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騖哲
普魯士新教傳教士郭實獵①Gützlaff 的中文譯名有郭士立、郭實臘、居茨拉夫等多種,但他本人使用的中文名則一直是郭實獵,他的西文名亦有 Karl Gützlaff、 Charles Gutzlaff、 Karel Gutzlaff 等多種。參見李騖哲:《郭實獵姓名考》,《近代史研究》2018 年第 1 期。是近代來華的關(guān)鍵外國人之一。他是中國境內(nèi)第一本華語期刊《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的編者,是鴉片戰(zhàn)爭的重要參與者,是中國最早的內(nèi)地傳教會——漢會②前人一般稱漢會為“福漢會”,此名源自王元琛所著《圣道東來考》(見王慶成編著:《稀見清世史料并考釋》,武漢出版社,1998年),但不見于郭實獵去世前的漢會文獻(xiàn)。該會檔案中自稱為“漢會”,所謂“福漢會”之“?!弊郑茷楣鶎崼C去世之后,繼任者所加。的創(chuàng)始人,更是第一個以私人身份進(jìn)入中國的新教傳教士。但是,他在暹羅期間的傳教活動,在華語學(xué)界尚無系統(tǒng)研究,至于他緣何突然決定離開暹羅、前往中國沿海探險,中外學(xué)界雖有較多研究涉及③有關(guān)郭實獵的系統(tǒng)研究,可參見 Herman Schlyter, 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Lund: 1946;Jessie G.Lutz,Opening China:Karl F.A.Gützlaff and Sino-western Relation,1827-1852,Wm.B.Eerdmans Publishing Co., 2008。前者為迄今最為完備的郭實獵研究專著,因系德文作品,影響力稍遜;后者觀點與前者多有雷同,而所涉文獻(xiàn)則遠(yuǎn)遠(yuǎn)不及,卻因系英文作品,故影響力更大,且多為華語學(xué)界征引。有關(guān)郭實獵在中國沿海探險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1926年,許地山在英國牛津大學(xué)波德利安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抄錄出版《達(dá)衷集》一事,自此,國內(nèi)學(xué)界方真正注意到郭實獵其人。20世紀(jì)30年代,郭廷以編纂《近代中國史》,大量使用了《達(dá)衷集》和部分清政府官方的文獻(xiàn),對郭氏第二次航行的活動有詳細(xì)記述(郭廷以:《近代中國史》,《民國叢書》,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589頁)。1953年9月13日《進(jìn)步日報》刊載了署名為南木的論文《鴉片戰(zhàn)爭以前英船阿美士德號在中國沿海的偵查活動》,此文認(rèn)為,“一八三二年阿美士德號在中國沿海的航行,是英國侵略者一次有計劃的偵查活動”。該文的主要觀點影響較大,延續(xù)至今。但學(xué)界至今尚沒有涉及郭實獵第一次中國沿海航行的專門研究,對他突破海禁的具體情況亦知之甚少。,但僅依靠《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的相關(guān)記錄,也很難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
郭實獵在暹羅傳教期間究竟完成了哪些工作?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故,迫使他決絕地開始獨自前往中國的旅程?又是什么原因令郭實獵能夠較為輕松地取得這場看似兇險的探險的成功?本文擬利用傳教士們的相關(guān)游記、馬禮遜和郭實獵的部分已刊和未刊的書信以及郭氏夫婦的中文著作,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郭實獵受荷蘭傳道會之命,于1826年12月到達(dá)巴達(dá)維亞,開始了他對馬來人的傳教工作。20個月之后,即1828年8月,深刻體會到華人社會傳教潛力的郭實獵不辭而別,退出荷蘭傳道會,與倫敦會傳教士湯雅各一道,操著他們剛剛掌握的漢語,攜帶著23箱傳教書籍,前往暹羅傳教①郭實獵脫離荷蘭傳道會,選擇對華人傳教的過程,可參見李騖哲:《不走尋常路:郭實獵前往中國傳教的原因再探》,《道風(fēng):基督教文化評論》2021年第1期。。他們于8月18日,抵達(dá)暹羅灣(der Bay des Mainamflusses)。23日,在一位名叫Carlos de Silveira的葡萄牙領(lǐng)事的迎接下進(jìn)入曼谷。此舉使郭、湯二人成為了最早到達(dá)暹羅的新教傳教士。
曼谷是東南亞的商業(yè)重鎮(zhèn)。自1782年暹王拉瑪一世建立曼谷王朝定都于此,已歷46年。曼谷的城市規(guī)模、繁榮程度自非荷屬東印度群島上的一般城市可比,而且在城內(nèi)居住的華僑數(shù)量也非??捎^。郭實獵來到暹羅,乘坐的正是華人的商船,而當(dāng)他上岸之后所見和所記的,自然包括港口中那些數(shù)量龐大的中國商船,以及暹羅與中國、東南亞其他地區(qū)之間繁榮的貿(mào)易狀況:
像暹羅這樣物產(chǎn)富饒的國家為貿(mào)易公司提供了廣闊的平臺。糖、蘇木、刺參(beche-de-mar)、燕窩、魚翅、雌黃、藍(lán)靛、棉布、象牙制品以及其他商品都吸引著眾多中國商人的注意力,這些人的商船每年都會在2月、3月和4月初時從海南、廣東、Soakah(或Shankeo,位于潮州府,此地似為汕頭)、廈門、寧波、上海(位于江南)以及其他地方出海到達(dá)這里。他們的進(jìn)口產(chǎn)品主要包括各種賣給中國人的消費品,以及大量的金條。他們會根據(jù)目的地的不同選擇要出口的貨物,然后在5月末、6月和7月的時候出海。商船大概會有80艘。那些途經(jīng)黃河流域的商船主要攜帶糖、蘇木和檳榔這類貨物。這些船叫做白頭船(船頭為白色),通常都在暹羅建造而成,重量為290或300噸左右,船員多為來自廣東省東部地區(qū)的潮州人。這些船主要歸曼谷的中國移民或暹羅貴族所有……盡管和印度群島(Indian archipelago)的貿(mào)易并沒有那么受重視,但每年依舊有大約30到40艘商船抵達(dá)那里。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London:1834,pp.53-54.這段文獻(xiàn)是國內(nèi)論及清暹貿(mào)易的一段重要資料,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其實就出自郭實獵這本廣為人知的《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另參見 R.M.Martin, China.Political, Commercial and Social.Vol.II,London:1847, p.135。姚賢鎬編:《中國近代對外貿(mào)易史資料》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3頁。
19世紀(jì)上半葉,暹羅與中國保持著比較密切的海上貿(mào)易往來。這得益于暹羅與清政府之間良好的關(guān)系,也由于當(dāng)?shù)厣檀拇骱痛瑔T多為華人,所以暹羅的商船極少受到清政府海禁的影響。這些船不但能夠沿海北上寧波、上海等地,甚至還可以直接駛向天津和遼東地區(qū)貿(mào)易。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載:
澄??h商民領(lǐng)照赴暹羅買米,接濟(jì)內(nèi)地民食,雖行之已閱四十余年,但此項來航,據(jù)稱回棹者,不過十之五六。③穆彰阿等修:(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552,暹羅,上海涵芬樓景印清史館藏進(jìn)呈寫本,1919年,第3頁。
可見當(dāng)時中國沿海地區(qū)不但與暹羅有商業(yè)來往,同時還有大量的華人借商船移民暹羅。據(jù)李恩涵估計,在1757至1858年間,僅潮州一地每年前往暹羅的移民就至少有數(shù)千人④李恩涵:《東南亞華人史》,上海: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273頁。。湯雅各則估計,1828年前后曼谷城總?cè)丝诩s有77,000,其中僅華人就占到36,000左右。郭實獵也注意到,在曼谷當(dāng)?shù)氐娜A人,不但數(shù)量龐大,而且成分也相當(dāng)復(fù)雜:
有大批來自廣東省最南端城市廣州府的中國人來到這里。他們大部分都是農(nóng)民;廣東省還有另外一個部族,叫客家,這個族群主要是些手藝人。來自福建省同安縣的移民為數(shù)不多;大部分都是水手或商人。而那些來自海南的移民主要都是流動商販和漁民,他們形成了最貧窮同時也最快樂的底層階級。他們從潮州沿襲來的語言和風(fēng)俗很快就傳遍全國。他們似乎安于這種凄慘不堪的底層生活,而且急于承襲暹羅人的一些壞習(xí)慣。有時候他們會和暹羅人聯(lián)姻,這時他們甚至?xí)仐壉緛盹L(fēng)格的外套和褲子,穿著打扮像個十足的暹羅人。①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34-35,p.29,pp.23-24, p.28, pp.28-29.
華人之外,郭實獵對暹羅人的印象也不算差,至少要比荷蘭傳道會先前指定給他的馬來人強(qiáng)得多:
這里到處充斥著迫害、宗教把戲,還有各種不幸和骯臟。盡管如此,在道德品行方面,暹羅人還是優(yōu)于馬來人的。至少他們既不好殺戮,也不固執(zhí)盲從,也不會完全聽不進(jìn)勸告。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34-35,p.29,pp.23-24, p.28, pp.28-29.
沒有了荷蘭傳道會的束縛,郭實獵的宣教活動要比之前自在、舒暢得多。他和湯雅各在到達(dá)曼谷的第二天便走上街頭,開始傳教③Der Mission?r Gützlaff , Allgemeine Kirchen-Zeitung, Sontag 26.August, Sp.1102.另見 Missions of The London and Netherlands Missionary Societies in Siam, Missionary Herald, October 1, 1829, p.324。,并且一度進(jìn)展得“很順利”。據(jù)湯雅各稱,他們在曼谷街頭散發(fā)的傳教冊子總會受到華人的哄搶,“以至于有一兩次,郭實獵先生差一點兒要被人們扯成碎片”④Missions of The London and Netherlands Missionary Societies in Siam, Missionary Herald, October 1, 1829,p.325,pp.324-325, p.325, p.324.。僅僅幾天的時間,他們兩個人“看起來就像在新加坡或廖內(nèi)群島一樣有名了”⑤Missions of The London and Netherlands Missionary Societies in Siam, Missionary Herald, October 1, 1829,p.325,pp.324-325, p.325, p.324.。
但是,二人的傳教活動很快就遭到了暹羅當(dāng)局的干涉甚至禁止。
在最初的兩周之后,幾乎每天都有針對我們的極其荒唐和惡毒的指控被捏造出來。我們被描繪成進(jìn)入王國的危險入侵者。國王自己很快就陷入了普遍的恐慌;并立即命令將一些書翻譯成暹羅語,以便他了解其中的內(nèi)容。分散給民眾的書籍被政府的爪牙沒收,布告也被從墻上撕下來帶走了。王室禁令很快被頒布了下來,嚴(yán)禁任何人再接收書籍,否則將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⑥Missions of The London and Netherlands Missionary Societies in Siam, Missionary Herald, October 1, 1829,p.325,pp.324-325, p.325, p.324.
在湯雅各看來,這一切都是暹羅土著的天主教徒在作祟,“他們不遺余力地阻礙我們的工作,或者力圖把我們趕出國門”⑦M(jìn)issions of The London and Netherlands Missionary Societies in Siam, Missionary Herald, October 1, 1829,p.325,pp.324-325, p.325, p.324.。而郭實獵則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之所以會被當(dāng)?shù)厝水?dāng)成“進(jìn)入王國的危險入侵者”,與英國在1824年到1826年間侵略緬甸的戰(zhàn)爭脫不開干系。英國侵略緬甸的行徑在暹羅造成了廣泛的恐慌:
我們剛抵達(dá)這里的時候,還因為外貌給當(dāng)?shù)卦斐闪丝只?。巴利文書籍中有預(yù)言清楚地記載著西方的某個宗教信仰會徹底征服佛教;而且此前已有西方宗教的信徒征服了緬甸,人們猜想,他們的宗教信仰在暹羅也會獲得同樣的勝利。慢慢地,人們的恐懼逐漸散去,但是隨著賈德森先生⑧賈德森(Adoniram Judson,1788—1850),他是北美派往緬甸的第一位新教傳教士。1813年到達(dá),至1850年去世,在緬甸傳教近40年。的緬甸語的小冊子傳入曼谷,人們似乎又開始恐慌起來;大概是因為賈德森先生在他的書中寫到:福音很快就會征服所有偽宗教。一直會有人向我打聽這一事件可能發(fā)生的具體時間。⑨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34-35,p.29,pp.23-24, p.28, pp.28-29.
不過,這種被敵視和嚴(yán)密防范的狀況并沒有持續(xù)太久,郭實獵很快就憑借著他的醫(yī)學(xué)知識打通了與暹羅上層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
Kroma-khun,前任國王的妹夫(brother in law),是一位不茍言笑的老人家,曾找我去給他看過病,我也借機(jī)和他聊過信仰方面的問題。⑩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34-35,p.29,pp.23-24, p.28, pp.28-29.
Paya-meh-tap,那位暹羅軍隊在與佬族或撣族的戰(zhàn)爭中的總指揮官……一場重病促使他召我前去。他口頭承諾給我黃金作為我的報酬,實際上從未真的想支付。?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34-35,p.29,pp.23-24, p.28, pp.28-29.
昨晚,在Silveira先生的引薦下,兩位柬埔寨王子召見了我們……年長的那位今天早上還派了艘駁船來接郭實獵牧師去見他的一個生病的孩子。①Jacob Tomlin, 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 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 Siamese, Javanese, Khassias, 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London: 1844, p.172.
在《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或者湯雅各的游記中,我們時常能找到當(dāng)?shù)氐娘@貴向郭實獵求醫(yī)的記錄。郭實獵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醫(yī)生,更不是醫(yī)學(xué)傳教士,他所謂的醫(yī)學(xué)知識僅來自于鹿特丹短暫的傳教士訓(xùn)練,可謂非常粗陋。但在當(dāng)時醫(yī)療條件較為落后的東方,當(dāng)面對某些眼病或皮膚病,郭實獵只需用簡單的眼藥水、搽劑或者內(nèi)服藥便足以收到出人意料的療效②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這恰是郭氏在暹羅權(quán)貴面前一度頗受重視、并且得以在他們面前談?wù)撟诮虇栴}的重要原因③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30, p.30.。不過,郭本人對這些權(quán)貴似乎并沒有太好的印象。在郭實獵眼中,他們腐敗、墮落、言而無信?!熬S護(hù)和暹羅貴族之間的關(guān)系”顯得“又累又惡心”④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30, p.30.,但以此來化解傳教過程中的阻礙,倒也頗為值得。以醫(yī)、藥為媒介,郭實獵和湯雅各在曼谷的人氣迅速集聚起來。
在1828年底和1829年上半年,得到暹羅政府接納的郭實獵,又恢復(fù)了在當(dāng)?shù)貍鹘痰墓ぷ鳎€會在商船到港的季節(jié),登上中國的商船,向海員們散發(fā)宗教冊子并且宣教,以期他們能將基督的教義帶回中國。不過,他最重要、最繁重的工作依舊是給當(dāng)?shù)厝丝床?。在他的診室里,“整天都擠滿了病人”⑤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以至于“連轉(zhuǎn)身的余地都沒有”⑥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
據(jù)湯雅各稱,郭實獵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向患者提供一些內(nèi)服藥,但偶爾也能施行某些小型外科手術(shù),比如取出傷者長期滯留在手臂上的鐵質(zhì)子彈⑦M(jìn)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隨著他們的名氣逐漸變大,甚至還有當(dāng)?shù)氐睦夏耆苏`以為他們掌握了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
有一些老頭子老太太之前也來問過對抗自然衰老的方法,他們滿心以為世上會有這種解藥。事實上,無論老少,他們都抱著一種強(qiáng)烈的信念,就是沒有什么疾病是我們的藥治愈不了的。⑧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
在郭實獵醫(yī)治的病患中,最值得注意的病例還要數(shù)“大煙鬼”(opium smokers)⑨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早在1827年,郭實獵初抵民丹島時,他就對當(dāng)?shù)厝A人的賭博、吸毒等惡習(xí)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厭惡⑩Archief van het Nederlandsch Zendelinggenootschap 1797-1951(ANZ), 1102-1.1.2.2.7.1.3.804.Dagverhaal van het verdere verblijf te Parapattan, het vertrek en van de aankomst te Riouw en van de verdere leidingen Gods te dezer plaatse.pp.7-9.。而當(dāng)他來到曼谷以后,也沒有掩飾過自己對于鴉片的反感:
Chow-nin,國王的繼兄弟,是一位優(yōu)秀的年輕人,卻有吸食鴉片的習(xí)慣。?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27, p.68, p.61.
有一位船長,今年60歲……他是我公開表態(tài)的敵人;一個沉溺鴉片的人(每天大概要花一美元在藥品上);他壞事做盡;還不聽同胞的勸告;但同時他又非常了解歐洲的先進(jìn)性,也懂得欣賞歐洲工藝的價值。?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27, p.68, p.61.
中國的船員普遍是些下等階級的人。他們中很多人喜歡吸鴉片、賭博、偷竊甚至通奸。他們沉迷于藥物,不惜散盡家財;他們沉迷賭博,寧可輸?shù)靡环植皇#凰麄儠⒆约何ㄒ坏耐馓啄脕礞渭恕?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27, p.68, p.61.
在暹羅,無論是傣族還是華人,都被鴉片毒害得不輕。很多成癮者都會向郭實獵求助。在這些人中,既有普通的平民,也有“在簇?fù)硐聛淼健钡摹白鹳F人”,這些人總是向郭實獵和湯雅各“悲切地形容他們被鴉片折磨的狀況”,以及“鴉片給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家人帶來的毀滅”?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p.132, p.131, p.132, p.198, p.132, p.132, p.134.。至于郭實獵,則來者不拒,一律給予治療。根據(jù)湯雅各的記錄,郭實獵用來幫助人們戒除鴉片的藥物是一種被稱為“吐酒石”的催吐劑,而且效果似乎還不錯:
一位身份尊貴的中國人來到這里,向我們抱怨鴉片對他的折磨,同時希望我們能幫他治療。郭實獵牧師給了他一劑混了少量鴉片的吐酒石。他回去后,過了一兩天,就欣喜地表示他已不再沉迷鴉片,現(xiàn)在甚至碰到鴉片就有一種厭惡感。后來他還送了我們一只鴨子作為謝禮!①Jacob Tomlin,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 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Siamese,Javanese,Khassias,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p.127, p.132, p.135, p.216, p.216.
剛剛還有三個大煙鬼求我們賜予他們戒除毒癮的解藥。像這樣的病人目前已超過20個……那些混合了吐酒石的鴉片給患者造成了惡心感,隨后他們就會對鴉片產(chǎn)生抵觸。②Jacob Tomlin,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 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Siamese,Javanese,Khassias,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p.127, p.132, p.135, p.216, p.216.
從《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和湯雅各的游記來看,郭氏這段在暹羅行醫(yī)傳教的經(jīng)歷都沒有太多的疑點。不論是郭實獵行醫(yī)的效果,還是他在其間為基督教掙得的影響力,都可圈可點。正如湯雅各所說,郭實獵在暹羅的工作,正在不斷地“上臺階”(Gutzlaff has been much refreshed in his labours)③Jacob Tomlin,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 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Siamese,Javanese,Khassias,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p.127, p.132, p.135, p.216, p.216.。
然而,問題也顯而易見。郭實獵在19世紀(jì)30年代中后期,對中國東部沿海的鴉片走私活動提供過極其重要的助力,他本人不但接受鴉片商的資助,甚至親自參與鴉片走私活動。他后來的行徑,與《中國沿海三次航行記》的記錄,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和矛盾。那么又是怎樣的遭遇改變了郭實獵呢?
要了解郭實獵在19世紀(jì)30年代的思想變化,就不能不提到他的婚姻。大約在1829年下半年,郭實獵“應(yīng)史密斯牧師邀請前往新加坡。又因倫敦會暫無常駐馬六甲的傳教士,郭實獵便被派往該地管理傳教會的事務(wù)”④Alexander Wylie, Memorials of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to the Chinese: Giving a List of their Publications and Obituary Notices of the Deceased, shanghae: 1867, p.58.。在此期間,郭實獵遭遇了一次他自稱為“驚喜”的美妙邂逅⑤Jacob Tomlin,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 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Siamese,Javanese,Khassias,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p.127, p.132, p.135, p.216, p.216.:
剛從暹羅出發(fā)到達(dá)新加坡時,我很高興見到了一位英國籍的摯友,不久之后我與她就在主的見證下結(jié)合了。⑥Jacob Tomlin,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 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Siamese,Javanese,Khassias,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p.127, p.132, p.135, p.216, p.216.
這位“英國籍的摯友”名叫李瑪環(huán)(Mary Newell)。她是倫敦會派往東南亞的第一位女性傳教士,也是西方世界對華人派出的第一位女傳教士。她是馬禮遜(Morrison)在倫敦創(chuàng)辦的“倫敦語言傳習(xí)所”⑦此為馬禮遜利用回國休假的機(jī)會在倫敦建立的中文學(xué)校。有關(guān)這所學(xué)校的詳情可參見蘇精:《中國,開門!馬禮遜及相關(guān)人物研究》,北京:基督教中國宗教文化研究社,2005年。的早期學(xué)員,與湯雅各同學(xué),曾得到過馬禮遜本人的點撥。但由于早逝的緣故,李氏并沒有用英文公開出版的游記或回憶錄傳世,所以學(xué)界對她的生平并不十分了解。從現(xiàn)存的記錄可知,她在1827年8月26日到達(dá)馬六甲,服務(wù)于倫敦會在當(dāng)?shù)氐膫鞯勒劲郉eath of Mrs.Gutzlaff, Evangelical Magazine & Missionary Chronicle.Nov.1831, p.503.文中稱“Mrs.Gutzlaff had been five years in India”,此處的五年應(yīng)指李瑪環(huán)自1827至1831年生活在東南亞的四年多時間。,并陸續(xù)在倫敦會創(chuàng)辦的學(xué)?;虼壬茩C(jī)構(gòu)中工作過。李氏與郭實獵于1829年11月26日在新加坡結(jié)婚,并于次年的2月11日返回了暹羅。
值得注意的是李瑪環(huán)的年齡,她生于1794年8月4日,恰好是馬格爾尼使團(tuán)返回英國的那一年,比郭實獵年長整整9歲⑨Death of Mrs.Gutzlaff,Evangelical Magazine & Missionary Chronicle Nov.1831, p.503.。但是這一年齡差距,完全沒有影響到李、郭二人的關(guān)系。郭實獵在1830年至1831年之際撰寫的中文章回體小說《贖罪之道傳》⑩愛漢者纂:《贖罪之道傳》,荷蘭萊頓大學(xué)藏,道光甲午年鐫本。該書初版于1834年,初稿的完成時間則在1831年2月以前不久,參見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 2 Februari 1831。就是二人感情的最好見證。
《贖罪之道傳》主要講述明朝官員林翰林與朋友討論基督教贖罪之道,且最終認(rèn)識、信仰并開始傳播基督教的故事。書中的林翰林有一位聰慧美貌的女兒,名字就叫“瑪環(huán)”。在《贖罪之道傳》第六回《論獻(xiàn)祭之大義》中,郭實獵曾這樣描寫“瑪環(huán)”:
且說林翰林,娶一個新娘黃氏,名呌做柔。不上年余,便生一個女兒,取乳名呌做瑪環(huán)。林公夫妻雖然生個女兄,十分歡喜、愛惜。這瑪環(huán)生得姿色非常,真是眉如春柳,眼若秋波。直到十八歲,便生得烏發(fā)兒,白白的臉兒,細(xì)纖纖的腰兒;兼性情聰慧,學(xué)得女工針指,件件過人;知書能文,竟像一個女學(xué)士。敬神天,畏耶穌,尤其所長,不期尚未結(jié)親。①愛漢者纂:《贖罪之道傳》,道光甲午年鐫本,第43、44頁。
郭實獵這段對林瑪環(huán)的描寫,是從明代才子佳人小說《玉嬌梨》中一段描寫紅玉的文字中節(jié)選、改寫而來②《玉嬌梨》第一回原文作:“這紅玉生得姿色非常,真是眉如春柳,眼湛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到八九歲,便學(xué)得女工針黹件件過人。不幸十一歲上,母親吳氏先亡過了,就每日隨著白公讀書寫字。果然是山川秀氣所鐘,天地陰陽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聰明。到得十四五時,便知書能文,竟已成一個女學(xué)士……詩詞一道,尤其所長?!眳⒁娷枨锷⑷耍骸队駤衫妗罚本喝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83年,第2頁;郭實獵著,黎子鵬編注:《贖罪之道傳 郭實獵基督教小說集》,新北:橄欖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第60頁,注127。,清晰地表現(xiàn)出了“瑪環(huán)”聰慧、美麗、純潔、明理的形象。在《贖罪之道傳》中,林瑪環(huán)嫁給了一位名叫“吳正帖”的正直青年。在閩南語中“郭”“吳”二字發(fā)音接近,郭氏很可能也是在借“吳正帖”以自況。這部小說可以從側(cè)面印證郭實獵和李瑪環(huán)親密無間的夫妻感情。此時,二人相識、結(jié)婚不足兩年,情濃意蜜不難想見。
就郭實獵而言,他自幼喪母,飽受繼母的虐待,特別看重并且慣于夸大自身的能力和成就,喜好幻想自己擁有無限的能力和前途,甚至由此而形成了極端、狷狂的行事風(fēng)格,并且極有可能患有嚴(yán)重的“自戀型人格障礙”③根據(jù)郭實獵的自述和周圍人的普遍描述,郭實獵的人格特征自他青年時代起,便高度符合“自戀型人格障礙”的臨床診斷標(biāo)準(zhǔn),故可稱郭實獵高度疑似為“自戀型人格障礙”患者,參見李騖哲:《郭實獵的早年經(jīng)歷與人格特征》,《漢學(xué)研究》(漢學(xué)研究中心)2020年1期。。在他的生活中一直缺乏一位能夠充滿愛意,并且能給予他足夠支持的女性角色。年長9歲的李瑪環(huán),無論在心理上還是閱歷上,都要比郭實獵成熟、豐富得多。有她的陪伴,自然會給郭實獵帶來一些值得關(guān)注的改變。
從1830年2月到1831年2月,整整一年的時間,郭實獵守著他的新婚妻子,安定地生活在暹羅,寸步不曾離開。這與他先前往返于歐洲各國積極謀求前往希臘參與獨立運動,以及后來在東南亞和湯雅各結(jié)伴、陸續(xù)游歷南海諸島而鮮有停歇的經(jīng)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1831年2月2日,在寫給荷蘭傳道會的一封長信中,郭實獵記錄了他與李瑪環(huán)一年以來的工作與成績④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 2 Februari 1831.。這是一份分量驚人的工作業(yè)績表,在短短的一年時間里,這對夫婦翻譯并且“反復(fù)地修正了暹羅語的《新約》,以及《舊約》的《歷史書》部分”⑤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 2 Februari 1831.這部暹羅語《圣經(jīng)》有可能在1828年或1829年就已經(jīng)開始翻譯了,但具體開始和最終完成的時間均不詳。協(xié)助郭實獵翻譯暹羅語資料的當(dāng)?shù)厝酥辽傧群笥袃晌弧臏鸥鞯挠涗浿?,我們可知,此二人分別叫做Hing和Hom,他們的主要工作是謄寫郭氏的譯文,并適當(dāng)糾正其中的錯誤。參見 Jacob Tomlin,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Written during Eleven Years,Residence and Travels among the Chinese,Siamese,Javanese,Khassias,and Other Eastern Nations, pp.188-189。,撰寫了兩篇分別長達(dá)130頁的暹羅語文章,編集了各200頁的暹英和英暹字典、各180頁的高棉語—英語和英語—高棉語(Kamee-Engelsch en Engelsch-Kamee)字典、各160頁左右的老撾語—英語和英語—老撾語字典,用老撾語節(jié)譯了《新約》,并且撰寫了一部長達(dá)500頁,同時收錄中文口語和書面語的英漢詞典⑥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 2 Februari 1831.。郭實獵說:
通過編集(verzamelen)英漢詞典,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模仿中國古典風(fēng)格的語言,我們希望為福音的神圣教義裝點上中式的外表(de zaligmakende leer van het Evangelie in een geheel Chineesch gewaad te kleeden),并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宣告我們的救主。⑦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 2 Februari 1831.
正如郭實獵所稱,通過編纂英漢字典,夫婦二人初步掌握了漢語文言的寫作技巧,并且分別完成了《贖罪之道傳》和《?;钪纻鳌发賯チ襾喠φJ(rèn)為《?;钪纻鳌肥枪鶎崼C的作品。但黎子鵬先生已經(jīng)注意到,郭實獵曾在該書的序中提到:“因有英杰女李瑪環(huán),其纂書之后,即過世,享天堂之福祿去也?!弊C明此書至少不是郭氏獨著。更重要的證據(jù)則來自郭實獵親筆撰寫在萊頓大學(xué)所藏道光十四年刊《?;钪纻鳌飞系暮商m語題字:“ een geschiedkundig verhaal van Maria Gutzlaff,geschreven in Siam.Voor de Boekerij van het Nederlandsch Zendeling Genootschap, ter herinnering aan de overledene.”譯為:“Maria Gutzlaff的歷史小說,作于暹羅。贈予荷蘭傳道會圖書室,以紀(jì)念死者?!边@則題字也證明,郭妻Maria Newell的中文名必是李瑪環(huán)無疑。參見愛漢者纂:《常活之道傳》,萊頓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藏道光十四年刊本;《贖罪之道傳 郭實獵基督教小說集》;另參見 Alexander Wylie ,Memorials of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to the Chinese:Giving a List of their Publications and Obituary Notices of the Deceased,shanghae:1867。兩部中文基督教小說的初稿。在郭實獵的傳教生涯中,他對于語言的學(xué)習(xí)和傳教文章的撰寫,通常都表現(xiàn)得非??炭喽腋弋a(chǎn),但像在暹羅這樣扎實地從字典編起的卻并不多見。更值得注意的,是郭實獵對于信徒的態(tài)度。他在宣教取得進(jìn)展的時候,面對要求施洗的信徒,也同樣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審慎和嚴(yán)謹(jǐn):
有少數(shù)人已在基督面前發(fā)愿(voor Christus verklaard),我也把其中一人的自白書(belijdenis)與譯文送給了差會。但我還沒有給任何人施洗,以防止輕率的舉動妨礙主的事業(yè)。②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 2 Februari 1831.
1830年恐怕是郭實獵一生中最為特殊的一年。無論是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后,我們都能從他的活動和工作中感受那種“夸張求功”、狷狂自負(fù)的行事風(fēng)格。20年后,當(dāng)郭實獵創(chuàng)辦漢會時,他甚至在一年之內(nèi),就向百余華人施洗,一面引起整個西方世界的轟動,另一面卻全然不去理會屬下信徒的質(zhì)量。但此時,他竟然會為了“防止輕率的舉動妨礙主的事業(yè)”,而糾結(jié)于一位信徒的洗禮。這段婚姻生活對郭實獵的影響顯而易見。
盡管有關(guān)李瑪環(huán)的存世文獻(xiàn)極其罕見,但從二人的情感以及郭實獵此間行事風(fēng)格的變化中,我們還是能夠感受到,李瑪環(huán)似乎同時充當(dāng)著郭實獵的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角色。她能夠給予郭實獵的愛和包容,不但有助于撫慰郭實獵在童年時期遭受后母虐待而遺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同時也很可能減輕了郭氏近于“自戀型人格障礙”的心理狀態(tài)而引起的部分極端表現(xiàn),從而形成了非常難得和有效的良性心理干預(yù)。Herman Schlyter也注意到,郭實獵在1831年2月2日寫給荷蘭傳道會的信中完全沒有短期之內(nèi)離開暹羅的計劃③Herman Schlyter, 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p.63.。說得更直白些,在1831年2月之前,郭實獵的一切傳教活動,都圍繞著他在暹羅的信眾展開,他確實在華人海員中行醫(yī)、傳教,并以此作為未來前往中國的基礎(chǔ),卻并沒有短期之內(nèi)北上入華的計劃和準(zhǔn)備。然而,郭實獵給荷蘭傳道會的信剛剛寄出半個月,事情就發(fā)生了轉(zhuǎn)折。2月16日,李瑪環(huán)在曼谷誕下了一對女嬰。可惜這件喜事卻迅速演化成了一場悲劇。先是其中一名女嬰在出生之后不久即夭折,李瑪環(huán)也在當(dāng)天因難產(chǎn)病逝,年僅36歲④Herman Schlyter 認(rèn)為李瑪環(huán)是死于產(chǎn)褥期,而非分娩當(dāng)天。參見 Herman Schlyter, 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p.55。。郭實獵4歲喪母后的困境依然歷歷在目,新婚僅僅一年的妻子又驟然逝去,他再次體驗了重大的心理沖擊和傷害⑤除了心理沖擊之外,李瑪環(huán)的死也很可能會影響到郭實獵在暹羅的傳教經(jīng)費。李是倫敦會的注冊傳教士,有固定的津貼。而身為獨立傳教士的郭實獵并沒有固定的經(jīng)費來源。從郭寫給荷蘭傳道會的信件來看,這對夫婦在暹羅的傳教經(jīng)費似乎也并不寬裕。另參見 ANZ, 1102-1.1.2.2.7.1.3.804.Brief van den zendeling-broeder K.Gützlaff, Bangkok,2 Februari 1831。,并且變得非常瘋狂、極端,甚至幾乎喪失了理智。因為常在中國商船上傳教,郭實獵與華人海員非常熟悉⑥郭實獵曾說:“只要從中國來的商船還停在這里,我大部分的時間就都花在照顧他們的身心需求上?!眳⒁奀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22-23。。李瑪環(huán)去世之后不久,他便借著一群華人的慫恿,非常決絕地丟下自己僅存的女兒,躲進(jìn)了即將駛往中國的商船“順利”號(Shunle)①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67.郭實獵稱,他是受到了華商林炯(Linjung)的邀請才登上“順利”號。。
在郭實獵登船的時候,有兩件事非常值得注意。
一是郭實獵似乎患上了重病,甚至有性命之虞。他自稱,此時“因為太虛弱,連走路都很勉強(qiáng)”,甚至連他的仆人“余”(Yu)都已經(jīng)放棄了他,在他“剛開始不能吃飯的時候,就丟下他一個人聽天由命”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72, p.24,p.74,p.65.:
上帝降疾病于我,使我不得不放棄當(dāng)?shù)氐男坦ぷ?。我的左半身疼痛無比,加上頭疼、無力和食欲不振,使我不得不靜臥休息。盡管我努力地想要恢復(fù)體力,我還是能明顯感覺到我正在一天天走向死亡;甚至能看到終結(jié)之日已離我不遠(yuǎn)。③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72, p.24,p.74,p.65.
再者,就是他將自己幸存的女兒交予他人寄養(yǎng),并且直到這個女孩夭折,也沒有去探望過:
6月14日,幾個暹羅人上船來找我;但因為不清楚他們的意圖,我沒有見他們。如果當(dāng)時我收到他們帶來的消息,我虛弱的身體可能真的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但是這個消息沒過多久還是傳到了我的耳朵——我最愛的女兒在我離開不久就死了。悲痛的消息激起了最沉痛的哀悼。在那之后,我連續(xù)幾天一個人悶在我的船艙里。④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72, p.24,p.74,p.65.
郭實獵曾說,在此之前,他與湯雅各只是打算在前往中國的商船上傳教,在爭取得到華人的“喜愛和認(rèn)同”之后,再以“溫和突破的方式”進(jìn)入中國。在暹羅期間,郭實獵從來沒有具體計劃過前往中國的航行。但當(dāng)李瑪環(huán)病逝之后,他卻迅速地舍棄了自己在暹羅經(jīng)營的一切,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前往中國的旅程。他說:“直到后來我深愛的同伴離世,我又身染重病,迫使我開始這次航行計劃?!雹軨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72, p.24,p.74,p.65.事實上,郭實獵的身體狀況并沒有他自己宣稱的那么危急。在這艘船啟程前往中國之后,他很快就恢復(fù)了健康。另外,他那名余姓的仆人敢于讓他“聽天由命”,似乎也證明他的身體確無大礙。而短期之內(nèi)痛失妻女的強(qiáng)烈刺激,顯然惡化了郭實獵極端的心理狀態(tài)⑥郭實獵的具體心理狀態(tài)和特征可參見,李騖哲:《郭實獵的早年經(jīng)歷與人格特征》,《漢學(xué)研究》(漢學(xué)研究中心)2020年第1期。,并促使他連續(xù)做出了一系列極端的選擇。郭實獵在暹羅已經(jīng)家破人亡,他此時選擇去西方人極少涉足,甚至完全不了解的中國北方沿海航行和傳教,并非純?yōu)殚_拓,確實有逃避現(xiàn)實,轉(zhuǎn)移自身心理痛點,甚至多少有些主動尋死的意味。
不過,在心理因素之外,郭實獵此時的另外一些表現(xiàn)也同樣需要注意。從他于1831年5月17日發(fā)出的一封信中,我們可以非常容易地感受到他內(nèi)心所受的煎熬,和這種煎熬被轉(zhuǎn)嫁到中國事業(yè)上之后所帶來的亢奮: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國,這不是選擇,而是精神上的驅(qū)動;上帝仁慈地賦予了我所祈禱的這些精神,使我能將中國的億萬生靈置于我主耶穌至高無上的心中;他將鋪平道路,使他的榮耀福音勝利……我正考慮前往北京,并且等待上帝給我指示……我無法形容地愛中國人,是的,我渴望他們的幸福。⑦轉(zhuǎn)引自 Herman Schlyter,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p.64, p.64.
郭實獵在6月4日發(fā)出的另外一封信中,則顯得更加歇斯底里: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臨;上帝必須行動起來,否則我就必須去死(Gott muss wirken, oder ich muss zu Grunde gehen)。中國不會一直承受撒旦沉重的枷鎖,強(qiáng)大的耶穌能夠并且會打開一扇門,一扇黑暗勢力無能為力的門(China wird nicht immer das schwere Joch des Satans tragen, Der grossm?chtige Jesus kann und will eine Thür ?ffnen, die keine Macht der Finsterniss zuthun kann)。上帝的承諾,對中國也不會缺席?!械耐ㄐ哦家V梗?dāng)我回來時,我會寫信給你們。⑧轉(zhuǎn)引自 Herman Schlyter,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p.64, p.64.
“上帝必須行動起來,否則我就必須去死!”這不是傳教士的使命,更像是殉道者的咆哮。郭實獵的這些豪言壯語,充滿了狂熱的宗教情緒。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基督教在他個性深處烙下的印記。郭實獵是極其虔誠的敬虔派信徒,這一宗派的基督徒本身就以狂熱和極端著稱,郭氏的行事風(fēng)格更屬其中的代表①郭實獵的宗派和信仰問題,以及敬虔派信徒的特征,可參見李騖哲:《郭實獵的早年經(jīng)歷與人格特征》,《漢學(xué)研究》(漢學(xué)研究中心)2020年第1期。。他在“柏林傳教學(xué)院”接受教育期間,受同屬于敬虔派的校長雅尼克(Johann J?nicke,1748-1827)影響,成為狂熱的信徒。同時又在彌漫著浪漫主義氣息的柏林大學(xué),追隨過尼安德(Johann August Wil‐helm Neander)和托盧克(Friedrich August Tholuck)兩位教授,并因此深受反理性主義的影響②參見Gützlaff, Gaihan's Chinesische Berichte, von der Mitte des Jahres 1841 bis zum Schluss des Jahres 1846 (Cassel:der Erpedition der Chinestscher stiftung, 1850), p.26。 Johann August Wilhelm Neander是教會史學(xué)家,自 1813年起任柏林大學(xué)教授;郭實獵的波斯語老師Friedrich August Tholuck 在1824年獲聘為柏林大學(xué)編外教授(au?erordentlicher Profes‐sor),并于兩年后,由普魯士大臣阿爾騰施泰因授意,轉(zhuǎn)任哈勒大學(xué)教授,以“消滅那里的理性主義”。參見Herman Schlyter, 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p.19;ReiChardt, “Gützlaff’s Eintritt in die Missionslaufbahn und seine Erwerck‐ung,” Evangelisches Missions-Magazin, Basel: Dritter Jahrgang 1859, p.461;[德]潘能柏格著,李秋零譯:《近代德國新教神學(xué)問題史:從施萊爾馬赫到巴特和蒂利希》,香港:道風(fēng)書社,2010年,第78頁;李騖哲:《郭實獵的早年經(jīng)歷與人格特征》,《漢學(xué)研究》(漢學(xué)研究中心)2020年第1期。。這就使郭實獵在他的敬虔派信仰之上,又鐫上了一道深刻的浪漫主義痕跡。因此他崇尚冒險,希望速成功名。
換言之,郭實獵之所以會在妻女接連病逝的悲痛時刻,貿(mào)然選擇放棄暹羅北上中國,作完全沒有提前計劃、幾乎沒有物質(zhì)準(zhǔn)備、甚至很可能因此送命的探險,一方面和他在受創(chuàng)之后心理問題的再度爆發(fā)極有關(guān)系,同時,也是他身上深刻的敬虔派信仰和浪漫主義的思想底色使然。浪漫主義的追求和敬虔派的狂熱信仰,決定了郭實獵必然會在他東來傳教的歷程中選擇中國;而妻女亡故的偶然變故,不但使郭實獵在激烈的情緒引導(dǎo)下,幾乎完全忽視了只身前往中國時可能遭遇的危險,并且大大提前了他冒險北上的時間。
對此,普魯士神學(xué)家Karl Friedrich Otto von Gerlach曾于1834年10月,在《福音教會報》(Evangelisch‐en Kirchen-Zeitung)上對郭實獵此舉作出過“審慎地批評”③參見 Herman Schlyter, Karl Gützlaff als Missionar in China, p.55-56。。但郭實獵和李瑪環(huán)在暹羅的傳教業(yè)績,卻不容否認(rèn)。作為最早登陸暹羅的一批新教傳教士,郭氏夫婦為新教在印支諸國的傳播做了大量奠基性的工作。他們翻譯的暹羅語《圣經(jīng)》以及老撾語和高棉語的節(jié)譯本《圣經(jīng)》,后來被郭實獵交給了美國公理會(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的羅賓遜(Robinso);而他們編纂的暹羅語和高棉語的字典和語法,則被交給了浸信會(American Baptist International Ministries)的約翰·瓊斯(John Jones),并成為了后來伊麗莎·瓊斯(Eliza Jones)編寫第一部《暹英字典》的基礎(chǔ)④George Bradley McFarland, Historical Sketch of Protestant Missions in Siam 1828-1928, Bangkok: Bangkok Times Press, 1928, p.4.。
1831年6月18日,“順利”號商船載著郭實獵,緩慢地開始了它駛向中國的航程⑤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75.楊佳智、溫馨等人認(rèn)為郭實獵離開暹羅的時間是6月3日,但這只是“順利”號預(yù)定離開暹羅的時間,該船正式出發(fā)的時間為6月18日。參見楊佳智:《郭實臘其人及其在早期對華傳教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影響》,《“傳教運動與中國教會”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97頁;溫馨:《19世紀(jì)來華德國人與中國“文明化”——以郭實獵、李希霍芬、福蘭閣為例》,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2016年博士論文,第68頁;Netherlands Missionary Society, The Missionary Register, 1833, p.35。。從此之后,郭實獵再也沒有回過暹羅。
郭實獵乘坐的“順利”號是一艘“在暹羅制造而成,但營運執(zhí)照在廣東”的商船,船長辛順是福建人?!斑@艘船載重大約250噸”,載員約50人,“船上的貨物有蘇木、糖、胡椒粉、羽織品、印花棉布等等”,它最終的目的地是天津①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
由于是臨時決定的航程,郭實獵的準(zhǔn)備并不充分,他顯得“有些害怕,同時還受著病痛的折磨”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在登船時,郭實獵帶上了他所儲存的所有藥品、僅剩的錢款、“大量的”中文基督教書籍,以及“一些海圖、一個象限儀和其他儀器以備不時之需”③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p.70-71.另參見Missionary Journals and Letters。。
在郭實獵之前,還沒有新教傳教士以個人身份進(jìn)入過清王朝在廣州之外的領(lǐng)地④此前,馬禮遜曾以翻譯的身份跟隨阿美士德使團(tuán)訪問過北京。。對于大多數(shù)西方人而言,中國仍舊是一片廣闊而又陌生的大陸。人們普遍擔(dān)心的是如何“才能有機(jī)會在保證個人安全的情況下進(jìn)入中國內(nèi)地”⑤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郭實獵是帶著尋死的想法啟程的,所以他在出發(fā)前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我)現(xiàn)在只想做好隨時赴死的準(zhǔn)備;我為自己可以通過基督的考驗,獲得上帝的認(rèn)可感到高興。我非常想要離開這個人世,但是我真誠地希望我能引導(dǎo)中國人信奉基督;也只有這個緣故,我才會向上帝祈禱,希望他能為我延長壽命。⑥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
從暹羅駛向中國的航線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每年都有不少商船在沿途沉沒。郭實獵所乘的“順利”號,也曾因為遭遇持續(xù)6小時的大風(fēng),而險些遇難⑦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但對于郭實獵這樣一個外國人來說,更大的危險則來自與他同船的華人海員。在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出身社會底層的苦力,每當(dāng)掙到一筆薪金,他們便會花在鴉片或者妓女身上⑧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而當(dāng)他們把自己的金錢耗盡之后,便覬覦起郭實獵的財產(chǎn),甚至不止一次想要謀財害命⑨Dr.Morrison, a Letter of Dec.22, 1831, The Missionary Register, 1833, p.35.另參見 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當(dāng)他們把所有財物都揮霍一空,這些人就變得狂躁起來,瞅準(zhǔn)時機(jī)想填補(bǔ)他們的損失,哪怕是通過欺騙或者武力。船員們注意到我把旅行箱保護(hù)得很好,覺得里面肯定裝著金銀財寶;他們就密謀要用一把小斧劈開我的頭,搶走旅行箱瓜分錢財……所有參與這個陰謀的人都是煙鬼;領(lǐng)頭的是個老船員,還是我名義上的朋友。就在他們要執(zhí)行這項計劃的時候,一位老人家站了出來,表示幾天前他曾看見這些旅行箱打開過,里面除了書什么都沒有,而他們?nèi)绻胍@些書,也用不著砍我的頭。之后他們又叫來了目擊者,總算確認(rèn)這些旅行箱里的確實都是書,后來他們也一致同意打消了執(zhí)行計劃的念頭。⑩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
但無論是暴風(fēng)驟雨,還是同船海員的搶劫,郭實獵都最終化險為夷。當(dāng)云開霧散之時,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便是中國沿海那一座座繁榮的商港。
7月30日,郭實獵到達(dá)廈門?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8月中旬,到達(dá)上海?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郭實獵看到,廈門有“加起來超過300艘”的“大型商船”,“他們的貿(mào)易范圍非常廣,不僅和中國的各大港口有生意往來,還會經(jīng)常去到許多印度半島的港口”。商人們“非常歡迎任何與歐洲貿(mào)易的機(jī)會,而且他們能做的無疑會比廣東更好”?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67, p.79, p.65, p.71, p.112, p.88, p.90, p.92, p.101, p.92.。他還看到了“上??h”以及南京和“整個江南省的商業(yè)中心”。郭實獵稱這里“或許是整個帝國主要的商業(yè)城市”,“每年有千艘以上的小型船只多次往來于中國北方,出口絲綢和其他江南制造的商品”,“有些福建人的船會到印度半島,然后載著大量的貨物歸來”①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01,p.102, p.120, pp.120-121, p.135, p.136.。
大約在8月23日,“順利”號繞過了山東半島最東端的成山頭(北緯37度23分)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01,p.102, p.120, pp.120-121, p.135, p.136.,沒過多久便駛近白河河口,來到了天津城下。在這里,郭實獵見識了白河附近蔚為壯觀的鹽場,聽說了中國鹽商的富有③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01,p.102, p.120, pp.120-121, p.135, p.136.。甚至還因為“白河兩岸盛產(chǎn)的葡萄”和當(dāng)?shù)氐钠咸厌劸茦I(yè)而感到震驚④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01,p.102, p.120, pp.120-121, p.135, p.136.。他在游記中曾記錄天津繁榮的貿(mào)易景象:
天津的貿(mào)易活動相當(dāng)繁榮。每年都有超過五百艘商船抵達(dá)這里,這些船都是來自中國南方、南圻和暹羅。河道上都是船,商業(yè)貿(mào)易為這里帶來了生機(jī)與活力,繁榮的景象甚至讓人想起了利物浦。這里周邊地區(qū)土地出產(chǎn)量低,而京城又需要大量的物資儲備,所以百姓所需的進(jìn)口商品需求量極大。盡管市場已經(jīng)相當(dāng)飽和,但不同物品依舊能賣一個好價錢。在中國,沒有哪個港口的繁榮程度能和這里相提并論。⑤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01,p.102, p.120, pp.120-121, p.135, p.136.
康熙《天津衛(wèi)志》云:天津“扼川途之沖要,漳衛(wèi)眾流所潨。匯九州萬國貢賦之艘,仕宦出入,商旅往來之帆,楫莫不棲,泊于其境,海濱廣斥,鹽利走于燕晉趙魏三河齊魯之郡,履絲曳縞之商,群萃而托處”⑥薛柱斗:《新校天津衛(wèi)志》卷之四,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第22頁。。無論是布滿帆楫的商港,還是白河口的鹽場,這些直觀的景象,都強(qiáng)烈地沖擊著郭實獵的神經(jīng)。在出發(fā)之前,他不過是抱著必死的信念來完成自己最終的使命,而當(dāng)中國真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這位傳教士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個國家的宏偉和壯闊。
郭實獵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些潛在的貿(mào)易可能性將在未來發(fā)揮的作用。所以他在描寫完天津的港口之后,又對此地未來的貿(mào)易情況作了如下一番展望:
將來天津應(yīng)該會為國外企業(yè)開設(shè)通道;這里歐洲毛織品的需求量很大,但是過高的價格卻制約了百姓的購買力。我對這里紋銀的流通量頗為震驚。由于聚攏的銀兩眾多,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收集幾千兩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尋常的白銀交易會有很多人參與。在這里,一兩白銀的價值在一千三百到一千四百文不等。還有些公司會發(fā)行鈔票,就和英國的銀行券一樣。具備了那么多商業(yè)優(yōu)勢的天津非常值得歐洲商人來此貿(mào)易。⑦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01,p.102, p.120, pp.120-121, p.135, p.136.
郭實獵的游記在次年被《中國叢報》連載,從而引發(fā)了驚人的反響。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正是上引的這幾則有關(guān)中國商港的記述。盡管由于個性的緣故,郭實獵的記述常顯得過于主觀,麥都思(Medhurst,W.H,)也曾指責(zé)他,用樂觀的期待和活潑的幻想粉飾了自己實際經(jīng)歷中的蒼白⑧Medhurst, W.H, China: Its State and Prospects, London: 1840, pp.364-365.。但郭實獵的航行記仍然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他對廈門、上海、天津等地的描述,不但證明了西方人在中國北方沿海航行的可能性,同時也展示出這些地區(qū)龐大的貿(mào)易潛力。鴉片戰(zhàn)爭以前,西方人之所以能在中國北方沿海地區(qū)開展廣泛的走私活動,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郭實獵這次航行的開拓之功。
作為一名19世紀(jì)的新教傳教士,郭實獵關(guān)心中國沿海的商業(yè)情況是極正常的事。但這并不意味著郭實獵在第一次航行的過程中就受人指使,充當(dāng)商業(yè)間諜,甚至處心積慮地盤算著要侵犯中國。事實上,這些有關(guān)貿(mào)易的記述在郭實獵的“第一次航行記”中所占的篇幅仍是較為有限的。在郭實獵的第一次中國沿海航行記中,其使用了更大的篇幅來記錄他與中國海員的關(guān)系,以及中國沿海各地的物產(chǎn)、宗教、建筑和民風(fēng)等等。
在郭實獵的航行記中,更值得關(guān)注的,其實是他通過行醫(yī)或宣教來與當(dāng)?shù)孛癖娭苯踊拥挠涗?。郭實獵注意到,中國沿海的居民,對西方世界的認(rèn)識,仍舊少得可憐。“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覺得歐洲是一個小國”,“上面只有數(shù)千人居住”,“他們的主要生計就是和中國的貿(mào)易”①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在郭實獵初來時,也會有人懷疑他“來這兒是為了繪制中國地圖,以便將來領(lǐng)導(dǎo)一場蓄謀襲擊”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但“大多數(shù)人似乎并不關(guān)心”郭實獵的來歷。有人喜歡親切地把他叫做“西洋子”(Seyang-tsze——“大西洋的孩子”)③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而更多的人則會把他當(dāng)作歸國的海外華僑,并且因為曾受惠于郭實獵的藥品,而對他充滿感激之情。
郭實獵在所經(jīng)之處,不但散發(fā)了大量的書籍和藥品,而且還因為曾經(jīng)幫助“飽受眼病和風(fēng)濕折磨”而吸食鴉片的“船長和領(lǐng)航員④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從而積累了不少名聲。他曾說:“從清晨到深夜,來找我看病的人絡(luò)繹不絕,經(jīng)常弄得我筋疲力盡?!币灾劣谟欣芍猩踔料牖ㄥX買下他,然后拿他“當(dāng)招牌來吸引顧客”⑤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
更有意思的是,在天津,郭實獵還碰到了不少他在暹羅的老病人:
身為一名醫(yī)生,我很快被派上了用場。第二天,在路過帆船去往岸邊的路上,我被一陣“seen‐sang”(先生)——“老師”,也可能是“醫(yī)生”的喊聲叫住了;我環(huán)顧了下四周,對上了一張張笑臉,還有無數(shù)伸來的手邀請我坐下。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原來是我的一些老朋友,很久以前,我曾給過他們一些藥品和書籍,對此他們?nèi)匀环浅8屑ぁK麄円矊ξ倚麚P摒棄野蠻習(xí)俗、逃離野蠻之境、信仰“天之子”的圣行深表贊揚。不過他們對我的認(rèn)可,不僅是因為我曾去到中國那些偏僻的港口,向當(dāng)?shù)氐摹奥浜笥廾瘛保ㄋ麄冏约旱恼f法)提供幫助,也是因為我不遠(yuǎn)萬里來到這天朝上國幫助他們這些忠實臣民。他們甚至還知道“seensang neung”⑥此處的“seensang neung”似為粵語發(fā)音的“女先生”三字?!芭處煛保ㄎ乙淹龉实钠拮樱┮呀?jīng)過世;還為我的不幸損失表示同情。⑦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
郭實獵遇到的這種情況,非常值得重視,說明有為數(shù)不少中國沿海的居民、商人或海員都曾經(jīng)到過暹羅,甚至在暹羅常駐過一段時間,而他們身邊可能有更多的人,還以別的某些方式與暹羅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雖然西洋商人還無法前往中國北方的口岸貿(mào)易,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的北方口岸就是封閉的。在郭實獵的游記中,那些前往“印度半島”或者來自“南圻和暹羅”,并且數(shù)量頗豐的商船就是最好的證據(jù)。郭實獵能夠較為順利地沿中國沿海航行,在天津駐留長達(dá)月余,甚至被福建富商邀請回家共度中秋⑧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與這些商船和海員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馬禮遜認(rèn)為,能說福建方言是郭實獵成功的關(guān)鍵。憑著他的閩南口音,郭實獵很容易在北方的口岸城市找到福建籍的商人,并且被當(dāng)做同宗的華僑而獲得幫助⑨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事實上,使郭實獵成功在中國沿海暢行無阻的關(guān)鍵,似乎并不止他的閩南語能力。中國東部的這條海岸線雖然極其漫長,卻和東南亞地區(qū)存在著非常廣泛的聯(lián)系。在暹羅工作的兩年多時間里,郭實獵不但熟練地掌握了閩南語,同時也學(xué)會了與中國人交流的方法,了解了中國人的需求,并且做好了人脈上的準(zhǔn)備。他在出發(fā)時有華商相邀,在航行中有故人相迎,在到達(dá)天津時甚至能被“福建同鄉(xiāng)”迎入家中,這些經(jīng)歷證明的,不只是郭實獵與華人的關(guān)系,更是中國沿海地區(qū)在19世紀(jì)上半葉對東南亞的開放環(huán)境。
10月17日,由于尚未學(xué)會北方的方言,郭實獵最終放棄了直接前往北京的計劃,跟隨“順利”號離開了天津⑩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p.107, p.132, p.103, pp.128-129, pp.132-133, pp.127-128, p.130, p.35, p.136.,他們在遼東半島附近游弋了一段時間,然后掉頭南駛。郭實獵于12月13日到達(dá)澳門,受到了馬禮遜夫婦的款待?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51.馬禮遜稱,郭實獵到達(dá)澳門的時間是1831年12月12日。參見Dr.Morrison, a Letter of Dec.22, 1831, The Missionary Register, 1833, p.35。。
晚上八點左右,郭實獵先生穿著一身中式服裝出現(xiàn)在了我家。因為在登陸時墜入海中,他此時濕淋淋的,并且冷得瑟瑟發(fā)抖。我們重新給他穿上了歐洲的服裝,像對兄弟和同事一樣款待他。他的內(nèi)心為在基督徒中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而感到高興。①Dr.Morrison, a Letter of Dec.22, 1831, The Missionary Register, 1833, p.35.
郭實獵在出發(fā)前往中國之前曾宣誓,“上帝必須行動起來,否則我就必須去死”。如今,他成功航行歸來,證明上帝已經(jīng)有所行動。郭實獵說,這是“所有試煉最好的回報”②Charles Gutzlaff, Journals of Three Voyages along the Coast of China in 1831,1832,&1833, p.136.。
正如吳義雄先生所說,郭實獵的第一次中國沿海航行的主要意義,“在于他能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證明,可以沖破,而且也應(yīng)該沖破清政府的重重禁令,到廣州以外的中國沿海地區(qū),尋求更廣闊的傳教地域和貿(mào)易市場”③吳義雄:《在宗教與世俗之間——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在華南沿海的早期活動研究》,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3頁。。但同時我們也該注意到,郭實獵在1831年以后的一系列活動,都與李瑪環(huán)的突然去世對他造成的心理沖擊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很可能因為喪妻之后的心理創(chuàng)傷加重了此前因為新婚而有所緩解的“自戀型人格障礙”的癥狀,并且從此以后,變得更加激進(jìn)和偏執(zhí)。至于這次航行本身,一方面是他狂熱的敬虔派信仰和浪漫主義的思想使然,同時也是郭實獵無法面對家破人亡的現(xiàn)實,只得拋棄一切,“逃向”北方中國的一起偶然事件。進(jìn)入中國是郭實獵幾年以來的夙愿,但這次航行卻并非蓄謀已久、策劃精密的行動。
不過,恰恰是這樣一次偶然的事件,卻正好為我們理解中國在1831年前后的對外態(tài)勢,提供了極其難得的標(biāo)本。從暹羅到中國,郭實獵自1828年至1831年的傳教和探險活動向我們展示出了東南亞龐大的華僑群體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與中國內(nèi)地密切的聯(lián)系,而長期處于人們視覺邊緣的暹羅,極有可能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這似乎也可以解釋,為什么當(dāng)馬禮遜在廣州、澳門堅守商館二十余年而難有突破,米憐、麥都思等人更是只能退守馬六甲等地之時,郭實獵卻能取道暹羅,通過醫(yī)藥等手段,結(jié)識華僑另辟蹊徑,并且最終踏入中國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