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計偉, 吳玉瑞
(暨南大學(xué) 華文學(xué)院/國家語委海外華語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10)
19世紀(jì)末,來自中國福建、廣東等地的“南渡華客”急劇增加,以新加坡、檳城、吉隆坡為核心的南洋地區(qū)“五方雜處”,多語混雜;進(jìn)入20世紀(jì),中國官話及“國語”在南洋迅速傳播[1],由此形成了南洋地區(qū)典型的多語環(huán)境,中國通用語言、漢語方言、殖民者語言(英語、荷蘭語)、所在地語言(馬來語等)相互接觸,彼此影響。由于閩籍華僑在人口數(shù)量、經(jīng)濟(jì)實力等方面占據(jù)優(yōu)勢[2],閩南話一直是南洋地區(qū)的強(qiáng)勢方言。關(guān)于閩南話在早期南洋地區(qū)的強(qiáng)勢地位及其使用,在當(dāng)時新加坡的《叻報》等華文報章中常可見到,如下面的文獻(xiàn)提及華差館副總由政府付費來學(xué)習(xí)閩語的事情。
本坡雖為英屬,而旅斯土者實以華人為眾,當(dāng)事者不諳華語則傳達(dá)多艱,故有學(xué)習(xí)華語俾得以便辦公者,如第一號華差館副總差惹寧,前蒙國家月給洋銀十元,俾其延師學(xué)習(xí)閩人土語,業(yè)經(jīng)有日。初三日,該差業(yè)已照例至護(hù)衙司夏君案前考驗,旋經(jīng)夏君驗得該差所操閩語業(yè)已粗通,惟轉(zhuǎn)折間尚欠圓轉(zhuǎn)自如之妙,因著該差再行加練三月俾能純熟云。(《學(xué)語將成》,《叻報》,1891.1.15)
南洋,素來以新加坡、馬來西亞為核心地區(qū)。本文將以創(chuàng)辦于新加坡的《叻報》為主要語料,從閩南話視角分析19世紀(jì)末至20世紀(jì)初華語文獻(xiàn)中的一些特色詞匯、語法現(xiàn)象,以期反映閩南話對早期“華語書面語”的滲透,為我們了解早期南洋社會的語言接觸提供新的視角和證據(jù)。
早期南洋地區(qū)的多語環(huán)境與多語接觸導(dǎo)致了大量華語外來詞的出現(xiàn)。從來源看,主要源自馬來語、英語及荷蘭語;從詞形用字及其語音對應(yīng)看,很多外來詞帶有明顯的閩南話語音特征。因外來詞多涉及新異名物,故下面分“煙酒類”“水果類”“商貿(mào)類”“其他類”對一些音譯外來詞進(jìn)行說明。本文例證主要來自《叻報》,故來自《叻報》之例句僅注明篇名與日期。
煙酒屬于常見的日常消費品,在早期南洋華語報章的廣告中極其常見。從譯名看,經(jīng)由閩南話譯借而來的煙酒類外來詞有:蜜/密酒、萬蘭池/萬安池(酒)、仁酒、不灣酒/勃灣酒、朱律(煙)等。
(1)本行親在歐洲督辦龜麥之白蜜酒及卑施拿之白蜜酒來叻發(fā)售,其龜麥之酒系作飛燕標(biāo),卑施拿之酒系作熊標(biāo)。(《白密酒出售》,1889.12.12)
(2)蜜酒銷流亦已廣矣,然而家數(shù)過多則精粗不一,求其能令飲者百益而無一損,莫如旗標(biāo)烏蜜為最良。(《旗標(biāo)烏蜜酒發(fā)售》,1905.5.1)
在南洋華語中,“蜜/密酒”就是“啤酒”,這是閩南話對英語“beer(啤酒)”和馬來語“bir(啤酒)”的音譯。“蜜/密”在閩南話中均讀[bit8](1)本文的閩南話標(biāo)音均參見周長楫.閩南方言大詞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為了表意更清晰,添加類名“酒”形成“蜜/密酒”這種“音譯+類名”的形式。另外,閩南話中“烏”即“黑”,因而“烏蜜酒”即“黑啤”,“白蜜酒”即“白啤”。
(3)茲本行督辦到歐洲巴沙打公司洋酒來叻發(fā)售,如車?yán)?、砵灣、萬蘭池、威士枝等,均無不有之。(《寄售巴沙打公司洋酒告白》,1891.12.23)
(4)本公司不惜重資專辦法國正莊舊萬安池酒來坡發(fā)售。(《頂上法國舊萬安池酒發(fā)售》,1905.8.16)
“萬蘭池”“萬安池”是閩南話對英語“brandy(白蘭地)”、馬來語“brendi(白蘭地)”的音譯?!叭f蘭池”在閩南話中讀作[ban5/lan2/ti2],“萬安池”讀作[ban5/an1/ti2]。在《叻報》中,“brandy”“brendi”的音譯詞形大多數(shù)為“萬蘭池(酒)”,偶有“萬安池(酒)”,這是南洋地區(qū)獨特的音譯現(xiàn)象?!督F(xiàn)代漢語辭源》(2)參見黃河清.近現(xiàn)代漢語辭源[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33-34.收錄了“白蘭地”的三十余個譯名,未見“萬蘭池”“萬安池”。
(5)茲定于西正月二十八號在本館內(nèi)拍賣各式洋酒、頂上不灣酒四十箱。(《洋酒出投》,1888.1.25)
(6)本公司特字通知士商人等知悉本公司代沽雙鴨勃灣酒、獅弄球白勃灣酒……(《代沽洋貨告白》,1906.7.13)
(7)本行所售洋酒素蒙諸君雅愛,稱譽良多,而本行于仁酒一項尤為出色。(《莫實得公司仁酒出售》,1888.5.31)
“不灣酒/勃灣酒”是一種葡萄酒(英語為port wine),亦有譯為“波特酒”者。在閩南話中,“不”讀[put7],“勃”讀[put8],均對應(yīng)于“port”;“灣”閩南話讀[uan1],對應(yīng)于“wine”。port wine在早期《叻報》中還有“勃溫”“缽/砵灣[如例(3)]”等音譯形式,這些譯名應(yīng)是經(jīng)由粵語譯借的;粵語中,“缽/砵”讀[bud],“溫”讀[wan]。
據(jù)《華夷通語》記載,“仁酒”詞條下注“仁”字,由于《華夷通語》用閩南音為馬來語注音(3)《華夷通語》是林衡南編的一本閩南話-馬來語辭典,其序稱:“取巫來由語注以漳泉潮音,輯成一書”。參見林慶彰.晚清四部叢刊:第十編[M].臺中:文聽閣圖書公司,2013.,而閩南話“仁”讀作[dzin2]<漳>或[lin2]<廈泉>,對應(yīng)英語、馬來語的“gin(杜松子酒,或譯為金酒)”,所以,“仁酒”一詞是閩南話對英語、馬來語“gin”的譯借。
(8)此標(biāo)之朱律乃是本公司在實得力專家販到。(《朱律煙發(fā)售》,1911.12.4)
“朱律”閩南話讀[tsu22/lut4],對應(yīng)于馬來語“ceretu(雪茄)”一詞的前兩個音節(jié),亦可添加“煙”的類名而成“朱律煙”。
早期南洋華語報章中常見的由閩南話音譯而來的水果外來詞有:望加/望呀、望吃、尖必臘/尖畢納/尖不立等。如:
(9)園中栽有甘密、胡椒等樹甚多,雖現(xiàn)尚未成熟,惟肥苗異常,并有榴連、望吃、望加、紅毛丹、尖畢納、浮刺山及椰樹等甚多。(《椒密果園出投》,1888.3.19)
(10)園中種有椒蜜、榴連、望吃、望呀、紅毛丹、尖不立、椰子各式果木甚繁,不能備錄。(《椒蜜果子園出投》,1888.7.24)
(11)園內(nèi)所植果木甚繁,計有榴連、尖必臘、望吃、紅毛丹等各種鮮果,不能悉計。(《果園出批》,1891.3.2)
“望加”“望呀”讀音相近,是閩南話對馬來語“mangga(芒果)”的音譯。在閩南話中,“望”讀[ba6],濁輔音[b]在發(fā)音上與鼻音[m]相似,所以用“望”對應(yīng)于“mangga”一詞的首音節(jié),“加”讀[ka1]<廈泉>,“呀”讀[a]。在早期南洋華語文獻(xiàn)中,“望吃”較為常見,但其為何物,目前尚未見到確切說明。根據(jù)閩南話,“吃”讀[khit7]<文讀>,因此我們推測,“望吃[ba6/khit7]”應(yīng)是閩南話對馬來語“manggis(山竹)”的音譯。1899年8月19日《叻報》有《果殼有用》文獻(xiàn)一則:“望吃一果,南洋最盛,人多嗜之,惟嗜者不過嗜其果肉,所遺之殼皆棄道旁,雖有以充藥物者而其用尚屬寥寥。茲聞有人格得新法,將此等果殼制造巴利士油,用之甚佳?!鄙街窆麣な强蔁捰偷?,這一則新聞亦確證了“望吃”應(yīng)該就是今“山竹”。
“尖必臘”“尖畢納”“尖不立”均指馬來語的“cempedark(小菠蘿蜜)”。“尖畢納”和“尖必臘”在閩南話中讀作[tsiam1/pit7/lap8]或[tsiam1/pit7/lah8]。馬來語“cempedark”一詞中,字母d是濁輔音[d],閩南話無[d]音,但濁輔音[l]與之相近,故而閩南話常用[l]對音馬來語[d];另外,閩南話里“納/臘”均為入聲字,入聲韻尾對應(yīng)音節(jié)“dark”的尾輔音?!凹獠涣ⅰ痹陂}南話中的讀音與上述兩個不同,但是其在粵語中的讀音與閩南話的“尖畢納/尖必臘”相近(4)粵語讀作[zim1/bad7/lab9]。參見暨南大學(xué)漢語方言研究中心詞典編纂組.現(xiàn)代粵語詞典[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亦能對應(yīng)“cempedark”,因此,“尖不立”應(yīng)該是經(jīng)由粵語而來的一個音譯形式。
新加坡為“南洋通津”,交通便利,商務(wù)發(fā)達(dá)。華人在頻繁的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中,通過方言譯借了一批商貿(mào)類的外來詞,經(jīng)閩南話音譯而來的有:嚜/墨、巴虱/吧虱、鐳、齊智人/齊知人、牙蘭1等。
(12)本號現(xiàn)辦到唐山土制隆記鶴象嚜幼枝、中枝、粗枝三款火柴,貨美價廉。(《唐山火柴發(fā)客》,1908.7.16)
(13)本坡舊巴虱現(xiàn)在承充者業(yè)將屆期,茲特照例先期招商承充。(《巴虱招投》),1887.12.24)
(14)本年二月在本坡芳林吧虱橋頭第一千二百五十號門牌邱亞義、謝亞鑒、謝亞清四人合創(chuàng)廣利源煮鹽生理,今因邱蘭彬欲志圖別業(yè)……(《承股聲明》,1907.10.26)
“嚜”閩南話讀[bak8],音譯自英語“mark”,即“商標(biāo)”之義。除了“嚜”之外,亦偶爾寫作“墨”。上例中,“鶴象嚜”即“鶴象商標(biāo)”。粵語則將“mark”譯為“嘜”。在南洋華語文獻(xiàn)中,“嚜”與“嘜”并用,早期“嚜”更為常見?!鞍褪?吧虱”閩南話讀[pa1/sat7-9],對音馬來語的“pasar(市場)”。早期華語文獻(xiàn)中“巴虱”一詞使用頻次很高,當(dāng)今華語則用“巴剎”替代了“巴虱/吧虱”。
(15)蓋叻市交易多用錢鐳,常有收資至數(shù)十元者,亦概以錢與之、以紙裹之、以繩捆之,又安能一一為之解視以看此中有無他埠之鐳乎?(《論本坡錢法》,1888.6.11)
(16)伍因負(fù)有鐳囊,囊中洋餅五十枚,并金約指四枚,詎有匪徒數(shù)人,見伍荷資獨行,四頭無人,即前搶奪。(《獨行被搶》,1891.7.9)
“鐳”指當(dāng)時的一種銅板硬幣,“鐳囊”表示錢包。關(guān)于“鐳”的來源,許云樵指出,“鐳”為馬來話duit的訛譯[3]。周長楫等人認(rèn)為,閩南話“鐳”字的讀音[lui1]對應(yīng)馬來語[duit]這一語音形式:新加坡閩南話沒有[d-]輔音,就用近音[l-]代替,沒有[-uit]韻母,就用[ui]表示,由于[lui1]音節(jié)沒有“音準(zhǔn)”的漢字,就找近音字“鐳”來書寫[4]。無論是訛譯還是近音音譯,可以確定的是,“鐳”的音譯與閩南話相關(guān),且早在19世紀(jì)末的華文文獻(xiàn)中就已廣為使用,后傳入中國閩南話,泛指“金錢”,如今閩南話說“汝有偌多鐳(你有多少錢)”。
(17)楊天發(fā)竟私將協(xié)順發(fā)圖章向齊智人揭銀千余元,引為己用。(《聲明告白》,1891.3.2)
(18)前者中街齊知人棉亞巴誣告同籍人名膀那膀耶,謂其拆毀銀項單據(jù)。(《誣告候訊》,1897.10.8)
(19)凡諸做牙蘭1、做掛唦、做合約以及各事案件,無不暢曉。(《荷蘭狀師告白》,1907.6.17)
在閩南話中,“齊智”讀[tse2/ti5],“齊知”讀作[tse2/ti1],二者均對譯馬來語“ceti”一詞。ceti,原本表示來自印度南部的僑民,因這些人多為商人,引申為“放高利貸者”,“齊智人”即為其引申義?!把捞m1”閩南話讀[ga2/lan2],據(jù)許云樵《南洋華語俚俗辭典》記載,該詞來自閩南話對英語“grant(地契)”的音譯。例(19)“做牙蘭”即代辦地契合同。
(20)本公司常有此圖之車及抽水機(jī)器,每點鐘能抽二萬牙蘭2。(《禮里夏吃力有限公司告白》,1895.1.3)
(21)該地坐落加龍地方,地券乃三百四十七號,大有五希葛余。(《貴重地段出投》,1887.9.8)
(22)茲本行有新到美國紐約地方所出之雪文一種,堅實異常。(《美國紐最上等雪文發(fā)售》,1890.2.10)
例(20)中的“牙蘭2”與例(19)不同,“牙蘭2”是閩南話對英語“gallon(今譯‘加侖’)”的音譯。例(21)中的“希葛”閩南話讀作[hi1/kat7],音譯自馬來語“hektar(公頃)”。例(22)的“雪文”在閩南話中讀[sap7-9/bun2],音譯自馬來語“sabun”,即肥皂,今中國閩南話仍用“雪文”。
外來詞,是語言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結(jié)晶。早期南洋華語文獻(xiàn)中的閩南話音譯詞體現(xiàn)了閩南方言群體在文化交流中的歷史地位。上述音譯詞中,閩南話對音音譯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如,以入聲對譯馬來語-r、-l尾音[5],以邊音[l]對譯馬來語濁輔音[d],以濁輔音[b]對譯鼻音[m]等。
早期南洋華語書面語存在不少閩南話特色詞及特色句式,有些至今依然使用于新、馬等華語變體中。下面我們主要以名詞、動詞、量詞及“有VP”句式為例加以描寫和分析。
早期南洋華語文獻(xiàn)中的閩南話特色名詞,根據(jù)音節(jié)構(gòu)成,可以分為單音詞和多音節(jié)詞兩類。常見的單音節(jié)詞有“厝”“字”“路”“郊”“枋”等,可以獨立使用,亦有較強(qiáng)的組合能力。
“厝”是閩方言特征詞,表示“房子;屋子”,也指“家”?!哆穲蟆吩幸粍t評論談及“厝”字在新加坡的普遍使用現(xiàn)象:“叻地之人所用俗字,多莫勝言,……姑舉一最為通行之字以觀之,即可以知其謬處。如‘屋宇’之‘屋’字,夫固人無不識者矣,而本坡之人則常書之曰‘厝’,此以閩潮土語呼‘屋’為‘厝’,言談既慣則作字亦且從之。(《俗字正辯》,1890.6.18)”在《叻報》中,“厝”及其組成的二字、三字組出現(xiàn)頻率很高。例如:
(23)陳萬選,福建廈門典寶路頭人,偷取本號厝稅、吧稅現(xiàn)銀二百二十元。(《賞格》,1888.9.21)
(24)該地自英一千八百八十七年亦不里十四號起,計限九十九年,每年納地稅銀六百元,其中建有洋式厝一座,鉛瓦亞答之厝多間。(《薯山出售》,《星報》,1890.5.26)
(25)茲有三層樓吉厝一間,在玻璃后面第二十四號。(《店屋出租》,1905.9.21)
在例(23)~(25)中,“厝稅”指房屋稅,“洋式厝”就是洋房。值得注意的是“吉厝”一詞,“吉”在粵語中有“空”義,粵語一般用“吉屋”表示空置、閑置的房屋,而“厝”是閩方言特征詞,因而“吉厝”是當(dāng)時多方言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閩粵方言“合璧詞”。
在閩南話中,“字”有“文書”“證件”“證明”之義,在19世紀(jì)傳教士編撰的閩南話辭書及方言記錄中多有記載,如“贌船之字”(即“租船保證書”,見《翻譯英華廈腔語匯》)、“保標(biāo)之字”(即“保險單”,見《翻譯英華廈腔語匯》)、“保家字”(即“保險單”,見《汕頭方言手冊》)等,今閩南話有“出生字”,意為“出生證明”。例如:
(26)查公所抽費,男丁每名二元,婦女每人六角,惟此字必須慎為存貯,倘被遺失,宜速到公所報明,否則國家查無身字,法所難容也。(《續(xù)錄陳省堂越南游記》,1888.5.9)
(27)東洋車主若經(jīng)完納稅餉及出有車字并釘號者,方可行用?!鬈嚪蛘撸瑴?zhǔn)免給領(lǐng)牌字。(《工部局東洋車新章告白》,1892.7.23)
例(26)中,“此字”,“字”獨立接受指示代詞修飾,“身字”即“身份證明”;例(27)中的“車字”即“車證”,“牌字”即“車牌證”。此外,在南洋早期華語報章上常見的還有“掛唦字(即‘委托書’)”、“通知字(即‘通知書’)”、“船字(即‘船證’)”、“公舉字(即‘公證證明’)”等。
“路”表示事物的門類、類別,如《閩南方言大詞典》對“餅路”的釋義是“糕餅食品”。在《叻報》中,與“餅路”結(jié)構(gòu)一致的“X路”組合很常見。例如:
(28)新嘉坡漆木街門牌第八號有生華記布路、什貨生理。(《退股聲明》,1891.8.15)
(29)吉寧實得力門牌四十三號歧隆號鄭云龍洋貨、燈路生理,今因志圖別業(yè),愿將店底、家器全盤頂與鄭甘霖承受。(《承頂聲明》,1908.3.30)
“郊”在《閩南方言大詞典》中有釋義“昔時指做大買賣的商行,貿(mào)易公司,批發(fā)商”。《叻報》中常見的“X郊”組合,其中“X”既可以為商品、行業(yè)名稱,亦可以是地名。例如:
(30)茲我各郊凡與各寶號交易往來、收取賬目,甲鐳多寡,必須當(dāng)面交收,不得另用鐳單而圖利便。(《禁用鐳單》,《星報》,1893.6.9)
(31)商人雇船裝販赴福州、江浙者曰北郊,赴泉州者曰泉郊,亦稱頂郊,赴廈門者曰廈郊,總計共分三郊。(《赤嵌問俗》,1888.7.12)
(32)嗣后無論各出水郊與各米郊交易,抑各米郊與各暹郊交易各貨,屆期完數(shù),準(zhǔn)照舊例,夾使現(xiàn)鐳。(《共圖公益》,1907.10.2)
“枋”是閩方言特征詞,泛指木板,也指像板狀物。例如:
(33)計所有漆器、漆布、樓枋、桌柜等,若經(jīng)此雪文洗濯,儼與新者無殊。(《美國紐最上等雪文發(fā)售》,1890.4.9)
例(33)“樓枋”即“樓板層”,該詞亦見于19世紀(jì)閩南話辭書《汕頭方言手冊》?!拌柿稀薄拌什瘛币馑枷嘟浮澳景宀牧稀?。“枋廊”表示“木板工廠”,今新、馬華語引申為經(jīng)營建筑材料的商店。
(34)敝號有新創(chuàng)大火鋸廊一座,在加籠橋東面海干地方,專鋸各色枋料。(《枋料出售》,1888.11.19)
(35)大坡實丹汝實得力門牌第七號聯(lián)發(fā)號枋廊,系顏份及黃春娘開創(chuàng)。(《辭退掛唦》,1907.11.20)
多音節(jié)的閩南話特色詞有“頭家”“才副”“公親”“九八”“九八行”“標(biāo)頭”“路頭”“火絞”“碹石”“尫仔”等,體現(xiàn)著閩南話獨特的命名和指稱方式。
(36)是夜,席間曾親勸諸華人飲,且均稱曰頭家,此乃閩潮土諺,尊稱商人之語,而蘇丹口中恒呼頭家不置,此其謙抑之處,有足多矣。(《柔邦觀禮》,1891.5.26)
(37)其票外必須寫明“投交本署承充該役”字樣,并向營造司寫字樓大才副討取印使之票筒,照式填寫。(《憲示》,1911.3.22)
(38)是以于本年六月終止截同,請公親秉正,即將全盤生理核算明白,各執(zhí)允中。(《承頂告白》,1887.10.12)
(39)坡中九八行商務(wù)日形頹敗,應(yīng)請傳單集議,設(shè)法維持。(《總商會公議整頓本坡九八行商務(wù)之布告》,1908.3.30)
“頭家”指“老板”,例(36)中,柔邦蘇丹尊稱華商為“頭家”,可以想見當(dāng)時閩南話之流行,該詞從19世紀(jì)末南洋華語一直延續(xù)至今;在例(37)中,“才副”表示一種職位,類似于書記、總管?!堕}南方言大詞典》收有“財副”一詞,亦做“財傅”,表示“舊指商店的管家,多為掌柜的”。新加坡華語吸納該詞,寫為“財庫”,如“他12歲當(dāng)財庫,已經(jīng)40年了”。“公親”在《閩南方言大詞典》的釋義為“調(diào)解糾紛的人”,《南洋華語俚俗詞典》載“公親(閩) 中保,調(diào)停人”,《汕頭方言手冊》則記為“arbitrator公親;arbitrate to做公親”?!熬虐恕币辉~來自閩南話,表示“撮合買賣雙方達(dá)成交易并從中獲取傭金”,“九八行”則指“提供場所協(xié)助買賣雙方成交而從中獲取傭金的商號”。
(40)諸君有欲附搭并配載貨物者,祈至魯民申路頭,即舊巴虱后本公司寫字樓內(nèi)商酌。(《火船告白》,1890.2.21)
(41)諸君賜顧者,請認(rèn)本號標(biāo)頭,細(xì)辨此茶氣味。(《精選名茶》,1892.9.19)
(42)本公司所制之紅頭尩仔標(biāo)萬蘭池酒,馳名已久,乃在歐洲名家所制。(《紅頭尩仔標(biāo)萬蘭池酒出售》,1890.7.14)
(43)小坡舊皇府內(nèi)有爪亞婦名施禮了者,向以販賣金銀、碹石、首飾營生,饒有所獲。(《搶匪猖獗》,1891.1.21)
(44)后開枝暹羅、安南兩處火絞,作樸白米生理。(《聲明告白》,1891.6.30)
“路頭”見收于《閩南方言大詞典》《翻譯英華廈腔語匯》等辭書,除了有“路口”的意思,還專指“碼頭”。“標(biāo)頭”“尩仔”“碹石”“火絞”分別表示“商標(biāo)”“人像圖畫”“鉆石”“電動碾米器械”,今閩南話常用。
早期南洋華語文獻(xiàn)中的閩南話特色動詞有:稅、割、倒、透、出水、交關(guān)等。
(45)日前,其店內(nèi)伙伴某乙到捕房報稱另有棧房一間,稅在勞民申街,不意二十五號晚,忽失去檳榔子餅十九包,約值銀五百元之譜。(《失物報案》,1897.7.27)
(46)園內(nèi)新建有洋樓一間,甚為壯麗……茲欲出稅與人,倘諸君有欲稅居者,請至本號面商便得。(《名園出稅》,1892.12.26)
(47)本坡合洛律門牌第十號建成發(fā)號灰磚生理,今經(jīng)將其店位轉(zhuǎn)稅與陣盛發(fā)號。(《稅店聲明》,1907.8.15)
(48)愿將該號之名下股份抽出,同請公親李清流、許添井二人結(jié)算交割,頂與義順號卓瑞倫掌管承受。(《退股聲明》,1905.1.10)
(49)茲吳忠信志圖別業(yè),經(jīng)將聯(lián)美號生理全盤歸割與葉成再即葉偕再承受。(《拆股聲明》,1905.1.10)
“稅”在閩南話中除了具有“租金”這一名詞意義之外,還可以做動詞用,義為“租用”“出租”,南洋華語受閩南話影響,動詞“稅”使用頻繁,且組合多樣?!案睢痹陂}南話中除了表示“截斷”,還引申用于商業(yè)領(lǐng)域,表示“生意/貨物的轉(zhuǎn)移”,如“割貨(批發(fā)貨物)”、“割店(批發(fā)貨物的商店)”、“交割(交易或商業(yè)上結(jié)清手續(xù))”,今閩南話常用,比如“即批貨規(guī)宗割互你(這批貨整個賣給你)”。在《叻報》中,“生意”“股份”等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往往用“割”來表示,今東南亞華語特色動詞“割名(‘過戶’之義)”即來源于此。
《閩南方言大詞典》對動詞“倒”的一個釋義是:“款子被吞沒或賬款無法收回:錢互人倒去?!痹谀涎笤缙谌A語文獻(xiàn)中,這一意義的“倒”多有使用,可以直接帶賓語,亦可以構(gòu)成被動結(jié)構(gòu)?!暗埂迸紶柵c“欠”組成“倒欠”,用法與“倒”相同。例如:
(50)延至九月廿六日倒閉,共計倒欠各西商票號及本地郊號銀項十三萬五千兩之多,而票商源豐潤、蔚泰厚兩號為最巨,共倒銀五萬五六千兩,……蔚長厚亦被倒數(shù)千兩。(《商號倒閉》《星報》,1893.12.5)
(51)近來迭接泗水來函,言該處商況之艱,……順成號周坦祿倒一百萬盾,溫得祥倒三十萬零六千盾,怡成號周炳旭倒二十萬盾。(《泗商倒閉清單詳列》,1896.10.8)
在閩南話中,“出水”表示“出海、運往海外”,《漳州方言詞匯》(1883年)收錄了該詞。例(53)中的“透”表示“(路)通往”,例(54)的“交關(guān)”表示“交易”,三者都是閩南話特色詞,仍活躍在今閩南話中。
(52)本號在叻開張茶葉兼出水生涯已歷有十余載。(《冒混宜知》,1905.1.26)
(53)招人在丁律建筑本坡透吉蘭兒之火車寫字樓。(《憲示》,1903.11.12)
(54)嗣后凡有與坡眾交關(guān)等事系用順楔紫英公司畫號,必須有豐美圖章方足為憑。(《合伙聲明》,1988.9.8)
(55)大人乘之孔明車,即腳車,每頂六十元;童子乘之孔明車,每頂五十元。(《然里直有限公司告白》,1907.11.21)
(56)招婦前來驗明,內(nèi)有絨衫四領(lǐng),果系伊子所穿之衣。(《臬案六紀(jì)》,1906.5.11)
(57)茲有最貴重之大洋樓三間。(《貴重洋樓出售》,1888.4.20)
(58)國家準(zhǔn)其向碼官買煙土,每粒價銀二十三元。(《憲示》,1888.4.28)
“頂”和“領(lǐng)”均是閩南話特色量詞。例(55)中的量詞“頂”計量車輛,“每頂車”即“每輛車”;例(56)中,量詞“領(lǐng)”計量衣衫;例(57)中的“間”用于計量建筑物,可以搭配“洋樓”“洋行”“工廠”等整棟或大面積建筑物;例(58)的“粒”用于計量粒狀或圓形狀大物件。“間”和“?!笔情}粵方言共有的特色量詞,今新、馬華語仍延續(xù)使用這兩個特色量詞,并在搭配上有所擴(kuò)展。
表完成的“有+VP”句式,近年來逐漸北上,大有普及之趨勢,普通話亦受其影響。而在南洋華語中,受閩南話之影響,“有+VP”句式很早就已出現(xiàn)。例如:
(59)前數(shù)年有辦東洋車二百余輛,不知何故,將車寄回港矣。(《四續(xù)陳省堂越南游記》,1888.5.10)
(60)今我商人有借棉蘭福建公所,訂本月廿八日晚七點齊到相酌。(《日里埠華商傳單照錄》,1906.6.28)
早期南洋華語文獻(xiàn)中存在許多特殊的音譯詞,如果從現(xiàn)代普通話角度看這些音譯詞,往往“不知所云”,甚至發(fā)生誤判,如胡亞麗認(rèn)為“蜜酒”是與“啤酒”并列的一類酒[6],周穎認(rèn)為“萬蘭池酒”是對英語wanzanchi wine的音譯、“不灣酒”是對brandy的音譯等[7],其原因在于對早期南洋社會的語言生活不清楚,缺乏方言視角的考察。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近現(xiàn)代漢語辭源》也沒有收錄這一批域外漢語音譯詞,這讓南洋華語文獻(xiàn)具有獨特而重要的漢語詞匯史價值。除了音譯詞,南洋華語書面語中也有不少閩南話特色詞與特色語法結(jié)構(gòu),在今天的新、馬華語中,這部分閩南話特色詞與結(jié)構(gòu),有的被淘汰,有的仍在使用。
隨著全球華語研究的拓展與加深,華語研究亦由共時轉(zhuǎn)向歷時,并希望逐漸建構(gòu)起華語史的研究框架[8-10],但作為一個新的研究領(lǐng)域,華語史亟須加強(qiáng)其基礎(chǔ)設(shè)施與方法論建設(shè)。由本文的研究可以看出,早期南洋華語書面語受閩南話影響較大,表現(xiàn)在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我們需要利用不同時期的華語文獻(xiàn)進(jìn)行歷時探索,才能更深入、更全面地認(rèn)識南洋社會的語言生活、華語的形成與發(fā)展等重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