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人一出生就擁有一條大河,是幸福的。
我出生的村子叫朱皋村,對于這個略顯生僻的村名,我從未曾想過考據(jù)它的來歷。它對于我,像舌頭認(rèn)知鹽、腳掌認(rèn)知鞋子一樣熟悉,像面對鏡中的自己一樣清晰。朱皋村——一個在地圖上留不下字跡影蹤的名字——于我,卻是刻在骨子里的,因此而了無新奇。
對于這個村子,我時常這樣形容,放眼祖國的疆域,我的鎮(zhèn)子如果算作偌大校園里的一只螞蟻,那我的村子,不過是螞蟻的一根腳指頭。它如此之小,是一生顛簸中的一粒塵埃,也是一生無數(shù)心跳的起點,而那一生中余下的所有心跳,不過是第一下跳動的余波。
它小到,讓我總是覺得,自己不過是小里的空空如也,是微不足道里的空無一物。直到有一天,我又意識到,我所在的小,包含了怎樣的大—— 一條大河,無盡的遠(yuǎn)方。自那時起,每當(dāng)我路經(jīng)大河,看著廣闊的河面,與蜿蜒到視線盡頭的那一粒光點,我就仿佛有了無限的胸襟,去做一個,擁有一條大河的人。
這條河,便是淮河。
二
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每天四趟,斜挎著裝滿課本的沉甸甸的軍綠色書包,像籠中的鳥雀被放飛一般,蹦跳著去往學(xué)校。書包在屁股蹲上一拍一打,鞭子催趕著牛馬騾群似的,我自個兒把自個兒趕到楊營小學(xué)去。
那是由朱皋村到楊營村的路,也就是村子的主干道。由這條路一直往東,過楊營村,過船民公社,過王崗村,過大埂,從早上出門走到半晌午,地走上十多里路,就是往流集鎮(zhèn)了。
這條主干道歪歪扭扭,坑坑洼洼,是一條布滿碎磚頭、爛石子的泥巴土路。大坑連著小坑,密密麻麻,多如夏夜繁星。雨天,大坑小坑滯留下雨水,望去,似一片片大坑小坑的孤島與汪洋。好在村里沒有車子,即使零星的三輪車,也“騰騰騰”叫得吵人,離著老遠(yuǎn),我們就躲開了。雨天,三輪車吼叫著飛馳過大水坑,因為曉得轟隆的車聲代替了喇叭,已遠(yuǎn)遠(yuǎn)地招呼著路上的行人,就未曾踩下一點剎車減慢速度,像是巨石激起千層浪,行人躲閃不及,立馬泥水撒花般飛濺,瞬間變作一只可笑的斑點狗。
逢上連綿的雨季,墻面撲簌簌地掉下泥灰,草氈的屋頂喝飽了雨水,隨時等候著墜落,讓天老爺透過這一角破爛的屋檐,瞧瞧窮苦人千瘡百孔的日子。就連灰瓦鋪就的密實的屋頂上,往日迎風(fēng)招展的瓦楞草,也在雨水的晝夜?jié)补嘞拢c軟了身子骨,成了屋頂?shù)囊粩倲偁€泥了。一角屋檐,也已成為陡峭的懸崖生活的隱喻。
對于我,雨季意味著一雙破了洞的膠鞋,和隔著膠鞋與襪子啃噬雙腳的冰涼。那一雙擱置在角落的膠鞋是已灰塵撲滿,先前照出光影的錚亮與新鮮好聞的膠皮味已被時間磨蝕干凈。它們像一對異卵雙胞胎那樣,因為不斷地壘摞補丁,早已不是一般模樣了。
第一道裂口往往是最觸目驚心的。溫暖踏實的新膠鞋,在我心里充盈的喜悅,讓我十萬分小心著,卻還是一個不當(dāng)心,傷口便出現(xiàn)在新膠鞋上,如一道閃電擊打在我心上。我的心也隨之被擠壓到核桃般大小,回家更少不了一通責(zé)罵,怨憤著我何以如此不小心,才上腳多久?!殊不知,新膠鞋破口對我的傷害,不亞于在我心臟上撕開裂口,幾乎等同于夜晚回返的夢魘。
多年的經(jīng)驗,我爸已是練就了補膠鞋的手藝。一個遍身鐵刺的銼子,一瓶長著牙齒的502萬能膠水(曾經(jīng)生生將我大拇指和食指咬下一塊皮),當(dāng)然也少不了一只已用到瞧不出形狀的舊膠鞋。我爸把它裁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補丁,去救援其他同類,直到救無可救,才把接力棒交給下一只廢棄的膠鞋。為了能讓膠水的“牙齒”咬合得更緊密,我爸像補自行車輪胎似的,先在膠鞋破損處用銼子銼,直到新膠皮的精光消失了,一圈毛茸茸的傷口翻滾出來,再比對著傷口剪下一圈舊膠皮,把傷口和舊膠皮上的灰末吹干凈,小心翼翼地涂上膠水。那膠水和空氣是天生的仇敵,一待跑出瓶子,立馬硬得像一塊痂子。我爸眼明手快,待傷口和舊膠皮一咬合,再順著補丁的周邊嚴(yán)絲合縫地抹一圈膠水,一個新嶄嶄的補丁就打好了。
對比著新膠鞋的照人光澤,我的心卻要為這樣一塊丑陋的補丁難過上好多天。
如此這般,再破,再補。如果破損的地方靠近腳底,補不了,或補不及了,我也不舍得把一雙沒穿多久還閃著膠皮精光的膠鞋扔掉,就只好在襪子外面套上塑料袋。一層不夠,就套兩層,把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塑料袋隔水隔熱,似乎能保溫,不多會兒鞋里就暖和了,叫人好一頓高興,走去學(xué)校的路上,心情也變得滿是春風(fēng)得意了??墒沁€沒到學(xué)校,膠鞋就滲進(jìn)了水,上完第一節(jié)課,水已經(jīng)滲透塑料袋,把腳咬得透骨冰涼了。就這樣,我還是要老老實實、端端正正地坐在課堂上,忍受雨水的冰涼咬著骨頭和皮肉,咬牙把一上午挨過去。
回家路上,我全然沒了上學(xué)時的得意,膠鞋里“咕唧咕唧”的聲響如影隨形,像被癩皮小狗跟了一路。雖則小心著,卻還是被同學(xué)聽去了,少不了要好一番笑話。在這樣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生活里,我愿意把自個兒的心細(xì)得像一根針尖。
三
晴天里,這條路又是另一番模樣了。碎磚頭、爛石子突起,路面凹凸起伏,似處處都藏有陷阱,坑洼里有車轍印、牛蹄印和鞋掌印。整個村子的生活痕跡,仿佛都描畫在了這條道路上。
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免不了追逐打鬧,一個不留神,一塊在土里埋下半截身子的磚塊、一瓣深陷下去的牛蹄坑、兩道擠壓出來高聳著的車轍嶺……就拽著了你的腳尖,由腳尖拽到你的小腿,直拽到膝蓋上,像甩一個裝滿棉花的麻袋似的使你離了地,輕巧巧地甩到半空中。落地的時候,你卻像一包裝滿了麥子的沉甸甸的麻袋,地球引力帶著狠勁,路面又把你拽回來,腳尖停在原地,小腿前行著,膝蓋還在飛,上身和書包飛得更快更遠(yuǎn)。你就像一只鳥張開翅膀那樣張開自己的雙臂,來得及或來不及撐住地面,都已無所謂了。因著你剛才追逐時的速度,路面想饒,也饒不了你。撐住了,你的臉面也許就保住了,但還是因著剛才追逐時的歡騰勁兒,你的膝蓋一嘴啃在了土路上。如雞蛋碰石頭,路面或許同情你,饒你到什么程度,要看你的膝蓋啃著了什么。
好在,你只是從膝蓋到小腿禿嚕掉表面一層皮。起初沒有血,像一棵被削掉一層皮的樹,先是滲出汁液,再是紅隱隱的將透未透的血絲。兩條腿,兩個膝蓋,像是在油鍋上煎著。那些朦朧的血絲,在一粒一粒地吞著鍋中的鹽,那鹽順著血絲的紋路,一粒一粒悶雷般炸響。你覺得不單十指連心,真要疼起來,全身各處沒有一處是不連心的。
周圍的人把你扶起來,瞧著這兩條血淋淋的腿,“呀呀”地叫著,倒吸著涼氣,似乎在替你疼。那個和你追逐打鬧的人,此刻守候在你身邊,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只有滿面的愧色,只好把手貼在你的后背上,似乎想給你減輕一點疼痛。你呢,多想去觸碰傷口,卻只敢把兩只手卷成荷葉般的蓋碗,輕輕地籠罩在傷口上,又不敢離近了,那手掌心散出的熱氣,蒸騰得傷口更疼了。你低頭朝著傷口吹氣,想要吹滅那些不停響徹著的閃電和悶雷。周圍擠了好幾個熟人,都在詢問你的情況。說到底,這也怪不得別人,哪有不追逐打鬧著上學(xué)放學(xué)的?
要怪好像只能怪路面。如同小時候剛學(xué)會走路,摔倒了,即使不疼,也要憋著滿腦門子的汗,扯著嗓子喊,哭出好一串眼淚來。我奶或者我媽,就把巴掌拍到地上,一邊拍一邊罵,都怪大地,摔疼我孩子。巴掌拍了,也責(zé)罵了,我卻還是哭,她們就把鞋子脫掉,像扇耳刮子那樣,把鞋底一連串地扇在大地上,這樣我才把眼淚止住了,笑出聲來。
還是怪路面吧,但你能在周圍一圈人的注視下,拿鞋子扇路面幾個耳刮子嗎?你能把一連串的眼淚滾出來嗎?恐怕,就算路面把你攔腰抱住,摔壞了你的骨頭,摔破了你的臉面,你也再不好同小時候那樣,把眼淚毫不值錢地由著性子流一大片了。你彎著腰,對著兩塊膝蓋一個勁吹涼氣,只敢在眼角上,像針尖縫綴似的,擠出來兩粒比不上綠豆大的淚珠。淚珠那么小,那么小,縫綴在眼角,縫得那樣緊實,到家了也沒見掉下來。
誰會愛這樣晴天雨天的路呢!
四
在這條路上走了幾年后,我已是楊營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我不再跟隨堂哥、表哥的步子,而是自己選擇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這樣說,是因為那時去學(xué)校的路有三條。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好奇心的增強,這三條路分別對我們產(chǎn)生了不同的冒險般吸引力。
第一條路,也就是前文寫到的那條橫貫村莊東西的主干道。大路兩邊都是村莊的住戶,一張張面孔熟悉而親切,走在這條路上,閉著眼都能知曉家的方向。它司空見慣,中規(guī)中矩,像鹽一樣平常,屬于一二年級的小孩子。
五
第二條路,被一條偏移出來的小路拆分成三截。這條路的首尾仍是大路,而中間拆分的那一截——在大路北邊那排住戶的屋后——是一條瘦如羊腸的小路,雨天滑膩如青石條上的綠苔,晴天則像一條細(xì)瘦的白晃晃的長飄帶。小路的一側(cè),人家的屋后檐邊,一條瘦弱的溝渠隨著小路曲曲折折,流淌過去的是家家戶戶的污水。水面漂浮著厚厚的綠藻,翻騰出腥臭的泡沫,是一攤真真的“毫無希望”的死水。另一側(cè),各類雜樹交頭接耳,有榆樹、槐樹、金龜子樹[我們老家稱“老水牛(ou,讀作二聲)樹”,樹葉分成三部分,形如撲克牌里的梅花,因樹上多有金龜子,故名],更多的是臭椿樹。
夏末秋初的開學(xué)時節(jié),多旱少雨。天上地上滾動著“火球”,大路被太陽曬出一窩窩細(xì)面似的塵土,又熱又燙,來來往往的腳步、自行車,又揚起嗆人的塵灰。大路兩側(cè)全是住戶,無遮無擋,陽光篩下的“針”直通通地往腦袋上扎,讓人覺得腦袋上不停地響著爆栗子。這樣的時節(jié),我們便時常走這條小路了。
小路一側(cè),房屋切下高高低低的影子,另一側(cè)的樹木,落雨般滴漏著點點光斑,那光斑經(jīng)樹木篩下后,已顯出柔和的溫度了。樹林密密,樹影憧憧,一條小路光影交錯,一路走,臉面上明明滅滅。風(fēng)起的時候,樹影來來回回輕柔地晃動,地上的光斑便似在走,一個攆著一個,一跟勁地跑,整條小路也變得仿佛不再貼著地面,而是騰空飄蕩,舞之蹈之了。蟬在遠(yuǎn)處的密林中,一聲乍起,那聲音就有了交接,一樹趕著一樹的。蟬鳴似在空中邁著腳步,由遠(yuǎn)而近,“刺啦”一聲,迎面而來,在頭頂上劃開了空氣的口子。走在小路上的人,使勁把腳在粗硬的地面上跺,一跺,蟬立馬就啞了嗓子,這一停頓,突然得讓人沒有準(zhǔn)備,干脆得像冰碎。
天氣越熱,這條小路帶來的歡樂就越多。那明明滅滅的陽光,隨風(fēng)舞動的陰影,樹枝間穿過的喧嘩的沙沙聲,以及像雨一般淋落的蟬鳴,都給人兜頭灑下滿身的清涼。任日頭再大,哪怕是送給剛蹦出池塘的青蛙一張干燥的蛙皮,送給滿園子傍晚喝飽了水的菜蔬次日的蔫頭耷腦……只要有這條小路在,任陽光兜頭澆下炭火,我們也能似游蕩的針腳,歡快地穿行在密林陰涼下,成為一條行于水上的不系之舟。
這條快樂的小路,唯一讓人可惱的,是那臭椿樹上的“花大姐”?!盎ù蠼恪钡挠紫x黑底白花,在椿樹上攀爬蹦跳,成蟲就生出兩片薄薄的翼翅來。它們蹦跳、飛行,在密林中穿梭,并不停撒下尿來,淋淋漓漓,落樹下人一身。一抹,有似有若無的沾手的黏,彌散出一股臭椿樹般的難聞的木腥氣。
若是誰被“花大姐”尿到了頭上臉上,多半會拿另一些趴在樹身低處的“花大姐”撒氣。單掌迅速地一捂,便捉到一只??罩菩?,使勁地?fù)サ降厣?,待它被摔得頭暈?zāi)垦_€未蹦起,追上去便是一腳。輕輕一聲“啪”的爆裂里,有內(nèi)心小小的解恨的爽氣。
六
第三條路,便是高年級學(xué)生的去處了,而即便是他們,也時常需要結(jié)伴同行。那是山坎下的一條路,說是路,不過是下地干活的大人,用經(jīng)年累月的腳步踩出的一條草木枯黃的路。挨著這路的,是一條由北面來的“江溝”,江溝折一道彎,一徑朝東去,匯入滔滔流水的淮河。
夏秋少雨的季節(jié),這條江溝的水便漸漸干涸,只留溝底一線細(xì)細(xì)的流水,分割成一截一截,再無往日里歡騰流淌的氣勢。遇上大旱年月,這江溝龜裂如龜背,溝底的淤泥灰白細(xì)膩,塊塊綻開,揭一塊在手里,摸上去是滑潤的觸感。江溝的兩岸,亦是樹木蔥郁。新葉初生,舊葉掉落,滿江溝便鋪上了層層落葉,變黃、干枯、灰敗,厚如蓋毯,腳踩上去有綿軟的勁道,生脆的碎裂由上層的落葉傳遞到下層,那腳踩的聲音,便被下層已經(jīng)灰敗的落葉吸收盡了。這樣一步步走下去,便有一路的聲音跟隨,不但是遠(yuǎn)處、近處的蟬鳴,還有來自大地深處最踏實的回聲,那每一步,都落到了大地的實處。
這條路,獨自一人時,我從未敢去涉足。只有成群結(jié)隊時,我才敢行走其間,那是由我的小表哥瑞恒帶領(lǐng)的一群人,故意大喊大叫,顯出熱鬧的人氣,也為了給自己壯膽。僅有兩人時,那是由我上初中的大表哥東子領(lǐng)著,他在前,我在后。他口哨吹得極好,單憑一張嘴,能吹出許多流行歌曲的調(diào)子來。我跟在他身后,聽他腳下踩出喧嘩的枯葉聲,聽他和著蟬鳴吹出好聽的調(diào)子,我心里亦裝著膽怯,便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時常要小跑著,才能攆上他歡快邁著的大步。
這所有人的膽怯,皆是因為那條江溝,在水量豐沛的時候,淹死過人。望去如同茫茫汪洋的大水退去后,人們在江溝邊,偶爾看見過隨大水漂來的死嬰,被河水泡得發(fā)白、腫脹,甚至已腐爛出森森白骨。加之,江溝離著村莊遙遠(yuǎn),行人少至,樹木遮出深厚的陰影,那游蕩在江溝之上密林之間的空氣,便帶上了鬼魅之氣,帶著暗夜將臨般的陰森。
村莊里,大人為了嚇唬偷偷下水游泳的孩子,一再告訴自家孩子,午后山坎下的鬼氣重,那些游蕩的小鬼們,選擇在午后尋找投胎的替身,來取陽間孩子的性命。
沿著這條江溝一路往東,過一道閘,便是淮河岸邊如茵的草地了。緊鄰著淮河北岸的是安徽省,靠岸處有一大片遼闊坦蕩的平地,鋪攤開廣袤的視野。未播種時,那平地可見耙耬理出的水紋似的痕跡;麥苗萌生的成長時節(jié),則是一整塊厚實的“綠糕”,有著縷縷細(xì)線般的灰白小道;而漲水時期,便是河與岸不分的,一片大水湯湯了。南岸便是河南省,沿淮河往南走上十幾步,是一條十多米寬的淺灘,淺灘上生長著厚厚的藤草,草莖攀緣著草莖,根須勾連著根須,把一片如茵的淺灘鋪展得像一張可以安眠的溫床。但安眠總與陡峭的夢境相連,這片陡峭如崖的山坎,被樹木野草的根須緊緊攥住,根須離不了土,土也離不了根須,如此這般相守相持著這片山坎。但一入雨季,即便有如此茂密的草木深扎駐守著,也還是會有坍塌的危險。一夜間,便陡然跌落掉一塊,坍塌出巨大的坑洞,讓山坎邊上的住家戶,幾多的夜晚不敢睡去,即便終于熬不過睡意來襲,那夢境似乎也帶上了一角山坎的陡峭,如臨深崖,隨時等候著崩塌和毀滅。
夏末秋初,放學(xué)后,天上的日頭,仍閃耀著刺眼的白光。我們走出校門,按捺不住欲飛欲奔的念頭,便沿著山坎下到了淮河淺灘邊。
趁著天光大亮,課下作業(yè)的煩惱還沒來到心上,在課堂上木頭似的呆坐一下午的我們,需要來到河灘上玩耍放松,把自己又沉又木的腦袋像茶葉那樣,在水中浸潤到松散。此刻,河灘上無遮無攔地吹著曠野的風(fēng),極目遠(yuǎn)望,天地廣闊而浩蕩,容得下任何心性和胸懷。我們這些籠中的鳥雀,一振翅,便撒歡在了河灘上。
那時,淺灘上已經(jīng)滿布著學(xué)生的身影了。也還有不多的幾個大人,彎著腰,一手拿著口袋,一手拿著鐵鉤,一步一步地在淺灘上尋找著什么。我脫了鞋,挽起了褲腿,把書包和鞋子一扔,就走到了河床上。一步一個腳窩,圓嘟嘟的腳后跟踩出光滑的泥坑,我也像大人一樣,把眼睛變作探照燈,在河床上的泥濘里尋找著了。
我要尋找的,是一種被稱為“淮河鮑魚”的淮蜆,它長如成人的手掌,寬約兩指,表面是一層厚硬的殼,里面便是白嫩如荔枝的蜆肉了。把那白嫩的蜆肉剝好,淘洗干凈,滾水稍灼,只三五秒就得,時間一久便老了,嚼之如膠皮。橫著切小段,再佐以切成小粒的臘肉丁,和掰成一拃長的紅薯粉條,勾上勻溜的芡粉,做一盆鮮、香、滑、潤、濃的“淮蜆雞蛋湯”,是別處難得一嘗而淮河岸邊所獨有的絕味佳肴。
在淺灘上看到有小洞,一有響動,便“滋”的一下噴出水來,那便是淮蜆了。大人們帶著一根專門抓淮蜆的鐵鉤,順著小洞往下插,再往上提,正好就鉤住了淮蜆開合的嘴,一只淮蜆就被捉住了。我們小孩沒有工具,只有兩只手,待我發(fā)現(xiàn)了“滋滋”冒水的小洞時,便用雙手在四周刨起了坑,只留小洞那一塊,待坑洞刨得像一座城池,整個地圍住了淮蜆時,淮蜆便成了“甕中之鱉”,雙手一收,它就在劫難逃了。
由于沒有工具和經(jīng)驗,待我兩手終于抓滿淮蜆后,夕陽已消逝掉它最后的絢爛,倦怠地走到遠(yuǎn)方大河的盡頭,留一點余光在樹梢頂尖的煙影中。此時,我的心里早已沒有捉淮蜆時的快樂了,也沒有收獲后的喜悅了,有的只是渾身泥污和遲遲晚歸的害怕。必然,在家里,父母閑散下來焦急地等待,或者為生計奔波而無暇顧及我的晚歸,無論哪種,對于我,只需瞧著渾身的泥污和不按點到家的時間,就足夠一通責(zé)罵,甚至一頓拳腳。
因為擔(dān)心和害怕,我總是在臨近家門時,把抓滿兩手的淮蜆統(tǒng)統(tǒng)扔掉。雖覺可惜,但與父母的責(zé)罵和拳腳相比,我也只好“舍魚而取熊掌”?;丶业穆飞?,我腦袋里設(shè)想著如何以謊言應(yīng)對責(zé)罵,如何以眼淚應(yīng)對拳腳。但無論如何,抓淮蜆時的快樂是結(jié)結(jié)實實存在的,我也因此,在痛之前,先期品嘗到了甜。
多少次放學(xué)后,黃昏還洋溢著一張熱情的臉,太陽在或深或淺的河面上照出粼粼波光。河灘邊無數(shù)孩子蹦跳著,斜挎的軍綠色書包在屁股上顛動著,快樂得像撒野的馬駒,不甚寬闊的河灘,成了這群馬駒肆意縱情的歡樂場。我也是這群孩子中的一個。我在岸邊,望著春天的草如何拱動,夏秋的陽光,如何把河水燒灼得熾烈、金燦,又遙望著一場冬天的大雪,如何把河灘抹一層厚實的積雪,而那淺瘦河水上的雪,落水即融。那兩岸積雪的肥白,夾持著一條淺水,曲扭著,直伸向有著大海的遠(yuǎn)方。
那時候,我朦朧地知曉,我是大河之上的孩子,那或深或淺的河水,是血液一樣的東西。正如沈從文所寫:“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xué)會了多少知識,見識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這條河水上擴大的?!?/p>
后來,我多吃下幾碗人生的飯食,又寫作多年,我更從骨子里體認(rèn)了這份血脈相親的關(guān)系——我與我之關(guān)系,我與筆下文字之關(guān)系,亦是一條大河給予的影響——我經(jīng)見的人物堅韌、曠達(dá)之品性,皆由這塊土地與河流哺養(yǎng);我經(jīng)見的文字沉靜、寬厚之風(fēng)格,也皆由這塊土地與河流滋生。借由這方土地和河流,我知曉了一條大河猶如草木,亦有春秋之榮枯,我亦更清晰地認(rèn)識了自我,艱辛的生活與時刻悸動的文學(xué)之心,讓我對生命的體驗有了更深的認(rèn)知和情感,對筆下的人物事物有了更深的悲憫,也鞭策我更努力地在文字和生活中,找尋一種“深刻地理解他人的真理”。
大河枯萎,大河洶涌,年月滾動著流水的齒輪,將或粗或細(xì)的河水運抵此處,又運向無盡的遠(yuǎn)方。時間拍打著河流的堤岸,任河水漲落,只有河水喧嘩,堤岸則無聲無息。
十幾年后,大路變了模樣,小路無人再走,江溝水流靜緩。而三條路所通往的學(xué)校,曾經(jīng)的瑯瑯書聲早已消失,只剩一片荒草掩埋的殘磚碎瓦。唯有細(xì)瘦多年的舊河,重又寬闊起來,由北而來,向東而折,大河流深,拐著大彎。
(選自2023第2期《青年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耿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