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立武
可使用直陳語氣做出斷言,例如“我在聊天”。當然,同樣的內容也可以用其他語氣表達,例如朋友看到我在一個正式場合里侃侃而談,他很驚訝地說“你在聊天!”或很疑惑地說“你在聊天?”。朋友表示驚訝或疑惑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聊天,或者在某些情況下我肯定會聊天。給直陳句添加一個條件從句就得到了一個條件陳述句,例如提出讓我聊天的必要條件“只有在熟人面前,我才聊天”,又如提出讓我聊天的充分條件“如果碰到張三,我會聊天”。這就是指示條件句,它提出了一些特殊情況加以考察(即前件),進一步基于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做出針對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的斷言(即后件)。
麥加拉學派的菲羅(Philo)首次給出了指示條件句的最小語義——實質蘊含,除此之外同時代的學者還提出了其他幾種競爭性的主張,“(i)菲羅認為,條件句的連接詞‘if…,then…’為真值函數(shù)的連接詞;‘if P then Q’在前件真而后件假時為假,在其它的情形下則為真。(ⅱ)菲羅的老師第奧多魯斯(Diodorus)認為條件句所表達的是涉及時間的全稱性命題;‘if P then Q’為真的條件是: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中,沒有任何時間里P為真而Q卻為假。(ⅲ)克呂西波(Chrysippus)認為‘if…,then…’為非真值函數(shù)的連接詞;‘if P then Q’這樣的條件句表達了某種其前件與后件間在一致性(consistency)上的關聯(lián):‘if P then Q’為真,若且惟若,肯定其前件而否定其后件會導致不一致。”([15],第1 頁)1這一說法最早是由塞克斯都(Sextus)提出的,參見文獻[16]第166-167 頁。
下面的例子可用于區(qū)分關于指示條件句的不同語義解釋:
(3)如果是白天,我就在談話。
(4)如果事物的原子成分不存在,則事物的原子成分存在。
(5)如果法比厄斯生于天狗星出現(xiàn)時,那么法比厄斯就不會死在海里。
根據(jù)菲羅蘊含,只要當下我不在白天保持沉默,(3)就是真的。根據(jù)第奧多魯斯蘊含,不能排除在未來的一個時間點還是白天但我開始變得沉默,因此(3)是假的。這意味著一個第奧多魯斯蘊含為真,當且僅當,在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的任意時間中與相對應的菲羅蘊含都為真。不論如何,根據(jù)第奧多魯斯蘊含(4)是真的,因為在任何時間點上(4)的前件都為假。例(4)也恰好標識了第奧多魯斯蘊含和克呂西波蘊含的區(qū)別,因為它在第奧多魯斯的蘊含定義中為真但在克呂西波的蘊含定義中為假??藚挝鞑ㄌN含要求條件句的前件命題和后件的矛盾命題不相容,(4)并不滿足這個要求??藚挝鞑ㄌN含與劉易斯(C.I.Lewis)的嚴格蘊含更為相似,都強調后件的否定命題與前件命題不可能同時成立的,因此指示條件句的意義不僅表示前、后件在真值函項上的一種關系,它還表明了一種“聯(lián)結”或推理關系。根據(jù)克呂西波蘊含(5)是真的,因為克呂西波篤信占卜家的預言“出生在天狗星出現(xiàn)時的人都不會死在海里”,斯多葛學派的學者都堅信一個人死在海里和出生在天狗星出現(xiàn)時是不相容的。
不妨將一個指示條件句記為“P →Q”;菲羅蘊含或實質蘊含記為“P ?Q”,它等價于“~P ∨Q”或“~(P&~Q)”;由于第奧多魯斯蘊含規(guī)定了在任意時刻t 上的菲羅蘊含都成立,可將其記為“P ?t Q”;最后,我們用劉易斯的嚴格蘊含記號來表示克呂西波蘊含,即“P >Q”。這三種蘊含作為指示條件句的語義解釋是逐漸增強的。如果“P →Q”為真意味著“P >Q”成立,那么“P ?t Q”也是成立的,反之不然;同理,如果“P →Q”為真意味著“P ?t Q”成立,那么“P ?Q”也是成立的,反之不然。我們把實質蘊含或菲羅蘊含稱為指示條件句的最小語義,因為假如一個條件句在克呂西波的蘊含解釋下或第奧多魯斯的蘊含解釋下為真,那么它也在菲羅的蘊含解釋下為真,反之不然。
接下來要關注的問題是,如果選擇一個更強的蘊含作為指示條件句的語義解釋更契合條件句的日常使用,畢竟?jié)M足克呂西波蘊含的言說(5)比滿足菲羅蘊含的言說(3)顯得更加自然,那么為什么我們還滿足于指示條件句的最小語義并認為言說(3)是真的呢?涅爾夫婦也對此表示過疑惑,“菲羅的定義對于麥加拉學派的哲學家,甚至比對于大多數(shù)現(xiàn)代讀者還更為奇怪。因為麥加拉學派的哲學家習慣于在表述歸謬論證里使用條件陳述句。如果一位芝諾的門徒想要反駁某個通常的假定P,他就構造‘如果P則Q;如果P則非Q;所以P 是不可能的’這種形式的論證。在這方面,他不能單純地根據(jù)他的條件句滿足了菲羅的要求而斷定他的條件句?!保╗16],第169-170 頁)舉例來說,芝諾會構造如下論證來反駁運動是真實的,“如果運動是真實的,則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如果運動是真實的,則阿基里斯一定能追上烏龜;所以運動不可能是真實的。”芝諾顯然認為運動是不真實的,據(jù)此,依照菲羅蘊含的定義這兩個條件句都是真的。但是,如果芝諾想要讓他的論辯對手也接受這個論證,那么他證立這兩個條件句的理由絕對不能是這兩個條件句的共同前提為假,因為他的對手不會先行接受這個主張。這就是芝諾為什么還要費心地證明——如果運動是真實的則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在此意義上,芝諾在使用條件陳述句時他心里想的不全是菲羅蘊含或第奧多魯斯蘊含,而更可能是克呂西波蘊含。然而,我們究竟有什么理由把指示條件句的語義解讀為菲羅蘊含呢?
涅爾夫婦給出了部分理由,“如果象我們所假定的,菲羅是從‘如果……那么……’在論證中的用法開始的,那么他就可能想到要注意條件陳述句與其前件的合取常常被認為推出了后件這一事實。這一性質對于這個短語的意思來說確實是主要的。無論我們在不同情況下關于它可以說些什么別的,但我們都必須允許‘如果P則Q;但P;所以Q’這種推理圖式的有效性??墒乾F(xiàn)在菲羅的解釋是滿足這個要求的最弱的一種解釋?!保╗16],第169 頁)如果指示條件句的主要意思是保證分離規(guī)則的有效性,那么僅需恰好排除前件P 為真且后件Q 為假的情形,即“P ?Q”等價于“~(P&~Q)”,然后規(guī)定其他情形都會讓指示條件句為真,即“P ?Q”等價于“~P ∨Q”。根據(jù)戴維森(D.Davidson)關于意義的T 約定“s是t當且僅當p”([14],第23 頁),菲羅蘊含至少揭示了指示條件句意義的一個方面——“P →Q”是真的,僅當“P ?Q”為真。這一點沒有被任何哲學家懷疑過,因為他們都承認接受一個條件句為真至少不允許前件為真且后件為假。但是,假如想要進一步論證指示條件句的真值條件就是菲羅蘊含,還需要展示意義T 約定的另一個方面——“P →Q”是真的,當“P ?Q”為真時。斯托納克爾(R.Stalnaker,[8],第269 頁)和埃金頓(D.Edgington,[5],第242-243 頁)通過“直接論證”表明:如果條件句的語義應該從真值函項上加以理解的話,那么菲羅蘊含就是唯一正確且可信的。(直接論證的步驟見表1)盡管如此,一個指示條件句為真是否只意味著它的前、后件之間具有一種真值函項上的特殊關系,這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不妨考慮克呂西波蘊含、劉易斯的嚴格蘊含以及現(xiàn)代關于相干蘊含的討論等。許多邏輯學家主張應該加強指示條件句的語義解釋,想要用一個更強的蘊含替換實質蘊含,因為他們相信盡管實質蘊含是指示條件句的最小語義并且它也通過直接論證展現(xiàn)出強大的解釋力,但是它帶來了讓人難以接受的結果——實質蘊含悖論。
表1
實質蘊含悖論指的是,因為“~P”或者“Q”為真可以推出“P ?Q”為真,并且“P →Q”為真當且僅當“P ?Q”為真,所以“~P”或者“Q”為真可以推出“P →Q”為真。
(4)如果事物的原子成分不存在,則事物的原子成分存在。
(6)如果事物的原子成分不存在,則事物的原子成分不存在。
(7)如果事物的原子成分存在,則事物的原子成分存在。
根據(jù)菲羅蘊含或第奧多羅斯蘊含(4)和(6)都是真的,因為它們的共同前件在任何時間點上都是假的;同時(4)和(7)也都是真的,因為它們的共同后件在任何時間點上都是真的。如果說言說(6)和(7)還展示了邏輯同一律,那么言說(4)有什么意義呢?很少有人會說出(4)這樣的句子,除非他像菲羅那樣想要展示一個特殊的蘊含定義。如果你知道事物的原子成分存在,那么直接斷言(4)的后件就好了,為什么要以奇怪的方式來斷言一個指示條件句呢?這就是實質蘊含悖論,條件句(4)是真的但它在日常使用中卻不是可斷言的。一方面,我們想要保留指示條件句的最小語義,畢竟實質蘊含恰好滿足戴維森的T 約定并為任意一個指示條件句提供了真值條件;另一方面,我們又要回避實質蘊含悖論的挑戰(zhàn),即通過“P”假或“Q”真來斷言“P →Q”是荒謬的?;乇軐嵸|蘊含悖論有很多策略,本文主要討論語義策略和語用策略??梢詮恼Z義上對指示條件句做出更嚴格的限制,即給出一個非真值函項的(非實質蘊含的)真值條件從而讓(4)在新的語義條件下為假,這就是克里希波蘊含、嚴格蘊含或相干蘊含的做法。但是,這種語義策略為指示條件句給出的是一種非真值函項式的真值條件,它犧牲了將條件連接詞“如果—那么”視為真值函數(shù)這一觀念的簡潔性和直覺上的可理解性。鑒如此,當代邏輯學家更愿意接受語用策略,它主張一個指示條件句的斷言條件是語用的,其區(qū)別于它的真值函項解釋或語義內容。
然而,語義策略和語用策略的路線爭議不會因為蒯因的一個建議“條件句的有效運用應該讓前后件所描述的情況展示出某一規(guī)律”就得到平息,至少克呂西波和劉易斯不會就此偃旗息鼓。斷言一個指示條件句的非真值函項的理由,當然不同于指示條件句的真值函項理由,但是前者為什么就不能作為指示條件句的語義條件,而是把它視為“有效運用”指示條件句的語用條件呢?除了偏執(zhí)于條件小品詞“如果—那么”的真值函項解釋外,還有什么壓倒性的理由讓我們在會話假設(Conversationalist Hypothesis)而不是在語義假設(Semantical Hypothesis)下來考察指示條件句的斷言條件呢?迄今為止,對這個問題的最有力回答來自于格萊斯(H.P.Grice)。先做一個概念澄清。會話假設和語義假設最先由科恩(L.J.Cohen)提出,“格萊斯主張的是,‘not’‘a(chǎn)nd’‘if…,then…’和‘or’這些邏輯小品詞與它們在形式邏輯中的對應物,即通過真值表加以解釋的‘~’‘&’‘?’和‘∨’在意義或語言學功能上并沒有差別。這些邏輯小品詞在表面上展現(xiàn)出與對應真值函項的差異是由于一些讓自然語言的言說變得可理解的常識性假設造成的。格萊斯的整個工作就是為這個會話假設提供辯護,……但是,存在有一些好的理由讓我們去選擇一個完全不同于會話假設的解釋,我將其稱為語義假設。根據(jù)語義假設,在許多場合中這些邏輯小品詞的確會與它們的形式邏輯對應物有意義上的差別,但在另一些場合又不會有這種意義上的差別。這兩種現(xiàn)象都可以在一個關于自然語言的恰當語義理論中得到最好的解釋,且不需要求助于任何會話假設?!保╗4],第50 頁)為回避實質蘊含悖論的挑戰(zhàn),我們應該接受會話假設還是語義假設呢?
接下來將討論格萊斯如何用會話假設來回應實質蘊含悖論,第三節(jié)將討論他的方案遭遇的挑戰(zhàn)。當我們接受指示條件句的最小語義解釋,即把指示條件句的真值條件等同于實質蘊含時,我們就把自己逼入了一個處境——必須區(qū)分指示條件句的真值條件與一般情形下它的斷言條件。于是,格萊斯需要處理的問題是,為什么有些指示條件句根據(jù)最小語義是真的但是卻不可斷言。格萊斯注意到,“我將先討論一種特定的條件,我把它叫作間接性條件。它受到人們的偏好,因為其斷言或蘊含區(qū)分了‘ifPthenQ’跟‘P ?Q’。這個條件有幾種不同的表述,如‘在這種情況下,P是Q成立的良好理由’‘Q是可以從P推導出來的’‘我們有非真值函項根據(jù)接受P ?Q’,都是其不同變體的簡約版本?!保╗11],第58 頁)不難看出,間接性條件就是斷言“ifPthenQ”的非真值函項的根據(jù)。那么,這種間接性條件是指示條件句的語義條件(或常規(guī)意義),還是它的語用條件(或蘊含)呢?格萊斯主張,間接性條件不進入條件式言說的所言(what is said),而是從其真值函項“P ?Q”中推導出來的會話蘊含(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要構造這樣的解釋并不困難。假定指示條件句(P →Q)的常規(guī)意義就是它的真值函項解釋“P ?Q”,“在邏輯上,‘P ?Q’這個說法要比否認P,或斷言Q,更加弱,因此信息量更少;做信息量少的陳述,而不是做信息量多的陳述,是違反第一數(shù)量準則的,要是信息量多的陳述是有關系的話[更加被偏好的話]?!窃O定會話互助原則得到遵守,對違反第一數(shù)量準則的最自然的解釋是假設[它]跟第二質量準則沖突,所以,人們很自然設定說話人認為自己只有足夠的證據(jù)做信息量少的陳述(即P ?Q)。這個證據(jù)就是非真值函項的證據(jù)。因此,標準情況下,當他說‘P ?Q’的時候,他隱含有非真值函項的證據(jù);這樣我似乎就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設定——說‘P ?Q’和說‘ifPthenQ’[的言說內容]一樣,就間接性條件這個一般隱含的存在而言?!保╗4],第61-62 頁)
用格萊斯自己的例子來看:
(8)如果史密斯在倫敦,他在參加這個會議。如果說話者有更多的證據(jù)做信息量更多的陳述,如“史密斯不在倫敦”或“史密斯在參加這個會議”,并且會話雙方更偏好信息量多的陳述,那么言說(8)就違背了第一數(shù)量原則“使你的話語如談話目標所要求的那樣信息充分”。假定說話者遵守會話互助原則(即合作原則),那么說話者做信息量少的陳述的充分理由在于他不想違背第二質量準則“不說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換言之,他只有非真值函項的證據(jù)去斷言(8),但沒有真值函項的證據(jù)去斷言(8)。斷言(8)的真值函項證據(jù)指的是知道“史密斯在倫敦”為假或“史密斯在參加這個會議”為真;斷言(8)的非真值函項證據(jù)指的是“間接性條件”,即史密斯在倫敦使得有理由相信他在參加這個會議,或者史密斯在參加這個會議可以從他在倫敦這個假設中推導出來。
事實上,有許多類型的理由可以作為指示條件句的斷言條件。斯特勞森(P.F.Strawson)認為“ifPthenQ”的近親是“P,soQ”,因此可以通過“給理由以做出結論的關系”(ground-consequnent relation)來理解條件式言說中的前、后件關系。([9],第230-231 頁)他認為辯護結論的理由無非有三類——邏輯演繹的、自然律則的或實踐理性的,因此斷言一個條件句或者是由于前件可以演繹地推出后件,或者是由于前件是后件的原因,或者是由于前件是讓后件發(fā)生的實踐理由。斯特勞森把這種理解指示條件句的觀點稱為后承主義,并將其與格萊斯的“實質蘊含+會話假設”主張相對立。不論如何,斯特勞森的分析讓我們認識到,存在有許多非真值函項的理由可以作為指示條件句的斷言條件?;氐礁袢R斯的立場,既然斷言一個指示條件句的間接性條件應該是一個語用蘊含,那么它是常規(guī)蘊含(conventional implicature),一般會話蘊含(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還是特殊會話蘊含(particular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呢?格萊斯主張,由于間接性條件具有很高程度的2匿名評審指出,“一般會話蘊含與特殊會話蘊含都具有不可分離性(方式準則的違反例外),只是前者的不可分離性更強一些。因此,不能僅憑不可分離性就判定間接性條件是一般會話蘊含?!钡拇_,我們必須強調間接性條件在關于指示條件句的言說或類似言說中有很高程度的不可分離性,以至于它可被看作是相關言說所默認的(by default)東西,但特殊會話蘊含沒有這么強的不可分離性。事實上,[11]第60 頁指出了“[指示條件句帶來]間接性條件這個一般隱含有相當高的不可分離性”。不可分離性(non-detachement)并能通過廢止測試(cancelling test),因此它是一般會話蘊含。不可分離性指的是,將(8)改寫為具有同樣真值函項內容的語句時,間接性條件將在改寫后的言說中繼續(xù)保留,例如:
(9)或者史密斯不在倫敦,或者他在參加這個會議;
(10)史密斯沒有既在倫敦又沒在參加這個會議;
(11)下面兩個命題不都是真的:(i)史密斯在倫敦和(ⅱ)史密斯沒在參加這個會議;
(12)我否認史密斯在倫敦和史密斯沒有在參加這個會議這兩個陳述的合取。
這個蘊含看來很頑固,因為它在與(8)具有相同真值函項內容的這些改寫中繼續(xù)保留了。由于間接性條件具有很高程度的不可分離性,所以它不是特殊會話蘊含。同時,格萊斯也不想把它歸入常規(guī)蘊含,更不可能歸入常規(guī)意義,因為這個蘊含盡管頑固但并不是不可廢止的。3通過“but”聯(lián)結的合取命題就帶著一個常規(guī)蘊含,即兩個合取支命題之間有一個轉折關系。這個常規(guī)蘊含是不能被廢止的,因為對它的明顯廢止會違反“but”的語言學意義。格萊斯努力尋找了一些例子,以便條件式言說僅表達它的真值函項內容但并不蘊含間接性條件。換言之,作為一般會話蘊含的間接性條件在有些語境中被廢止了。格萊斯很費勁才找到幾個例子,但這些例子無一不被競爭對手攻擊。以至于最后他的競爭對手以此為理由并聲稱指示條件句的間接性條件是不能取消的,進而間接性條件應該成為指示條件句的常規(guī)意義并構成相關言說的真值條件。這就是科恩論證語義假設的方式,他不把間接性條件視作會話蘊含,而是視作常規(guī)意義。
為了讓條件式言說的間接性條件與它的真值函項內容分離,盡管不可分離性顯示這一點很難做到,格萊斯還是找到一些例子,使得一個條件式言說是恰當?shù)膬H當它因真值函項內容而被“確認”(confirmed)且沒有任何間接性條件被蘊含著。有一種特殊的叫牌體系,當我的搭檔在詢牌時我叫出五無將,這意味著:
(13)如果我有紅桃K,我也有黑桃K。
這個言說并沒有暗示存在有除前、后件的真值以外的其他理由使得我們接受它,故而格萊斯說,“在有些情況下,真值可能性的任何組合都會被認為是對‘if P then Q’這個陳述的確認。在我的橋牌例子中,我編碼的信息(如果我有紅桃K,我也有黑桃K)可以在事后分析中得到確認,如果我有下列一種牌型:(i)既沒有紅桃K,也沒有黑桃K;(ⅱ)沒有紅桃K,但有黑桃K;(ⅲ)有紅桃K 和黑桃K?!保╗11],第64 頁)科恩對這個最著名的例子提出了挑戰(zhàn),“這個例子的最大問題是,通過喊出‘五無將’這個叫牌,說話者確實就給了其他玩家一個間接性理由讓他們去相信(13)是真的,只要把其中的‘我’換成說話者。……因此,即使我們暫且承認格萊斯的間接證據(jù)蘊含可以在(13)這樣有爭議的言說中被取消,這并不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說話者沒有足夠清楚地向他的聽者傳達間接證據(jù)的存在,而是因為他把這一點傳達得太清楚了:他的言說本身就構成了證據(jù)?!保╗4],第60 頁)
科恩強調,不僅叫牌人手里的牌型可以確認條件式言說(13)為真,而且作為一個熟悉這個約定的合格玩家,他叫出五無將或者言說(13)就向其他玩家擔保了它為真。在事后分析中如果叫牌人的牌型不是上述三種情況之一,那么叫牌人會因為他的叫牌誤導了其他玩家而受到指責。換言之,他的叫牌是錯的。因此,至少從聽話者的角度看,他們并非沒有間接證據(jù)知道(13)是真的。盡管科恩對會話假設的有些批評是相當有力的,不過他的這個挑戰(zhàn)不算太成功,因為他混淆了根據(jù)真值可能性的組合來確認一個條件句與根據(jù)說話者的擔保來接受一個條件句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正是這一區(qū)別讓格萊斯想要分離間接性條件與真值函項內容的設想有了回旋的空間。先來看亞當斯(E.W.Adams)的一個例子([1],第3 頁),想象有一場關于蘑菇和中毒的對話發(fā)生在專家與業(yè)余者之間。
業(yè)余者:如果我吃這些蘑菇,我會中毒嗎?
專家:是的,(14)如果你吃這些蘑菇,你就會中毒。
業(yè)余者:謝謝你。(不吃蘑菇了。)
事實上這些蘑菇不僅沒毒而且很美味,但專家的言說(14)依然是真的。(14)是真的,不是因為這些蘑菇事實上有毒以至于你吃的話就會中毒,而是因為業(yè)余者聽信了專家的擔保而認同了(14),他展開了實踐推理并得出結論——不吃蘑菇,從而(14)的前件為假、據(jù)實質蘊含(14)是真的??蓞^(qū)分兩類使得(14)為真的理由:第一,根據(jù)蘑菇的毒性這一獨立的事實使得(14)為真;第二,根據(jù)專家的擔保使得業(yè)余者做出實踐推理和決定,進而使得(14)為真。盡管在這兩種情況下(14)都是真的,但是人們通常認為專家基于第二類理由來斷言(14)是錯誤的,因為他不能在缺乏獨立事實的情況下向業(yè)余者做出擔保,他誤導了業(yè)余者并讓他相信蘑菇是有毒的。
格萊斯區(qū)分了根據(jù)言說的內容和根據(jù)言說的來源來確定一個言說是真的。以“警察的陳述是真的”為例,說它是真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警察所陳述的內容是真的,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職業(yè)的擔保讓人們相信警察說的總是真話。假如最后警察說了一個事實上為假的命題,我們會撤回對警察所作陳述的認同,我們會說,“哦,我弄錯了?!备袢R斯指出“true”的這兩種用法容易混淆,應該加以甄別:“我認定(并希望)有可能構建一個理論,把真理(主要)當成話語的特征;為了避免混淆,我將把這樣的特征叫作‘事實上令人滿意的’(factually satisfactory),而不是‘true’?!固貏谏?格萊斯概括了斯特勞森的觀點,即“說一個陳述是真的,就是(1)斷言那個陳述(只要它斷言了任何東西);(2)不僅斷言那個陳述,而且擔保、證實、承認、或再斷言那個陳述?!保╗11],第55 頁)格萊斯并不同意這個觀點,他不認為斷言一個陳述意味著同時滿足(1)和(2),他用“factually satisfactory”表示一個陳述的內容是真的,“That’s true”表示說話者的擔保。事實上,格萊斯認為二者是可以分離的,就好像可以根據(jù)警察陳述的內容為真而斷言“警察的陳述是真的”,這意味著警察的陳述是“factually satisfactory”,也可以根據(jù)警察的職業(yè)擔保而斷言“警察的陳述是真的”,這意味著無論警察說了什么我們都相信他所說的(that’s true)。不過,如下文所述,格萊斯認為,間接性條件或會話蘊含的推導是基于(1)事實層面的信息內容,而不是(2)實踐層面的心理狀態(tài)。(可能)假定使用‘true’這個詞所規(guī)約性表示的擔保、同意、證實、承認這樣一些言語行為,恰恰就是對‘that’s true’這樣的話做出反應時人們會實施的行為?!保╗11],第56-57 頁)在此意義上,橋牌的例子中使得(13)為真的是叫牌人手里的牌型,它讓(13)成為“事實上令人滿意的”;而蘑菇的例子中使得(14)為真的不是蘑菇的毒性,而是專家的擔保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實踐推理及其結果。在闡述會話準則時,格萊斯表明辯護信念的理論理性和辯護行動的實踐理性是有先后順序并有所側重的,“從我關于這些準則的敘述來看,這個目標似乎是最有效的交流信息;這個說明當然太窄,這個方案需要擴大,要把影響或指導別人的行動這樣的通用目標包括進來?!币闹械暮隗w是亞當斯在引用這段論述時特別標注的([1],第5 頁),他意在說明“格萊斯認為[言語行為中的]斷言和接受所產(chǎn)生的唯一影響是在思想上,而不是在行動上”([1],第5 頁),至少這是格萊斯探討會話準則的原初目的。關于指示條件句的會話假設,科恩的批評是,沒有辦法分離條件式言說的真值函項內容與間接性條件,但是他的這個批評落了空。橋牌的例子和蘑菇的例子很不一樣,讓叫牌人的條件式言說可被斷言的是他的牌型讓這個言說“事實上令人滿意”,盡管這個言說也會讓其他玩家有間接性證據(jù)承認或擔保它為真,但是它與格萊斯主張的會話假設的首要目標“最有效的交流信息”無關。完全可以設想這樣的情形,其他玩家以為叫牌者對這個叫牌體系還不熟悉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此時叫牌將不會產(chǎn)生類似的擔保效應,在事后分析中所有人都會承認叫牌者是基于真值函項的理由做出了條件式言說。
科恩的第二個挑戰(zhàn)更引人關注,據(jù)此他辯護了關于邏輯小品詞的語義假設。他指出,當我們談到花就意味著它是植物的一部分并且有一定的形狀等,但是如果給它附加一個形容詞“塑料花”,那么作為植物一部分的這個意義就被刪除了。如果說格萊斯的會話假設是一個關于意義的添加策略,即先給邏輯小品詞賦予最小語義然后通過會話假設給邏輯小品詞添加一些展現(xiàn)在具體情境中的更豐富意義,那么科恩的語義假設就是一個關于意義的刪除策略,即先給邏輯小品詞賦予更大的語義然后根據(jù)語境刪除邏輯小品詞的一些不相關意義以契合實際情況。盡管賦予了小品詞以更大的語義,但是科恩的語義假設并不意味著語義含混(semantic ambiguity),即存在小品詞的許多意義然后根據(jù)語境擇其一??贫髻澇筛袢R斯的變形奧卡姆剃刀——“如無必要勿增意義”,他指出“這兩種方案都只指派一個詞典學意義給‘a(chǎn)nd’[其他小品詞亦然],就像語言中的字詞一樣。但是,一個方案是指派一個更弱的意義給小品詞,并且通過調用可刪除的會話蘊含(如‘a(chǎn)nd’的有序性)來填充這個分析,而另一個方案是指派一個更強的意義給小品詞,并且允許這個意義的一些特征在某些場合中被刪除?!保╗4],第56 頁)
語義假設和會話假設相互競爭,不過科恩指出在以下情形中語義假設顯示出理論優(yōu)勢。
(15)如果2老國王死于心臟病并且1共和國成立了,那么湯姆會很滿意。
(16)如果2共和國成立了并且1老國王死于心臟病,那么湯姆會很滿意。
由于前件中兩個合取命題的順序對整個條件句的真值來說并不是無關緊要的,存在語境讓(15)為真但(16)為假。因此,一方面,如果我們堅持“并且1”的真值函項語義——即(15) 和(16) 的前件具有相同的真值條件——并堅持語義組合原則,那么我們就無法融貫地主張“如果2”的真值函項語義,畢竟(15)和(16)由真值條件完全相同的命題分別作為其前件與后件但是它們卻有不同的真值,這違背了語義組合原則;另一方面,假設我們堅持“如果2”的真值函項語義,即一個條件句為真恰好當它對應的實質蘊含為真,那么我們必然要犧牲掉“并且1”的真值函項語義,畢竟只有通過“老國王死于心臟病并且共和國成立了”和“共和國成立了并且老國王死于心臟病”的語義內容是不一樣的,才能說明為什么(15)和(16)有不同的真值。這個例子挑戰(zhàn)了會話假設同時也顯示出語義假設的優(yōu)勢。一方面,如果“并且1”有更大的語義,即連接順序構成聯(lián)言命題的真值條件,那么(15)和(16)有不同的真值就得到了充分的解釋;另一方面,“最小語義+會話假設”無法解釋這個語言現(xiàn)象,為了說明(15)和(16)有不同的真值,我們必須允許“并且1”的語用蘊含入侵到條件句前件的語義內容之中,這矛盾于對“并且”的最小語義的堅持。
一個類似的論證可以用來挑戰(zhàn)條件小品詞的最小語義。
(17)如果2下面的都是事實,如果1政府下臺那么會有街頭暴力并且政府不會下臺,那么街邊店主人將會很高興。
(18)如果政府不會下臺,那么湯姆街邊店主人將會很高興。
根據(jù)邏輯聯(lián)結詞的真值表定義易得“~P”邏輯等值于“((P ?Q) &~P)”,再根據(jù)會話假設的主張——“如果—那么”的真值條件等同于實質蘊含,可知(17)和(18)的前件表征相同的真值條件。直覺上,我們不會認為(17)和(18)的言說內容是相同的,前者至少多出了街頭暴力的原因及結果,而后者對街頭暴力沒有提及。如果我們要維持(17)的言說內容比(18)多的語言直覺,并且我們堅持“如果2”的最小語義,那么,按照會話假設的理論設計,我們就必須允許“如果1”的語用蘊含入侵到(17)前件的語義內容之中。具體而言,言說(17)將包括大量的語用入侵,它的前件應該有如下類似的內容:政府下臺是引起街頭暴力的原因,因為政府沒有下臺所以引起街頭暴力的原因少了一個,因此街邊店主很高興。再次地,這矛盾于對“如果—那么”的最小語義的堅持。
卡斯通(R.Carston)提出了應對語用入侵的標準方案,即通過表征與元表征的區(qū)分,會話雙方依照語境對言說的內容逐步進行充實與豐富,從而讓言說內容相對于語境逐步地不敏感。在語用充實的每一個步驟,言說的內容在特殊的語境性假定下都會生成會話蘊含,進而在這個步驟結束時被推導出的蘊含將更新言說的內容,最終更新后的言說內容又可以作為語義輸入去推導出進一步的會話蘊含,如此等等。這種方案基本堅持了格萊斯的會話假設,只不過格萊斯從言說的常規(guī)意義(conventional meaning)到所言(what is said)的語用充實是一步到位的,而在卡斯通的語用充實是逐步完成的。與格萊斯一樣,卡斯通堅持邏輯小品詞的最小語義并通過會話假設逐步地添加語用意義,因而本質上不同于科恩的語義假設。下文將集中討論三個問題:第一,如何回應科恩對會話假設提出的挑戰(zhàn);第二,為什么科恩的語義假設在后格萊斯主義中不受歡迎;第三,有哪些好的理由來捍衛(wèi)會話假設。
關于元表征(meta-representation),卡斯通指出,“在心靈的表征主義與計算主義的視角下,認知的心理狀態(tài)(如信念或意圖)指的是與某種心理表征處在一種特殊的關系中。例如,我具有信念菲利克斯是一只貓指的是,我與‘菲利克斯是一只貓’這個心理表征處在一種信念關系中。在這種一般性的視角下,我們可以看出,能夠將一個心理狀態(tài)歸于某人的一個關鍵特征是元表征能力——它不僅是表征外部物理世界的能力,還是展開其他表征的能力以及表征進一步表征的能力,如此等等,其復雜性可達數(shù)個等級?!保╗3],第43 頁)舉例來說,我們既可以用純物理的詞項來描述人的行為并形成表征,就好像“一個人探底肩膀,從頭到身體慢慢滑入地下的一個洞中,另一個人抓著他的腿”,這是從純物理的意義上對人的行為在語言或思想中進行表征;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用一些心理詞項來描述人的行為,就好像“一個人想要在地洞里找個東西,另一個人害怕他掉下去,死死拽著他的腿”,這是對人的行為用物理詞項進行表征后對它在心理學上進行再表征,即元表征。第一種表征不賦予行動者以任何心理態(tài)度,它力求對人的行為進行真實的、準確的描述以反映它的本來面目;相對而言,第二種表征不會過高地要求描述的準確性,但是它強調賦予行動者以某種態(tài)度的恰當性,并將其關聯(lián)于行動的目的與后果。這就是心理理論中經(jīng)常談到的“讀心”(mindreading),即觀察者將某些心理態(tài)度歸于行動者。很顯然,為了讓人的行為在理智上可理解,我們總是希望將具有特定內容的信念、欲望或意圖歸于行動者,言語行為也概莫能外。
從邏輯形式上看,(15)和(17)展現(xiàn)的是各個子命題通過邏輯小品詞連接而形成復合命題,按照語義組合原則,它們的語義解釋將由子結構的語義解釋再加上邏輯小品詞的真值函項語義組合生成。這種看法的主要問題在于,它把(15)和(17)視為一次性完成的言語行為,而不是逐步完成的言語行為。(15)和(17)展示了一個言說被嵌入到另一個邏輯運算符中的情形,“許多理論家已經(jīng)得出結論,在有些情形中一個句子或言說將帶來會話蘊含,并且把這個句子嵌入一個邏輯運算符的轄域中會導致會話蘊含成為該邏輯運算符所管轄的命題內容的一部分。這基本上是萊文遜(S.Levinson)的立場。”([3],第192 頁)因此,在后格萊斯主義者看來,應該分兩步來理解言說(15)。
(19)湯姆:老國王死于心臟病并且共和國成立了。
(20)湯姆:是的,如果老國王死于心臟病并且共和國成立了,那么我會很滿意。
按照表征與元表征的區(qū)分,言說(19)初始表征了兩個子命題的合取,但方式準則(maxim of manner)要求說話者有序地呈現(xiàn)事物的先后次序,所以(19)將生成會話蘊含——先有老國王的去世然后共和國才成立。(19)被嵌入一個條件式言說(20)中。當聽話者對(20)進行語義分析時,他不僅要考慮言說(19)的初始表征,還要考慮針對它的元表征——賦予湯姆以信念“老國王先死于心臟病然后共和國才成立”。概言之,最終令湯姆滿意的是他相信共和國的成立并且其不以老國王之死為代價,而不是這兩個子命題的簡單合取。
言說(19)的內容在相關語境中獲得了語用充實(pragmatic enrichment),如果沒有證據(jù)表明湯姆想要廢止這個會話蘊含,那么我們就可以用它來更新言說(20)的內容,畢竟會話雙方都接受湯姆相信的是一個有時間次序的合取命題。這個過程體現(xiàn)了會話蘊含對言說內容的語用入侵,并且隨著會話雙方就湯姆的特殊信念達成共識,這個會話階段就結束了,在此之后蘊含不再是可廢止的??ㄅ恚ˋ.Capone)指出,“一旦一個推理已經(jīng)取得了真值條件方面的意義,相關的蘊含就不再對它的語用學歷史敏感了。與此同時,這個蘊含就轉變成不是蘊含的某種東西了,即卡斯通術語體系中的明示(explicature),并且‘格萊斯循環(huán)’問題也不會再出現(xiàn)。蘊含是可以被取消的,但明示不會:明示產(chǎn)生于所言,這就是說,它產(chǎn)生于不可取消的意義部分。”通過元表征以及語用充實的逐層展開,卡彭認為“并且”所蘊含的時間順序從“暗示”(implicature)變成了明示,因此即便“格萊斯循環(huán)”5根據(jù)格萊斯的會話理論,一方面會話蘊含的推導首先需要言說內容作為輸入,但是在有些情形中言說內容又不可或缺的依賴于蘊含被推導的過程,換言之,言說內容被蘊含反向地決定,這就是所謂的“格萊斯循環(huán)”。參見文獻[6]第186 頁。存在也是無害的?,F(xiàn)在,讓我們回到科恩對會話假設的關鍵批評。當湯姆言說(15)時,條件句前件中的小品詞“并且”已經(jīng)在一個在先的言語行為中得到了語用充實。通過對言說(19)或(15)的前件進行元表征,小品詞“并且”的語義內容(即“&”的真值函項解釋)將被它的會話蘊含所更新。于是,科恩的批評不再成立,因為更新前“并且”所暗示的間接性內容不進入言說的真值條件與更新后“并且”所暗示的間接性內容構成言說的真值條件這兩者并不沖突,畢竟兩者隸屬于兩個不同的言語行為,或同一個言語行為的兩個不同階段。最終,堅持“如果2”的真值函項解釋并不會真正威脅到“并且1”的真值函項解釋。對言說(17)來說,類似的解釋很容易被構造出來,本文不再贅述。6匿名評審指出,“元表征和語用充實的相關思想實際上已經(jīng)修改了格萊斯理論中關于所言(what is said)的定義。根據(jù)相關思想,‘if p then q’中的‘p’與‘q’均為明示(explicature),即不再是會話蘊含。因此,作者援用該思想來為格萊斯的會話蘊含說進行辯護,似乎有點矛盾。這點可加以說明一下?!蔽彝獯颂幮枰恍┱f明。事實上,關聯(lián)理論訴諸元表征來“明示”(explicates)言說內容,這一做法已經(jīng)修改了格萊斯對“所言”的定義,但是像卡彭這樣的新格萊斯主義者并沒有放棄對“所言”概念的捍衛(wèi),他吸收了元表征和語用充實的合理思想并進一步辯護了格萊斯的會話蘊含說。在他看來,語用充實的過程是“常規(guī)意義?所言的初次確定(元表征前的言說內容)?選擇特殊的語境性假定?所言的二次確定(元表征后的言說內容)”,而語用蘊含的過程卻是“所言的二次確定?所含”。([2],第19-44 頁)在此意義上,“所言”可視為聽話者對言說展開元表征之后得到的言說內容,盡管這個過程涉及語用蘊含入侵言說內容,但是卡彭認為只要能夠區(qū)分語用充實和語用蘊含這兩個過程,在第一個過程中發(fā)生的語用入侵是無害的。區(qū)分這兩個過程是可能的,因為“語用充實(或明示)只有基于真理的規(guī)范才能被決定,而語用蘊含則在回避真理的問題?!保╗2],第29 頁)綜上,至少卡彭的方案仍是在辯護會話蘊含說且有一定的說服力,不過在文獻[13]第148 頁中,我指出這種辯護有其適用范圍。
以上就是針對科恩批評的回應,它拆掉了語義假設投向會話假設的一顆重磅炸彈。在后格萊斯主義的討論中,科恩的語義假設并不受歡迎,卡斯通概括了幾個主要原因。首先,格萊斯提出變形的奧卡姆剃刀原則的本意是,邏輯小品詞具有單一且最小的語義,如此方能讓它們在具體語境中展現(xiàn)出更具變化性的語用意義。很顯然,科恩認為邏輯小品詞具有單一且豐富的語義這一看法與格萊斯的主張“如無必要勿增意義”,二者是背道而馳的。其次,科恩的語義假設面臨著一個無法解決的困難,“一些意義是互不相容的,例如‘時序上的先后關系’‘時間的重疊關系’和‘同時性關系’等。由此可見,科恩主張小品詞具有豐富的語義一定會導致內部的不一致,這就排除了用它們來構成單一詞匯意義的可能性。”([3],第229 頁)以邏輯小品詞“并且”為例。
(21)他遞給她一把手術刀并且她做了切除術。
(22)在英格蘭是夏天并且在新西蘭是冬天。
(23)我們在小鎮(zhèn)里待了一天并且我去了哈羅茲百貨公司。
(21)中的“并且”表明了合取命題在時序上的先后關系,而(22)中的“并且”表示的是同時性關系,(23)中的“并且”表明的是一種時間上的重疊關系——我去哈羅茲的時間包含于我們待在小鎮(zhèn)的時間。在不同的語境中,“并且”意味著彼此不相容的時序關系,例如時序上的先后關系或重疊關系是不相容的。這讓科恩的語義假設陷入了困境,但是卻利好格萊斯的會話假設,因為后者主張邏輯小品詞只有最小的語義。最后,科恩沒有為邏輯小品詞的豐富語義的語境消去提供一般性的原則,以至于他的語義假設還停留在理論設想階段,不具有實踐上的可操作性。
關于語義假設和會話假設的路線爭議,我們有以下理由來接受會話假設。首先,如第一節(jié)所示,有論證上的理由把條件小品詞的最小語義等價于實質蘊含,進而通過會話假設來說明使用它的間接性條件。其次,邏輯小品詞的不同意義源自于語義歧義還是源自于語用差異,卡斯通認為可以通過翻譯測試來幫助我們進行判斷。([3],第273 頁)一般來說,詞匯有歧義是一種特定于語言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一個語言中的詞匯歧義通常不會被翻譯到另一個語言中,例如英語中的“bank”在漢語中可被翻譯成河岸和銀行,從而消除歧義。但是,“如果”和“并且”等邏輯小品詞的各種不同意義或不同解釋會同時出現(xiàn)在不同的語言中,這表明它們的意義差別來源于語用而不是語義。這是我們堅持條件小品詞的最小語義和會話假設的另一個理由。再次,沃克(R.C.S.Walker)指出了現(xiàn)代邏輯學家普遍傾向于會話假設,其理由是,“萊布尼茲的思想有一個很吸引人的地方,即我們所說的命題內容、意義和指稱都可以用一種形式化的語言來表達,在這種語言里一切合理的推理步驟都是通過句法手段來決定的;如果一個人認為自己有獨立的理由主張這種形式化的語言必須是真值函項式的,那么他自然會接受會話假設?!保╗10],第178 頁)是的,命題邏輯演算展示了句法推演與語義推導之間的一一對應關系,這種完美的元邏輯性質產(chǎn)生了強大的解釋力并且讓命題邏輯有了最廣的應用范圍,這些都意味著對命題邏輯常項的語義解釋只能是真值函項式的。以上構成了現(xiàn)代邏輯學家堅信自然語言中的邏輯小品詞具有最小語義并接受會話假設的一個心理原因。
最后,本文將給出認知心理學上的實驗數(shù)據(jù)來支持會話假設。在弗雷格—格萊斯傳統(tǒng)下“and”“but”“therefore”和“if-then”等邏輯小品詞的真值函項條件和斷言條件是可以分離的。根據(jù)實驗假設,被試在“and”“but”“therefore”三種句式中對前、后命題是否存在“理由—關系”的解讀(reason-relation reading)將做出中立、負面和正面的判斷,但是這些判斷并不影響被試對這些句式的真值判斷。7具體來說,“p and q”“p but q”和“p,therefore q”這三類言說的真值條件相同,即“p”和“q”同時為真。但是,斷言“p and q”并不暗示“p”可以作為理由來說明“q”,而斷言“p,therefore q”則強烈地暗示了這一點。此外,斷言“p but q”暗示了“p”不能作為“q”的理由,“p”和“q”同時成立表達了意義的轉折關系。在同樣的意義上,關于“if-then”句式的實驗假說是,它的真值條件(即實質蘊含)與間接性條件(即前、后件應該展示一個因果律或推理性關系)也是可分離的。奧爾森(N.S.Olsen)等人的實驗結果表明,“在兩個實驗中,通過在真值表任務中引入相關操作,并且在測試參與者的可接受性與概率式評價的其他任務中引入相關操作,我們測試了以上實驗假說。在這兩個實驗中,都發(fā)現(xiàn)了[真值表條件與可接受性條件的]強烈的分離。在這四種句式中是否存在有“理由—關系”的解讀將會強烈影響到對它們的概率式評價和可接受性評價,但是卻幾乎不會影響到對它們各自的真值評價?!保╗7],第449 頁)再次地,我們又從認知心理學上獲得了實驗證據(jù),它支持弗雷格—格萊斯的假說,即邏輯小品詞(包括條件小品詞)的真值函項解釋與斷言它們的間接性條件是可分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