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芊池[重慶師范大學,重慶 401331]
《荒原》問世以后,艾略特逐漸獲得中國文學界的關注,雖然早期研究者對艾略特的評價毀譽參半,但艾略特作品的譯介與研究卻始終火熱。徐志摩也與“艾略特熱”息息相關:一方面,大部分新月派成員都受過艾略特的影響,葉公超等人不僅大量譯介艾略特的作品,還模仿、致敬其詩歌,徐志摩詩歌《西窗》的副標題即為“仿T·S·艾略特”;另一方面,徐志摩主編的《詩刊》,既著意宣傳艾略特的詩歌主張,又刊登了其他詩人對艾略特的致敬作品,對艾略特及其作品的傳播影響很大。綜上所述,徐志摩的作品應當或隱或顯地受到過艾略特的影響,但談起徐志摩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數(shù)不多的影響研究都圍繞著曼斯菲爾德、伍爾夫和哈代,其實徐志摩唯一一本小說集《輪盤》,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了艾略特長詩《荒原》的影響。
在《荒原》中,人性的善與美如象征生命力的水源一般,隨著大地的龜裂而干涸。每個出賣靈魂與肉身的人都清醒地看著自己腐爛,卻對荒原的困境無能為力,也無動于衷?!遁啽P》中所描寫的舊社會、舊時代,就像一個微縮的荒原,有太多清醒的墮落者,也有太多干涸的人性。
如那些主動被利益吞噬的親情?!独侠睢分械睦侠铍S寡母長大,少時多受族人照顧,因獲得中學文憑被族中獎勵了一塊小祭田。多年后他受故鄉(xiāng)官員所托,回鄉(xiāng)接替孟甫叔父擔任本地小學的校長。不甘心的孟甫叔父教唆同族連長猛三來搶奪老李的祭田,搶奪失敗后猛三的妻子羞愧難當,自殺身亡。猛三又聽信謠言,認為是老李害死了妻子,便當眾殺死老李,又自殺身亡。這樁慘劇的發(fā)生,一是因為孟甫叔父的陰險狡詐,二是因為老李的自視清高——老李在外人眼中是道德高尚的老學究,可一旦有人和自己搶奪祭田,便說出“怎么,那份祭產(chǎn)不歸讀書的,倒歸當兵的。一個連長就會比中學校的卒業(yè)生體面,真是笑話?!仁俏覀兊拿?,為什么要讓人強搶去”①的狠話,還將自己的族親描述為“真是可憐,蠢奴才”?!遁啽P》中的倪三小姐出身富貴,被自己的親姐妹引誘迷戀上了輪盤賭,將繼承的財產(chǎn)揮霍殆盡,還欠下大筆債務。當回到被抵押的房產(chǎn)中攬鏡自照時,她被自己的蒼老與衰敗嚇了一跳,不由得想起童年時的幸福生活,想到母親對她的諄諄教誨,悔不當初地流下眼淚。可眼淚還沒干涸,她為了翻本,也為了再去賭博,便將母親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典當了。
如那些被獻給虛妄和戲謔的愛情?!洞汉邸分械囊萸逵谢ㄒ粯拥拿嫒?,有留學日本、請私教的財力,依照常理來講,少年應該“飛出天外去聽云雀的歡歌,聽天河的水樂,看群星的聯(lián)舞,看宇宙的奇光……那是他的幻想,也是多數(shù)未經(jīng)生命嚴酷教訓的少年們的幻想。但現(xiàn)實粗狠的大槌,早已把他理想的晶球擊破,現(xiàn)實卑瑣的塵埃,早已將他潔白的希望掩染。他的頭還不會從云外收回,他的腳早已在污泥里濘住”。逸清還未進入社會,一只腳就已陷入墮落的泥濘。雖然他十分迷戀自己的日本家教——年輕漂亮、富有活力的春痕,但就算在他二人最為情濃之時,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愛春痕美麗的外表,只愛幻想中被愛的錯覺。秋天時他去醫(yī)院看望生病的春痕,在路上想起骷髏和灰燼,想起花朵也會受到風雨的摧殘,“他想圣母瑪麗不會老,觀世音大士不會老,理想的林黛玉不會老,青年理想中的愛人又如何會老呢”。他愛的只是純潔的幻想,或者說他深愛的只有自己。對于逸清而言,戲謔的虛妄是他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貫穿了他的一生——十年后,逸清在日本街頭懷念自己少年時的真情,偶遇了成為普通家庭婦女的春痕,一無所覺的逸清一面在回憶中濕了眼眶,一面稱路過的春痕為“臃腫惓曲不識趣的婦人”。這可笑的場景恰似逸清十年前的幻想:“他想見一個奇大的墳窟,沿邊并齊列著黑衣送葬的賓客,這窟內黑沉沉地不知有多少深淺,里面卻埋著世上種種的幸福,種種青年的夢境,種種的悲哀,種種美麗的希望,種種污染了殘缺了的寶物,種種恩愛和怨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中間,又埋著春痕,和在病房一樣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這些舊社會中逐漸喪失人性的墮落者就像《荒原》上的行尸走肉,只能在清醒中沉淪,卻無法獲得解脫。
在舊社會中生活,不但人的正常情感會受到壓抑,愛與欲也會在惡性的環(huán)境中變得扭曲,許多人甚至如荒原中游蕩的孤魂,失去了愛與被愛的能力,只能以身體的欲望證明肉身的存活。但欲望就像寄生藤,有了落腳點就會無窮無盡地增長,原本單純的愛與欲被人類畸形而無窮的渴求附身,成了惡性的情感流動。
《兩姊妹》中專制的姐姐和殘疾的妹妹作為老小姐住在教堂附近的街道上,對門的瑞士人家里常舉辦青年男女的舞會,兩個姐妹卻只扎根在自己華麗的客廳,不去社交也沒有玩樂。從未獲得丘比特青睞的姐姐對兩性關系又渴求又妒恨,只能每天罵戀愛的女傭,審判貼著男性跳舞的年輕小姐。姐姐心靈的扭曲讓她變本加厲地控制身患殘疾的妹妹,在姐姐的管轄下,妹妹幾乎不能出門,連晃晃身子、哼哼舞曲都會被姐姐警告。沒有朋友,沒有上門探訪的親人,年少時兩情相悅的男人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妹妹只能拖著得了痹癥的身體艱難地爬著陡峭的樓梯,在夜深人靜中翻看自己未得病時的照片,回憶年輕時的風華。姐姐的心靈在可可茶中死去了,便讓妹妹的心靈也在日復一日的讀書看報、做針線活里死去。這樣荒蕪地活著,又和荒原里那些受火燒水灼的人有什么不同?終究只能像西爾比一樣衰老、痛苦地活著,等待死亡為自己畫上終結的句號。
《濃得化不開》系列里的廉楓也喪失了愛與被愛的能力。他在新加坡和中國香港游玩,每到一地便會對當?shù)氐呐赢a(chǎn)生性幻想,但在腐爛異化的情感環(huán)境中,廉楓的性幻想不得不與該地的發(fā)展水平相連,與中華文化在該地的強勢程度相連。新加坡在文化意義上慣屬南洋,向來處于中國文化圈的附屬地位,因此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精神,廉楓都居于“高位”。廉楓在漫游新加坡時不先欣賞自然與人文風景,而是剛到旅店就覺出一種難言的燥熱,很難說不是這種“高位”思想在作祟。就算廉楓為了散去燥熱而出門游覽,其所見之景也多讓他聯(lián)想到中國的亭臺樓閣,哼唱的是戲曲中的李鳳姐。他回到旅館后,看到一位黑皮膚紅裙子的美人,立馬倒在床上想入非非,做起艷夢來。廉楓到達中國香港時,先看到林立的樓房與商店,心下感嘆中國香港的先進與開放,身段登時矮了一截。他在電車上看到美人也不敢正眼去瞧,只能將其身軀比作電車走過的盤山公路——遠近高低各不同,這時的廉楓雖盼望能有佳人與他來場郎情妾意的邂逅,卻不敢妄自邀佳人入夢了。廉楓回到彼時的北京,再沒有起一絲一毫的淫心,反而“聽著美國兵營的溜冰場里的一陣歡笑,忽然記起這邊是帝國主義的禁地,中國人怕不讓上去”。就像他不敢面對那時的北京,不敢面對風雨飄搖的祖國大地,不敢面對被帝國主義壓制的現(xiàn)實一樣,他也不敢面對膽小心虛的自己——生者的世界已不能再為他提供氧氣,他只能在死者的懷抱里尋求喘息的時機。因此他逃荒似的走到墓園“散心”。只是和被外國人占據(jù)的四九城一樣,高級墓園中葬的也都是外國人,他只能停留在一座外國姑娘墓前。在南洋還惦念黑美人肉體的廉楓,面對西方女性反而談起靈魂來,他對著二十二歲就逝世的妙齡姑娘,同情她的早逝,也同情自己還要留在生者的世界艱難求生。在《荒原》里,死正是生的開端:先有死的解脫,后有生的希望,死寂城市中的生者不知有多羨慕死者,畢竟生與死不僅僅是此岸與彼岸的代名詞,更代表另一種真正的生。西比爾說她想死,不就是為了擺脫現(xiàn)代人虛度年華后垂垂老矣的身體與心靈,擺脫無窮無盡的等待,擺脫作為清醒者的精神荒蕪嗎?在這樣痛苦無望的生活里,徐志摩筆下的男主人公們才更加渴望愛,也更容易沉淪于肉欲。但正是因為生活的痛苦無望,男主人公們的肉欲更無法得到滿足——廉楓在新加坡起了淫心,夢里有無數(shù)的性幻想??上霘w想,真讓廉楓突破幻想來到現(xiàn)實,他就掉了鏈子。明明在床上幻想黑美人那濃得化不開的眉目,幻想她進了房舍坐在自己床邊,幻想她說要做他老婆,可夢的最后卻以“血盆的大口,高聳的顴骨,狼嗥的笑響……鞭打、針刺、腳踢——喜色,呸,見鬼!”結尾,廉楓油津津全是汗地醒來,獨自面對破滅的現(xiàn)實。廉楓在中國香港坐吊盤車,垂涎前方女性的大腿,下車后還念念不忘,以至于將山路上乞討的老婦人看作車上的美人,空留幻夢一場。而男性的愛與欲在惡意流動的環(huán)境中變得扭曲,并不是個例,因為徐志摩小說中的愛情往往只會出現(xiàn)在主人公的青年時期,當這些年輕的知識分子到壯年或中年,依舊無法獲得純真(或偽裝純真)的愛情,便會沉溺于肉欲?!兑粋€清清的早上》里的咢先生,人至中年以后經(jīng)濟條件有限,也未獲得什么事業(yè)上的成就,他的戀愛對象就由溫柔美麗的妻子變成了四處留情的美艷交際花,所圖的也不再是惺惺相惜的愛情,而是一位能夠依偎在懷里讓人艷羨的小東西,追求即時的身體享受和表面的風光。
在舊社會中,真摯的情感不再是人們的追求與信仰,人類逐漸淪為肉體欲望和扭曲心靈的奴隸。美好的親情和適當?shù)膬尚杂巧ν⒌囊环N表現(xiàn),但生活在讓人窒息的舊時代里,封建道德的壓迫、舊式教育的洗腦、弱國小民的悲憤、青年時熱烈的性渴望和性扭曲的現(xiàn)狀,都使人物長期處于性壓抑和心理壓抑的狀態(tài)中,一切生命的活力與欲望都被壓抑成無盡的孤獨。
艾略特在文本中以印象的方式將許多互不關聯(lián)的意象整合,形成某種貫通的情感,一旦這些意象被分散至作品的不同位置,便可以通過貫通的情感將作品的各部分緊密相連。當某種意象被固定地對應某種情感時,那么只要使用該意象,相應的特定情感就會與客觀現(xiàn)實中的某種存在對應,該存在即是客觀對應物。在《輪盤》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客觀對應物就是“肉體”,它對應著人類的生理欲望及心理創(chuàng)傷。
如《兩姐妹》中身體健全的姐姐會發(fā)出無法抑制的奇怪的聲音,代表她不自覺的心理扭曲,而妹妹的身體殘疾則是心靈痛苦的表征。《春痕》中,春痕的肉體如夏天般豐滿,逸清的“愛意”也如夏天般炙熱,一旦春痕的身體如秋天般瀕臨枯萎,逸清便表露出自己情意的虛偽。而《荒原》中兩性關系的墮落象征著人性的缺失,女性被看作承受男性欲望的客體,徐志摩的《輪盤》也幾乎沒有寫過立體的女性角色——女性角色更像是男性欲望的注腳。廉楓看到小草被暴雨拍打后變綠,想到小草是被雨親吻后容光煥發(fā),這樣的聯(lián)想在《輪盤》中十分常見。更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描寫女性外貌時常將女性的身體處理為抽象而艷麗的藝術品:如黑人美女的外貌描寫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魔晶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仿佛面前不是活生生的美人,而是巴黎的濃艷油畫;再如用詞普遍趨于形式化,全書幾乎沒有詳細的外貌描寫,女性的外貌只是包含大量色彩、氣味、動作、意象的印象式描述——說女性的發(fā)便是“烏黑的惺忪的”,說女性的樣貌便是“豐滿的肌肉,健康的顏色,捷靈的肢體,愉快的表情”,女性的軀體只是對應了男性生理欲望下的想象。
正是借助貫穿全書的客觀對應物“肉體”,徐志摩將人性墮落下的愛與欲,將彼時情感環(huán)境的扭曲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①徐志摩著,蔣復璁、梁實秋編:《徐志摩全集(第四卷)》,傳記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4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