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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時候,“說出”意味著陷自己于虛無。
如果不是手持話筒的人窮追不舍,那個坐在廢墟上的男人,也許永遠都不會“說出”。為什么回到處于地震斷裂帶上的故鄉(xiāng),為什么在這片吞沒了親人的地方經(jīng)營起一方小店鋪——其中的緣由,還需要解釋嗎?十幾年前,災(zāi)難突如其來,把他的村莊夷為平地,倒塌的房屋埋掉了他所有的親人。那個午后,他因為外出打工,遠在異鄉(xiāng)。
在生活重壓下存活的人沒有夸張痛苦的習慣。他言語寡淡,不激烈也不頹唐,幾乎看不出內(nèi)心的波動。他并非故意要按捺。也許,這只是某種自我維護的本能——生命里不堪承受的部分,會以最快的速度下沉,進而從庸常時日里隱匿。誰曾有孩子埋在那些碎掉的樓下,誰就難以再說出心碎;誰曾喪失過至親之人,誰就難以再說出悲痛。有些發(fā)生,受不了語詞的觸碰。
但那個守在廢墟之上的男人,他在回答。提問者的話題是“重建”。話題堂皇正大,無從躲避。類似的情形必定有過許多次——在別人設(shè)定的主題之下,他的經(jīng)驗成為例證。那些人太喜歡推倒重來了,似乎翻新一遍,所有的不堪便可抹去。他們趾高氣揚地規(guī)劃,肆無忌憚地拆毀,理所當然地建造。這片土地上的“舊”正在迅速瓦解。觸目所及,無非城市新區(qū)、新城鎮(zhèn)、新農(nóng)村、新天地、新生活……到處是嶄新的新世界,過不了多久,這泡沫似的新會再被翻新。“重建”這個詞明晃晃的,是提問者樂此不疲并且駕輕就熟的話題。提問者來了一撥又一撥,后來加上了參觀的人群(參觀,也許人們可以為這種做派提供一千個理由,但這個詞的確令我心口抽搐)。在廢墟上守護亡靈的男人,把那些問題回答了多少遍?
這里是家呀。他說,這里是家呀。
殘忍未必觸目。當殘忍被順受,它便會化為慣性,化為感受與認知的怠惰。正如我也不能體會所有需要離開故土投奔兒女的父母,當然也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在奔赴遠方之際,會懷著怎樣的不舍。不過是幾間舊屋、幾棵老樹罷了,不過是一條行人稀少的土街罷了。偶爾會看見一個神情寥落的佝僂老人靠墻坐著,幾乎看不見年輕人。那正在節(jié)節(jié)敗落的村莊,有什么讓他們舍不得?這里是家呀。他們也總是這樣解釋。
父親生命里最后的六年,大多是在伊城度過的,直到病逝。盡管他們老說住在這里不安生,但還是住著,上樓,下樓,在屋子里轉(zhuǎn)圈,或者到院子里,到金水河邊跟陌生人聊天。父親的周年祭本在農(nóng)歷小滿前后,正是蠶蛹結(jié)繭、桑葚成熟、小麥灌漿的時節(jié),但不知為什么,母親非要將之挪到清明。我在麥田里。清明時節(jié)的麥子莖稈青碧,從根到梢都是濕的。我可以坐在墳頭邊的田壟上抽支煙,而不必擔心會引燃一片葉子。一次點兩支煙,墳頭放一支,我抽一支。我們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我極少跟他長篇大論地說話,不習慣,好在還有煙。想說什么總會有憑借的——煙就是憑借——他抽完了,我也抽完了,就再來一支,根本不用廢話。他的“不在”,在煙的氣息里變得更加確鑿。
早年我把世事看得輕易,目光總是投向遠處,顧不上細細琢磨沿途的相遇,也不曾十分重視他的“在”。父親的“在”是一種不需要論證的公理,是從我們出生就已經(jīng)先在的、可以隨時援引的前提,是人生一切推導(dǎo)無須明言的依據(jù)。那種“在”,不是生命里偶然介入的元素,不會特別引起我們的注意,仿佛他會一直在那兒,理所當然,不需要條件。然而有一天,“在”的條件被命運剝落,我們的公理被搖撼,進而被推翻——那個人,他不在了?;丶乙膊辉倌軌蚪咏?,“不在”布滿了院子。在形式上,這個被叫作家的地方一切如故。院子與幾年前一模一樣,街巷也一模一樣,門口還有他喜歡坐的青石板,影壁前的蘋果樹上,他修剪時留下的斧痕歷歷如新。只是那個人不在了?!安辉凇背蔀楸恢i團包裹的刀刃,寒凜凜的,卻無從捉摸。父親的歡迎也已不在。這個家里,兄弟姐妹加上各自的丈夫、妻子和孩子,烏泱烏泱一屋子人。他們大多健談,喜歡高聲大嗓、排山倒海地說話。這熱鬧是空心的,無趣得令人生厭。在沸沸揚揚的語音里,父親的曾“在”如同虛擬——在大腦的記錄中確實有,卻仿佛并沒有在時間之內(nèi)發(fā)生過。我在沸沸揚揚的語音里發(fā)呆。我這個人,我的懷念,皆如虛擬。
事情總是這樣,離開的時候你說過等你回來的話,但是這一天,你回來了,原本要做的一切卻已經(jīng)毫無意義。坐在廢墟上的人當時也在遠方。在那個令人心膽俱裂的午后,他遠在異鄉(xiāng)討生活。而今,他回來了。雖然親人都已不在,他還是執(zhí)意回來了。那木刻般的男人,他的陪伴也如虛擬。在虛擬中,我們的返回貌似獲得了理由:這里是家呀。
現(xiàn)在,回家看看成為庸常時日中格外突出的部分,如一根刺。我們都回來了,有什么用呢?團聚永遠不會有了。我甚至也不敢為家人拍照。這么些年,我的取景框里人總是不全。如今有個人不在了,我的取景框永遠也取不到一張全家福了。這樣的心情,那個坐在廢墟上的男人,是否年年都會經(jīng)歷?小滿時節(jié),桑蠶把自己團進絲繭,布谷鳥在峰巔之上嘹亮地鳴叫,山谷間飄蕩著新鮮果木的香氣,一切景象都顯得祥和。這時節(jié),從那個午后開始便成了傷口。他看著那片將作為遺址保留下去的廢墟,心中的舊傷是否也會一陣陣抽痛?
舊場所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寫給一個人的畢業(yè)留言是:但愿人長久:“‘’,、——;……?!”(《·-》)。
這是畢業(yè)前夕玩的一個游戲。游戲規(guī)則是,送給大家一句話作為畢業(yè)留言,在后面列出十三種標點符號,其他人根據(jù)標點順序分別填句,最先完成者可命贈句人飲酒。盡管馬上就要各分東西了,但是,我和幾個同學(xué)圍坐在一間光線暗淡的宿舍里,還是饒有興致地在紙上涂來涂去。對于我的贈言,最先完成填句的是洪洧。
想起這個游戲,是由于我收到了洪洧的電話。后來我把這句畢業(yè)贈言寫到了他的畢業(yè)紀念冊上。那一年,我為了和男友在一起,回到伊城一所高校教書;洪洧為了和父母在一起,返回老家云臺,后來又拖家?guī)Э诘搅吮本?,在懷柔安置下來?/p>
久不聯(lián)系,他第一句話便是,猜猜我在哪里?
他極少這么一驚一乍地說話。我第一反應(yīng)是他到了伊城。我按下陡然涌起的興奮,說,你這毫無懸念的家伙還能在哪,無非待在地球上,不是在這個角落,就是在那個角落。
他說,我在你的宿舍樓下。
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所指何處。這么說,他是到復(fù)旦校園去了。隔了這么久,他提到的那個舊場所有些令人恍惚。我依稀記起那個三十年前的大男孩——也是初夏時節(jié),他手搭涼棚看著我宿舍的窗口,嗓音耿直地大喊,馬老,下樓!像許多校園男孩一樣,當年的洪洧一頭亂發(fā),白襯衫松松垮垮攏在牛仔褲皮帶里面,有種潑潑灑灑的萎靡。他太瘦了,站得又有些歪斜,仿佛風再大一點就會把他吹到半空去。
洪洧歷數(shù)著那些令他心醉的“不變”。這些舊樓舊館一處也沒有動,他說,五號樓還是住著五顏六色的女孩子,曦園也是當年的樣子,荷花快要開了,蘇步青題詞的粉壁也還是舊模樣。他說,記得吧,咱們當初擠在那里拍照來著。當然記得。為了拍那張合影,曦園荷花池邊中間那塊粉壁前,蹲的蹲,站的站,擠了十來個人。他此刻站在我當年的宿舍樓下。這懷舊的人,會不會再次手搭涼棚看向那個窗口?畢業(yè)這么多年,我們前前后后也就見過兩次面。我也還記得幾年前見過的洪洧,在一幫子膀大腰圓甚或白發(fā)歷歷的男同學(xué)里面,唯有他依然瘦弱頎長。他笑容明朗,一襲黑色風衣,連發(fā)型都還是學(xué)生時代的樣子,與那種暮氣乍現(xiàn)的氣氛有幾分不搭。至少,在外殼上,他也屬于“不變”的部分。
只有樹變了,他說,還記得那些小樹吧,當時你還拿它們來比我,現(xiàn)在我還是瘦,樹可是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壯了,你樓下全是大片大片的樹蔭,我還不如人家樹呢。我笑起來。遇到故交,人就一下子返回原形,成了當年那個孩子。我說,到底是你比樹好,樹可不能到云臺長幾年,再到北京長幾年,天南地北地轉(zhuǎn)悠。他也笑,一邊笑一邊感嘆,天南地北地轉(zhuǎn)悠,真想待著的也沒幾個地方,只可惜變化太快,老地方大都找不到了……還是復(fù)旦好,什么都留著。
嗯,復(fù)旦懂得你的心腸。
那何嘗不是我的心腸?我一向不戀舊,我曾以為我哪里也不會想。但是這個下午,洪洧在復(fù)旦園里心情復(fù)雜地閑逛,我們通過手機說了許多話,說起曦園、燕園,相輝堂前的草坪、袖珍教室、通宵舞會和各種各樣的講座,當時喜歡過的人,以及那個告別的夏天,在心頭洶涌而起的青春的無畏與悲愴。歲月留給人的刻痕深淺不同,但是,刻痕總是有的,有些輕描淡寫,有些兇險狠辣。我們能夠經(jīng)受的時候,那些天真、熱情、夢想,都已經(jīng)石化了。當時年少,我們曾經(jīng)天真地滿懷熱情地在那里度過,嘴里唱著“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渾身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歡樂與瘋癲。不知道從哪天起,故鄉(xiāng)的青山遠了,我們不再把將來掛在嘴上,也羞于說出夢想與憂愁。不知從何時起,我們不再東張西望,我們開始精簡、放棄,對沿途所遇的事物掃視而過。我們聽從了誰的教唆?被誰帶向了遠方?遠離之后回首,哪一道往日的河岸還看得清楚?
想不時回去看看的地方并不多,但也如洪洧所言,那些舊場所大多已經(jīng)改變,或竟完全湮滅了。只是,所有隱遁的時間都會化為此刻的醞釀池,它讓某些東西扎下根去,成為一種隱形的校正力量。
不在
有過最難挨的一段時間,我能夠做的似乎唯有上路,不停地奔走。豫北老家并沒有誰等著我回去,這樣的長途奔馳顯得毫無理由。我還是莫名其妙地要驅(qū)車上路,向那個方向開過去。偶爾,車到中途便停住了,有如被某種巨大的理由陡然攔阻似的。我開下高速,漫無目的地拐上鄉(xiāng)間公路,在蕩起的塵土中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
沿途的景象似是而非,與我充滿了隔閡。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不在就是不在了,無論如何都找不回來了。那無可挽回的“不在”,是我人生第一件無力消化的事。我本來以為,父親的離開雖然令人悲痛,但只是人生必須接受的事實之一。不是嗎?父親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永在的角色,他會變老,會生病,會突然從你的生命場域中撤離。我記得在他剛剛離開的時候我心情近乎麻木,甚至有略微的輕松,仿佛隨著他的離開,他解脫了,我也解脫了;接著便寂若真空;然后,那種蛛網(wǎng)般的情緒才慢慢顯現(xiàn)。心里壅塞的是不可名狀之物,它們斑駁雜陳,仿佛哀慟留下的渣滓。祭奠儀式太多了。祭奠先是每周一次,然后是百天,還有一兩個月就會到來的“鬼節(jié)”,然后是一周年、兩周年、三周年,如今已經(jīng)有整整十年了。那些壅塞物,好不容易被按捺下去,又一再被翻攪上來。擺在靈位前的供奉令人難受,供奉越豐盛,看著越讓人難受。他不需要這些了,他的肉身已經(jīng)化為泥土,什么也不需要了。我們的供奉只是給自己的安慰,他也不會再有期待。從今以后,我們即或有所成就,也只是給自己的了。成就與我們的生命背景相脫離,失去了本來的重量,變得輕浮、功利,像一樁將要在街市上發(fā)生的交易。
那個岔口,就在京珠高速與淇北街交叉口的高架橋東側(cè),因為不被注意,缺少維護,因而崎嶇難行。岔口向西,是筆直寬闊的柏油路;向東北,則是勉強可以錯車的鄉(xiāng)間公路。鄉(xiāng)間公路沒有名字,為了稱呼它,我名之為泉源路。也許沒有這個必要,但我還是想轉(zhuǎn)引一首衛(wèi)風:
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她的出游,就是回家。我的故鄉(xiāng)曾有河流貫穿,河名翟泉。雖然詩句里的“籊”與“翟”字音義俱異,但我依然一廂情愿地認為它們在詞源上是有聯(lián)系的,詩中的“泉源”就是與淇水有源流關(guān)系的翟泉。每次經(jīng)過那個岔口,我便會條件反射般想起“泉源在左,淇水在右”的句子,認定這岔口必是那遠行女子的投奔地。奇怪的是,家鄉(xiāng)沒有人知道貫穿村莊的小河叫作翟泉河。翟泉河這個名字的來龍去脈早已失傳,沒有人關(guān)心一條已經(jīng)干涸了的河流,這個名字也將失傳。在淇水與泉源之間長大的女兒,十幾歲遠離故土,不是因為出嫁,而是因為求學(xué)。這遠行一如溪流入河,河流入海,不唯離源頭越來越遠,連源頭的清澈也一并喪失。若干年后,我也成了一個慣于四處奔波、獨自游蕩的人,類如車至窮途、大哭而返的阮籍。那莫可名狀的阻斷與隔閡,現(xiàn)在我也體會了。我一趟一趟返回,恍若在竭力靠近一樁懸念。
許多寫作的人,都有一個放不下的故事。他可能寫過千百個故事,但是其中的一個,總也完不成。他寫了札記寫故事,寫了短篇寫長篇,寫了正文寫補錄,挖掘,翻撿,反反復(fù)復(fù),無休無止。某個故事,發(fā)生在某時某地的故事,他總也不收手。他總想看清楚——看得見源頭,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才能迎刃而解。那個起點總是在的。它意味著這個人是誰,而不是經(jīng)過淬變或雜糅,成為誰。那也是必然要回去的地方。某個時刻,在往事的鏡前,沿途所遇的問題驀然澄清,你也會的,在這面深不見底的往事的鏡前,你也會滿懷驚詫與憐憫地打量自己。
(選自2023年第1期《朔方》)
原刊責編" 馬占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