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麗
元豐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被人構(gòu)陷,遭遇烏臺詩案,從湖州任上被捕,押入京師御史臺監(jiān)獄,十二月二十六日被貶為黃州團練副史。出獄后的蘇軾一刻也不敢停留,于元豐三年(1080)元月一日即出發(fā)赴任,二月一日達到黃州,從此開始了四年貶謫黃州的生涯。
黃州時期是蘇軾生活、思想發(fā)生巨變的關(guān)鍵時期,也是他創(chuàng)作頗為豐富的時期。他死里逃生,從遭受打擊的消沉中逐漸恢復(fù)過來,曾經(jīng)驚心動魄的遭遇迫使他開始深思自我與人生的意義,思考如何才能獲得心靈真正的安寧與喜樂。黃州地僻多雨,生計艱難,蘇軾初到黃州時并無住所,只得寓居定慧院,后在友人幫助下遷居臨皋亭,在東坡墾荒,開始真正務(wù)農(nóng),并自稱“東坡居士”。他說:“某見在東坡,作陂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樂事。有屋五間,果菜十數(shù)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保ā杜c李公擇十七首之九》)黃州當?shù)厥a(chǎn)魚蟹、橘子、柿子、芋頭,春酒亦不薄,蘇軾?!氨庵鄄萋?,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自喜漸不為人識”(《與李端叔書》),逐漸融于當?shù)?,結(jié)識了一幫朋友。
黃州風(fēng)光宜人,有臨皋亭、承天寺、赤鼻磯,蘇軾常竹杖芒鞋,往來其間;或雇一小舟,邀三五好友,縱舟月下,消磨時光。他在《書臨皋亭》中說:“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他在給范鎮(zhèn)兒子的信中說:“臨皋亭下,不數(shù)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水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保ā杜c范子豐八首之八》)
這些真實而世俗的生活以及江水風(fēng)月給蘇軾帶來了許多樂趣,也慢慢撫平了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使他逐漸從中有所覺悟,變得樂天而知命。作于元豐五年(1082)的《赤壁賦》就是這一變化的標志。
一
本賦繼承了漢賦的傳統(tǒng),仍以主客問答的形式展開。首段前三句交代了時、地、人、事,之后便將讀者引入一個夢幻虛空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明月在天,水光接天,蘇軾與客乘坐小舟,如縱一葦葉,在萬頃碧波上漂蕩。此時的水面,“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這平靜安寧的世界,是現(xiàn)實,未嘗不是蘇軾內(nèi)心世界的呈現(xiàn),他的心在明月下的水面上是愉悅的,沒有愁苦,波瀾不驚。客人中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凄美無比。感情與氛圍也由樂而轉(zhuǎn)為悲。進而引出了蘇子的問與客的答。
蘇子不知道客的洞簫聲為何如此凄絕,客說出了其中的理由。他首先舉出曹操的詩歌,進而引出當年赤壁之戰(zhàn),曹軍船隊前后相接千里,是何等的浩浩蕩蕩、氣勢逼人;當年破荊州、下江陵時,橫槊賦詩,臨江把酒,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如今不也全部消失不在了嗎?進而,客人對比自己與蘇子,都是漁樵于江渚,與魚蝦和麋鹿為伴,屬于隱者,根本無法和當年的曹操相比,自然更容易消失在天地之間。自己的生命,就像朝生夕死的蜉蝣寄于天地之間一樣,又像蒼茫大海中的一粒粟米,渺小無比。知道生命的短暫而不可能長生,所以心生悲感和遺憾。
賦中吹洞簫的客人,據(jù)考證是蘇軾的朋友—道士楊世昌。他善吹洞簫。賦中借楊世昌之口說出生命短暫、無法與日月長久共存的悲傷苦惱,實際也折射了蘇軾自己心中的疑惑與不解。蘇軾遂以水與月作比,闡述了變與不變、短暫與永恒、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他說,你看那水,每天都在流逝,似乎是少了,但“水”這個事物是一直存在的;月有圓也有缺,這是我們看到的,但是“月”這個事物本身并沒有消長,是一直存在的。從變的角度來看,天地間的任何事物不能存在一瞬間;從不變的角度來看,萬物與我都是無窮盡的,不會消失的,又有什么可羨慕的呢?
解決了瞬間與永恒的關(guān)系之后,蘇軾又指明了天地間物各有主的事實:不是自己的,雖一毫都不取。實際是解決了如何滿足人的欲望的問題。人的各種欲求是不容易滿足的,得到了還需要更多的得到,如此下去,心靈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也就永遠處在痛苦和不甘中。蘇軾的解決辦法是在大自然中尋找滿足。無論是清風(fēng)還是明月,大自然中的一切,無論如何觀賞,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那人的需求自然也就沒有不滿足的時候了。
客聽完蘇軾的話,心中的不惑釋然,完全放下心結(jié),情緒由悲轉(zhuǎn)喜。這個“喜”不同于簡單的快樂,而是心中明了、悟道之后內(nèi)心真正的愉悅。
全篇情、景、理交織,在描寫赤鼻磯下的水月風(fēng)景之外,主要解決了如何破除迷惑,轉(zhuǎn)悲為喜,解脫痛苦。蘇軾的解脫痛苦之道是改變?nèi)藗円晃断氲玫降男睦恚D(zhuǎn)換思路、轉(zhuǎn)換角度去看待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擺脫局限于小我的痛苦,站在更廣大宇宙中,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并通過自然山水之助緩解人的焦慮與欲求,在與自然的交往中得到逍遙與超脫。
二
蘇軾在賦中所表達的思想,其實是他在黃州時期思考和感悟的結(jié)果。蘇軾初到黃州時,寓居在定慧院,內(nèi)心是孤獨猶疑的,也是無所自適的,如他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所示: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里的“幽人”,實是指“孤鴻”,寫孤鴻在夜深人靜的月下獨自往來,寫它的猶疑不決、徘徊不定,寫它心中有恨卻沒有人能夠理解,寫它在寂寞的沙洲上飛翔,揀盡寒枝,卻沒有一處是自己想落腳的地方,沒有一處是理想的棲息之地的孤愁無奈、形單影只。這孤鴻與它孤單的影子恰恰是蘇軾當時心境的外化,它像極了剛死里逃生的蘇軾驚悸未定又孤獨迷茫的精神狀態(tài)。
到了這年(元豐三年)九月的重陽節(jié),蘇軾的心情稍微緩和過來了,他說“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他又說“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定風(fēng)波·重陽括杜牧之詩》)。那個樂天的蘇軾似乎又回來了。但是,蘇軾的心情仍時有起伏,不免有見花落淚的傷感,如他作于元豐四年(1081)春天的《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詠花其實亦是自傷、自怨、自憐。而他在元豐四年(1081)重陽節(jié)作的《南鄉(xiāng)子》中“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也仍然是驅(qū)不走頹廢與憂愁。包括元豐五年(1082)二月作的《江城子》,雖然已經(jīng)能感受到雨水充足、烏鵲報喜所帶來的欣慰與踏實,但仍有“夢中了了醉中醒”“吾老矣,寄馀齡”的消極悲觀。直到從這一年三月七日作的《定風(fēng)波》中,我們才感受到蘇軾的精神產(chǎn)生了巨大蛻變: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蘇軾終于從精神與心靈的苦難中得到解脫,他不再害怕各種變故,內(nèi)心猶如無風(fēng)無雨亦無晴一樣,多了寵辱不驚的平靜與從容。從蘇軾此后的詞作中,也能看到其精神蛻變后的堅定、執(zhí)著、自在,以及不甘屈服與妥協(xié)的心理,如:“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浣溪沙》),“夢里栩然蝴蝶、一身輕……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南歌子》),“酒醒還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漁父》)。
而幾乎同作于元豐五年七月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則可謂是蘇軾黃州時期有關(guān)人事與自然對比在詞中的集中體現(xiàn):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經(jīng)過兩年多的躬耕東坡、親近自然與當?shù)卮緲忝耧L(fēng)的浸染,蘇軾心境更闊,眼界更大,他意識到人生活在世間是短暫的,即使曾經(jīng)建立多么顯著的功業(yè),即使曾經(jīng)是多么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如周瑜、諸葛亮,都會如大浪淘沙一樣被淘洗干凈,蹤影全無,而江山與水月等自然卻是永恒的,是不會隨人世滄桑而被代謝掉的。這種有關(guān)人事與自然的思考與看法更為透徹地表現(xiàn)在他的《赤壁賦》中。
蘇軾在《赤壁賦》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受到佛道思想的影響,這是人所共知的。比如,“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正是《莊子·逍遙游》中“列子御風(fēng)而行”的逍遙境界;“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又受到《莊子·齊物論》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思想的影響;而“自其變者而觀之……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的敘述方式,也與《莊子·德充符》“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類似。至于蜉蝣與滄海一粟的比喻,也與《莊子·逍遙游》中朝菌、蟪蛄的比喻類似。但是,本篇受儒家思想尤其是《周易》思想的影響,卻很少有人提及。
宋代許多杰出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都對易學(xué)有或深或淺的涉獵或研究。這是他們思考人生與精神世界的堅實理論基礎(chǔ)。蘇軾一生鉆研易學(xué),受其影響不小。他說:“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憂家有師?!保ā恫≈新勛佑傻酶娌桓吧讨萑住菲淙┧f:“齋罷何須更臨水,胸中自有洗心經(jīng)?!保ā顿浿巍匆住瞪侵堋罚┧麑ⅰ吨芤住房醋魇恰翱赏鼞n”的“洗心經(jīng)”,可見《周易》在蘇軾貶謫黃州期間所起到的精神治療作用。在給文彥博的書信中也說:“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fù)覃思于《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學(xué),作《易傳》九卷?!保ā饵S州上文潞公書》)并且在元豐五年寫作《赤壁賦》時,已完成《東坡易傳》初稿?!冻啾谫x》中變與不變的思想以及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是受了蘇軾易學(xué)思想中“通二為一”思想的影響,所謂“變者兩之,通者一之”,“一者,不變也”,“世之所謂變化者,未嘗不出于一,而兩于所在也”(《東坡易傳》)??芍K軾在《赤壁賦》中以“變”與“不變”角度來處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絕非偶然,是他思想的一貫體現(xiàn)。
三
《赤壁賦》可挖掘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很豐富,在此不必一一細說。要強調(diào)的一點是,雖然《赤壁賦》富有哲理,內(nèi)涵豐富,但它又不是枯燥無味、如同嚼蠟地寄托儒道佛思想的理窟,而是作者以真實而豐富的人生感慨予以表現(xiàn),在美麗的自然山水中,在人與自然美好的相遇中,以審美的方式,從美的感知與陶醉中不知不覺地體悟,完成超越痛苦、達到自然超脫的心靈歷程。這是天才的蘇軾的貢獻,也是這篇賦最值得稱道的地方。
孔子提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說明在與自然的接觸中,自然并不是僅僅能帶給人即目之樂、聲色享受,而且還可以帶給人道德與智慧方面的感悟。中國古人喜歡自然山水,尤其是在遭遇打擊和政治挫折時,更容易選擇大自然作為逃避之所,由此涌現(xiàn)出許多了不起的山水田園詩人,如陶淵明、謝靈運、王績、王維、孟浩然、柳宗元等等,他們在山水自然中棲息,彌補由于仕途失意、遭受打擊而帶來的人生缺憾,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心靈世界。但在逃避與超脫當中,他們又背上了“沉重”而不自知的宗教與“思想”的負擔(dān)。無論道家思想,還是佛教思想,在向它們靠攏的同時,有時又不免令人感到有些無力和迷茫,總有縫隙被力所不至而填滿,讓人產(chǎn)生瞬間的迷惘和無措。理與情,宗教與鮮活的生活,在某種維度上,總難以達到水乳交融,總有一塊虛空,橫亙在生活之中。
而蘇軾,恰恰填補了這一虛空。這是由于他重視情的作用,“夫六經(jīng)之道,唯其近于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詩論》)。他將自然理趣融在了山水中,融在了人的世俗而真實的生活中,融在飲酒、笑談、歌舞與音樂中,融在日常的煙火中,使人從中真切地感受到樂趣,并且在與自然的親近與交融中,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超越痛苦,達到自然解脫。
蘇軾融合諸家,在更廣大更宏闊的宇宙視域里觀照士人的進退與仕隱,在自然山水的蕩滌之下獲取靈感,進而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樂趣,產(chǎn)生樂觀篤定心態(tài)。這成為蘇軾此后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充實、豐富了中國知識階層的人格內(nèi)涵,從而生出貞剛堅韌之氣,也就是士人的風(fēng)骨與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