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鱉蟲的本草考證*

王和滬，王云啟

（1.湖南中醫(yī)藥大學，湖南 長沙 410208；2.湖南省腫瘤醫(yī)院，湖南 長沙 410006）

土鱉蟲入藥歷史悠久，臨床應用廣泛，治療效果確切。武威出土的漢代醫(yī)簡中即有使用土鱉蟲的記載[1]；《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以下簡稱《本經(jīng)》）謂其“主心腹寒熱洗洗，血積，癥瘕，破堅，下血閉，生子大良”[2]；《金匱要略》中所載的大黃蟲丸、鱉甲煎丸、下瘀血湯、土瓜根散等含有土鱉蟲的方劑用于方證對應的疾病，效如桴鼓；含有土鱉蟲的中成藥，如通心絡膠囊用于冠心病、腦梗死等疾病的治療獲得了良好的臨床療效[3-4]。土鱉蟲具有良好的開發(fā)前景，但目前對土鱉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土鱉蟲的臨床療效[5-6]、活性成分的篩選及藥理作用[7-8]，未見系統(tǒng)的文獻研究。然而土鱉蟲古今名稱的沿革脈絡、功效主治的變遷情況、炮制方法的衍變以及目前關于土鱉蟲基原動物的爭論，均需借助文獻研究才能解答。因此，筆者在系統(tǒng)查閱古今文獻的基礎上對土鱉蟲的名稱、基原、性味、功效主治、采收炮制、用藥禁忌等方面進行了梳理，以期為土鱉蟲的藥材開發(fā)、正確使用、臨床及基礎研究提供文獻依據(jù)。

1 名稱源流考

表1 歷代古籍記載的土鱉蟲名稱總結

2 基原考

在基原上，1963年版《中國藥典》[20]規(guī)定土鱉蟲來源于鱉蠊科昆蟲地鱉Eupolyphaga sinensisWalker的雌蟲全體，2020年版《中國藥典》[29]規(guī)定土鱉蟲來源于鱉蠊科昆蟲地鱉Eupolyphaga sinensisWalker或冀地鱉Steleophaga plancyi(Boleny)的雌蟲干燥體。查閱各版藥典，發(fā)現(xiàn)冀地鱉作為土鱉蟲的基原入藥始于1977年版《中國藥典》[30]，之后各個版本的藥典均規(guī)定冀地鱉也是土鱉蟲的基原動物。冀地鱉體型較地鱉大，其余形態(tài)特征與地鱉非常相似，均屬雌雄異形，雄蟲有翅，雌蟲無翅，且其生活習性、形態(tài)特征與古籍描述相符。如在生活習性上，《本經(jīng)》謂土鱉蟲“生川澤”[2]，《名醫(yī)別錄》謂其“生河東川澤及沙中，人家墻壁下土中濕處”[11]，《本草匯》記載其“生于壁墻土壤中”[31]，上述特征與地鱉、冀地鱉性喜溫暖濕潤的生活習性相符。在形態(tài)上，《本草圖經(jīng)》描述其形態(tài)為“狀似鼠婦，而大者寸余，形扁如鱉，但有鱗而無甲，故一名土鱉”[32]?！侗静萜穮R精要》在《本草圖經(jīng)》基礎上增加“有鱗而無甲，不能飛”[33]之描述；《本經(jīng)疏證》謂其“似鼠婦而大，形扁如鱉，甲有斷紋似鱗，但自左及右，通連無直紋也”[34]；《驗方新編》則言其“形扁不能飛，大小不等，色黑而亮，背有橫楞，前窄后寬”[35]。結合《本草綱目》《本草原始》藥圖[24，36]，則古籍中所載地鱉蟲形態(tài)特征與地鱉、冀地鱉的雌蟲相符。需要注意的是，隨著中醫(yī)藥臨床實踐的積累，古籍本草中土鱉蟲的藥圖逐漸由寫意向?qū)憣嵃l(fā)展。地鱉、冀地鱉僅有3對足，而《本草圖經(jīng)》《紹興本草》藥圖[32，37]所示的動物有5～8對足不等，從形態(tài)上看更類似鼠婦，而不是土鱉蟲?！侗静菥V目》藥圖有3對足，符合土鱉蟲大致特征，而《本草原始》的藥圖則更加寫實。本草中土鱉蟲的圖證見圖1。

圖1 歷代本草所附土鱉蟲圖證及土鱉蟲的實物圖

地鱉與冀地鱉為土鱉蟲基原確鑿無疑，然而，除上述兩種動物外，光鐮科昆蟲金邊土鱉Opisthoplatia orientalisBurm、鱉蠊科昆蟲云南真地鱉Eupolyphaga Limbat(Kirby)分別在我國東南（廣東、福建等地）、西南（云南、貴州等地）部分地區(qū)作為土鱉蟲習用品入藥[38-39]。尤其是金邊土鱉，早在20世紀80年代已有金邊土鱉作為土鱉蟲的習用品入藥的報道[40]，雖有學者據(jù)《中國藥典》認為金邊土鱉與土鱉蟲不能混用[41]，但在一些較權威的文獻，如《中藥大辭典》[42]中亦記載金邊土鱉為土鱉蟲的基原，在地方法規(guī)中，《廣東省中藥材標準》[43]已將金邊土鱉作為土鱉蟲的一種予以收錄。近年來，有較多的臨床及實驗研究均將金邊地鱉與地鱉蟲等同[44-47]。云南真地鱉的使用區(qū)域較窄，但《中國藥用動物志》[48]記載其功效與地鱉相似。雖然中藥的品種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多基原現(xiàn)象，但謝宗萬[49]指出，多基原藥材的形成需要有相近的親緣關系（特別是科屬相同）、相同的有效化學成分。《中國藥典》規(guī)定的土鱉蟲基原均來源于鱉蠊科，而金邊土鱉屬于光鐮科。另有研究顯示，金邊土鱉與地鱉、冀地鱉成分有明顯差異[50-51]。而云南真地鱉雖屬鱉蠊科，但目前尚無將其與地鱉、冀地鱉對比研究的臨床及實驗報道。綜上所述，金邊土鱉、云南真地鱉是否可以作為土鱉蟲的基原學界尚有爭論，而在現(xiàn)實應用中，廣東省歷來習慣使用金邊土鱉作為土鱉蟲入藥[43]，可以說，金邊土鱉是中藥土鱉蟲的主要來源之一。

3 性味歸經(jīng)考

《本經(jīng)》載土鱉蟲“味咸，寒”[2]，《名醫(yī)別錄》云其“有毒”[11]。自《寶慶本草折衷》謂土鱉蟲“味咸、苦，寒，有毒”后[52]，后世本草在蟲五味上就有“咸”“咸苦”的不同。在歸經(jīng)上，《雷公炮制藥性解》載土鱉蟲“入心、肝、脾三經(jīng)”[10]，《本草匯》亦持此種觀點。然《本草匯纂》言土鱉蟲“專入肝”[53]，《中國藥典》亦謂土鱉蟲歸肝經(jīng)。綜合古籍文獻的記載，土鱉蟲，性味咸、寒，有毒，歸肝、脾、心經(jīng)。

4 功效主治考

《本經(jīng)》謂土鱉蟲“治心腹寒熱洗洗，血積，癥瘕，破堅，下血閉，生子大良”[2]，與《本經(jīng)》均成書于東漢早期的《武威漢代醫(yī)簡》中土鱉蟲用于治療“伏梁裹膿在胃腸之外”“金瘡內(nèi)漏血不出”[54-55]。伏梁首見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腹中論篇》云：“病有少腹盛，上下左右皆有，此為何病……病名曰伏梁?！盵56]《難經(jīng)·五十六難》言：“心之積名曰伏梁，起齊上，大如臂，上至心下”[57]。伏梁是積聚的一種，是包括腹部腫瘤在內(nèi)的一種疾病[58]。何謂“金創(chuàng)內(nèi)漏”？《諸病源候論·金瘡病諸候·金創(chuàng)內(nèi)漏候》解釋為“凡金瘡通內(nèi)，血多內(nèi)漏……瘀血在內(nèi)”[59]。由此可見，《武威漢代醫(yī)簡》中所載土鱉蟲的主治與《本經(jīng)》相同。隨著臨床實踐的積累，古籍文獻記錄的土鱉蟲功效、主治病種逐漸增多?！督饏T要略》中大黃蟲丸、下瘀血湯取土鱉蟲下瘀血之功，鱉甲煎丸用土鱉蟲破癥瘕之力，與《本經(jīng)》所載功效若合符節(jié)，是張仲景對《本經(jīng)》的繼承。而土瓜根散主“帶下經(jīng)水不利，少腹?jié)M痛，經(jīng)一月再見”[12]，實為后世本草中土鱉蟲用于治月經(jīng)不調(diào)的濫觴，是張仲景對土鱉蟲功效主治的拓展?！端幮哉摗分型流M蟲治“月水不通”[60]的記載當源于張仲景。唐代《備急千金要方》中有使用土鱉蟲治療“舌腫滿口，不得語”、“腹中有瘀血”[13]的記載；宋代《本草衍義》記載土鱉蟲可治“乳脈不行”[22]；《外臺秘要》《太平圣惠方》中有土鱉蟲用于治療小兒夜啼的方劑。在《本經(jīng)》基礎上增益的功效主治由《本草綱目》總結為：“月水不通，破留血積聚……通乳脈……行產(chǎn)后血積，折傷瘀血，治重舌、木舌、口瘡，小兒腹痛夜啼”[24]。后世本草古籍對土鱉蟲功效主治的記載不出《本經(jīng)》及《本草綱目》的范圍。尤其是土鱉蟲用于治療“折傷瘀血”，在《本草綱目》后屢見諸本草方書。如《本草經(jīng)疏》言土鱉蟲“治跌撲損傷，續(xù)筋骨有奇效”[61]，《本草匯》[31]、《本草匯箋》[62]、《藥性纂要》[63]、《本草求原》[27]等多種本草古籍均持類似觀點。歷代古籍文獻對鱉甲功效主治的記載見表2。

表2 古籍文獻中土鱉蟲的功效主治總結

土鱉蟲廣泛用于內(nèi)外婦兒各科，主治疾病頗多，但病機多與血瘀有關。宋代《紹興本草》言土鱉蟲“惟行血閉”[37]，明代《本草品匯精要》亦言土鱉蟲主“消血積，破癥瘕”[33]。《本草經(jīng)疏》則圍繞血瘀這一病機對土鱉蟲的功效主治進行了詳細解釋，其云：“血若凝滯則經(jīng)絡不通，陰陽之用互乖，而寒熱洗洗生焉。咸寒能入血軟堅，故主心腹血積，癥瘕血閉諸證，血和而榮衛(wèi)通暢，寒熱自除，經(jīng)脈調(diào)勻，月事時至，而令婦人生子也。”[61]土鱉蟲用于跌打損傷，續(xù)筋接骨，亦是取其活血化瘀之功。因此在藥物配伍方面，土鱉蟲多與活血化瘀之品如大黃、乳香、沒藥、桃仁等配伍。

5 用法用量考

古籍中，土鱉蟲內(nèi)服外用均可，以內(nèi)服常見，《太平圣惠方》有用土鱉蟲煎煮液含漱治療“木舌腫強”[15]的記載?！段渫h代醫(yī)簡》最早記錄了土鱉蟲的用量，“治伏梁裹膿在胃腸之外”[1]用土鱉蟲3枚，“治金瘡內(nèi)漏血不出”[1]用土鱉蟲3分，有研究者[55]認為3分作3份講，是比例關系而不是計量單位。在《金匱要略》中鱉甲煎丸用量為5分，大黃蟲丸用量為半升，但上述兩方條文中未記載明確換算關系。下瘀血湯用蟲20枚，條文中有“煉蜜合為四丸……煎一丸……頓服之”[12]，即一次的用量為5枚。有研究者[66]考證，土鱉蟲1枚的用量約為0.6 g，5枚即為3 g?！侗静菥V目》中記載，土鱉蟲用于“折傷接骨”，每次可“服二三錢”[24]，即是7～11 g。2020年版《中國藥典》[29]記載土鱉蟲用量為3～10 g，與古籍中記載大致相符。

6 采收炮制考

關于土鱉蟲的采收時間，《名醫(yī)別錄》提出“十月采”[11]，古籍本草均襲用該說。然而《中藥大辭典》提出在“5～8月間捕捉”[42]；《中華本草》提出“野生者在夏、秋季捕捉，人工飼養(yǎng)者可隨時捕捉”[67]。

土鱉蟲的炮制方法有凈制、炒制、炙制、焙制、制炭、酒制、生用的不同?！睹t(yī)別錄》中“暴干”[11]，《金匱要略》中的“去足”[12]均是凈制?！短绞セ莘健分械摹拔⒊戳铧S”[15]，《圣濟總錄》中的“炒焦”[16]皆為炒制，其還記載土鱉蟲有“去足，炙研”[16]的炙制之法。《瘍醫(yī)大全》八厘散中土鱉蟲“焙干”[18]，《本草匯》中土鱉蟲有“去足，焙存性用”[31]的記錄，是土鱉蟲亦可焙制的體現(xiàn)。《長沙藥解》中有“炒枯存性，研細用”[68]的制炭之法。酒制之法見于《本經(jīng)逢原》“或酒醉死，去足搗汁”[65]。《驗方新編》中有“土鱉蟲十余個，生搗絞汁，用滾黃酒沖服”[35]的生用記載。土鱉蟲的炮制方法經(jīng)歷了由凈制到火制為主的轉(zhuǎn)變，在明清時期出現(xiàn)酒制的方法，考慮與以下幾個因素有關。首先，土鱉蟲為蟲類藥物，蟲體富含脂肪及蛋白質(zhì)，易霉變，單純用凈制方法不利于藥物保存。其次，土鱉蟲為有毒類中藥，目前認為其毒性成分主要來源于生物堿，炒制的方法可以降低藥物的毒性，起到去毒存性的作用。再次，凈制后土鱉蟲仍有較重的腥味，土鱉蟲火制后腥味明顯減輕。最后，酒制土鱉蟲一方面能矯臭，另一方面，“酒為百藥之長”“酒制升提”，酒制可以增強土鱉蟲活血祛瘀的作用。從土鱉蟲炮制方法的演變可以看出古人對土鱉蟲藥理作用認識的深化，對現(xiàn)今土鱉蟲的炮制亦有借鑒意義。

關于土鱉蟲的藥用部位，梳理本草方書的記載，有全體、去足、去頭足的不同。《本經(jīng)》《名醫(yī)別錄》均未提到土鱉蟲藥用部位，因此土鱉蟲很有可能是全體入藥?！峨s病源流犀燭》中八厘丸亦要求土鱉蟲“頭足全，紙包，焙干”[69]。《金匱要略》下瘀血湯采用的是“去足”之土鱉蟲。自《金匱要略》后，《本草匯》[31]、《本草輯要》[70]、《本經(jīng)逢原》[65]均記載土鱉蟲需“去足”?！毒霸廊珪穂71]、《醫(yī)宗金鑒》[72]中大黃蟲丸則要求土鱉蟲“去頭足”。古籍文獻未給出土鱉蟲去足、去頭足的依據(jù)。但根據(jù)土鱉蟲有毒的記載，加之諸如斑蝥、蜈蚣、虻蟲、芫青等有毒中藥古人多去頭足炮制[13]，因此，部分古籍中要求土鱉蟲去頭足入藥有可能是為了減輕毒性。1963年及1977年版《中國藥典》[19，30]均提到土鱉蟲以完整者為佳，2020版《中國藥典》[29]規(guī)定雌蟲干燥體入藥，按照藥典的表述，土鱉蟲入藥當以全體為佳，無需去頭足。目前臨床上土鱉蟲飲片均多使用干燥全體。土鱉蟲去足、去頭足與土鱉蟲全體的藥效、毒性對比研究目前尚屬空白，值得進一步研究。

7 用藥禁忌考

用藥禁忌包括配伍禁忌、證候禁忌、妊娠禁忌和飲食禁忌?！睹t(yī)別錄》首載土鱉蟲的配伍禁忌，謂其“惡皂莢、菖蒲”[11]?！秾殤c本草折衷》[52]記載土鱉蟲除惡皂莢、菖蒲之外，尚惡屋游。屋游即“瓦屋上青苔衣”。宋以后的本草方書多沿用兩者的觀點。關于土鱉蟲的證候禁忌，《雷公炮制藥性解》云：“有瘀血作疼者，誠為要藥，倘無瘀血而其傷在筋骨臟腑之間，法當和補?！盵10]其從側面指出無瘀血停留之人不宜用?！侗静輳男隆贰侗静輩R纂》則更進一步指出“虛人有瘀，斟酌用之”[26，53]。本草中雖未明確記載土鱉蟲的妊娠禁忌，但在《太平圣惠方》[15]墮胎類藥物中有蟲，并且土鱉蟲攻堅下血之力宏，孕婦自當禁用。

8 小 結

筆者通過系統(tǒng)查閱古今文獻，在名稱源流上，梳理了藥物的常用名稱由蟲到土鱉蟲的演變過程。在基原上，當依《中國藥典》的規(guī)定以地鱉、冀地鱉作為土鱉蟲的基原，而云南真地鱉不宜以土鱉蟲之名入藥。與云南真地鱉相比，金邊土鱉臨床應用相對較廣，在廣東地區(qū)長期作為土鱉蟲的習用品，但研究顯示金邊土鱉與地鱉、冀地鱉的成分確有差異，其與土鱉蟲功效的異同仍需進一步深入研究。在功效主治上，土鱉蟲“專主血癥”，古今主要臨床應用范圍大致相同；在炮制上，土鱉蟲炮制方法多樣，以火制法為主，但去足、去頭足之土鱉蟲與土鱉蟲全體其藥效、毒性是否有差異仍需進一步研究。在用藥禁忌方面，土鱉蟲不能與皂莢、菖蒲、屋游配伍，無瘀血或體虛有瘀之人需慎用，孕婦禁用。筆者通過對土鱉蟲進行本草考證，梳理了土鱉蟲的名稱、基原、功效主治、炮制、用藥禁忌的歷史沿革與發(fā)展，為土鱉蟲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文獻依據(jù)和理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