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薛彭生高中開始同班。剛認(rèn)識那會兒,我問他:“你媽媽姓彭?”忘了他怎么答了,只記得他媽媽不姓彭。
高一下學(xué)期,學(xué)校以“紀(jì)念五四”為題,向全校征文。我寫了首“長詩”,得了第一名,詩貼在學(xué)校櫥窗里。這次征文,讓青春期的孩子們得以顯山露水了。之后我得知,許多同學(xué)開始寫詩,以詩參賽,而不像以往那樣寫作文。彭生也是其一,彭生那回寫的詩叫《青春》,不長,估計二十行吧,但特別有力,滿是不尋常的句子和迸裂的激情,但跟“五四”沒什么關(guān)系。我還能記得他的字跡的樣子,那片紙的樣子。那不是當(dāng)時的高中生能理解的,我看了之后,只有不說話,因為說不清。
仲海讀了他的詩,也讀了其他幾個人的,說:“我只服薛彭生。只有他是詩人?!迸砩约阂策@樣自識吧。某日,下午自習(xí)課上,他隨手寫了四行詩,擲過來給我看:酒杯里盛的永遠是酒,水杯里盛的永遠是水。如果我的杯子里不是溢滿了瓊漿,我怎敢拿它與你干杯!
老薛讓人不得不服,這四行詩我至今記得。
二
班主任李連軍老師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上學(xué)放學(xué),我倆經(jīng)常會同路,一路上聊起各種各樣的話題,有時說到薛彭生。李老師談到了拜倫,談到了戈培爾,說他們像,才華都異于常人,腿腳又都有點兒小毛病,思想上,也都有那么點憤世嫉俗?!皯嵟鲈娙恕!崩罾蠋熣f。
還是高一,歌詠會。那是“五四”之后了,在六月份。有一天,李老師把我叫到一邊說,班上準(zhǔn)備上一個獨唱,只上一個獨唱,讓薛彭生唱。李老師心細如發(fā),知人、察人、憐愛人。我那時喜歡唱,平時表現(xiàn)多,唱得還行。他怕我有什么想法,對我的“才能”大加贊賞,說了不少好話。“但是,薛彭生的歌唱天賦,是超乎常人的,最能代表咱們班級?!?/p>
我對彭生在歌唱上的天賦,一無所感。倒是李老師提醒我了,幫我發(fā)了蒙。他聽過彭生在班級元旦晚會上唱《太行山上》,一曲難忘。此后,每天放學(xué)后,李老師除了排我們的小合唱、二重唱,也專心輔導(dǎo)彭生唱《滿江紅》。
歌詠會安排在傍晚。彭生上場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音響很差,彭生的聲音渾厚有力,是那次歌詠會最響的,全場都能聽到。
那之后我注意到,很長一段時間,彭生最愛的歌唱家是帕瓦羅蒂。他唱歌偏緊,有點用力過猛,不為同學(xué)所喜。不過,他是我認(rèn)識的唯一對意大利唱法無師自通的人,腹式呼吸、胸腔共鳴,非常自然。我后來結(jié)識了不少歌唱界的人,發(fā)現(xiàn)即便對于專業(yè)的歌手,這都還是個坎。在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我們唱歌都是自然發(fā)聲,帶一點自然的修飾。尚無流行歌曲進來時,那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唱法。但彭生不同,他已經(jīng)“帕瓦羅蒂”了,并且還蠻正宗。有時遇上帕瓦羅蒂的歌曲,比如《我的太陽》《重歸蘇蓮?fù)小?,我也會哼兩句。彭生時常示范:“不對不對,這樣……”“還是不對,從這兒,自然……”“不是憋著……”嗯,我到現(xiàn)在懂了點兒,但還是沒學(xué)會。
高二,分了文理科班。我和彭生仍在一起,有一陣子是同桌。他發(fā)現(xiàn)我的一個弱點——會被自己的想象驚嚇。上自習(xí)課時,他悄聲跟我講故事,讓我產(chǎn)生幻覺。有時也不是故事,就是一些場景,比如云龍山、一條無人的小路、醫(yī)院走廊、樓梯、月光、鐘聲……這家伙有繪聲繪色的能力,經(jīng)常讓我感覺毛骨悚然,哪怕是大白天,哪怕陽光燦爛。
那一年暑假,假期語文作業(yè)是辦小報。彭生的小報叫《小草》,報頭有漂亮的行書,旁邊以瀟灑的筆墨寥寥幾筆勾出一塊山石、幾片草葉。假期歸來,教室的后墻掛滿了小報,我對彭生的《小草》注目良久,心里只有吃驚。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大家都迷上了書法。某日密謀后,幾個男生趁著夕陽將落,潛至云龍山碑廊拓碑。彭生是拓碑主力,自學(xué)弄會了拓片的全程手藝。我給他打下手,遞墨、遞紙、遞濕抹布,一番手忙腳亂,做賊心虛……最后拓的一個字,是路邊山石上巨大的“忍”字。天黑得快看不見了,不便再作業(yè),我們收了手,幾步攀至山頂,站在山頭俯瞰萬家燈火。
至今我還記得那個情景。那幾乎是徐州城入夜唯一的情景。想到徐州,想到古彭城之夜,我就會想起那個情景:一大片黑藍,遠處幾抹更黑藍的是遠山,萬千燈火皆依伏在腳下,幾個少年站在山頂。我們喊了幾聲,按古人說法,該叫“長嘯”吧。我那時剛讀了巴爾扎克的《高老頭》,覺得這像極了結(jié)尾時的那一幕:拉斯蒂涅站在山頭,俯瞰著巴黎塞納河兩岸的燈火,氣概非凡地喊了一句:“現(xiàn)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
彭生有個窩。他在家中獨占了一個房間,他家就在郵政局后面那座小院的盡頭。這也成了大家的窩。幾個玩得來的伙伴,都喜歡到那兒蹭,多數(shù)時候是吹牛,偶爾也干些別的。我在那兒第一次讀到艾略特的《荒原》,在一本《世界文學(xué)》上,譯者是裘小龍,始知詩歌有此種寫法。第一次通過紅燈牌收音機、中華牌電唱機,聽到了合成器——由晶體管發(fā)出的,雅爾在紫禁城演奏的,只覺得此聲發(fā)自天外,散發(fā)至宇宙洪荒。這樣的一個印象,那么遼闊、無限的寂寥空無,只這一次,覺得世間有一種聲音,超出了人世、生命、星球、太陽系,沒著沒落地在宇宙間激蕩……
又有一陣子,大家迷上了畫畫,彭生是師父,彭生的窩是畫室。一天傍晚,我在淮海路新華書店買了書,拐進了郵政局后的小院。夕陽斜進窗子,幾個伙計正在寫生,面對著墻上的一張葡萄靜物照。郝佳、紅衛(wèi)、王利、彭生……郝佳好像在畫自己的手,右手畫著左手。我從那以后,再沒碰過繪畫。小學(xué)時,我是班里畫畫最好的三個學(xué)生之一。初中班上,我的繪畫成績最優(yōu),多次習(xí)作都在90分以上。矯蘇平老師曾提起,某某比賽,你可以畫張畫,參加參加。認(rèn)識彭生,尤其是這一次之后,我意識到,在繪畫上我全無才情,也沒天賦。彭生的寫生、造型能力,即便是剛向他討教的初學(xué)者如郝佳,其顯露出來的水平,都讓我明白到這一點。那時彭生常提到的繪畫至交是王競。我見過他們貼在學(xué)校櫥窗中的畫,此前還不覺得怎么樣,以為自己再努力努力,或許能達到那樣的水平。等同一班共聚多時,見識日多,我才看清楚他們的水平,也明白了自己能力有限。
三
少年初心,一切都在萌發(fā)中,天地萬物驟然開闊,像打開了一扇扇秘密之門。我們常走在校園里談剛念的詩、剛讀的小說、剛看的電影。電影這種藝術(shù)讓我們感到,小說和繪畫或許都正在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電影才是未來的藝術(shù)。彭生的見解,也每每讓我有忽開新境之感。
《人生》——先是路遙小說,然后是吳天明的電影——轟動了。那幾天,在操場上來來回回,我們長談的話題,便圍繞著這部電影。彭生說《人生》并非什么佳作,并舉出許多的例子,分析這部電影的不足之處。如鏡頭之間光影的跳,如綠撲撲田野場景的鬧。他以一部外國電影為例,說其光線、色彩、剪輯如何之精妙;說導(dǎo)演為了色調(diào)和諧,為了表現(xiàn)主人公的心理世界,把房屋、土地、河流,通通都染上了顏色。蒙太奇、長鏡頭、淡入、淡出……我最早是從這里知道了這些電影術(shù)語,在一個鋪展開來的新世界里,一步步走向更深。差不多二十年后,我通過影碟觀看了塔科夫斯基的《鄉(xiāng)愁》,意識到彭生當(dāng)年所講,將房屋、土地、河流都涂上顏色的正是這一部電影。
讀到世界史,其中提到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名作“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但引用的譯本是孫用的白話詩譯法:自由,愛情!我要的就是這兩樣。為了愛情,我犧牲我的生命;為了自由,我又將愛情犧牲。
我們都覺得不習(xí)慣,說還是用舊體詩翻譯的好。彭生很激動,對裴多菲的自由詩體贊不絕口,指出其中的節(jié)奏要素,并大聲朗誦,毫不拘于成見。他的見識,他的激情,真真詩人也!
一九八五年元旦,中學(xué)最后一次新年晚會。大家都已年屆十八,少年心氣越發(fā)激蕩、蓬勃、桀驁不馴,而彭生尤甚。我試圖說服他給晚會的舞臺畫個畫;另外作一首詩給同學(xué)們,代表班級作為晚會主題詞。他一直都沒答應(yīng)。對群體的認(rèn)同,他不像是從前了。彭生好像尤其有自由的意識,對不認(rèn)同的,就是不認(rèn)同,絕不屑為烏合之事。
我只有拿兄弟情義說事,卻并不很奏效。一九八四年最后一天的中午,晚會眼看著要開始,彭生走到黑板前,信手拿起一根紅粉筆,開始畫。牛年生肖郵票剛剛發(fā)行,他就以這個為摹本,畫一頭牛。大約一堂課的工夫,一頭昂首挺胸、眼望南天、似在嘶吼的壯牛,已橫立在面前,滿滿登登鋪了一黑板。當(dāng)時我剛有點近視,新配了眼鏡,時戴時不戴。我站在教室后頭看這頭牛,戴上眼鏡,那些筋肉、骨骼仿佛鼓凸活現(xiàn),似乎成了立體的,全有了質(zhì)感。我把這發(fā)現(xiàn)給彭生說,他也剛有點近視。把我那兩百度的眼鏡借給他,他左看右看,走到這邊又走到那邊,一邊看一邊嘴里哼哼:“嗯,嗯,不錯。肌肉……筋骨……下面隱含的骨架結(jié)構(gòu)……嗯嗯,看咱,真不錯!解剖學(xué)的質(zhì)感啊!半似!半似!”(半似,徐州方言,意為“好到極處”,“半似”疑非正字)彭生心情大悅。也許受此激發(fā),幾十分鐘后,也就是晚會開始前一刻,他的詩作也出來了。這是當(dāng)年我們的畢業(yè)歌——就要告別,就要四散去,似沒有一分留戀,只渴望著要出去,要走出去。但是它有一種達觀,也是一種命定:不管四散到哪里去,頭頂還是這太陽,腳下也還是這土地。
四
高考后,我去了復(fù)旦大學(xué),彭生去了南開大學(xué)。信紙紛飛,一時把我們埋在書桌上。比起其他大多數(shù)同學(xué),彭生的信不多,也不長,多談及詩社和他所在的中文系,用那種我極為熟悉的“圣人蛋”語氣。詩人小海是他的同學(xué),彼時是南開大學(xué)的名人,詩名傳到了校園外,彭生談起他,語多批評。又有一回,著名詩人韓東到南開大學(xué)開講座,人潮涌動,連窗口處都擠滿了人,演講一結(jié)束,許多學(xué)生蜂擁去索簽名。彭生說,他從地上撿了一張紙,上面有一個鞋印,遞上去……
寒假暑期歸來,同屆的、同班的同學(xué)相聚,每次都像新武林大會——好友多日不見,再見面大家都長了新本事,刮目相看,不服來戰(zhàn)……一時間翻翻滾滾。纏斗得最激烈的、盛事中的盛事,當(dāng)數(shù)圍棋爭霸和吉他比試。
圍棋下到了最后,只剩下彭生和郝佳。兩人從夜晚戰(zhàn)到清晨,彭生從平手棋,到授一子、授二子、授三子,竟一直授到六子,這郝佳仍是戰(zhàn)他不過。
我以為郝佳是負(fù)了急,自亂了陣腳。要說這郝佳可是人精,《少林寺》看罷便會鯉魚打挺,學(xué)個杜丘冬人幾可亂真,文、理、外兼優(yōu),85屆高考摘得了江蘇省外語科第三名,再不濟也不至于讓彭生授六子。
棋罷斗琴,郝佳、仲?!俅螖∠玛噥?,固然他們在北京見了世面,組了樂隊,乃至成了校園風(fēng)云人物。彭生有一雙鐵鉤般抓得人手疼的大手,用這雙手,他從琴盲起步,兩個月,居然硬生生將一首《愛的羅曼史》收拾得玉潤珠圓。又過一學(xué)期,琴手們奉為至高段位的《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彭生說他練成了!“《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練成了?連滾帶爬可不能算!”這完全不可能嘛!見我們沒一個信。這廝拿過琴來,琶音、大輪指、把位切換……密集的音粒吹卷了阿拉伯的夜與晝,如風(fēng)、如光、如時光般的繁復(fù)手法,彭生竟似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這之后,我們便很少見面。大學(xué)畢業(yè)我去了武漢,進報社做了一名記者。彭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曲曲折折,似乎總沒個固定的去處,也沒個固定的工作。他先在徐州一家國有廣告公司,沒過幾年又離職,去廣州、北京、上?!诿绹得魉构救芜^職,又跳槽至日本電通廣告公司。他終于在上海穩(wěn)定下來,還是做廣告,似乎很成功——辦了一家自己的廣告公司,還開了一家印刷廠。新千年后,我到上?!翱疾臁眻髽I(yè),結(jié)識代理晨報廣告的某廣告商,他居然認(rèn)得彭生,提起彭生他兩眼放光,連呼“大神”,說在廣告思想和創(chuàng)意上,那可是“上海灘教父級的人物”。據(jù)他說,有多家著名客戶的諸多品牌,其幕后的傳奇推手都是彭生。
那一年,我攜妻挈子,回鄉(xiāng)探親。大年初三晚上,彭生微醺著來看我。他還單身著,還是那個模樣,白凈且英姿勃勃。在院子里見到我兒子和外甥,弄清他們和我的關(guān)系,非要給壓歲錢,拿出一沓百元鈔,追得兩個小學(xué)生滿院跑。
延引至屋內(nèi),我問他為什么還不娶妻。彭生說:“尚未立業(yè)啊,怎娶妻?”然后他感慨世道艱難,直說得咬牙切齒,仍是當(dāng)年那個憤怒青年。說到某一日,他心頭只覺一片昏黑如同困獸,冥冥中走進徐家匯的天主教堂,但覺得世間污穢如斯,穹頂如萬噸巨輪碾下,上帝立在天頂凝望。
此后,彭生一邊繼續(xù)經(jīng)營著他的廣告公司和印刷廠,一邊又建起了酒窖,專營法國葡萄酒,尤推崇波爾多和勃艮第。一旦聊起酒來,他總不忘給我們念真經(jīng),直把那些偽傳言、貼牌酒、制酒售假的旁門左道一一揭露。有時,同學(xué)們在外地小聚,也不忘將花費數(shù)百的葡萄酒拍了照發(fā)過去,請他鑒別。彭生會說:“這個你們也敢喝?”“這個只能用來漱口!”“這個只能洗酒杯!”
五
彭生的小學(xué)在大馬路,我在民主路。兩個同是故黃河邊上的學(xué)校,相距不過幾百米,一個在民主路東,另一個在民主路西。
小學(xué)畢業(yè),進初中,我們同上了徐州一中,一個在1班,一個在8班。徐州一中那座古老的青灰色教學(xué)樓,我在一樓東頭,他的二樓西頭。
后來,我們聚在一起了,相處歲歲年年,交流越來越多。我們的記憶,漸漸疊加、重合。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童年、少年、青春時期,我和彭生完完全全是在同一片街區(qū),在同一個天地里長大。
大馬路橋連接著徐州東站,是我們年少時走得最多的橋。多少次,我十幾歲的哥哥就是在這個橋頭痛哭!那時,母親帶著兩兒一女在徐州,父親一個人在宿縣。我親愛的哥哥,每次送探親的父親回宿縣,走到這里目送著父親提行李包走過橋去。不解這奇怪的社會,為什么不能讓父母相聚,調(diào)到一起工作。多少次,夢中有時醒來,我和彭生聽見的是來自東站的同一聲火車汽笛,它遠遠地傳過了故黃河,消散在午夜清冷的月光和夜氣里。
相處歲歲年年,交流越來越多,這些年,有時我會在腦中幻化出當(dāng)年我們在一模一樣的場景中,迎著朝陽,分別走進不同的小學(xué)——在故黃河畔,一個走這條街,另一個走那條街,其他的一切都一模一樣。是啊,本來我們就嬉游在同一個地方,很早我們就相互遇見,時有交集。其實我上小學(xué)時就知道他的家,看過他家的小院。每每走過民主路,經(jīng)過洋槐樹掩映下的那兩堵白墻豁出的院門,小伙伴們會指指點點,議論他的母親是郵政局的員工,父親是民政局的干部,妹妹因小兒麻痹癥下肢癱瘓,是延安區(qū)號召大家向她學(xué)習(xí)的身殘志堅的少年。小學(xué)生們都知道她,都知道她在郵政局院子里的家。
只是在我們都闊別了故鄉(xiāng)以后,這些東西才疊印、復(fù)合起來,告訴我們,它們原來是同一個原形。相處歲歲年年,交流越來越多,我有時候會想:我們的腦海中,很可能有同一座一模一樣的徐州城,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徐州城,久得如同前世的從前。
我和彭生都喜歡打乒乓球。他會發(fā)那種又急又轉(zhuǎn)的球,從球臺一只角,一路上拐著彎,奔向球臺對面另一只角。因此,他有個綽號叫“大砍”。第一次和“大砍”對陣的人,往往會招架不住,直接吃球。一九八四年夏,彭生突發(fā)奇想,帶著幾個乒乓球打得最好的同學(xué),到工人文化宮去挑戰(zhàn),那里聚集著全徐州城球技最高的一幫高人。結(jié)果出乎意料,我們的得分沒一個能過十,被高人們一頓砍瓜切菜,鎩羽而歸。
六
“壯年駕鶴西去,天才從此隱形?!甭犅勁砩ナ赖呢模@句話涌上我的腦海,脫口而出。
我的意思是說,說著彭生的這些事,知道的自知其真,不知道的只當(dāng)是傳說,再也無從去找他對證。天才之不可思議的形跡,已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彭生是天才。他是我見過的天才中最像是天才的。年少早慧,橫空出世,琴棋書畫,詩詞文章,做什么都好,索性什么都不做。
和他妹妹一樣,彭生幼時也得了小兒麻痹癥。只是留下的殘疾不嚴(yán)重:左腿比右腿短3.5厘米。若非深知多年,若非見他奔跑,誰也不會知道他有這個隱疾。
一抬頭間,彭生故去已近一月。年關(guān)如過關(guān),諸事紛紛揚揚,每日忙忙碌碌。年二十八九,值最后兩個夜班。報社辦公樓已成空樓,一件緊迫著一件的煩瑣事,終于落定、清空。在偶爾飛來一兩張大樣的辦公桌上,我將這紀(jì)念文字漸漸收尾。
午夜過去,晨曦復(fù)來。拜年的短信和微信消息在手機中一陣比一陣更密集地響起。大年三十啊,辭舊迎新。
別了,彭生,我們的故事,再無從相聚憶念。
(選自2023年第1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