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的境遇

日常生活中，米面是主食，豆子為副食。不過，豆子種類繁多，非常實用，深得人們喜愛。最常見的有黃豆、綠豆、紅豆、黑豆，也有豌豆、蕓豆、扁豆、蠶豆、茴香豆等，大家喝粥、吃菜、飲酒、養(yǎng)生往往都離不開它。然而，不少人對豆子卻有偏見，多貶損語，不太好的說法有“目光如豆”“膽小如豆”“豆渣腦筋”“簞豆見色”“兩耳塞豆”“豆重榆瞑”等。

豆子很小，在食物中，除了米，恐怕就是豆子了。不過，豆子雖小，作用卻甚大，它是人體所需蛋白質(zhì)的主要來源，還是去火、利尿、消暑的良材。豆子像米一樣，單看上去很小，匯集在一起就成為山、變成河，囤積起來更加豐實飽滿與流光溢彩。據(jù)科學(xué)研究，豆子的蛋白質(zhì)高達(dá)35%—40%，一向被認(rèn)為高蛋白的豬肉也只有20%。炎熱夏天，一碗綠豆湯可立馬解暑降溫，功效遠(yuǎn)甚于綠茶甚至藥物。當(dāng)豆子經(jīng)由傳送帶運行，堆積如山，進(jìn)入糧倉，聚集在一起的豆子也有了富足感和溫暖感，再也不是單獨時候的孤獨渺小，很容易被忽略了。

與地瓜、土豆這類生長于地下的植物比，豆子多了些自豪和張揚，它懸掛于豆秸之上，順著籬笆上爬。不過，它一般不會登得太高，而且喜歡被豆莢包裹，有點深藏不露。豆蔓開花，那一樹一片的豆花特別亮眼，仿若是一些翻飛的蝴蝶，有點非人間物的感覺。當(dāng)眉豆開花，其艷麗無比，將它們說成仙女下凡也是可以的。眉豆花是大地的語言，也是天空的符號，還是神仙在人間點亮的彩燈，這樣的美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掛在空中的豆莢像一張張名片，成為童年鄉(xiāng)村的亮麗風(fēng)景。不過，很快就有陣陣輕風(fēng)吹過，在陽光的照耀下，早熟的豆子就會爆裂，像早產(chǎn)兒似的呱呱落地，并與金黃的枯葉一起點綴著大地。此時，豆子充滿寂寞，也多了些孤獨與茫然，它們仿佛在用圓滿與晶亮訴說秋意，也為自己的一生畫上一個個圓滿的句號。

那些收割后的晚熟的豆子，連秸帶莢一起被運到打豆場，莊稼人就會搖動長扁豆似的梿枷把豆子打出來。此時，孩子們就會聽到陣陣夾雜著歡樂與痛苦的聲響，這是來自豆蔓和豆莢，也是由梿枷發(fā)出的。為了將豆子與豆莢分開，農(nóng)民就用大木锨將它們高高揚起，豆子被送上天空，充分享受弧線的快樂與自由的飛揚。這是豆子會飛的時光，也是它身居豆莢時做的好夢。

作為果實，紅薯與土豆有些呆頭呆腦，甚至顯得特別愚蠢，然而豆子卻顯著靈光。如細(xì)加觀察，每顆豆子上都長了眼睛，那是心靈的外化，也是天地的法門，還有著一種別樣的美麗。特別是紅豆，這個被人們寄寓哀思的愛情信物，其實有著一種不自美的天然之美。紅豆中有朱紅、柿子紅、橘紅、豇紅，這是紅中顯出的富于變化的各種層次，也是包含“中國紅”的各種顏色。紅豆的外表有火一樣的激情浪漫，內(nèi)心卻是純正、自然、寧靜、悠然的。豆子，特別是紅豆，還會變成眼睛，被那些做面人點進(jìn)工藝品，于是王八配上綠豆眼，白兔子長了一雙紅豆眼。

“煮豆燃萁”連同曹植一起對豆子與豆萁充滿悲憫。其實，豆子的苦難與磨礪遠(yuǎn)非于此。豆子被磨成面粉，豆子被人放在嘴里咀嚼，豆子被長期腌制，豆子被蒸、煮、炒、爆，哪一種都不是人能忍受的。其實，“豆”這個字本身就是蒸鍋的形狀，上有蓋子、下有火、中有口（也是鍋）。俎豆是古代祭祀的器具。這樣看來，用俎豆來“煮豆燃萁”，會讓人們生出更多的感懷。但豆子可能不這樣想，作為植物它生來就是為人類所用，以犧牲精神奉獻(xiàn)出自己，只是有的人感恩，有的沒有甚至熟視無睹罷了。當(dāng)然，在豆子中，也有“石豆子”和“銅豌豆”，這些豆子中的異類讓人既愛又恨?！笆棺印毕袷^，仿佛鐵了心不為人所用；“銅豌豆”如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一粒銅豌豆”，根本不理會人的想法。

豆子的“硬”“實”“圓”“滿”，都是好寓意。據(jù)說，不少圍棋高手對局，由于用時過長，沒時間正常用餐，又要費盡心力和耗盡體能，于是發(fā)現(xiàn)了用炒黃豆充饑和補充能量的妙法。當(dāng)一個棋士一邊下棋，一邊從旁邊盒子里抓棋子，還將炒黃豆抓起來往嘴里放，很容易分不清到底是棋子還是黃豆。好在兩者都是圓的，也是瓷實的，與方正的棋盤形成了“天圓地方”格局。還有個成語叫“撒豆成兵”，豆子雖不能用來戰(zhàn)斗，但在著名軍事家手上都是兵器。豆子還能派上其他用場：農(nóng)民分房、分家、分地，有時就用豆子抓鬮；延安時期的民主選舉，不少農(nóng)民用豆子投票；還有人在做重大決定時猶豫不決，也喜歡拋豆子以下決心。

小時候，農(nóng)村有一種風(fēng)俗，用胡蘿卜和豆面做燈。家中能放的地方都放上一盞燈，除了給灶王爺，還會給糧倉、豬圈、雞舍、磨房等送燈。用完了，就會將珍貴的豆面燈回收利用，像切面條一樣煮著吃。老百姓常用“吃一百擔(dān)豆子，不知道豆腥氣”形容一個人不長記性，然而，黃豆面燈卻有金黃的色澤，嚼在嘴里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與韌勁兒，還有說不出的神清氣爽。清明時節(jié)上墳送燈，胡蘿卜燈是紅色的，豆面燈是金黃色的，閃爍跳動的燈火苗是紅色的，送燈人的心是虔敬與惶恐的。當(dāng)離開之后走遠(yuǎn)，向墓地驀然回首，還能看到如豆的豆面燈在夜色中閃爍，這既是一種貼心的陪伴，又是一種細(xì)心的傾聽與無盡的訴說。

一直忘不了豆子變成豆芽的過程，特別是它亮相的那一刻：水泡的豆子被蓋上濕布，置于暖室，豆子就開始做夢了，甚至?xí)幸还晒傻膲粝?；有一天，突然打開蓋布——這如新婚的蓋頭，映入眼簾的是簇新、亮麗、明澈的豆芽。黃豆芽露出金質(zhì)，綠豆芽多了靈光，這是一個從現(xiàn)實進(jìn)入夢境又回到人間的過程。豆芽是從豆子身上長出來的，豆芽茁壯成長，原來的豆子卻日見消瘦，很快變皺變老變小，有的幾乎看不到了。綠豆芽長長的，讓人懷疑它不是從一粒小豆子中生成的。當(dāng)加上老醋清炒，綠豆芽就會變得透明，在嘴里咀嚼還會發(fā)出脆響，那是一粒豆子毫不保留的全部奉獻(xiàn)。有時，吃著這樣的綠豆芽，常懷念父母，那些將所有日子與辛勞都奉獻(xiàn)給兒女的偉大生命。黃豆芽似乎更有營養(yǎng)，它也有長長的嫩芽，但留下的豆瓣嚼在嘴里還是那么香醇，它的營養(yǎng)一半給了豆芽，一半留在豆瓣中。豆芽可能代表的是瓷實厚道、缺言少語的豆子的心事，我甚至能從豆瓣和豆芽中聽到豆子所說的話，那是關(guān)于柔弱、干凈、純粹、堅韌的寓言。如將豆芽看成豆子開出來的心花也是可以的，它并不比豆子結(jié)子前的花朵遜色。

豆子變成豆腐是脫胎換骨的過程。它徹底改變了豆子的形狀、顏色、味道，也讓豆子以另一種形式長久保存。當(dāng)遭受千磨萬壓，當(dāng)豆?jié){經(jīng)了鹵水的點化，當(dāng)在密封后得到長久的修煉，豆子一下子有了靈魂，也有了楚楚動人之美，這不只是說它有了美好的容顏，而是說更有了新的味道與內(nèi)涵，特別是變得更有營養(yǎng)和不斷可以翻新的美食。豆腐還與豆腐腦、豆腐花、豆腐絲、豆腐皮有關(guān)，還可進(jìn)一步成為豆腐乳——讓人銷魂的一種美味。豆腐乳往往被罐裝進(jìn)瓶子里，以密不透風(fēng)的方式擠壓在一起，既連又分，整體與個體并存。人如果像豆腐乳一樣生活，恐怕一分鐘都撐不下去；豆腐卻排列整齊，進(jìn)入屬于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修行。

臭豆腐是豆腐的變異，也是豆腐身上長出的怪胎。在此，白嫩變得黑黢，香氣變?yōu)槌魵?，美變?yōu)槌蟆２贿^，吃過臭豆腐的人都知道，真正的香味是那種回甘，它藏在所有現(xiàn)象背后，或者說在時間的深處，以及人的靈魂中。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放著日常豆腐不顧，專找臭豆腐，這不只是回憶，更有說不出的沉醉，一種靈魂的對話。這也是豆子從發(fā)芽、開花開始，永遠(yuǎn)也不會想到的結(jié)果。

熬粥，特別是臘八粥，是國人的最愛，也是中國文化的代表與象征。將不同的原料放在一起，像紅棗、核桃、百合、米、枸杞等，再加上豆子，于是就有了混合著各種原料的食品。原來，各種原料是互不搭界的，然而，經(jīng)過溫火、水、時間、耐心，豆子開始與其他材料融合，慢慢變得黏稠起來，并有了溫情蜜意，也有了一家人和平共處與融為一體的共情。據(jù)說，這樣的粥營養(yǎng)價值很高，可延年益壽，更能增加福運。

有人給孩子起名叫“豆豆”，魯迅筆下寫過豆腐西施，人們常用“刀子嘴、豆腐心”形容一個人，“豆蔻年華”中的豆蔻指的是十三歲少女，《憨豆先生》塑造了“憨豆”這個可笑可愛的形象，“廚子”和“廚房”都離不開一個“豆”字，“逗留”與“真逗”充滿著悠閑與趣味，明清小說《豆棚閑話》是關(guān)于豆棚之下的故事集萃，等等?？磥?，豆子無所不在地充滿著人們的生活，并有一些窖藏的深意和值得思考的內(nèi)容，只是人們深受豆子恩惠而不自知罷了。

有時，需要聽聽人們說豆子，但更多時候，也要好好聽聽豆子在說什么，以及它們是怎么訴說的。

（選自2023年第5期《美文》）

原刊責(zé)編" 李"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