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風(fēng)雪,彈響古老的棉花謠
楠溪江,是甌江下游北側(cè)的一條支流。這個有著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像一個布袋,只有南端向甌江敞開一個口子,隸屬于永嘉縣。
“澄碧濃藍(lán)夾路回,崎嶇迢遞入巖隈。人家隔樹參差看,野徑當(dāng)山次第開?!弊哌M(jìn)楠溪江,還是清人陳遇春《楠溪道中》的情境。那些叫蒼坡、芙蓉、巖頭、楓林、花壇的村子古貌蒼顏,有著時光沉淀下來的溫厚。
我就是在楠溪江中游的巖頭村遇見他的。當(dāng)時村子的公園里正在舉辦文化活動,熙熙攘攘地?zé)狒[著。一塊大型的“爵士樂VS彈棉花”的廣告牌醒目地豎立在草地上,老手藝與現(xiàn)代音樂的比拼產(chǎn)生的新鮮感,讓許多人駐足。“琴山”戲臺上,爵士樂隊正在調(diào)音,耳朵里灌滿了音樂碎片。在戲臺的斜對面,一塊鋪著藍(lán)印花布的木板上堆著雪白的棉絮,像一座積雪的孤島。他就站在“徐曉兵彈棉花”廣告牌旁,我看著他做上場前的準(zhǔn)備。
—— 一根細(xì)細(xì)的牛筋線,像一條攀緣時光而來的藤蔓纏繞弓木而上,越過半月形的弓頭,被手拉扯著,竭力與弓尾的一截牛筋線相扣。就在連接的那一瞬間,他手上的筋脈像老樹根拱出地面。提起的那一口氣落回去后,一個指頭勾了一下弦,發(fā)出“嘡,嘡”兩聲,像調(diào)試樂器。只有主人的手和耳朵能聽出這根弦是高一度,或是低半度,是松了,還是緊了。
他拉好了弓,然后系上一根寬腰帶,拿起背竹竿反手往背后腰帶上一插,食指挑起腰帶上一截線,在竹竿末端繞了三圈后綁定。這是一根弓形的小竹竿,高出頭頂半尺,像釣魚竿,下垂的線扣在弓木中間的位置,分擔(dān)了手持棉花弓的一部分力。一根小竹竿、兩根線、一根木頭,這幾樣簡陋的材料組成的工具,仿佛某種裝置,浮在空氣中,而人則被這幾根線擒住了似的。
他左手持棉花弓,右手舉起棉花椎,往牛筋弦上一敲,“嘡”的一聲,陽光晃了一下,所有在場人的影子仿佛也扭了幾下。聲音在空氣中漾開,仿佛一枚石頭子丟進(jìn)湖中,泛起的漣漪推著他走向湖中央那個積雪的島嶼。
彈棉開始了。
孤弦沉入,花棰敲落。那一堆雪似被一陣風(fēng)吹散,揚了起來?!斑诉诉隋P……咚咚咚錚……”聲音有兩種:弦在棉花里,是吃進(jìn)去的,聲音沉悶,是“咚”的音色;棉花纏弦上提起后,是吐出來的,聲音清遠(yuǎn),是“錚”的音色。弦音單調(diào),卻音在弦外。從棉花床的這一邊移到另一邊,從這個角挪到另一個角,棉絮似云海向前翻滾,又蓬松如云山高聳。
爵士樂和人群的嘈雜聲仿佛都被蓬松的棉花吸附了似的,耳邊只有彈棉花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我嗅到了母親、故鄉(xiāng)、童年的氣息。
——天光透過木板窗的縫隙,落在被面上那朵大紅的牡丹花上。母親推門進(jìn)來給我穿好衣服,隨后把被子一卷,抱出去放在院子里早已架好的竹簾子上,然后拆線,抽走被單和被面,趕緊浸泡清洗。棉胎袒露在陽光下,像一塊積雪的田野,我撲上去,把臉埋在棉胎里。下午三四點光景,陽光威力減弱,母親又趕緊穿針引線,用一條淡綠色的長條細(xì)格子被單和一條綠孔雀被面,裱一幅畫似的,把棉胎細(xì)致地縫合起來。曬過的棉被柔軟而溫暖,蓋在身上,呼吸間都是陽光的香氣。
人世間那些轟轟烈烈的事情,都被時光的河流悄無聲息地襲裹而去。家里那條棉花被在何時不見了,就如童年的時光何時結(jié)束,母親的第一條皺紋何時爬上眼角,等等,都沒有感知到而記下具體的時間。但在時光的流逝中,我們才認(rèn)識到那些失去之物的意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然間,弦音從八分音符突然變成了十六分音符。這是一次變奏,也是唯一的一次。棉花彈松后,要再彈平。此時,弓要放平,弦要壓著棉絮。人隨棉花弓一起傾下,弦移椎跟,一口氣從這頭連著彈到那一頭。此時的弦音跳脫,恍若一群小鹿跑過水洼,又似忽來的一陣山雨掃過屋檐,彌漫起一層薄薄的水霧。他說:“這是花弓。”這樣炫技式的彈法實在迷人,擺脫了“技”旁邊的那只手,撥動的是一條心弦。老子說的“大巧若拙”就是如此吧。先人發(fā)明彈棉弓,應(yīng)是受到弦琴的啟迪,不然發(fā)出的音響怎會撫慰人心呢?
這個操持四尺棉花弓的彈棉匠,實在顯得太瘦小了。他的瘦小不是瘦弱,而是精瘦。如果要形容這種瘦,似乎只有懸崖石頭罅隙中長出來的那種枝干曲折、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樹木可比擬了。他的一雙手,卻是出奇的粗壯,手臂肌肉突起,手掌寬大,每個指關(guān)節(jié)樹瘤般突起,這與他瘦小的身材極不相稱。他看了我一眼。成年人很少有這樣一雙清亮而柔軟的眼睛。
他與千余年來所有的彈棉匠一樣,不同的是他成為時光的選擇,彈響古老的棉花謠。再看他時,身上已落了一層疏疏的白,仿佛穿過一場風(fēng)雪而來。
煙火深處,目睹一條棉花被的形成
沿江路,是楠溪江下游上塘鎮(zhèn)上一條狹窄的巷子,擠擠挨挨的商店,五花八門的貨物,鋪陳出小鎮(zhèn)的煙火底色。
“徐曉兵彈棉店”在這條巷子的中段,門口充塞著一卷卷棉花筒和已經(jīng)做好的棉被。彈棉店一共兩間,一間放置一架現(xiàn)代破棉機,另一間放置一架布紗磨棉的機器。兩間房被機器幾乎填滿,人只能側(cè)身而過。此時彈棉機正在工作,后面的滾筒傳送出一層層薄薄的棉絮,卷到前面的滾筒上,不多時就疊了厚厚的一層,而后吐出一條“粗坯”。
“機器就是速度快,手工彈棉一天彈兩條,機器一天可以做十五條,但核心技術(shù)仍然是古代技術(shù)。”穿著一身青色對襟棉布衫的徐曉兵,一邊說著,一邊興沖沖地帶著我們上二樓,要給我們揭開什么機密似的。
看見一把彈棉弓像一枚弦月掛在白粉墻上,一張木板床上鋪著雪白的棉花。門框上有楹聯(lián)“三尺冰弦彈秋月,一天飛絮舞春風(fēng)”,橫批“弦舞飛花”。寫聯(lián)的人應(yīng)是一個與我一樣追尋一條棉花被的人吧,聯(lián)語寫出了徐曉兵彈棉的情境。
“彈棉最費時,為了縮減時間,讓你們看到后面的程序,我已經(jīng)彈好了?!毙鞎员f著就忙活開來。
徐曉兵用一塊長方形的竹籬把蓬松的棉花輕輕地壓出棉胎的雛形。這是“壓棉”,這叫“竹拿”,壓好的粗坯叫“花坯”……這些行業(yè)稱呼從徐曉兵的口里說出來,有山野草木之氣。
“花坯”上是真有花的。徐曉兵躬著身,低著頭,把一團(tuán)染了紅和綠兩種顏色的棉絮,慢慢地扯出一個“囍”字粘在“花坯”正中央。此時,我看清楚了他那雙手,除了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粗糙龜裂,還浮著一層白粉,而上半截的手指蒼白,是在水里長時間浸泡過的那種。難道棉花也有水性嗎?徐曉兵可以扯出花草、魚、鴛鴦等花樣。彈棉郎沒有學(xué)過美術(shù),但總有辦法,比如粘出一條魚,就用腳在棉胎上踩出一個印,然后按著印跡編出一條魚來。
接著是“牽紗”。徐曉兵叫來自己的妻子謝曉薇作“對手”。先要布紅紗。徐曉兵手里的一條竹竿挑著一根紅線,引給對面的妻子?!皩κ帧苯幼『?,兩人把線的兩頭往棉胎上一按,幾乎同時竹竿迅速返回來,第二根線拋過去。如此反復(fù)。紅線斜著拉五條,橫著拉九條,豎著拉七條,都是單數(shù)。單數(shù)是陽。紅線落在雪白的棉胎上,瞬間活起來,像一條條血脈。第二步拉綠紗,是雙數(shù),與紅線構(gòu)成棋盤式的圖案。紅男配綠女,生動和諧。最后才拉白紗,密密地布線,像一張網(wǎng),橫一層豎一層,再橫一層豎一層,網(wǎng)住棉花。牽紗的動作不能以個論,所有的動作仿佛就是一個,不可分解,一氣呵成,形隨意至,舒展流暢,簡直就是一套無懈可擊的劍術(shù)。
其實這一根根順著引竿過來的紗線是一把刀。徐曉兵說:“特別是冬天,手心被割開一道一道血痕,鉆心地疼,但也要伸出手去,由不得片刻猶豫,彈棉的學(xué)徒,接不住那根凌空而來的細(xì)線,師傅手中的竹竿就狠狠地打下來?!?/p>
“也是不打不成器,有本事的師傅,一手可以拉兩根、三根、四根,甚至六根、八根的紗線。”牽紗不僅僅憑眼疾手快,是長年累月鍛煉出來的技巧。那一來一去的流暢,是兩人從身到心的默契。能牽好了紗,做徒弟的才有資格拿起那張彈棉弓。
接著要磨棉。磨盤叫“花盤”。徐曉兵身體前傾,雙手推壓著花盤走。徐曉兵說:“主人家擔(dān)心彈棉師傅不夠賣力,抱了自家的孩子坐在‘花盤’上,孩子笑成一朵花,而彈棉老司已累得氣喘吁吁?!?/p>
彈棉郎的“花盤”是烏桕木做的。做“花盤”的烏桕也有講究,要選泥土以上三十厘米至八十厘米,一尺到兩尺五之間這一段,其橫切面上,布滿針尖一樣的洞孔。這一段上下,越往上重量越輕,越往下則越重,獨這一節(jié)剛好。晾干后,要先用砂紙打磨,再放在麻袋上磨上幾個小時,而后還要在舊棉胎上磨幾次。然后看紗線與棉胎起的疙瘩,不粗不細(xì),像一層雞皮疙瘩,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花盤”了。
“花盤”是彈棉郎的命。彈棉郎在一個地方遇到同行“夾排”(競爭的意思),往往去偷生意好的那個彈棉郎的“花盤”。沒有“花弓”,還可以就地取材做一張應(yīng)急,沒有“花盤”就是捏住彈棉人的命脈,一時半會兒哪來那么大的烏桕木做磨盤?枕著“花盤”睡就成了每個彈棉郎的習(xí)慣。
“都說棉胎四個角,彈棉不用學(xué),怎么不用學(xué)呢?”徐曉兵說:“我的師傅是我的父親,我們徐家彈棉是四代父子直系傳承。這個花盤是我太爺爺留下來,大家看到有這么一個黝黑發(fā)亮的大花盤,就知道這個彈棉郎不是新手?!毙鞎员f著就脫了鞋子,雙腳站到花盤上,扭動腰,雙腳像長了吸盤似的,帶動花盤在棉胎上走。他微笑著,衣擺翻飛,在雪白的棉胎上像一個優(yōu)雅的舞星。
花盤走過的地方,漸漸地結(jié)出一粒粒小棉球,像一層雞皮疙瘩。這些小疙瘩把紗線和棉花緊緊地粘連在一起,那個大紅的“囍”字,讓人不由眉開眼笑。目睹一條棉被的形成,感受到一種傳統(tǒng)與時間對抗的力量,以及蘊含其中的無限可能。
(選自2023年第6期《滇池》)
原刊責(zé)編" 包" 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