”已經(jīng)固化成墊腰助詞了。柳春燕、鄭宗(2006)同樣探討了“V什么(X)”的非疑問用法,認為出現(xiàn)這種疑問功能的偏離是由于習用化,著重分析了語境與該結構體現(xiàn)的感情色彩的互動表現(xiàn)。劉柳(2015)則分情況討論了否定形式“沒(V)什么(X)”的句法特征,主要是全部否定和部分否定時,“什么”的指示功能、“義句”隱現(xiàn)及觸發(fā)結果。但是以上幾篇文章與我們要討論的駁難性“V什么X”還存在明顯不同,于是我們繼續(xù)嘗試擴大化的檢索,發(fā)現(xiàn)張曉濤(2009)對否定意義的“什么”特指問進行了位置靈活性和否定意義的考察,并提出該現(xiàn)象解釋力不足的問題。裴輝強(2017)從對比語言學的角度,考察了越漢語疑問代詞的非疑問用法,其中涉及到了“X什么X”格式。另外有部分學者,在論述相關問題時,曾論及相關語料或作為論文的某一小節(jié)或余論等進行過討論,也肯定了該結構負面導向的作用,如袁毓林、劉彬(2016)及方梅(2021)等學者?;谝陨系难芯砍晒?,我們認為駁難性“V什么X”的研究仍大有可為。主要涉及以下四個問題:第一,駁難性“V什么X”的類型特征和跨域表現(xiàn);第二,疑問代詞“什么”轉化為駁難助詞的語法化進程和機制;第三,“V什么X”的駁難語力分析;第四,該構式的核心語義——駁難性與說話者心理的互動分化。
2.“V什么X”的類型特征和跨域表現(xiàn)
駁難性的“V什么X”常?;祀s于其他類型的“V什么X”中,特別是駁難性不同于簡單否定,其反駁責難的語義得到凸顯才能進入我們的研究范圍,例如:
(1)但是克明并不對他說什么贊許的話,只說了一句:“你回屋去睡罷”,眼里露出厭煩的眼光。(巴金《秋》)
(2)說什么謝謝,多沒勁兒啊~呵呵,算是過來人吧,那段時間做夢老是夢到各種數(shù)字。
(3)表面上說什么要解除他們的經(jīng)濟困難,實際上使他們政治上越來越失掉獨立。
例(1)中的“V什么X”與例(2~3)中的“V什么X”表層結構一致,但內(nèi)在語義不同。例(1)的“什么”表示虛指不確定的話,例(2)只表示對方不用說謝謝之類的話,具備了一定[+否定]的語義,但并沒有[+駁難]的性質,而例(3)才表示解除經(jīng)濟困難這件事遭到了說話者的駁難,我們研究的就是該類具有駁難性的“V什么X”結構。
2.1 駁難性“V什么X”的類型
駁難性“V什么X”根據(jù)有無外部提示詞,可以區(qū)分為原生駁難與次生駁難。
2.1.1 原生駁難
原生駁難,指的是不依靠外部提示詞即可判斷駁難語義的情形,如:
(4)開始搞舞會,搞什么舞小姐。
(5)仿佛她手里拿著的每樣東西都是舉世無雙的珍寶似的,說什么能夠睡在這么溫暖的
房間里是多么的幸福。
(6)他咬住牙,定定神,又說:“你發(fā)什么急喲。”(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
例(4)中“V什么NP”前后文并沒有相應的提示詞提示這種駁難性,而是源于“V什么X”結構本身具備的駁難特征。例(5)中的“V什么VP”也沒有提示詞,但是閱讀原文就能了解文章的反諷特點,感受到作者對女主人公想法的駁難。且該類情況下,“什么”還兼?zhèn)淞艘龑Щ仡櫟臉擞浌δ?,“什么”后的VP一般是之前的某些引述類內(nèi)容。最后,例(6)中的“V什么AP”也沒有提示詞,需要聯(lián)系整個事件,才能準確判定這是說話人對“發(fā)急”行為的駁難。
2.1.2 次生駁難
次生駁難,指的是話語中已經(jīng)含有外部提示詞輔助表明駁難的傾向,但仍以該結構的駁難為主的情形,如:
(7)引起了各方面的嘲笑:“自己實行著法西斯化的政策,還談什么戰(zhàn)敗國的民主!自己打著內(nèi)戰(zhàn),還談什么世界和平!”
(8)扯什么浪費社會資源啊,哪天你遇到危險,大伙兒認為救你浪費資源了,是不是也
該由得你自生自滅?
(9)“權力”與“科學”結為百年之好,“夫妻”之間,何必計較什么高下?(賈魯生、王光明《古老的東方有條龍》)
例(7)中的“V什么NP”,代表了說話人對對方實行法西斯政策、搞內(nèi)戰(zhàn)卻大談民主與和平的駁難,認為對方不配談民主與和平。例(8)中“V什么VP”,同樣代表了說話人對浪費社會資源這種行為定義的駁難,認為是否為浪費社會資源要辯證看待。例(9)中的“V什么AP”,代表了說話人對權力與科學二者不可共贏看法的駁難。以上三例均有外部提示詞如“嘲笑、扯、何必”等貶義明顯的提示詞可以讓我們預判對行為的駁難。
2.2 跨域統(tǒng)計
據(jù)池昌海、周曉君(2012)具有批判性的“修辭或語用行為還將因社會背景的延續(xù)而繼續(xù)存在甚至發(fā)展,產(chǎn)生更多更新式的修辭結構來”,考慮到批判性話語及社會生活對本研究的深刻影響,因此我們選用與社會語言生活貼合度較高的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進行“V什么X”結構檢索,在多領域、文學、報刊、對話四個領域均選取前1萬條語料共計4萬條語料作為研究范圍。本著從嚴把關的原則,共計1586條語料進入了自建語料庫,其相關組合情況見表1。
從以上駁難性“V什么X”的類型特征和跨域表現(xiàn)來看,該構式具備顯著的自身特點,讓其得以在語言使用中能與類似結構區(qū)分開來。我們將這些特點歸納匯總如下,讓駁難性“V什么X”的特征更加明朗化。
2.3 特征表現(xiàn)
如前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V什么X”結構的四個特點。
第一,能夠進入該結構的V非常豐富而且?guī)缀蹙鶠閯幼鲃釉~,其他類型的動詞較為少見,且單音節(jié)比重大。尤其是表示“說”義的動詞如“說、講、談”等占據(jù)了極大比重,而有的動詞如“放、活、慶?!钡戎怀霈F(xiàn)了一次。說明該結構最初可能是由“說什么X”逐漸演化而來,與“說”語義距離越近,則該結構產(chǎn)生的可能性越大,使用頻率越高。
第二,能夠進入該結構的X范圍較廣,限制較少,VP、NP、AP均可進入該結構,但使用頻率VP > NP > AP,說明該結構駁難最多的是言語動作類行為。
第三,該結構無需依靠否定的提示詞也可以表達其內(nèi)生的駁難語義,次生駁難只是靠外部提示詞加深駁難。又因為整體已經(jīng)表達否定,所以較少見到雙重否定表肯定的非經(jīng)濟形式。在檢索到的語料庫中否定形式僅占5.41%(保留兩位小數(shù))左右,說明該結構的否定形式不發(fā)達。
第四,該結構口語化的傾向明顯。使用頻率按報刊、對話、多領域、文學依次遞減,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報刊語料中符合條件的結構,多數(shù)為引用別人的話來駁難,口語性質明顯;而多領域的語料絕大多數(shù)來自微博,實際與書面語也相去甚遠。這樣看來,該結構更多地存在于口語。因此推斷“V什么X”的形成應當考慮社會語言的傳播因素,語用的社會性適應表達是其形成機制上的重要一環(huán)。
3.“V什么X”的語義漂白與梯級強度
“什么”最常見的用法是疑問代詞,但在進入“V什么X”后,引發(fā)了“什么”的否定語義,讓整個結構產(chǎn)生了駁難性。關于“什么”的否定機制,學界多有論述,如反詰演化說(呂叔湘,1985;馮春田,2000)、疑問標記衰變說(李宇明,1997)、墊腰助詞說(儲澤祥,2003)、類固化說(肖任飛,2006)、緊縮說(謝曉明、肖任飛,2008)、引述否定說(袁毓林、劉彬,2016)、負面評價規(guī)約化表達說(方梅,2017、2021)等等。我們認為這個演變中,“什么”開啟了從疑問代詞向駁難助詞轉化的進程,實現(xiàn)了劉琦(2013)提到的“從實詞發(fā)展為功能詞……和其他伴隨變化”的“語義漂白”。
3.1“V什么X”的語義漂白
首先,呂叔湘(1992)考證“什么”始見于唐代文獻,上下二字有多種不同的寫法,如“是、甚、拾”及“沒、么、莫”等。方梅(2017)認為由“說”和“是”構成的復合詞,衍生出了負面評價功能,另外一個常見的表達格式就是“說什么”。謝曉明、肖任飛(2008)提到緊縮的“說什么”可以替換成“說啥”。其次,從上文的駁難性“V什么X”跨域表現(xiàn)來看,其分布最高的語體應當是口語語體,其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格式為“說什么VP”。所以,我們推測該結構是先發(fā)生了“什么”的口語化演變和語義漂白,從書面語“甚”到口語“什么”到更口語或者部分地區(qū)方言中常使用的“啥”,從疑問代詞演化為否定標記再到駁難助詞形成;幾乎同步又發(fā)生了“說”的動詞義泛化,雙線并行,最終使整個結構帶有強烈的駁難性。其語義漂白軌跡及語料舉例如下:
說甚X ? → ?說什么X ? → ?說啥X
↘ ? ?V什么X ?→ ?V啥X
(10)說甚龍爭虎斗。(楊慎《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
(11)林公喝道:“你將人害死,拖在深塘,還說什么沒有害死人命?(佚名《五美緣》)
(12)你要聽他們說,他們肯定說啥孩子他們都給教好了,那不跟賣狗屁膏藥的一樣了嗎?(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博聞天下》)
(13)當時北平的老百姓,因為對過去日本搞什么戶口、良民證、身份證,恨透了,所以對國民黨又來搞戶口登記,很反感,都不去上戶口。(李新《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五講》)
(14)老弟,搞啥子鬼名堂,侃予兄不是好好的嘛?。T彩章 、李葆定《賀誠傳》)
結合學界與上文的研究,我們梳理發(fā)現(xiàn):一方面,從最初的“說甚”逐漸口語化成“說什么”,是語用層面表達的需要,源于該結構的傳播生命力及高度適應生活化的表達方式,所以使用頻率較高,[+口語]的表達日漸成形。另一方面,這一階段中的“說”與“什么”聯(lián)合得越來越緊密,“說”表示口頭表達言論意義的動詞作用弱化,原始結構的平衡狀態(tài)打破,而疑問代詞“什么”開始浮現(xiàn)[+ 否定]標記功能,具有強烈的負面評價的意義,逐漸在尋向新的平衡?!罢f”與“什么”繼續(xù)緊縮凝固,發(fā)生類似粘結范疇化的過程(池昌海,2019),通過復合手段,粘結成新的構式,開啟了“什么”向駁難助詞的演化。最后,日常生活中的經(jīng)濟性表達及方言區(qū)的人們又將什么替換成了更為口語化的“啥”。
第二階段,隨著“說”表示口頭表達言論意義的動詞作用弱化,更多的動詞進入到該結構中。一開始是與“說”義緊密相連的“講、談、吹”等動詞,后來逐漸泛化成各類動作動詞,如“搞、理會、扯”等等。而“說”的重音增強,意義弱化;“什么”的語音變輕,駁難功能強化,新的平衡結構形成。而為了口語化或經(jīng)濟性或方言表達的需要,“啥”逐漸出現(xiàn)在該結構中。上述例(10~14)是整個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具體實例。
3.2“V什么X”的梯級強度
陳振宇(2021)提出言語行為的強化原則,如果說話人進行言語行為的同時,表現(xiàn)出陷入局面的不耐煩、催促盡快盡可能完善完成、對活動不順利的擔心等,那么說話人就是在對言語活動進行強化。我們試分析以下兩組自省的語料:
A組:
(15)他沒來看我。
(16)他說來看我,卻沒來。
(17)他說什么來看我,卻沒來。
B組:
(18)你在發(fā)呆。
(19)你在發(fā)什么呆。
(20)你在發(fā)什么呆?
A組的例(15)只是結果狀態(tài)的一個陳述,幾乎不含駁難性。例(16)出現(xiàn)了“說”,開始有負面表達的否定批判了,是不需要否定詞的否定陳述語氣。而例(17)的“V什么X”結構嵌入,使得[+駁難]的特征非常明顯,整句卻仍然為陳述語氣。B組的例(18)表示當前呈現(xiàn)狀態(tài)的一個陳述,例(19)也是陳述語氣,但嵌入了駁難性的表達,實際意思可以是“不趕快干活,竟然還在這兒發(fā)呆”。例(20)則是疑問語氣,但疑問語氣還可以區(qū)分出兩類,其一是說話者真的在發(fā)問,詢問因為什么事情在發(fā)呆。其二說話者并不想知道因何發(fā)呆,是虛假發(fā)問,其本質是一種反問語氣,而且是詰問,這時候的駁難語力非常強,且經(jīng)過考察疑問語氣中當且僅當表反問這種功能時才具有駁難性。擴展開來,從本文中的用例來看,四大句類中的祈使句、感嘆句一般不用于該構式駁難,本文中的某些句子結尾為“!”的語例,我們更傾向于是陳述句加強語氣的用法,所以[+陳述][+反問]是該類構式較為明顯的語用特征,而尤以[+陳述]這種形式的分辨難度較大。
與漢語不同的是,英語中的“what”不能依靠陳述語氣表達駁難,只能依靠反問語氣,以及使用“but、however”之類的轉折詞提示駁難。對于留學生來說,依靠反問語氣產(chǎn)生的駁難習得屬于正遷移,其難度遠小于本文討論的[+陳述]的“V什么X”。另外,縱觀該類構式,如果去掉“什么”,不僅會大大降低或者失去駁難性,甚至有的去掉后句子不能成立,如例(4)(6)(17)就屬于這些情況。駁難性“V什么”對后面的“X”具有定性作用,該結構將“X”直接界定為駁難對象或者行為。以上兩組例子其駁難強度呈梯級加深,可形式化表達為▽(15)< ▽(16)<▽(17) 及▽(18) < ▽(19) < ▽ (20)2。
4.“V什么X”的駁難語力
駁難性“V什么X”作為一種態(tài)度宣告行為,具有強大的語力。語力理論的系統(tǒng)研究開始于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中國本土學者通過吸收創(chuàng)新逐漸將該理論中國化。莫啟揚、段蕓(2012)認為語力“就是在言語交互活動中,講話者通過話語向聽話者實施的、試圖克服聽話者內(nèi)在力量趨勢的力量。在通常情況下聽話者的狀態(tài)(包括思想、情感、行為等)會因此而改變。聽話者內(nèi)在力量趨勢被講話者的語力所克服從而發(fā)生了狀態(tài)的變化,這就是取效行為”。我們通過分析該文中的語力—動態(tài)模型,進一步認為,取效行為在很多情況下并不能如愿實現(xiàn),或者僅僅在當時的語境下只能呈現(xiàn)未知狀態(tài);另外針對駁難言語行為,駁難對象有時候并不是聽話者;最后說話者和聽話者的語力也并不對等。因此我們對模型進行了補充完善,建成了駁難言語行為的語力—動態(tài)模型如圖1。FAnt(F1+F2)含義與原模型一致,代表說話者的力,包含說話者意圖F1與社會文化因素F2,而FAgo則代表聽話者內(nèi)在力量趨勢F3和被駁難者內(nèi)在力量趨勢F4二者的合力。FAnt為實力且語力強,F(xiàn)Ago為不定力且語力一般較弱,F(xiàn)Ago是否能夠向FAnt轉化同樣是未知數(shù)。以此為分析模型,可以按照“X”表達內(nèi)容傾向的不同,對“V什么X”的駁難語力進行三個層面的分析。
4.1“X”為積極情況
(21)不住在那里的人只會說什么保護老建筑。
(22)有時下班累的都不想吃飯,早上更不用說,不要說什么早起幾分鐘很簡單什么的,有的晚上工作兩三點能早起?
(23)這就如同人們對醍醐寺庭園里的杉蘚總愛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 例(21~23)中的“VP”和“AP”都屬于正面積極的情況,但在語義傾向上分別駁難了只會說保護老建筑的行為、只會說早起很簡單的行為、總愛嚷嚷富于幻想的行為。說話人在駁難這些行為,想讓聽話人認同自己的看法,此為F1。而F2在這三例中表現(xiàn)得不明顯,我們可以進行合理猜測,如例(21)駁難的是“不住在那里的人”,可能說話者是“住在那里的人”,所以在經(jīng)歷上覺得自己有資格駁難對方。以上三例中,F(xiàn)3需要借助上下文繼續(xù)推測,可能聽話者會變成與說話者一致的想法——駁難這些行為,也可能堅持己見,拒絕說話者的語力,取效行為此時就不確定是否實現(xiàn)。而上述三例,F(xiàn)4均為隱含式,沒有出現(xiàn)。
4.2“X”為消極情況
(24)他愈來愈不要臉地任意歪曲事實,竟然到了這種地步:說什么侵略朝鮮人民是……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最好辦法”。
(25)她請我予以幫助。我立即寫信勸她不要搞什么抗議,據(jù)我所知,自第一次大戰(zhàn)以來,所有這類輿論聲明早已沒有任何用處。
(26)a:“設備故障,你能保證機器不會出任何問題嗎?”
b:“故障就直接說故障啊。說什么延誤。直接說故障大家也不會在里面繼續(xù)等了。”
c:“你要真趕時間地鐵故障延誤了你還傻等?”
例(24~26)中的“VP”和“NP”都屬于負面消極的情況,在語義傾向上分別駁難了侵略行為、抗議行為、延誤行為。以上三例的F1依然是較為明顯的駁難,而F2在這三例中則有所體現(xiàn)。如例(24)是通過大眾心理趨勢,侵略戰(zhàn)爭不可能作為一種消除戰(zhàn)爭的辦法。例(25)可能是說話人的知識豐富、地位較高,才讓“她”要寫信咨詢說話人。例(26)則是乘客的負面消費認知觀念,認為地鐵故障與延誤不能等同。上述三例中例(24~25)的F3,需要進一步推測,但可以預判這種取效行為是成功的,而例(26)則沒有成功。以上三例中,F(xiàn)4均已呈現(xiàn),分別為“他、她、地鐵系統(tǒng)”。但只有例(26)中有明確的反取效行為,聽話人或被駁難者沒有順著說話人的語力發(fā)展,而是堅持社會道德操守,對地鐵出現(xiàn)故障給予理解。
4.3“X”為中立情況
(27)她居然溜掉了,說什么出去一下五分鐘就回來給大家唱歌。
(28)a:“是你們做得過分了!說什么模仿?抄襲!”
b:“親,淡定!都是誤會!”
c:“支持博主,午好!”
(29)哎喲!大四了考什么試啦?。?!怎么可以這么多事情的?。?/p>
例(27~29)中的“VP”和“NP”都屬于不區(qū)分到底是積極還是消極的情況,但在語義傾向上分別駁難了“出去五分鐘的行為”、模仿行為、考試行為。在這三例中,F(xiàn)1的語力都較強,駁難性也更大。而F2的語力只在例(28)中表現(xiàn)得較明顯,源于社會對知識產(chǎn)權的保護,讓說話者理直氣壯駁難對方。以上三例中,F(xiàn)3同樣集中體現(xiàn)在例(28)中,但出現(xiàn)了兩種取效行為,一種是被駁難者企圖用“誤會”來狡辯的反取效行為,這同時也是F4;一種是聽話人受FAnt影響的成功取效行為,支持原創(chuàng)。而例(27)中的“她”和例(29)中隱含的考試組織者則并不明確取效行為是否成功,但可以預判學校的考試還要照常進行。
5.“V什么X”的心理參量
漢語語法研究更為重要的是挖掘出隱藏在主觀情態(tài)背后真正的說話人的意志力(邵敬敏,2016),而“V什么X”體現(xiàn)的駁難性也需要辨別說話人的意志力,研究發(fā)現(xiàn)“V什么X”的駁難性會由于說話人意志力的不同而處于一種動態(tài)變換中。例如下面兩組例子:
A組:
(30)否則,蔣政府如果在其所召開的“國大”閉幕后,一方面再來什么改組政府等把戲,另一方面仍繼續(xù)向解放區(qū)進攻。
(31)公司下周三又搞什么培訓。
(32)這會兒風聲鶴唳的,你來套什么近乎。
B組:
(33)說什么讓我陪她一起見證奇跡的時刻!
(34)為了逃避尖銳的批評和可能遭到的失敗,他們就對大會施行壓力,說什么提高工資的要求,是“過分的要求”。
(35)你天天在微博上裝什么親民裝什么服務好態(tài)度。
A組例(30~32)都帶有明顯的駁難性,且“X”的語義傾向都是消極或中立的,分別駁難了蔣政府改組和進攻的行為、公司搞培訓的行為、“你”套近乎的行為。說話者的語力一方面在駁難這些行為,另一方面還帶有內(nèi)心的希望:不要改組和進攻,不要搞培訓,不要套近乎。B組例(33~35)在表面上都是駁難性的,且“X”的語義傾向均為積極的,但說話人的語力并不單純只有駁難和讓聽話人認同。例(33)雖然駁難了“她”沒有讓我陪她見證奇跡,但實際上是希望被駁難者——她,一起見證奇跡。同理,例(34)雖然駁難了他們對提高工資的拒絕態(tài)度,但實際上是希望被駁難者能提高員工工資的。而例(35)也是實際上希望被駁難者能夠“親民”和“服務好態(tài)度”。
所以,通過進一步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V什么X”的駁難性是淺層的,其深層還蘊含著說話人的心理參量。所謂心理參量是指說話人主觀意志隨著心理變化,反映出的不同狀態(tài)。
當“X”的語義為消極或中立的情況時,表面駁難的是某個行為本不應該做,被駁難者卻做了,整個結構實際表達的是說話人希望“X”不要發(fā)生。無論“X”發(fā)生了還是沒有發(fā)生,該結構都會使話語行為的駁難性大大增強。其語力強化的遷移公式為:
V什么[+駁難]強化語力 Λ行為XΛ【說話者不希望(V)X∨反對(V)X】→禁止(V)X①。
當“X”的語義為積極的情況時,表面駁難的是某個行為本應該做,被駁難者卻沒做,整個結構實際表達的是說話人希望“X”發(fā)生。這時候往往從語用的層面來看,其駁難性與委婉性兼?zhèn)洌斎恢饕娜匀粸轳g難性。其語力強化的遷移公式為:
V什么[+駁難]強化語力Λ行為XΛ【說話者希望(V)X ∨支持(V)X】→要求(V)X。
所以,歸根結底該結構的語義傾向取決于說話人的意圖是否想讓“(V)X”實現(xiàn),而不是僅僅停留在駁難性上。
總之,“V”的語義泛化和[+否定]“什么”的社會語用表達及強化助詞轉向,最終凝固成具備[+陳述][+反問][+口語][+駁難]語用語義特征的“V什么X”整體。而說話者的真正意圖才是整個言語行為深層意義的最終取向。無論是漢語本體研究還是第二語言教學研究,“意圖優(yōu)先”的指導原則將更有助于理解言語行為。近年來,認知語言學的語力研究方興未艾,語法化研究也將越來越重視對語法標記形成的認知機制和認知動因的探索。將語用推理結合認知研究,準確考察到言語行為的內(nèi)在真實意圖,同時走到大腦外部,聯(lián)系社會語言學的視角,進行交叉的社會認知語用學轉向研究,有助于發(fā)現(xiàn)本族人習焉不察的、具有重大研究意義的語言現(xiàn)象,認知語用學的應用潛力才會得到進一步開發(fā)。
[參考文獻]
陳振宇 2021 強化語力對間接言語行為的觸發(fā)功能——以疑問和祈使為例[J]. 東方語言學(1).
池昌海,周曉君 2012 新“被+X”結構及其生成機制與修辭意圖[J]. 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4).
——— 2019 漢語雙音復合單位范疇化途徑新議[J].語言研究(3).
儲澤祥 2003 “一個人”的固化及其固化過程[J].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5).
方 梅 2017 負面評價表達的規(guī)約化[J].中國語文(2).
——— 2021 從引述到負面立場表達[J]. 當代修辭學(5).
馮春田 2000 近代漢語語法研究[M]. 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
李宇明 1997 疑問標記的復用及標記功能的衰變[J].中國語文(2).
呂叔湘 1992 呂叔湘文集第三卷[M]. 北京:商務印書館.
呂叔湘(著),江藍生(補) 1985 近代漢語指代詞[M].上海:學林出版社.
劉 柳 2015 漢語“沒(V)什么(X)”結構的句法特征[J]. 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4).
劉 琦 2013 探析語義漂白的性質與過程[J]. 開封教育學院學報(6).
柳春燕 ,鄭 宗 2006 習用化的“V什么(X)”及其疑問功能的偏離[J]. 現(xiàn)代語文(5).
莫啟揚,段 蕓 2012 言語行為語力的認知語言學研究[J].外語研究(03).
裴輝強 2017 越漢語疑問代詞非疑問用法對比研究[J]. 華文教學與研究(4).
邵敬敏 2016 “大不了VP”的極性估測及其意志力[J].漢語學習(6).
肖任飛,張 芳 2006 “V什么X”的類固化性及其心理機制[J]. 現(xiàn)代語文(1).
謝曉明,肖任飛 2008 表無條件讓步的“說·什么”緊縮句[J]. 語言研究(2).
荀恩東, 饒高琦, 肖曉悅, 臧嬌嬌 2016 大數(shù)據(jù)背景下BCC語料庫的研制[J]. 語料庫語言學(1).
袁毓林,劉 彬 2016 “什么”句否定意義的形成與識解機制[J]. 世界漢語教學(3).
張曉濤 2009 現(xiàn)代漢語疑問范疇和否定范疇的相通性及構式整合[D]. 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The refuting power of “V shenme (什么) X” and its psychological parameters
CHI Changhai, YANG Cheng
(Center for Studies of History of Chinese Language of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58, China)
Key words: “V shenme (什么) X”; semantic bleaching; difficulty of refutation; language power; psychological parameters
Abstract: The common Chinese construction “V shenme(什么)X” contains strong refutation characteristics. Its formation is due to the semantic generalization of “V” and the pragmatic expression and semantic bleaching of [+ negation] shenme.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whole structure is completed by the two parallel lines. Investigating the typ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and cross-domain performance of the primary and the secondary refutation of this construction helps find its grammaticalization mechanism and explain the refutation power of its scalar strength. It is found that the embedding of shenme ?makes the whole construction have the pragmatic and semantic features of [+ statement] [+ rhetorical question] [+ colloquialism] [+ refutation], and formulates its negative evaluation function. Especially when the construction is [+ declarative] mood, it is difficult for learners of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to distinguish. Although “X” presents three situations: positive, negative and neutral, the real intention of the speaker is the ultimate orientation of the speech act. This enlightens us that whether it is Chinese language research or Chinese teaching research, the ultimate purpose of speech is the speakers effect taking behavior. The guiding principle of “the priority of intention” is of great value to understand speech acts.
【責任編輯 邵長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