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內(nèi)心意愿的驅(qū)使,我挑選了一棵通身灰綠色的藍黛蓮。藍黛蓮跟許多多肉植物一樣都是蓮花座狀,只不過它的蓮花座是由一個個圓錐體組成的,有點像南方生長的佛手柑。記得當時藍黛蓮擺在形狀不同、材質(zhì)不同的瓶瓶罐罐里,燈光直接為它營造出神秘和高冷的氣質(zhì),似古寺壁畫中的佛像,悠遠、古舊和深邃。我被它這種氣質(zhì)打動,將其買了下來,成為案頭一景。
想必為多肉命名的人素喜藍黛色吧。事實上,藍和黛是兩種顏色,藍色是紅綠藍光中的一員,跟紅色黃色稱為三原色,三種顏色可以調(diào)出你想象不到的各種顏色,所以三原色也叫萬能色。比如,紫色是藍紅相加,綠色是藍黃相加,橙色則是紅黃相加。而將三原色等份混合,便會調(diào)出發(fā)灰一點的黑色。在三原色中,藍色純凈,它的色彩寓意代表純潔、寬容、神秘、悲傷、憂郁,通常會令人想到海洋和天空。對色彩沒有概念的人來說,往往把黛色理解為黑色,其實黛色是指深藍色,形象點說是凌晨昏暗的天空所呈現(xiàn)出來的顏色。黛色出自南北朝詩人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yōu)轺焐?。杜甫喜歡黛色,他在《古柏行》中寫道:“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倍斞冈凇豆枢l(xiāng)》中這樣說:“兩岸的青山,都裝成了深黛的顏色。”黑不溜秋的青黛色,在古代是跟女人掛上鉤的,那時女子常用黛色描眉,久了,黛成了眉毛的代稱,也是女人的代名詞,如“黛娥”是比喻美女,“黛綠年華”是比喻女子的青春時代??梢娝{色加黛色就成了比真正的藍色深、比黛色淺的藍黑色。
很多時候,我們喜歡一種顏色、一種氣息,都是無察覺的溫故與懷念,就像我喜歡模棱兩可的顏色,比如藍黛色、灰綠色、灰藍色、灰粉色等一些純度不高的顏色?;揖G色的藍黛蓮使我不止一次聯(lián)想到故鄉(xiāng)的炊煙,桃紅柳綠時分,村莊在晨曦中散發(fā)出灰藍色的光,遠遠望去,一縷縷或肥或瘦的炊煙在屋頂上跳舞,有的揮揮手就退出了舞臺,有的舞得起勁兒,不停地扭動腰肢、抖動水袖,甚是好看。西院二爺家就他一人,可家里炊煙肥得很,炊煙里還夾雜著肉的芳香,直叫人不自覺扇動鼻翼,問一句誰家做好吃的呢?二爺喜歡烙千層香油餅,喜歡做肉絲燴餅和羊肉餃子,這樣的飯菜工序多,自然費火。再看比鄰的我家,西屋升騰起的灰綠色的炊煙瘦比柳絲,我判斷母親做了開火即熟的玉米粥,玉米粥是我家一年四季早晚飯的標配,不是母親樂意讓子女粗茶淡飯,而是為了省出修房蓋屋、娶媳嫁女的費用,不得已而為之。
存儲在腦海中的畫面有時溫馨,有時蒼涼,不過都已是過往。秋蟲鳴叫此起彼伏,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在夜的長空里蕩起一圈圈漣漪,可很快又恢復了寧靜。倚靠在黑夜懷抱中的北屋,在漸長的秋水中盡顯滄桑,宛如一位蹲下就起不來的老嫗。風不懷好意地攜寒意破窗而入,撲向黃豆粒大的燈頭,火苗躲閃,它忽而被拉長,忽而被縮短。趴在地桌上寫作業(yè)的我,不堪風的打擾,向?qū)γ婕徝藁ǖ哪赣H告狀,娘,你看風!母親停了紡車,放下棉花,從蒲團上前屈身體,伸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左手,五指并攏為燈頭擋住了風。燈頭微弱的橘紅色的光把母親的指關節(jié)透視得如男人般粗糙有力。母親歸位,繼續(xù)搖動著紡車,我繼續(xù)寫作業(yè)。突然,“呼”的一聲,風鉚足勁兒吹滅了燈,屋子里頓時像是被黑漆刷過黑得叫人絕望,我仿佛看到魑魅魍魎露出猙獰的笑,不由得一聲尖叫。母親越是著急,越是劃不亮火柴,一連劃了很多根,才點燃平時不舍得點的帶燈罩的柴油燈,把燈頭撥到最大,整個屋亮得沒了死角。
夜深了,秋風沒有倦意,我的眼皮沉得像壓了塊石頭。母親催我如廁,以便早點上炕休息。走出燈的光圈,我踩著自己瘦長瘦長的影子,遙望天空,藍黛色的夜幕上,綴滿層層疊疊的星子,寬闊的銀河如罩了一層白紗。母親說天上的星對應著地上的每一個人,我問哪顆是我的星星?母親說沖著你眨眼的那一顆,于是我就認定在密密匝匝的星海中,一顆散發(fā)著微弱光芒的星星對應著我。此后即使在寂靜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暗夜里,只要我找到這顆星,宛如哭鬧的嬰兒吮吸到母乳,瞬間露出微笑。長大后自然知道這是母親為我壯膽編出的一個假話,無形的力量背后原來是善意的謊言,這謊言是那么叫人受用。
藍黛色是具體的物象。太陽落幕,月上枝頭,天是淺藍黛色的,月光下陰面的房舍、樹木都蒙上了藍黛色。兒時,如果家中不是有非要點燈不可的事,比如有孩子寫作業(yè),比如家中來了客人,不論夏秋,家家戶戶借著滿天星子照射大地的藍黛光完成極簡的家務,像是商量好的。母親喜歡坐在胡同口紡棉花,我喜歡拿著屬于自己的棗木小板凳坐在一旁,不是看母親紡棉花,是聽大人們拉呱兒。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或蹲或站,雙眼齊刷刷地盯著拉呱兒的人,其實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是從那或急或緩的口氣中,仿佛看到了可愛、癡情、忠誠的狐女蛇仙,她們被渣男利用、捉弄和傷害,最后遭拋棄,可依舊癡心不改,直到忍無可忍后全力反擊。故事有些悲涼,可讓負心人受到了懲罰,又大快人心。
唏噓,嘆氣,鼓掌,我們孩童沉浸其中,母親卻像個局外人。她整個晚上都在重復著一個動作,右手搖動紡車,左手蹺起蘭花指攥著棉花上上下下。母親要紡穗子,然后跟變戲法似的把穗子變成了布,變成了孩子們身上穿的、蓋的,她根本沒有心思把耳朵安在紡車之外。冬天漸行漸近,母親把紡車搬到土炕上,燈頭捻至黃豆粒大小,紡車重復著枯燥的節(jié)拍,母親似乎樂此不疲。第二天天不亮嫌鍋底厚的母親又忙著搶鍋底。我討厭這種聒噪,問母親不是剛剛搶了鍋底?母親懶得搭理我。她從灶臺上掀起直徑近一米的鐵鍋,挓挲著胳膊,兩手可勁兒抓牢鍋沿,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下了臺階,輕輕放在凍得泛白的地面上,再將圓鼓似的鍋底翻轉朝上,鍋口朝下,先用鐵锨輕輕鏟掉鍋底表面上的黑灰,然后換成小鏟子,藍黛色的灰去掉后還有一層指甲厚的黑塊,母親要用鏟子把它們剔除下來,一片又一片,直至鍋底光滑如初。
當然,在藍黛色具體的物象后面也隱藏著少年的糗事。雖然厭惡搶鍋底的聲音,可我憐惜那一地的藍黛色粉末,突生靈感,想變廢為寶。我曾跟老師學過從鹽土中提煉粗鹽,這藍黛色粉末是不是可以發(fā)明點什么呢?我捏了一把從鍋底上搶下來的藍黛色粉末放進空墨汁瓶中,又向瓶子里加了少許清水,輕輕地搖晃,拿來大哥淘汰給我的舊鋼筆,吸足“墨汁”,擰緊后趕緊試筆,卻看到紙上除去水痕,再無其他。也許墨汁尚未抵達筆尖,再等幾分鐘吧。待我再試筆,仍不見墨跡,便用力地畫,看到仿佛用刀裁出的弧形,才意識到筆尖開裂了。沒有制成鋼筆水,反而損壞了一個鋼筆尖。表面上看似一樁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糗事,實則藏著少年已知愁滋味的懂事,四十多歲的母親終日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而愁眉不展,已經(jīng)夠難為她了,我想為她分擔憂愁。
是少年那個愿望的復蘇?我決定會一會松煙墨。物以稀為貴,40克的松煙墨要賣35元,可不便宜啊。新墨到,迫不及待地掀開蓋頭,擠出一滴,按照調(diào)制普通墨汁的量兌水,卻發(fā)現(xiàn)那份濃黑并沒有被水分解,繼續(xù)加水,似黑夜一點點被黎明喚醒。在紙上蘸墨試筆,是深沉的、不與誰爭、堅守底色的藍黛色。提筆統(tǒng)染蓮蓬、蓮葉、蓮稈,又留出水線做墨底,一幅以蒙蒙煙雨為背景的《月下芙蓉》有了雛形,那朵白蓮像極了仙女下凡,清新脫凡,亦真亦幻。久久追求的一種畫境,竟然瞬間成真,我甚是滿意。
后來,我查閱資料方知松煙墨起源甚早,在漢代已制有名貴松煙墨,特別是徽墨,聞名天下,令世代書畫家心心念念?;漳杞?jīng)繁多工序才能制成。那時在黃山一帶的松林中,不乏有人點燃松木生窯,這窯長達十多米,頂部從頭至尾都有幾個小孔,只見余煙從小孔徐徐而出,包裹著噼里啪啦的響聲,松木清凜凜的芳香向四處彌漫。古人的智慧在于為了燒出來的煙沒有黏結之病,在伐木前要對松香進行處理,在松樹根鑿小孔,把油燈放進去點燃,松樹的膠液便會傾流而出。
人的相貌千差萬別,即使一母所生也存在差異。窯火持續(xù)幾天后,就要斷柴薪,待窯火徹底冷卻,即可入窯刮取炭黑。距離窯火最遠地方的炭黑叫清煙,是制作上等墨的原料,它的優(yōu)點是精細。窯體中間部位的炭黑叫混煙,適合制作普通墨,從名字看就明白一二。而接近窯火口的炭黑則叫粗煙,無法與前兩者相媲美,只適合做油漆或油印紙本所用。
取炭黑是制作松煙墨的第一步,距離書畫家揮毫潑墨,差之甚遠。后面還要歷經(jīng)和制、入灰、出灰、磨試等多道工序,至少需要兩年時間,才能成為墨條。墨條到了書畫家手中是需要研磨的。以現(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有幾個還有耐心研磨呢?
而現(xiàn)代松煙墨是用松樹枝熏出來的煙灰,已非過去用松樹燒窯提取的炭黑。即使用松樹枝熏出了煙灰,可制作墨的程序如此繁復,還要摻入動物骨膠搗制,由于骨膠易腐,故配麝香、冰片、豬膽等藥材防腐……耐性是一種情懷,我們已所剩無幾。
雖說秋已至,可始終不見風輕云淡。花架上紫樂、冬美人、淡雪、鹿角海棠、吉娃娃等多肉植物像洗盡鉛華身著粗麻布衣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女人,由華麗歸于樸素,由白天鵝變?yōu)槌笮▲?,灰頭土臉的,叫人不忍直視。今年中伏二十天,對多肉植物是個考驗,有幾棵頭天還好好的,僅一夜之間,它們的葉瓣透亮如琉璃,稍微觸動,支離破碎,魂飛魄散。藍黛蓮比起同類要皮實得多,沒有明顯的休眠期,顏值也一直在線,瓣尖上的胭脂色好像被誰用少許的曙紅色重新描摹過,古舊中多了一分明麗。但不管怎么說,藍黛蓮萬變不離其灰,始終在深灰綠、淺灰綠、灰白綠之間游離,如我這個離開鄉(xiāng)土多年,卻始終愿意貼著土地行走的人。
那天,我突然萌生出畫藍黛蓮的念頭。閉上眼睛,便是用松煙墨打底的藍黛蓮,空靈清雅,神韻迷人。
(選自2023年第2期《海燕》)
原刊責編"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