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訥謨爾河畔
我從小好奇心強,稍微懂事以后,便不斷地追問父親:“我們住的地方為什么叫訥河,訥河是什么意思?”父親雖然讀書不多,但把“訥河”兩個字的內(nèi)涵拆解得很清楚。他說:“在東北廣袤的松嫩平原上,有一條河流名叫訥謨爾,它流經(jīng)的地方就是我們居住的訥河。訥謨爾河清朝時叫‘納穆爾’,滿語的意思是‘嫩’,蒙古語的意思為‘秋’?!鄙蠈W后,從地理書上得知,訥謨爾河發(fā)源于小興安嶺西側(cè)的北安市雙龍泉,流經(jīng)北安、五大連池、克山等市縣,由訥河境內(nèi)注入嫩江,全長共569公里。訥謨爾河畔兩岸風光旖旎,水草肥美,早在一萬年前就有先民居住,繁衍;遼、金、元、明時期,活動人口日益增多,至十七世紀末清王朝在那里設置了許多個驛站,加速土地開發(fā);近代冀、魯、豫三次移民帶來的中原文化與土著文化遇合,滋生出河畔兩岸人特有的開放心態(tài);漢族與達斡爾族、鄂倫春族、滿族、蒙古族、朝鮮族等二十多個民族活動在這里,也昭示出絢爛的文化魅力。
但是,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對訥謨爾河的了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還僅僅停留在口耳相傳階段與字面之上,我們家居住的村落和它相距有近百里遠,沒有自行車的時代,走那么遠去看一條河是不可能的。上大學之前從未離開過家的我,別說無緣親近訥謨爾河,就連見到一個大一點的像樣的水泡子都很困難。后來我相繼到哈爾濱、黑河、濟南與武漢等城市去求學、工作,剛好分別住在松花江、黑龍江、黃河與長江邊上,所以有機會體驗松花江的舒緩與黑龍江的湍急,也見識了黃河、長江的雄壯與深沉。有時,我就會冥思苦想,琢磨規(guī)模更小一點的家鄉(xiāng)的母親河訥謨爾,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四十歲的深秋時節(jié),我終于有了親近訥莫爾河的機會。因為回老家訥河探親,我特意請求開車的親戚拉我到接近末端的訥謨爾河畔看看。說實話,站在岸邊,望著并不十分開闊的江面和身邊半人多高的葦草,我的心里暗暗滋生出一絲失望的情緒。我知道,訥謨爾河有一些可圈可點之處,比如五大連池作為風景點享譽中外,夏季里游人如織,只是那充其量算近半個多世紀發(fā)生的事兒。若再往上捯,五大連池藥泉湖的神奇?zhèn)髡f確實很迷人。話說幾個獵人把一只野鹿的腿打傷后,拼命追趕,想捉個活的,即將得手之際,野鹿突然跑進了前面一個不大的湖里,待野鹿從湖里跑出來后,飛跑的速度變得和受傷前一樣快,獵人們發(fā)現(xiàn)那條腿竟然也奇跡一般地痊愈了。后來,當?shù)氐木用褚仓饾u知曉,那個湖確有療傷治病的神力,遂將之命名為藥泉湖。但是,除此之外,訥謨爾河和國內(nèi)其他著名的河流相比,基本上也就乏善可陳了。曾幾何時,那些采砂者把河道灘涂挖掘得傷痕累累,堵塞的水線就像黑土地上一顆顆碩大的淚,被弄臟的水洗了無數(shù)次,還是洗不干凈。
這時,幾聲南去的雁叫一瞬間劃破了寂寥的長空,時間的塔臺恍惚間震動了一下。秋涼似乎自上而下,借著微風傳導迅速過來,大片大片的蘆花在河面的倒影上搖曳著。而緩緩流動的輕柔的水聲,頃刻提醒了我,開始思考訥謨爾河的來龍去脈與前世今生,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是有著獨特的個性和強大的生命力的。
望著上游流動的水波,我想訥謨爾河當初一定是經(jīng)過一番殘酷的廝殺,才沖刷出來那條屬于自己的河道啊!位于訥謨爾河上游的小興安嶺西麓,山嶺連綿,林木叢生,從北安雙龍泉發(fā)出的一線水脈,必須左沖右突,穿越其間狹長的河谷,如果沒有數(shù)不清的驚雷轟鳴,沒有天地兩只大手的自然相扣,一條河的孕育與誕生,談何容易?進入山地丘陵過渡地帶的中游之后,雖然是平疇沃野,河道卻愈加曲折復雜,唯有容納、裹挾眾多凌亂的支流,才能保證水源充沛,蜿蜒前行,擁托出下游農(nóng)作物、植物的郁郁蔥蔥,和世世代代河畔人對遠方的執(zhí)著眺望。訥謨爾河的生命曲線峰回路轉(zhuǎn),一路上拐了多少個彎,積雪和水草肯定是記不清楚的,但是一到了漫長的冬季,五百多公里的流冰,就日漸在北方大地上渲染出一股狹長而荒涼的冷。
訥謨爾河地處荒僻的松嫩平原,卻從未因為外界的干擾而改變自己的流向,更沒有因為形象的普通平凡而自慚形穢,它一直默默無聞,卻又坦坦蕩蕩,無論有無日月光輝的照耀,也不管人們的目光在意注視與否,它都無論魏晉,不舍晝夜,在那里兀自流淌著,輕柔地,緩慢地,從容地,該封凍時封凍,該開化時開化,大豆、馬鈴薯、玉米、小麥干渴了,它毫不猶豫地前去滋養(yǎng),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些鰲花、鳊花、草根、鯉魚和鯽魚們,也時常從水面探出頭張望、戲耍一番,讓活蹦亂跳的陽光給定個格。
再看看訥謨爾河向下流動的地方,我的心里不自覺地生出一些疑惑。訥謨爾河的明天是由另外兩條河水嫩江與松花江改動,還是鉆入隸屬俄羅斯的鄂霍次克海張開的大口,最終游向太平洋,抑或在哪個區(qū)域流著的時候,被一片巨大的荒漠攔截?這一切都在未知之間。如果哪一天,有一艘大船突然駛?cè)朐G謨爾河內(nèi),下游的水又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更不敢想象,躺在歷史書里面,訥謨爾河究竟會有多厚;但是我清楚兩岸的人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睡一醒之間,無數(shù)個朝代過去了,眾多的人成了過客,說不定此刻我的鞋正踩在哪個清代秀才的腳印上,那再過一百年,這里是否還會再有足音踏過?
在我和訥謨爾河的相互打量、對望中,河與我已經(jīng)逐漸彼此難分,說不清是河像我,還是我更像河。細細想來,我這樣一個身無長物的凡夫俗子,卻能夠一直在土地上穩(wěn)健踏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行走,不正是源于母親河的精神塑造嗎?
正當我心猿意馬時,親戚悄聲喊我:“我們該趕路了?!蔽亿s緊收住思維的韁繩。是啊,面對河流、大海、湖泊,面對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神秘而真實的水世界,所有的想象都是多余的,正如凝定乃山的本分,流動才是水之真理。
吹嗩吶的金三兒
兩年前的春節(jié)前夕,我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黑龍江訥河,兒時的伙伴兒高見告訴我,金三兒走了。我一時無語,算起來,金三兒走時還不足五十五歲啊。
金三兒是我的小學和初中同學,住在隔壁村。因為是家中的獨子,父母格外寵愛他;也因為是獨子,他十一二歲便隨父親學會了看家手藝——吹嗩吶,也就是喇叭。父輩留下的幾個男丁里,他排行老三,所以大家叫他金三喇叭。
我們讀小學的七十年代初期,北方農(nóng)村的生活單調(diào)得厲害,夏天還好,綠油油的莊稼和草甸上的蟈蟈、芍藥花,對童年與少年充滿了誘惑。但是到了秋天,田野上變得光禿禿一片,甚是荒涼;尤其是冬天,除了三四十間土坯房,就是一片白茫茫的積雪,陰冷得很。進入十二月下旬后,天又黑得特別早,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就不見了蹤影。到了晚上,無盡的寒冷里,偶爾呼嘯的北風出來說說夢話之外,村莊寂寞得猶如鰥夫的長夜,連家家豢養(yǎng)的牛馬雞鴨的鳴叫,似乎也因寒冷、長期寂寞而變得非常吝嗇。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到春節(jié)前夕,剛剛上交國庫余糧的生產(chǎn)隊,會給家家戶戶“分紅”,想嫁閨女、娶媳婦的就先后動作起來。這時節(jié),是金三喇叭和他父親金大喇叭的黃金季。
說不準哪一天,清脆的嗩吶聲從村莊響起,那便是誰家嫁娶的“紅事”進入正題了。一陣陣嗩吶聲中,新郎與新娘入場,接著是新婚典禮、拜天地、入洞房,一切都有條不紊、熱熱鬧鬧地進行。在婚禮現(xiàn)場的一角,金三兒眼睛瞪得锃亮,炯炯有神,兩邊小臉兒不大的腮幫鼓鼓的,《百鳥朝鳳》等一曲曲調(diào)子傳出后婉轉(zhuǎn)優(yōu)美,出神入化,仿佛整個村莊喜怒哀樂的表情,似乎借著那些曲子生出了翅膀,有了活脫脫的生命和生氣。每逢這時,人們便小聲嘀咕,“金三喇叭吹得比金大喇叭好”,那會兒,金三兒只有十一二歲?。?/p>
金三兒初中畢業(yè)輟學,農(nóng)忙隨父母在家種地,侍弄莊稼,農(nóng)閑時則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幾乎每天都走在訥謨爾河兩岸的鄉(xiāng)土路上,靠吹嗩吶為生。二十三歲那年春天,夜間一場雷電引發(fā)的大火,奪取了金三兒父母的命,當他們被村民從熊熊的火焰中救出時,已成燒焦的“炭棒兒”。從此,有幾年金三兒居無定所,記得我大學畢業(yè)后的一個暑假,偶然碰到他,他說:“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家的概念了,走到哪兒天黑了,哪兒就是自己的家?!彼f得淡然,卻因此失去了愛他的同村姑娘杏花。
杏花是金三兒家的鄰居,兩人都屬虎,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漸漸地他們互相暗生情愫。杏花最愛聽金三兒的嗩吶聲,看他吹嗩吶的樣子,在自己的村子里聽不夠,有時還跟著到附近別的村莊去聽。在嗩吶聲中,一個鄉(xiāng)村少女把她的想象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她不斷憧憬著世界的美好,好幾次想到和金三兒洞房花燭的情景??墒牵踊ǖ搅嗽摷奕说哪挲g時,金三兒家的兩間房子偏偏被燒掉了,金三兒成了光棍“孤兒”,原本十分看好金三兒的杏花父母也變了卦。金三兒住在嗩吶聲中的兩間磚房,始終懸著,沒有辦法落地。在父母的操持下,愛聽嗩吶的杏花被迫遠嫁他鄉(xiāng)。臨行前夜,杏花找到金三兒,幾乎哭成一個淚人,堅持要把自己的身子給金三兒。金三兒心如刀絞,卻只得克制自己,好言勸慰,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遠嫁他鄉(xiāng)。杏花嫁人后,再無消息。金三兒的嗩吶,又一次嘗到了徹骨孤獨的滋味。
在嗩吶聲一年一年的流淌中,數(shù)不清的年輕佳人喜結(jié)連理,住進了溫柔之鄉(xiāng)。當然,也不時有《哭靈曲》從金三兒的嗩吶中鋪天蓋地地傳出,一個一個鮮活的生命退出人間舞臺,嗩吶聲里,土地似乎又顫抖著長高了一些,那是一座一座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墳堆,鄉(xiāng)下人生命最后的家。有幾次,金三兒望著飛舞在空中的圓圓的紙錢兒出神,望著望著,它們忽然間就變成了清涼的雪花和飄飄欲仙的蝴蝶,很是美麗。
父母雙亡的劫難,悲痛欲絕,卻沒有讓金三兒倒下,只是自那以后他跛了一只足,丈量土地時嘗到了更多的艱難。隨著時間的流逝,鄉(xiāng)下人文化生活也越來越豐富,電視機、搖滾樂、卡拉OK成了人們司空見慣的事物,而在電視機、搖滾樂和卡拉OK吆喝聲的擠壓之下,嗩吶的聲音和身段兒都變得越來越低,像一個被遺棄的丫環(huán),聽嗩吶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除了嗩吶,金三兒一輩子差不多都是在和自己的影子過日子。因為沒有家,沒有自己的孩子,分產(chǎn)到戶后,他在農(nóng)忙的時候就在經(jīng)營自己家的責任田,住在田里的小麥、黃豆和黃豆們,自然成了他精心呵護的孩子。每天早晨起來,他把陽光和土豆、茄子一塊兒煎炒,連笑聲里都洋溢著一股明朗清新的味道。但是,一旦老天不下雨的時候,看著龜裂的莊稼地里那些病歪歪的孩子,那種尖銳的慘象也會劃破秋天的肚皮。后來,金三兒的胃就經(jīng)常不舒服,出血。
也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金三兒默默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第三天,鄰居們把他送到村前的責任田里,把他和父母的墳墓并排埋葬了。聽說,他死后,跟隨他多年的那條黃狗,突然間變得異常安靜,安靜得不聲不響,安靜得有些嚇人。三天里,守著金三兒,不吃不喝,三日之后,不知所蹤。
金三兒走后,吹嗩吶的技術在村子里徹底失傳了。不知道嗩吶算不算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一種,但是我清楚,從那以后村莊更加寂寞了。
一缸茉莉花茶
說不清是為了對抗越來越差的水質(zhì),還是出于幫助自己提神醒腦的考慮,從攻讀碩士研究生開始,我就逐漸養(yǎng)成了喝茶的習慣,近四十年如一日,每天早上如果茶未泡上,便煩躁得沒法安心地進行工作。西湖的龍井、江蘇的碧螺春、福建的金駿眉、安徽的祁門紅、云南的普洱等各種各樣的茶中精品,都能時常享受。但是,不論哪一年,我都要特意喝幾次在一些人眼里不那么高檔的茉莉花茶,因為在我的心里,茉莉花茶是我的獨愛,它是世界上最好喝的茶,那特殊的清香味道是其他所有的名茶所不具備的。
我偏愛茉莉花茶,是有很深的特殊緣由的。一九八五年一月下旬,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冰天雪地,氣溫已經(jīng)接近零下三十攝氏度,全國碩士研究生入學外語科目的考試正在進行。在齊齊哈爾輕工學院一棟教學樓三層一間安靜的教室里,兩位監(jiān)考的女老師走路都十分輕。考場里,二十幾位考生或凝眉沉思,或用筆唰唰作答,下午三點鐘的陽光為教室?guī)砹艘唤z暖意。可坐在第二排靠墻的我,卻還是感到渾身發(fā)冷,繼而胃里開始出現(xiàn)一陣陣的痙攣和絞痛,坐在座位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實在堅持不住,頭就抵到了桌子上面。這時,前邊那位監(jiān)考老師快步走上前問:“同學,你哪里不舒服嗎?”我趕緊回答:“老師,我胃疼。”她輕聲說:“你等一下?!敝蟊憧觳阶叱隹紙?。大約五分鐘左右,她端來一缸香氣撲鼻的茉莉花熱茶,說:“你喝點熱水試試吧?!蔽颐舆^上面印著“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的白色茶缸,一連氣喝了好幾大口。說來還真神,一股溫熱透遍全身,我的胃居然不那么疼了,頭腦好像一下子也沉靜了許多,很快又能繼續(xù)興奮地答卷了。
原來,我就職的黑河師范專科學校所在地黑河沒有設置考點,考生若報考研究生,就必須先乘坐六個小時的汽車到嫩江,然后再倒五個小時的火車,到齊齊哈爾市參加考試。旅途輾轉(zhuǎn)的周折與寒涼,內(nèi)心的焦慮和緊張,加上入住旅店的低溫嘈雜,令我猝不及防,胃出現(xiàn)了強烈的反應。好在那一大杯熱茶,將冷汗、惡心都給抗住了。晚上,回到旅店,從黑河同去的幾位同學、朋友,因為感覺外語考得不理想,精神上幾乎接近崩潰,在房間里大喊大叫地宣泄。可是,我卻出奇的平靜,因為兩年前大學畢業(yè)前參加研究生考試時,尚不滿二十周歲的我考過第二科外語后,自以為必折無疑,就想放棄后幾科的考試,都是每科匆匆列個提綱,提前交卷,結(jié)果當年全國日語錄取線35分,我得了38分,只是專業(yè)基礎課才58分,遺憾落選,吃了大虧。錄取工作結(jié)束不久,陜西師范大學一位熱心的導師特意寫來一封信,說:“一看你就沒認真答卷,思路很好,但回答過于簡單,希望你明年繼續(xù)報考我們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庇辛诉@份鼓勵和懊悔的教訓,我自然強迫自己不論遇到什么情況,都一定要穩(wěn)住神兒,寵辱不驚,心如止水。
后面的三門專業(yè)課考試,那位監(jiān)考老師每場都是將一杯熱茶端放在我的桌上,再退居到我的右后方巡視,不時看看我答卷。當時我很感動,心里也增加了一些底氣,盡量把大腦里的儲備全都用上了。待最后一科交卷后,我給那位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達我的謝意。她微笑著說:“你肯定能考取的。”果然,幾個月后,我被山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錄取,隨田仲濟、呂家鄉(xiāng)先生攻讀碩士學位。再之后,就是我研究生畢業(yè)回到本科母校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書。在近三十年的時間里,斗轉(zhuǎn)星移,原來的齊齊哈爾輕工學院和齊齊哈爾師范學院合并為齊齊哈爾大學,我托幾個朋友幫我打聽、尋找那位監(jiān)考的老師。我自己也數(shù)次去齊齊哈爾出差,有時非常希望能夠在街道或商場里遇見那位監(jiān)考老師,心里明明知道這不大可能,又總心存僥幸。有時也后悔當初沒有索要她的聯(lián)系地址,但一想到那是違反紀律的,就不禁啞然失笑起來。但是,每一次從哈爾濱回訥河老家,或從訥河老家回哈爾濱工作,途經(jīng)兩個城市中間的齊齊哈爾火車站時,總仿佛有一股茉莉花茶香飄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位監(jiān)考的女老師影像,于是,我就在內(nèi)心里默默舉起右手,莊嚴地向她致敬。
我想,如果真的和那位老師邂逅,恐怕一向臉盲的我也不一定保證就能夠認出對方,只記得她三十幾歲,目光誠摯,語調(diào)溫婉,穿著粉色的外衣,一臉樸素的樣子,對了,額頭上長著一個大約兩厘米的月牙狀的疤痕。而她可能早已經(jīng)忘記了幫助我的事兒,那或許只是她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同樣的“善舉”她做得太多,多得可以忽略不計了。可是,這件“小事”卻溫暖了我?guī)资?,還將繼續(xù)讓我溫暖下去。從中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善待每一天,善待每一個人,不知不覺間早已逐漸把“與人為善”四個字,根植為心底的做人的信條。
茫茫人海,南來北往,相遇即是緣,一定要珍惜。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那杯熱茶就猶如夜空里的一顆星星,沙漠上的一片綠洲,寒冬季節(jié)的一盆炭火。如果沒有那杯熱茶,我當時可能會更加心煩意亂,乃至中途棄考;如果沒有那杯熱茶,北方留給我的記憶里,恐怕在冰冷之外,還是冰冷;如果沒有那杯熱茶,我或許就再沒有從絕望深淵中逃脫的機會。倘若每個黑暗的路口都亮著一盞燈,每個攀緣者身后都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推助,每個黃昏的窗前屋后都寫滿著寧靜、溫馨與祝福,周邊的世界就是一片樂園,一片人人都能置身其中的樂園。
行筆至此,一縷茉莉花茶香似乎又飄然而至。齊齊哈爾輕工學院那位陌生又熟悉的女老師,您的一切都好嗎?
(選自2023年第2期《作家》)
原刊責編"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