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露敏
1894年爆發(fā)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導致了東亞地區(qū)權力關系的根本逆轉,并持久地改變了日本對中國和世界的態(tài)度,戰(zhàn)爭的失敗使中國跌入了外敵貪婪、國內動蕩和財政困難的深淵。而對中國輝煌的勝利雖然驅使日本走上了強國的道路,但戰(zhàn)后的日本卻陷入了政局動亂的危機,并且這種不穩(wěn)定在1898年達到頂峰。當日本向內轉,沉浸在戰(zhàn)后的動蕩中時,西方列強繼續(xù)向中國和朝鮮擴張。直到1897年底,俄國和法國在中國推行積極的“和平滲透”政策。然而,這一切隨著1897年的遠東危機而改變,在德國占領膠州灣引發(fā)的連鎖反應中,西方列強一個接一個地在中國沿海獲得了領土租賃權。
遠東危機是隨著德國強勢進入遠東而開始的。德國需要在中國沿海建立一個海軍基地和補給站,以便獨立于其在中國貿易中的競爭對手英國,并作為其在世界政治中的新愿望的一個先決條件。盡管遇到中國政府的抗議,但德皇還是堅持了他的計劃。1897年夏天,德國人的目光落在了山東省的膠州灣。1897年11月1日,兩名德國天主教傳教士在山東被殺,這使德國政府有了強行占領海灣的借口。1897年11月14日,馮·迪德里希斯上將率領東亞巡洋艦中隊進入海灣,占領了青島要塞。1898年3月6日,德國從中國獲得了膠州的租借權,租期為99年。
德國的行動在其他西方大國中激起了連鎖反應,導致俄國和英國的中國政策完全逆轉。在此之前,俄國在中國以及在朝鮮都傾向于采取和平滲透的政策,使其領土完整不受影響,并最終承諾影響力不被分割。然而,德國的行動,以及中國拒絕俄羅斯軍艦進入黃海,最終導致俄國政府放棄了這一政策。1897年12月15日,俄國軍艦停泊在旅順港和大連灣。這反過來又引起了英國的反對,英國傳統(tǒng)上支持中國的完整性,因為它最符合英國在該地區(qū)的商業(yè)利益(當時中國80%的對外貿易是英國的)。英國有理由擔心俄國控制下的港口不會對其他國家保持自由和開放,而且俄國在旅順港的存在最終會將整個中國北部地區(qū)封閉為俄國的專屬領域。1898年1月,在清政府的同意下,英國派軍艦進入旅順港,與俄國船只并排停泊,危機達到了頂峰。
直到1898年3月底[1],遠東危機才有所緩和。1898年3月25日,英國政府決定,中國的完整性不值得進行戰(zhàn)爭,最好的解決辦法是確保租借旅順港對面的威海衛(wèi)作為制衡。英國的“投降”政策可以解釋為英國在遠東沒有盟友,因此在軍事上對俄國處于弱勢地位。最終1898年5月24日,一支英國軍隊在威海衛(wèi)登岸,遠東危機表面上暫時得以平息。
日本在遠東危機中的“中立”決定是在1898年1月伊藤內閣成立后的第一天做出的。在此之前,伴隨著松方內閣下臺而產生的國內動蕩使得其作出決定成為可能。1898年1月10日,天皇召見了伊藤博文、山縣有朋、黑田清隆等主要元老,討論日本未來的東亞政策。在會議上,伊藤博文提交了一份備忘錄,分析了日本在危機中的艱難處境。按照傳統(tǒng)的“國外的危險和國內的麻煩”計劃,伊藤一開始就對遠東局勢進行了敘述。伊藤認為,東亞的總體形勢,正處于混亂的邊緣。中國的獨立面臨著嚴重的危險,列強現在隨時可能開始分裂中國。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必須追求的最重要和最迫切的目標是:“將我們自己的國家置于無限制的獨立地位,使我們不能被任何人觸及?!?/p>
因此伊藤主張采取不參與政策,并警告不要匆忙選擇聯盟伙伴。之后伊藤又概述了最近困擾國家的國內問題,認為由于各派別之間的不斷爭斗,日本政治領域的瓦解已經達到了極限,各黨派為了追求自己的小利益而忽視了國家的福利,官僚機構和人民被不斷更換的內閣所迷惑,失去了方向。經濟在戰(zhàn)后必將經歷巨大的發(fā)展,但卻缺乏資本,除了引進外國資本以求得生存外,沒有其他辦法。整個社會被沖突和相互嫉妒所撕裂,因此,國家最終缺乏凝聚力和團結的所有要素[2]。所以,伊藤的中立請求是由兩個因素促成的:日本面對的國際局勢的爆炸性,以及國內的政治和社會不穩(wěn)定。
日本皇室會議采納了伊藤博文的中立建議,并立即將其付諸實踐。當英國在1898年3月建議英日結盟對抗俄國時,日本并沒有作出回應。作為回報,日本與俄國的關系得到了改善,并就朝鮮問題達成了初步協議,承認了兩國的平等戰(zhàn)略地位和日本在朝鮮的首要商業(yè)利益。但是在中國領土問題上,日本似乎一直處于被動狀態(tài)。日本采取的唯一積極行動是在1898年4月22日獲得了相對無害的承諾,即對我國臺灣對面的福建省實行不割讓,這與英國和中國在1898年1月就長江流域達成的類似協議相呼應。
總體而言,遠東危機爆發(fā)后,日本采取了中立政策,同時隨著中國國內危機的加深,遠東危機所帶來另一個問題卻不太容易察覺,但更重要的后果是,中國和日本之間的關系逐漸緩和。遠東危機使中國親俄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逆轉,這反過來又使其對日本采取了謹慎的合作態(tài)度。中日雙方展開了一系列活動,開始了中日合作的“黃金十年”,但是這種合作仍然是純粹的實用主義,從未具有官方“友誼”的性質。出于對西方的懷疑,日本領導人謹慎地避免給人留下任何印象,認為日本與中國的特殊關系比它與任何西方國家的關系更密切。
首先需要說明,這里的公眾輿論主要是指構成明治時期政治話語主要媒介的報紙,包括但不限于《國民新聞》《時事新報》《日本》,以及當時日本最受歡迎的雜志《太陽》,上述報刊代表了明治后期廣泛的政治觀點和氣質,但是其始終存在的一個問題是能多大程度上真正代表公眾的意見。因此,這些報刊具有嚴重的局限性,其反映的公眾輿論并不完全代表公眾意見,只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一定程度的反映?,F通過當時報刊主流媒體的作者所發(fā)表的言論,探討日本公眾對華輿論的轉變。
福澤諭吉對中國的立場,通常是通過那篇簡短而激進的文章《脫亞入歐論》來了解。同時,福澤是《時事新報》創(chuàng)辦者,該報在日本是一份具有很高威望的報紙。然而,在遠東危機期間,福澤的對華立場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在幾個月內將他以前的咄咄逼人轉化為對中國的不可思議的友好。
起初,遠東危機為福澤提供了另一個機會來證實他對中國的言論,他認為最合適的國家才能在無情的統(tǒng)治斗爭中存活下來,然而中國在幾個世紀前由于儒家思想的束縛而停止了進步,現在已經死了。1898年1月,福澤覺得他對中國即將滅亡和分裂的不斷預測得到了充分證實。他曾于1884年發(fā)表《東方的波蘭》,這篇文章預測了中國的分裂。他聲稱,當時他的預測被視為“閑言碎語”而不被重視。然而,現在的遠東危機似乎證明了他的預測是正確的。
福澤諭吉抨擊了德國和俄國的行動,認為當今世界所謂的國際法或國際公約通常不過是虛假的禮節(jié)和空話。所謂的適者生存是國際交往的真實面貌,唯一可靠的是軍事力量。因此福澤不僅認為日本有權分得一杯羹,甚至還聲稱,日本將是中國的完美統(tǒng)治者。然而,1898年3月底,福澤對華的論調幾乎完全轉變。他沒有繼續(xù)主張分裂中國和統(tǒng)治中國人,而是突然否認了在中國的任何領土利益,并宣稱“我們必須與中國人交好”。和以前一樣,福澤堅持認為“自我利益”是國際關系的驅動力,但不再談論強者吃弱者,而是更多地談論通過友好的商業(yè)關系實現互利。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認為必須盡可能多地了解中國的人民。對中國遇到的磨難,福澤認為這些外來的磨難很可能只是必要變革的必要儀式,就像日本的明治維新[3]。中國仍然可能達到今天日本的水平,但是必要前提是中國能夠跟隨日本的腳步。
福澤前后態(tài)度轉變最明顯的事例便是在其自身創(chuàng)辦的報紙《時事新報》所發(fā)表的言論。1898年1月,福澤在《時事新報》發(fā)表文章,認為日本最有資格統(tǒng)治中國,然而在1898年5月,他又試圖說服讀者,認為日本最有資格教導中國。此時,福澤不再談論中國的滅亡和瓜分,而轉變?yōu)槿毡緦χ袊膽B(tài)度只是出于開放中國并從與中國的貿易中獲利的愿望,并且堅持認為保護中國的獨立是日本的國策。為了使其觀點深入人心,福澤在《時事新報》的一篇社論中引用了因文化根源而產生的特殊親和力。福澤認為日本和中國分享著同樣的文明,因此中國一旦意識到改革的必要性,它必然要跟隨日本的腳步前進,沒有人比日本更有資格教導這個古老帝國。
遠東危機后,可以明顯看出福澤及其主持的《時事新報》對華輿論的快速轉向,福澤從最狂熱的反華立場突然轉變?yōu)榭駸岬挠H華??梢哉J為,該報走的是純粹的機會主義路線。遠東危機導致中日關系的相對緩和,中日官方進行非正式的友好交往,福澤也拋棄了早期的西方主義的觀念,即認為對日本來說唯一重要的是“西方文明人的眼睛”。遠東危機后,認識中國的視角也非常重要。《時事新報》希望中國人可以以學生尊崇老師的方式看待日本,促進日本擴大在華的影響力,從而在中國獲取更多的利益。
與福澤諭吉相比,陸羯南經常被描述為更有“亞洲意識”,是保護中國完整性的支持者?!度毡尽酚申戶赡蠐碛泻皖I導,雖然該報的發(fā)行量相對較小,但由于其背后的個人政治網絡,卻擁有不成比例的政治影響力。遠東危機發(fā)生之后,陸羯南首先《日本》上發(fā)表社論攻擊德國和俄國對中國的“海盜行為”。陸羯南將它們的行動歸結為:懦弱(需要通過將沖突轉移到更遠的地方來化解歐洲的政治局勢),所有這些都被掩蓋在對國際法可疑的“新解釋”和公然的種族主義中,為“真正的文明”設置了任意的障礙,證明這些西方國家對文明的解釋是虛假的。
與福澤純粹的機會主義路線不同,陸羯南在政府采取中立政策后,展開了嚴厲的批評。他認為藩閥政治的思想不是德國式的就是俄國式的,并且抨擊日本政府以“尚未準備好”為借口,認為這種只擴軍不用兵的政策,是軍事精英們?yōu)樘岣咦约旱臋嗔ΧM行的簡單演習,而在外交事務中卻無能為力。
陸羯南提出“真正的文明國家”的理想,即擁有大量的權力,但不對其他國家任意使用,沒有權力,卻反對不公正,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文明國家,并且援引“美西戰(zhàn)爭”作為真正的文明國家的理想。其實,陸羯南的本質就是想模仿美國在遠東地區(qū)實行亞洲的“門羅主義”[4]。1898年5月8日,陸羯南在《日本》的一篇社論首次暗示了他的想法,即日本應該宣稱其作為東亞自然領袖的權力,呼吁“改革外交政策思想”。他認為在遠東局勢中,日本應該是主人,如果默默地看著德國和俄國的行動,就等于放棄了這種做主人的特權。
在1898年5月9日的沙市暴動中,陸羯南認為所有文明國家中,日本對解決中國問題負有主要責任,而中國問題是遠東問題的核心。他在《日本》上發(fā)表了一篇“我們有責任鼓勵中國的國內改革”的文章,在陸羯南看來,解決中國問題最終有兩個部分:一是限制西方列強在東亞的領土野心,特別是“野蠻”的德國和俄國,從而保證中國的完整;二是中國的國內改革,日本應與其他真正文明的大國合作,致力于引導中國走上改革的道路。
雖然陸羯南和福澤對遠東危機的反應不同,但是總體而言,可以看到這些不同的立場在一個共同的中國政策上逐漸趨于一致,它融合了權力政治和自稱的理想主義,并普遍呼吁通過軟實力或硬實力來保護和教育中國。
德國和俄國強勢進入東亞海域,使一些日本觀察家認為,日本和中國必須和解,以抵御新的危險。因此,1897年12月的《國民新聞》刊文對中日和解的可能性進行了論證,例舉了普奧戰(zhàn)爭后,兩國關系非但沒有僵化反而得到了改善,從而得出中日雙方關系也可以得到緩和的結論。
少數評論家甚至主張與中國建立全面的聯盟,就像《萬朝報》中的田岡領云,他設想了一個“東亞大聯盟”,即日本、中國和朝鮮之間的聯盟,以對抗“白人”。在這一路線上最激進的建議,當然也是受到最廣泛關注的建議,是近衛(wèi)篤麿在《太陽》雜志1898年新年版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題為《同一種族聯盟和研究中國問題的必要性》,然而這篇文章由于其挑釁性內容,其泛亞主義幻想引起西方對“黃色危險”的恐懼。因此近衛(wèi)篤麿受到嚴厲的批評,日本國內和國外的激烈反應使他很快又改變了主意,收回了泛亞主義聯盟的所有概念。在1898年1月,近衛(wèi)篤麿以自己的名義發(fā)表了種族對立的觀點[5]。
然而《太陽》雜志的編輯高山樗牛仍然堅持近衛(wèi)的觀念,他熱衷于“科學種族主義”、種族同質性和種族對立的思想。高山將世界政治的各種事件追溯到它們的種族淵源,認為十九世紀的大趨勢是“種族民族主義”。因此,他警告他的同胞們不要建立種族混合聯盟?!叭藗?,請接受這樣一個歷史事實:不同種族之間的聯盟很難維持長久?!盵6]高山在很久之后仍然忠實于種族競爭的概念,與近衛(wèi)不同,他沒有屈服于外界的批評。
在1898年,高山記錄了中國人民中主張與日本結盟的新趨勢。他認為中日結盟的趨勢已經逐漸增強:大量的留學生,《國聞報》《時務報》,以及最近新出版的《亞東時報》無一不在暗示著這種趨勢。但是這也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因為《時務報》和《國聞報》是由中國的改革派創(chuàng)立的,和日本關系較為親近,而《亞東時報》則是一份來源于日本的報紙,因此不能完全反映中國的立場。
可以看出當時日本國內的泛亞主義情緒不僅受到日本政府的嚴厲阻止,而且在國內的辯論中也受到了尖銳的批評。然而,在與中國人的非正式交往中,以及為了公共外交的目的,泛亞主義的職業(yè)成為一種方便的手段,促進了中日交往,不管雙方對他們的真理主張和真實意圖的看法如何。因此,泛亞主義在明治后期日本的政治實踐中是對西式權力政治的必要補充。
遠東危機的爆發(fā)深刻影響了東亞地區(qū)的格局,日本在危機發(fā)生后選擇中立的政策。雖然該政策的真實意圖是盡可能地使日本不參與大陸的爭論,同時以不太正式和不太引人注意的方式追求在那里的利益,但是政策的實行也緩和了中日之間的關系,中國開始對日本采取謹慎的合作態(tài)度。隨著中日關系的緩和,日本國內對華輿論也開始發(fā)生變化,各種言論相繼出現,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可以看出他們在一個共同的中國政策上逐漸趨于一致,即主張通過硬實力或者軟實力來保護中國的獨立政策,但是這種轉變根本上還是基于本國的利益,即使提出幫助中國,也是混合著居高臨下的仁慈和狡猾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