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記

春日昏昏，除了枕著美夢呼呼大睡，什么正經(jīng)事也干不了。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摸床頭的手機(jī)，不出意料，新聞又為我打點好了一天的愁云苦雨。樓下的兩株海棠樹，花比往年開得早，謝得也早，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春雨洗劫，粉紅的顏料抖落了一地。我有的是抖不掉的胡思亂想，于人世安泰無益，更于心肝脾肺無益，只好做點什么轉(zhuǎn)移注意力。

德國人阿多諾曾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殘忍的?！边@個因疫情而變得灰色的春天，詩沒寫半句，卻和朋友合謀干了件更沒譜的事——寫歌。

磨刀霍霍，歷時兩個月，一首名叫《不凡》的歌曲終于殺青。歌名是曲作者“鄉(xiāng)村耳機(jī)”特意改的，原名叫《理想的馬》，更像一個庸俗的散文標(biāo)題。我說改得好，歌是讓凡人聽的，名字就得利索，通透，直抵本心。面對烏泱泱的人間面相，修辭的小伎倆，同樣也是殘忍的。

對樂理一竅不通，令人艷羨的音樂細(xì)胞都幸運地長在別人的身體里。流行音樂從小聽到大，耳朵忙著享受，腦子就落得很清閑。有一點從未琢磨過，那些婉轉(zhuǎn)動聽的旋律，看不見又摸不著，好沒影兒的，怎么就憑空從別人的腦子里冒了出來，并且被一些語詞勾勒出了如此可觸可感的迷人容貌呢？

臺灣創(chuàng)作人李宗盛曾用了十年的時間來為一段旋律賦形。這股旋律起初在二○○三年夏日的一天來到他的耳邊，可是直到二○一三年才憑借著《山丘》的名義面世。十年是一道如此寬闊的鴻溝，世事沉浮，人在年歲的磨礪中一點點地陳舊，詞與旋律都不著急，它們幽居在一個人的頭顱中慢慢發(fā)酵成型，它們在等待一個共同的天賜良時完成命定的交匯。

“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喋喋不休，時不我與的哀愁……”印象是二○一五年的春天，在諸暨鄉(xiāng)下一個塵土飛揚的工地采訪完，返回杭州的途中，我累得歪倒在后座，四顧惶然，這首歌不期然地從車載音響里飄了出來，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那年我二十五歲，理論上，還遠(yuǎn)未活到夠格聽李宗盛的年紀(jì)。

記得有人說過的，音樂是神的語言。那么，作曲家就是神下派人間的使者吧。

好多年前，我的朋友昌有給自己取了個“鄉(xiāng)村耳機(jī)”的網(wǎng)名。他相信自己生來就是神的諸使者之一。這頂虛擬的耳機(jī)，興許就是他和神秘密聯(lián)絡(luò)的工具。想想，至少有十年，神沒給他傳遞半點音信了。曾經(jīng)，他和神的關(guān)系是如此親密，通訊是如此頻繁，不舍晝夜。

我是親眼見證過的，在我們寒窗苦讀的中學(xué)時代。他抽屜里夾著一個青藍(lán)皮的本子，上面填滿的，除了青春的激揚文字，還有一頁頁比數(shù)學(xué)公式更晦澀的曲譜。天不垂憐，打小不識譜，代表音符的七個數(shù)稍一顛倒組合，我的舌頭就跟著打結(jié)。昌有不同，他天生稟賦，不僅能讀譜，還能把隨口哼出的旋律翻譯成樂譜。大學(xué)時代，有了更多空暇，他自學(xué)作曲編曲和聲與后期制作，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首各類風(fēng)格的歌曲，有校園民謠有搖滾，也有RAP，不一而足。

那些年里，昌有昂著驕傲的脖子，無師自通地耍著音樂的十八般武藝，沒日沒夜地向我們宣讀著“神的懿旨”。

可是，就像誰也說不清MH370如何消失的一樣，我也沒法向你解釋，為何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他的音樂靈感一夜之間就蒸發(fā)殆盡了。此后將近十年，他再沒寫下一首歌。屬于他的神，沒打一聲招呼，躲進(jìn)了云深不知處。

這些年我逢人就說，昌有把他最巔峰的音樂才華都貢獻(xiàn)給了我。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時刻——結(jié)婚、兒子誕生，都有他的音樂親臨現(xiàn)場。一首是《結(jié)婚快樂》，一首是《了了》，曲風(fēng)無華，卻因真摯的情誼分外抓人。在我兒子了了長到七八歲的年紀(jì)時，我第一次把這首歌放給他聽。他瞪大了眼，聳著尖尖的小耳朵，一遍遍撫摸著這支歡快的曲子，吃驚于自己甫一降世便被人寫進(jìn)了歌里。一個孩子的驚喜哪里藏得住呢？對他來說，這支歌的出現(xiàn)，如同意外的榮耀加身，讓他在學(xué)校里昂首挺胸了好一段日子……

昌有比我勇猛，身居困頓的現(xiàn)實，他居然敢先后兩次成為別人的父親。他的雙手環(huán)抱著一男一女兩個可愛的孩子，自然就沒了抱吉他的時間。十年里，他先后買了三把吉他，都是雅馬哈牌子的。他攤開雙手抱吉他的樣子，就像抱著自己的靈魂伴侶。這些年，他抱孩子的間隙當(dāng)然也抱吉他，只是有點心猿意馬，掃出的一律是別人的和弦。每年春節(jié)在老家相聚，我都忍不住慫恿他：昌有，寫吧，多寫點歌，不要浪費了才華。你完全可以出專輯，當(dāng)一名歌手！他嘴角露出神秘的一笑，說時機(jī)未到，尚欠火候。

相信我，當(dāng)年他可不是這種委婉推托的語氣。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替他記著呢，在二○○七年某個清早的南康中學(xué)寢室里，大家伙被廣播里的《霍元甲》叫醒。起床后，昌有來到墻角的立鏡前，先習(xí)慣性撩了下額際的一綹劉海，然后豪氣萬丈地向眾人宣布：給我十年，保證超越他！很遺憾，十五年一晃，那個神話般的“他”就算已經(jīng)懶到了半退休的狀態(tài)，至今仍然未被一人超越。

時間賜予了昌有過多的謙遜，同時也剝離了他身上一度可貴的鋒芒。

我還是不厭其煩，逮著機(jī)會就慫恿他寫歌。雖然，自己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一年涂鴉不了幾行字。我說別等了，明日復(fù)明日，就現(xiàn)在，你作曲，我來填詞，給這死水一潭的生活攪點動靜。我哪里會想到，這次他表面推諉，事后竟暗度陳倉，不到十天就發(fā)來了一支哼唱的DEMO。聽了幾遍，覺得有模有樣，副歌尤其帶感，激昂的旋律背后透著一股人世沉浮的蒼涼感。我說有了，就寫寫人到中年的感受吧。他當(dāng)即和我隔空擊掌，說想法不謀而合，曲子的靈感就是清早在衛(wèi)生間洗漱照鏡時忽然涌出來的。

鏡子里的他，發(fā)際線又比昨天抬高了一點，額前早已沒有了供他撩撥的劉海。幾個月前，他突發(fā)奇想，到網(wǎng)上買了一頂假發(fā)，試圖尋回點青春時代的自信與傲嬌。想當(dāng)年，他面目清俊，尖瘦的鼻梁挺拔有力，頭上頂著一蓬烏黑輕盈的秀發(fā)，算不上“校草”，“班草”總是夠格的。如果說，他的形象有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脊背不夠挺展，由于個子過高，人又清瘦，走路時總像秋收時節(jié)的稻穗，向前沉沉耷拉著肩坎上的一截。他戴上假發(fā)以自拍形式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蹭了蹭眼皮，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

這頂假發(fā)在他三十三歲的頭頂上逗留了不過片刻，便被他拽了下來。雖然，假發(fā)一定程度復(fù)蘇了他臉上的少年感，卻無形中給他增添了更多精神上的虛無與恥感。他扔掉了假發(fā)，挺直了腰身走出家門。

其實，和昌有相比，歲月顯然更偏愛在我臉上施展精雕細(xì)刻的藝術(shù)。這么跟你說吧，就算你變著各種花樣撓我的胳肢窩，我也得強(qiáng)忍著，一笑，整張臉立馬就四分五裂了。沒幾個月不見的朋友，看到我的近照，上來就一頓慨嘆，說：滄桑如你。所謂的滄桑并非偶得，多半憑的是我對歲月雕刻事業(yè)的孜孜不倦的配合。比如每天凌晨一兩點還在堅持和貓頭鷹比拼耐力，比如一天至少消滅一包煙；比如自家的精神自留地里草枯葉黃，還總是探出頭去關(guān)心別人家稻谷與蔬菜的長勢……

不像昌有，我的耳郭缺少和弦的滋養(yǎng)，總是無端刮起山呼海嘯的風(fēng)聲，風(fēng)聲尖銳，無障礙擊潰一層層脆薄的防線，我聽見體無完膚的人在遠(yuǎn)處無聲地啜泣。在朋友圈看到一位作家說自己喪失了寫作的動力，而動力這件事是很難建設(shè)的。是這樣的，靈魂結(jié)構(gòu)的坍圮，就像一地的玻璃碎碴兒，難以重組。

昌有發(fā)來的DEMO，我當(dāng)晚就根據(jù)節(jié)拍畫出了空格，摩拳擦掌，準(zhǔn)備跨界客串一回方文山。初次試水，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水平與狀態(tài)，那些空格就像一個個深坑，我不知道哪些詞足以擔(dān)當(dāng)填充它們的重任。那天晚上，我在電腦前埋頭坐了兩個小時，敲下一行，嘆口氣，又刪去。反復(fù)多回，終于失了耐性，合上電腦沉沉睡去。

這一擱置，就是近一個月的時間。昌有熬不住了，套用周杰倫《梯田》里的歌詞在群里催我，說等我寫完詞，他都出下一張專輯了。然后我們順勢討論起了填詞的藝術(shù)，術(shù)業(yè)有專攻，填詞和寫詩雖同屬語言創(chuàng)作的范疇，路徑卻不盡相同?！短萏铩肥黔h(huán)保主題，散發(fā)著濃郁的臺灣原鄉(xiāng)風(fēng)味，詞曲由周杰倫一手包辦，還提名了當(dāng)年的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看來他的才華不限于從虛空中信手抓取旋律。我和昌有的分歧出現(xiàn)在《分裂》這首周杰倫早期的歌上，詞被他貶得傷痕累累，我倒覺得從曲中剝離開來也是一首不失味道的詩?！坝挈c從兩旁劃過/割開兩種精神的我”，那年的杰倫不過二十歲出頭。分裂，端詳這個詞，想到曲與詞就是靈與肉，必須像齒輪一樣緊緊咬合。

我沒法給一首通俗色彩的曲子穿上多莊重恢宏的衣裳，小眾偏僻的語詞也有違歌曲傳播的初衷，所能做的只是量體裁衣。順著旋律的節(jié)奏、節(jié)拍，情感的起伏、頓挫，我看向了被重重皮肉圍裹的自己，也看看大街上、旅途中的陌生人，他們面無表情，胸中自有波濤；他們無名無姓，只活在少數(shù)人的呼喊中；他們一邊走，一邊消失；他們像一陣刮過荒野山坡上的風(fēng)，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我想起來了，這個春天，在一個叫胥嶺的深山古村里，我見到了一個獨身寡居的中年女人。她自稱來自北京，而有意將她更早的出生地給省略了。她粗衣布食，盤著粗糙的發(fā)髻，身上剝離了在京城深宮里養(yǎng)成的精致容妝，也剝離了口音的地域?qū)傩浴Ｋ龡壗^了口音，也棄絕了來處。兩年前，她賣掉了北京的房子，一襲素衣南下，路過兩千五百年前伍子胥路過的山村，租了一爿舊屋定居。她不走了，她說一個人在這里終老。她將別人舍棄已久的房子整飭一新，辦起了民宿。她的民宿十分不起眼，一年來不了幾個人，房子里也沒有安裝一臺電視，電視里的世界令她深惡痛絕，陌生頹敗的小山村也讓她時時警惕。她冷冷地說，你無法真正認(rèn)識一個人?，F(xiàn)代的人類早已四分五裂。她養(yǎng)了一只大型金毛充當(dāng)夜晚的侍衛(wèi)，就拴在門口的柱子邊。金毛很溫順，一聲不叫，或者它已經(jīng)叫累了。在我湊近撫摸它的一瞬間，它肥碩的塊頭突然癱軟下來，在地上軟成了一攤金黃色的液體，并望著我無端地抽泣。女人早已習(xí)慣了孤獨，而金毛并沒有。女人的孤獨閃著致命的寒光，令金毛恐懼，也讓我隱隱戰(zhàn)栗。我不想再和女人多講一句，驅(qū)車從被油菜花層層環(huán)抱的落寞山村向城市的方向絕塵而去……

我回到了昌有的樂曲里。旋律中有一些哀傷，有一些迷惘，有一些悲壯，最后它們都像一條條在山野溝壑里橫沖直撞的溪流，匯入了靜態(tài)從容的大江大河。出走，遠(yuǎn)行，客死他鄉(xiāng)，一代代孤絕奔走的脊背陳舊如新；薄暮，飛鳥，馬匹，寒霜，這些永不腐朽的意象，透過它們，新新人類的你我，熱淚再次奪眶奔流?！熬瓦@樣吧，昌有，才華有限，我寫不出更妥帖的了?！彼麊栁以~里的南山是南康的南山嗎？我說不是，它是陶淵明的，是張棗的，也是聳立在每個凡人心里的。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遙望它，奔赴它，登上它，穿過漫長一生的苦難然后孤獨地葬在那里。

人靠衣裳馬靠鞍，昌有說自己目前的樂理造詣太淺，還是請專業(yè)的師傅操刀吧。兩個拮據(jù)之人，瞞著各自的妻子秘密湊了一千五百塊錢，在淘寶上找了一家四川的音樂制作公司。編曲師坤沐讓我們提供參考曲目，昌有提出的《平凡之路》《海闊天空》等，我都覺得不太搭。后來靈光一閃，想起了去年春天一次駕車出城的路上，偶然聽到一支叫《出埃及記》的曲子。十多年前，我買過一本《圣經(jīng)》，但只讀過前幾章，未來得及探究這背后的故事。但這并不妨礙我用耳朵感受它恢宏而悲壯的敘述，并由此想象出一片廣袤的在馬蹄聲中黃塵飛揚的埃及沙漠，它覆蓋了我眼前綠色潮濕的中國南方的山嶺。那次出城，被我想象成了一次豪邁的出征，四個車輪化為嘚嘚的馬蹄，鏗鏘小號滲透著無盡的哀矜，為我辟出一條遼遠(yuǎn)的大道通途。

后來得知，除了小號版，《出埃及記》還有一個克羅地亞鋼琴家馬克西姆演奏的鋼琴版。一定是上帝賞飯吃，讓馬克西姆長出了十根行云流水的手指。它們落在黑白的琴鍵上，琴鍵即刻發(fā)出了天籟般的呻吟，節(jié)奏時而貓走碎步，時而獵豹狂飆，大珠小珠落玉盤時，我的心臟早已大汗淋漓。熟悉他的朋友應(yīng)該瞬間領(lǐng)會了，我說的是他的另一首經(jīng)典代表作——《克羅地亞狂想曲》。我不相信有誰的耳朵可以拒絕這支鋼琴曲的誘惑；同樣的，我也不相信當(dāng)琴音魔性狂舞時，你能克制住自己的十根手指在空氣中一頓指點江山的沖動。

受了馬克西姆的致命誘惑，我掏出壓箱底的一萬三千元積蓄，于二○一七年夏天購買了人生中的第一臺鋼琴。牌子是雅馬哈，我在杭州城北的二手鋼琴市場一眼便相中了。據(jù)老板的說法，它已近五十歲高齡，當(dāng)年原價在十五萬元人民幣左右。鋼琴涂了蠟，又敷上一層薄膜，琴身烏亮，完全看不出它已如此高壽。老板很實在，誠不欺客，其實對于我這個門外漢，他說什么我都會點頭相信。老板又介紹，它身體里流淌的是日本的血脈，一周前剛剛坐巨輪漂洋過海來到這里。我想象它在島國某戶人家里度過的聲色輝煌的前半生，從一九七○年代至今，少說也陪伴了兩代人的音樂啟蒙和成長吧，或許造就了某位鋼琴家也未可知。老板說我想多了，鋼琴在日本十分普遍，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并非是音樂人家專屬，它的前半生很可能就是一件寂寞的普通家具，擺在墻角吃灰的。命運的遷徙流轉(zhuǎn)是如此奇妙，即便面對老板潑來的冷水，我仍然固執(zhí)地保留對這臺鋼琴前半生的所有美好想象，雇車將其運回家。在局促的臥室里安置好后，我以微微顫抖的手撫摸它的每一寸皮膚，并在心里對它說道，老伙計，你后半生的輝煌，就交給異國他邦的我來續(xù)寫吧。

五年后的今天，我應(yīng)該感到慚愧，并向這臺鋼琴誠摯地道歉。是的，我食言了。事實證明，它的下半生很不幸，它以為可以托付余生的新主人其實是一個十足的偽鋼琴迷。他即時性的熱情洪水般來得異常兇猛，由于缺少持續(xù)性的降雨供給，水位退去的速度自然也非常快。這個過程短促到連三個月時間都不到。不可否認(rèn)，那段時間他確實用心坐上了鋼琴的冷板凳，一雙粗笨的手指在八十八個黑白琴鍵上來回地尋尋摸摸，卻總是找不到真正進(jìn)入的竅門。當(dāng)然不可能是《克羅地亞狂想曲》和《出埃及記》，在攀登這兩座高峰之前，他得先找?guī)讉€小山頭練練手。他選擇的是周杰倫的《最長的電影》，一首貫穿他整個青春并深度影響過他的歌曲。他照著網(wǎng)上找來的曲譜，按（沒錯，是按，不是彈）下了一個音，再按下一個，他按對了接下來的每一個音，好了，當(dāng)他嘗試連貫起來彈奏時，這首歌曲被演繹出了史上最拉胯也最令他羞愧的鋼琴版本。他感到了氣餒，他的氣餒不是一種情緒性的過渡，而是結(jié)局。是的，沒有戲劇式的反轉(zhuǎn)遞進(jìn)，沒有后續(xù)，就是劇終。就像一個被吹得過于腫脹的氣球，被針芒一下子戳破了。他對鋼琴演奏洪水猛獸式的瘋狂追逐，就此剎住了腳步。

后來昌有十分不解地問我：既然不彈，何不把它賣了呢？

我說：放著吧，就是看看，也是一種藝術(shù)的享受。

他沒再吭聲。我知道，這個回答無懈可擊。

但，仍是莫大的遺憾，對我，也對這個老伙計。五年，也許更長的時間里，從它的琴鍵上流淌不出《克羅地亞狂想曲》，也流淌不出《出埃及記》。我不知道五十多歲高齡的它還能活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渾身上下被雜物侵占的它，今日是否健在。我只知道，要讓我的十根手指在琴鍵上學(xué)會跳舞，比希伯來人當(dāng)年舉族浩蕩地出埃及之路更為艱險、困厄與不可測。

就它了，《出埃及記》。我和昌有一致認(rèn)定?？墒?，當(dāng)編曲師坤沐問我參考哪個版本時，我還是猶疑了。我說，你都聽聽吧。坤沐又問，您是要管弦感覺的嗎？這個是純音樂，和曲子不搭吧？弦樂鋪底就能營造一個大氣的感覺吧？一連串提問，把我們給整蒙了。我怯怯地說，我們是門外漢，所做的歌曲沒那么宏大，就是做個參考。他說，行，我懂了。

他確實懂了。三天后，他發(fā)來樣品，前奏一響，我們就知道，對了。管弦、鋼琴、電吉他、架子鼓，以及別的七七八八我們聽不出來的樂器，他都一鍋燉上了。他以兩只專注的巧手，燉出了我們設(shè)想中的大氣磅礴的感覺?？墒?，多聽幾遍下來，我們又心虛了。很顯然，這首歌的詞曲出自兩個卑微的業(yè)余人士之手，它骨瘦如柴，氣色虛弱，面對人群睜著生嫩的怯生生的眼，如何配得上這樣精致華麗的衣裳？

經(jīng)過幾番修改與心理拉鋸戰(zhàn)，在虛榮心的暗自支配下，我們最終還是坦然接納了這件衣裳。

這是少小相識以來，也是人到中年，我和昌有以極大熱情釀出的第一個音樂作品；肉麻點說，是我們精心孕育的“孩子”。在她即將出門遠(yuǎn)行之前，我們沒理由不給她提前備好最美最精致的嫁妝。

在我們針對編曲反復(fù)推敲修改的過程中，昌有的妻子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她說，寶光，你勸勸昌有吧，他已經(jīng)魔怔了，這幾天沒日沒夜，一首歌反反復(fù)復(fù)地放，我和女兒萌萌都快聽吐了。

她當(dāng)然知道了我們合伙掏“巨資”做編曲的事。也許是礙于電話中我的在場，她沒有明顯當(dāng)即向身邊的昌有“發(fā)難”。但我仍然從手機(jī)聽筒里嗅出了她對一家四口柴米油鹽的隱隱顧慮，這很真實，也很自然。

《不凡》。那就不妨理解為我和昌有蓄意謀劃的一次困厄日常中的“出埃及記”，或者說，是奔著建設(shè)理想未來的擊鼓出征吧。

（選自2023年第1期《野草》）

原刊責(zé)編"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