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作于何時
賀鑄的《青玉案》一經(jīng)問世就名動詞壇,深受當(dāng)時士大夫的贊賞。鐘振振校注《東山詞》將此詞系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初夏,可從。據(jù)鐘振振《賀鑄年譜簡編》,賀鑄一生中曾兩度居留蘇州: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至建中靖國元年秋,除了于元符三年(1100)曾北上江淮外,賀鑄寓居蘇州。宋徽宗大觀二年(1108)至政和五年(1115),賀鑄亦寓居蘇州?!肚嘤癜浮吩~中說到的“橫塘”,即為賀鑄筑室居住之地,亦即此詞的寫作地點。龔明之《中吳紀(jì)聞》卷三記載:“賀鑄字方回,本山陰人,徙姑蘇之醋坊橋?!行≈诒P門之南十余里,地名橫塘。方回往來其間,嘗作《青玉案》詞云?!庇捎凇肚嘤癜浮吩甬?dāng)時文人的好評或次韻唱和,學(xué)界往往從這些材料來推斷其寫作時間。最可信的證據(jù)當(dāng)是黃庭堅的《寄賀方回》:“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贝嗽娔顺鐚幎辏?103)作于鄂州,前二句追憶秦觀,此時秦觀已于兩年前卒于藤州(今廣西藤縣),《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冷齋夜話》云:“秦少游在處州,夢中作長短句曰:‘……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后南遷,久之,北歸,逗留于藤州,遂終于瘴江之上光華亭。時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飲,笑視之而化。”作為同列蘇門的好友,黃庭堅對秦觀的處境十分關(guān)心,故詩中隱括秦詞大意及相關(guān)傳聞。黃詩后二句即詠及賀鑄《青玉案》中“彩筆新題斷腸句”,當(dāng)是此時賀詞已經(jīng)傳開。所以《青玉案》的作年不可能晚于崇寧二年(1103),也即只可能在賀鑄第一次寓居蘇州期間。
當(dāng)然,有一條材料不利于上述推論,那就是蘇軾的《青玉案·和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此詞始見于南宋傅幹《注坡詞》,今人龍榆生的《東坡樂府箋》與薛瑞生的《東坡詞編年箋證》皆系于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安獭笔翘K堅之字,蘇堅于元祐五年(1090)任錢塘丞,協(xié)助正知杭州的蘇軾疏浚西湖,蘇軾作《次韻蘇伯固主簿重九》等詩與之唱和。元祐七年,蘇軾知揚州,蘇堅來訪,蘇軾作《次韻蘇伯固游蜀岡送李孝博奉使嶺表》詩。及蘇堅辭行返吳,蘇軾作《青玉案·和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詞送之,此詞如下: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耳、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鷗鷺,四橋盡是,老子經(jīng)行處。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個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
全詞確為次賀鑄《青玉案》原韻者(僅第四句韻腳改賀詞之“度”字為“渡”。然南宋楊無咎《青玉案·次賀方回韻》之第四句為“弱水渺茫誰可渡”,亦是以“渡”次“度”,或不算大疵),詞中內(nèi)容也與蘇軾及蘇堅的行蹤相合。如果屬實,那么賀詞應(yīng)作于元祐七年(1092)之前,這比建中靖國元年(1101)至少要早九年。然檢《賀鑄年譜簡編》,未見賀鑄在元符元年之前曾至蘇州之行蹤,《青玉案》不可能作于其前。按此首蘇詞在《樂府雅詞拾遺》卷上作蔣璨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桐江詩話》作姚述堯詞,《全宋詞》中則三見之,究竟出于何人之手,尚待考。盡管筆者極其喜愛“春衫猶是”以下三句,并十分希望此詞確實出于蘇軾之手,仍只得暫時否認(rèn)他對此詞的著作權(quán)。所以本文仍然采取賀鑄《青玉案》作于建中靖國元年的說法。
伊人宛在
《青玉案》全詞如下: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此詞字句之工,傾倒古今。南宋周紫芝《竹坡老人詩話》卷一載:“賀方回嘗作《青玉案》詞,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七則指出:“賀方回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泵魅松螂H飛于《草堂詩馀》正集卷二中評賀詞末三句云:“疊寫三句閑愁,真絕唱!”清人沈謙則于《填詞雜說》中評曰:“不特善于喻愁,正以瑣碎為妙?!?/p>
那么此詞的主題僅是抒發(fā)閑愁嗎?清人黃蘇在《蓼園詞評》中分析如下:“按方回有小筑在姑蘇盤門內(nèi),地名橫塘,時往來其間,有此作。方回以孝惠皇后族孫,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吳下,是此詞作于退休之后也。自有一番不得意,難以顯言處。言斯所居橫塘斷無宓妃到,然波光清幽,亦常目送芳塵,第孤寂自守,無與為歡,惟有春風(fēng)相慰藉而已。次闋言幽居腸斷,不盡窮愁,惟見煙草風(fēng)絮,梅雨如霧,共此旦晚耳。無非寫其景之郁勃岑寂也。”由于美人芳草是古代詩歌的悠久傳統(tǒng),此種解讀自然難以證偽。但是正如近人俞陛云在《宋詞選釋》中所云:“題標(biāo)‘橫塘路,當(dāng)有伊人宛在,非泛寫閑愁也?!边@是多數(shù)讀者閱讀此詞的共同感受,試看三位宋人次韻追和的例子:蔡伸《青玉案·和賀方回韻》云:“皓齒明眸嬌態(tài)度,回頭一夢,斷腸千里,不到相逢處?!睆堅獛帧肚嘤癜浮吩疲骸盎ǖ啄砍尚陌翟S,舊家春事,覺來客恨,分付疏篷雨?!笔泛啤肚嘤癜浮び觅R方回韻》云:“春色勾牽知幾度?月簾風(fēng)幌,有人應(yīng)在,唾線余香處?!彼麄兌伎闯鲑R詞中確有“伊人宛在”。問題在于,那位“伊人”究竟是誰?
當(dāng)代詞學(xué)者多以為是賀鑄在蘇州偶然邂逅的一位女性,比如周汝昌說:“賀方回退居蘇州時,因看見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傾慕之情,寫出了這篇名作?!保ㄉ虾^o書出版社《唐宋詞鑒賞辭典》)沈祖棻說:“作者大概是在橫塘附近曾經(jīng)偶然見過那么一位女子,既不知其住址,也無緣與之相識,甚至也沒有一定要和她相識,但在她身上,卻寄托一些遐想,一些美人遲暮的悲哀?!保ńK古籍出版社《唐宋詞鑒賞辭典》)鐘振振則說:“據(jù)內(nèi)容可知此系情詞,當(dāng)與吳女有關(guān)。”(《東山詞》)此種解讀本屬推測,當(dāng)然也無法證偽。但是此詞蘊含的情感深摯悱惻,追憶的情景細(xì)致真切,若其指向僅是偶然相逢的一個陌生人,總覺未妥。我認(rèn)為詞中的“伊人”不是別人,正是賀鑄在《鷓鴣天》中追悼的夫人趙氏。
《鷓鴣天》如下: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
此詞于建中靖國元年作于蘇州,與《青玉案》作于同時同地。據(jù)鐘振振推定,元符元年(1098)賀鑄初到蘇州時,趙氏與其同來。及至元符三年(1100)賀鑄北上淮南時,趙氏已卒。建中靖國元年(1101)賀鑄重返蘇州,趙氏已成故人。閶門乃蘇州城之西門,北宋人從北方或西方來到蘇州,皆由江南運河自閶門進(jìn)城。賀詞中云“重過閶門”,即指重到蘇州。既然賀鑄對趙氏夫人如此一往情深,其悼亡之痛如此難以自遣,他多半不會在此時又對一位“吳女”暗生情愫。那么,《青玉案》所抒寫的相思之情也屬于悼亡主題嗎?
悼念亡妻
讓我們先讀其上闋?!傲璨ú贿^橫塘路”,“凌波”用曹植《洛神賦》中“凌波微步”之典,指女子之行蹤。賀鑄在橫塘新建小筑,當(dāng)在重至蘇州之后,趙氏生前未曾至于此地,故云“不過橫塘路”?!暗克?、芳塵去”,暗指趙氏已歸地下,其芳塵不復(fù)可睹?!板\瑟華年誰與度”用李商隱《錦瑟》詩中“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之句,意謂自己年臻半百,此前的美好歲月都是誰人與我共度?唯有妻子。詞人由此追懷往事,“月臺花榭,瑣窗朱戶”,皆是女性居所之美稱,亦即夫妻雙棲之所?!爸挥写褐帯币饧串?dāng)年雙棲其間的種種情景,唯有與我們共度良辰的“春”才知道,意即此后就永遠(yuǎn)消逝了!可以說,“錦瑟”以下四句,只有解作悼亡才能講通。如解作因“吳女”而作,則捍格難通矣。
下闋直抒悼亡之痛:“碧云”語出江淹《雜體》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蘅皋”語出《洛神賦》“爾乃稅駕乎蘅皋”,皆為與相思主題有關(guān)之美景,詞人希望在此種情境中寫出新穎的斷腸之句。以下先宕開一筆,自問心中“閑愁”共有多少?隨即逼出結(jié)尾的三句警策。煙草、風(fēng)絮與梅雨季節(jié)的雨絲,這三個物象都具有漫無邊際、紛亂無緒、綿延不絕等特征,它們既是眼前的江南暮春之實景,又巧妙地將無形之“閑愁”具象化,從而生動地襯托出心中的無限哀思。所謂“閑愁”者,乃雜糅悼亡之痛與身世之感的愁苦心情。因其繚亂無緒難以縷述,故漫云“閑愁”也。
總之,我認(rèn)為賀鑄的《鷓鴣天》與《青玉案》二詞,既是作于同時同地,也具有同樣的悼亡主題,不過前者是運用“賦”的手法,后者卻是運用“比興”的手法。若與唐詩相比較,則前者頗似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后者宛如李商隱的《嫦娥》與《錦瑟》。合而觀之,就更能體會賀鑄對亡妻的款款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