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陳榮捷譯《傳習錄》為例"/>
曾妍,程建山
(武漢工程大學外語學院,湖北武漢 430205)
回顧百年西方譯史,語言學派、哲學學派、文藝學派往往以作者中心論為主導,而“五十本三不易”“八備說”“五不翻”等中國傳統(tǒng)譯論則映射著原著中心論的色彩。譯文僅是“派生的和非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1],譯者通常被視為原作者身影下的隱形人,如圖里(Gideon Tonry)所言“一種隱身的存在”,因而形成了一種“作者是主人,而譯者是仆人”的現(xiàn)狀。自20 世紀60 年代,解構主義思潮興起,翻譯理論家對翻譯的意義、功能等有了新的認識,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受到更多學者的關注。在此過程中,美國學者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將伽達默爾的哲學闡釋學作為理論基礎,運用跨學科的廣闊視角將詮釋學移植入翻譯研究的視域。本文從斯坦納闡釋學的角度,借助其提出的“翻譯四步驟”理論,分析陳榮捷英譯本《傳習錄》中出現(xiàn)的相關古典哲學術語。
“翻譯,無論是文學翻譯還是非文學翻譯,都離不開對原文的理解和解釋?!盵2]在對原文的理解和解釋過程中,譯者無疑給予了原文新的詮釋視角。斯坦納在《通天塔之后》第一章以翻譯莎士比亞劇作《辛白林》 為例,指出翻譯莎翁作品除了要了解時代背景、厘清句子結構外,最重要的一步在于譯者必須回到寫作者的語言背景,明白當時人們的語言習慣與明諷暗喻。由此可見,譯者唯有通過深入詮釋、重新構建,才能得以將隱沒的意義再現(xiàn)。在翻譯研究中,對術語本身及對術語相關歷史的考據(jù)分析至關重要。正如闡釋學理論所指出,“通過闡釋認識前人,認識當時的生活最終認識歷史”[3]。而當解讀一部作品時,也正是從所謂的“成見”出發(fā)進入文本內部,通過對文本的詮釋以完成對世界的解釋。這種“文本視域”與“讀者視域”的交相融合,正是斯坦納對海德格爾哲學闡釋學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故而,斯坦納的翻譯理論結構建立在哲學闡釋學的理論基礎之上,試圖闡明“解釋”是翻譯的普遍特征。在《通天塔之后》的序言中,斯坦納一言道明“理解即是翻譯”。在他看來,無論是語內翻譯、語際翻譯,抑或是符際翻譯,這三者最大的特征在于理解。語言是不斷變化的,每一種語言都有其時效性,每當人們閱讀一段文字或是聽見一段對話時,都在進行著翻譯活動。古人云:“聞弦歌而知其音,讀書畫而明其意?!狈g的內涵與外延在理解中不斷放大,而在理解詮釋的動態(tài)過程中,作者、譯者、讀者與文本在無形之中構建起“解釋學循環(huán)”,譯者傳遞原文信息的同時可能會改變原文的意義,譯文必然也無法表達原文的全部意義。在此過程中,翻譯的主體勢必是能動的存在,譯者主動將自我視域與作者視域相融合,形成全新的“翻譯學視域”。在此基礎上,譯者在一定限度的自由范圍內對原意加以發(fā)揮,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傳習錄》 是王陽明先生對先秦儒學經典的詮釋。承載陽明學主要思想的《傳習錄》集中體現(xiàn)了陽明心學“致良知”與“知行合一”等核心思想。《傳習錄》一直備受學者關注,相關研究成果豐富。而《傳習錄》英譯及相關英譯研究少之又少。美國心理學教授和哲學博士亨克(Frederick G.Henke)在1916 年首次翻譯出版The Philosophy of Wang Yang-ming 一書。1963 年,美籍華裔哲學史家、朱子學專家陳榮捷(Wing-tsit Chan)的《傳習錄》全譯本Instructions for Practical Living and Other Neo-Confucian Writings by Wang Yang-ming 出版[4]。他的翻譯作品不僅是翻譯,亦是了解原文思想和理論觀點的極有價值的學術資料[5]。1972 年,加拿大華裔漢學家秦家懿的節(jié)譯本The Philosophical Letters of Wang Yang-ming 出版,此譯本中僅包含王陽明先生討論哲學問題的部分書信,故一般不被稱作《傳習錄》英譯本。此后再無《傳習錄》新譯本出現(xiàn)[6]。
按照斯坦納所描述的“解釋學循環(huán)”觀點,譯者往往帶著“成見”侵入源文本,在主體性驅動的翻譯過程中,譯者的“本體視域”與源語的“文本視域”逐漸融合,形成新的譯介效果??梢姡瑢τ凇秱髁曚洝愤@樣一部“諸品皆備”的源文本而言,運用“闡釋學四步驟”理論來逐層剖析陳榮捷先生在“信任”“侵入”“吸收”“補償”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性地詮釋文本,維持原作風貌的基礎上向國外讀者傳遞中國文化內涵的方法與策略,這一觀察視角對于《傳習錄》外譯研究、對于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有著舉足輕重的研究價值。
在《通天塔之后》 的第五章中,斯坦納詳細論述了闡釋學的翻譯四步驟:信任、侵入、吸收和補償?,F(xiàn)結合陳榮捷英譯生涯及英譯本原文,來詮釋斯坦納眼中這一“啟發(fā)和挪用意義的轉換行為”。
在斯坦納眼中,“信任” 意味著譯者相信文本是具有藝術價值的。因而譯者在擇取翻譯文本時“首先是初始的信賴,一種信任的投入,以過去的經驗為保證”[7]。進而譯者嘗試理解原作,挖掘其含義,深入其意圖。譬如在中西歷史上,解經學家對《圣經》的翻譯頂禮膜拜,視之為解讀圣意的神圣事業(yè),鳩摩羅什、道乾、玄奘等佛經翻譯家為了譯經而皓首窮經、殘燭秉書、孜孜以求,將之視為畢生無以窮盡的事業(yè),其堅定的意志皆來自對原文本的無限信任。
陳榮捷是美籍華裔,青年時代就赴美求學,后在美國生活與工作,在長達50 年的時間里進行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翻譯和教學工作,促進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對中國哲學的傳播做出了巨大貢獻[8]。在陳榮捷英譯本《傳習錄》的譯者注中,他表示亨克譯本中包含太多翻譯錯誤,重新編排了原作結構,省略了許多原作內容,這樣會導致此中國文化典籍得不到應有的詮釋。因此,陳榮捷先生覺得提供一個新譯本十分必要。
斯坦納引用一個比喻形容“侵入”,“意義是譯者擒回的俘虜。我們破解一個密碼:破譯是解剖性的,必須擊破外殼,層層剝離內核”。這表明譯者的“侵入”具有“侵略性”和“摧毀性”,易產生局限性視野,譯者對于文本的解讀也難免與原文有偏差。因此,任何譯者都無法完全客觀理解原文。
斯坦納認為,“對原文意義及形式的引進和接納并不是在真空中進行,也不是要把它們引進,吸納到真空中去”[9]。在譯者將主體視域侵入源語文本之后,原文本的概念意義與指稱概念被提煉而出,譯者再度將其吸收(incorporation) 進入“他者”的文化場域之中。但正如斯坦納所言,這一文化場域并非“真空地帶”,如何在早已“擁擠不堪”的譯語文化中吸收接納源語意義,這便是闡釋學對譯者所提出的挑戰(zhàn)所在。
例1: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
譯文:This is not as good as to pursue old-style learning.
例2: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
譯文:If during the day one feels work becoming annoying, one should sit in meditation.
例3:圣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譯文:A sage's response to changing conditions is unlimited.Does he have to study beforehand?
例4: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是有用。有“未發(fā)之中”,即有“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和”。
譯文:For 'substance and function come from one source.' Given the substance, there is the function,and given the equilibrium before the feelings are aroused, there is the harmony in which the feelings are aroused and all attain due measure and degree.
例1 中的“舊時學問”是指朱子的學問。在吸收這一步驟,譯者考慮到兩種文化的差異,便直接直譯為“old-style learning”。通常情況下,中國哲學典籍中每個核心術語都有好幾層意思[10]。例2 中,“靜坐”通常是指“安靜地坐著”,但實際上這里的“靜”是指排除思慮,閉目安坐,譯者譯為“sit in meditation”,沒有破壞原文意思。例3 的“應變不窮”沒有對應的英文單詞,這里侵入原文,采用意譯的翻譯方法將其譯為 “response to changing conditions is unlimited”,準確傳達原文的意思。例4 中,“體用一源”即本體與作用同源,譯者譯為“substance and function come from one source”?!拔窗l(fā)之中”于《中庸》提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文譯文是喜怒哀樂沒有發(fā)出來的時候就是“中”,當這些情緒發(fā)出來后,用未發(fā)時候的“中”來控制這些情緒,就是“和”。王陽明先生認為“未發(fā)”和“已發(fā)”本來就已經存在?!拔窗l(fā)之中”對應的是“無善無惡心之體”,此時人心如明鏡,看待事物時不會帶入自己的偏見與情緒,更加地客觀。因此,把“未發(fā)之中”譯為“the equilibrium before the feellings are aroused”,該譯文準確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
在經歷“信任”“侵入”與“吸收”之后,原文本的概念意義、文化意義乃至風格和意義都已被解構殆盡,在跨文化的交流場域之間勢必會產生“意義失衡”的現(xiàn)象。就這一層面而言,闡釋學四步驟中的最后一步——補償(compensation)便顯得彌足重要。在翻譯實踐中,未到佳境的譯者在譯本中往往是大量增譯,曲解附會;或是頻繁略譯,截難去棘,而真正的譯品“總是尋求均等的補償”。
例5: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
譯文:To seek the highest good[the abiding point]in individual events and things is to regard righteousness as external.
注釋:Book of Mencius, 6A:4.Throughout the Instructions for Practical living, Wang attacks again and again the doctrine that righteousness and other moral principles are to be found in external things, a doctrine advocated by Kao Tzu (c.420-c.350B.C), whom Mencius vigorously denounced.
陳榮捷將“義外” 這個哲學術語,譯為“regard righteousness as external”。該哲學術語的英譯與原文本的中文譯文“把義視作外在的東西”意思相近。此外,為了使目的語讀者充分理解原文,對“義外”這一古典哲學術語有更深刻的了解與認識,陳榮捷對該古典哲學術語加以必要的解釋和標注來源出處。他對此哲學術語的注釋為。《孟子·告子上》:“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而孟子反對告子“仁內義外”之說,孟子認為仁義的根本在于心中。其注釋水平之高,備受歐美學界認可[11],對該古典哲學術語的補充注釋,可以使目的語讀者快速了解更多中國文化和歷史,還可以更好地理解譯文所要傳達的意思。
例6: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譯文:This is innate knowledge of good (liangchih) and need not be sought outside.
例6 中,陳榮捷將“良知”譯為“innate knowledge of good(Liang-chih)”,采用音譯法,這種譯法一方面能向目的語讀者傳達“良知” 這一中國古典哲學術語。同時,譯者補償音譯造成的損失,補充對該哲學術語的英語解釋“innate knowledge of good”。這種譯法能使譯者感受到漢字的聲音效果和意蘊,從而領悟該哲學術語的意象和內涵。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古典哲學術語的翻譯體現(xiàn)了斯坦納闡釋學翻譯的四個步驟。
例7: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p>
譯文:The Teacher said, "The investigation of things is the work of abiding in the highest good.Once we know what the highest good is, we know how to investigate things."
例8: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疤炖怼奔词恰懊鞯隆薄!案F理”即是“明明德”。
譯文:In other words, in all places and at all times the Principle of Nature must be preserved.This is the investigation of principles to the utmost.The Principle of Nature is clear character, and to investigate the principle of things to the utmost is to manifest the clear character.
例9: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
譯文:There is no event outside of human feelings and human affairs.
例10:“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譯文:"Friends, in dealing with each other,should try to be humble toward one another, for that will benefit them.If they try to be superior to each other, it will hurt them."
例11:省察是有事時存養(yǎng)。
譯文:Self-examination is preserving the mind and nourishing the nature while engaged in activity.
在例7 中,陳榮捷把“至善”譯成了“the highest good”,將這句話中的兩處“格物”譯為“the investigation of things”和“investigate things”?!案裎铩薄爸辽啤焙汀爸怪辽啤斌w現(xiàn)了闡釋學翻譯的四個步驟。第一步“信任”,相信原文,認識并理解這些哲學術語表達的內容是有價值的,傳遞的信息是有意義的。第二步“侵入”,提取術語的意義,哲學術語“格物”表達的內容是推究事物的道理,“至善”的“至”是最或極的意思,至善是指極完美的境界。止至善,不了解文化背景的話會以為是終止的意思,而實際上譯者了解原文的意思,這個“止”是指達到,因此“止至善”表示的意思是達到極完美的境界。第三步“吸收”,這些哲學術語蘊含文化背景,因此此處不能完全直譯,需要考慮具體意義。第四步“補償”,根據(jù)原文內容和形式,并考慮目標語讀者的接受度進行翻譯,因此譯文一方面表達了原文的語義,另一方面賦予了原語語言力量,凸顯中華思想文化。例8 中哲學術語有“存天理”“天理”“窮理”“明德”“明明德”,明代儒學以王陽明為代表對天理的詮釋是“心理”,本心即天理。存天理就是存養(yǎng)天理,“窮理”的“窮”字不是表示缺少,而是表示無窮無盡,窮理就是窮盡事物的道理。另外,明明德是儒學三綱之一。所謂三綱,是指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第一個“明”是動詞,表彰顯或弘揚;后面一個“明”字在句中是一個形容詞,意思是“光明的”;“德”是指“道德”或“品行”。連起來是說,人要弘揚內心的善良光明的德性。譯文充分考慮了語言特點和文化因素,結合中國哲學的相關知識,進而準確地理解了原文的含義,不僅理解準確,而且不拘泥于字字對應。例9 中,人們看到“人情”二字,第一反應會認為是指情面、交情、禮物,而人情事變中的“人情”是指人的情緒或者情感,即人的喜怒哀樂。陳榮捷具有雙重的文化背景與知識結構,充分理解原文,合理詮釋了背后的文化內涵。例10 中“相下”和“相上”分別指的是相互謙讓和相互競爭比較。譯者在侵入這一步驟中從原文撰取了意義,將“相下”和“相上”分別譯為“be humble toward one another”和“be superior to each other”,保留了原文中兩個術語結構一樣而意思相反的效果,在維持原意的基礎上合理地補充了背后的文化內涵,達到了于無聲處傳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良好譯介效果。例11 中“省察”是指檢查自己的思想行為。譯者在侵入過程充分理解原文,沒有將其簡單翻譯為“examination”而是譯為“selfexamination”,完整準確地傳達了這一古典哲學術語的意義;存養(yǎng)是指存心養(yǎng)性,在補償步驟中,譯者采用了增譯的方法,譯為“preserving the mind and nourishing the nature”補充了文化內涵,便于讀者理解。
斯坦納闡釋學翻譯理論將翻譯過程分為信任、侵入、吸收、補償四個步驟,本文從這四個步驟對陳榮捷的《傳習錄》英譯進行研究。首先,陳榮捷信任《傳習錄》及其作者王陽明,相信原著具有翻譯價值,而萌生翻譯王陽明作品的想法。其次,陳榮捷在自己對原著的理解上,從社會背景、宗教信仰等方面侵入原文。在此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高質量的譯文。再次,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糅合了原文的形式和內涵,在保留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呈現(xiàn)出了更加忠實且流暢的譯文。最后,譯者對原著中出現(xiàn)的大量傳統(tǒng)文化術語中文化意義和語言形式的喪失進行了補償,從根本上實現(xiàn)了譯文與原文之間語言和文化信息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