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館藏文物看福州髹漆藝術(shù)及民俗文化

楊晨

摘 要：我國的用漆文化歷史悠久，是世界上最早使用天然漆的國家。古人發(fā)現(xiàn)將漆液涂抹于器物表面可以有效防水、防腐，起到保護器物的作用，可以延長器物的使用壽命。隨著時間的推移，匠人們逐漸掌握了漆的性能，并很好地將其與木、竹、皮、布、紙、陶、金屬等底胎結(jié)合，更好地創(chuàng)造和發(fā)揮了髹漆的技藝，髹漆技藝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傳統(tǒng)民俗文化中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也是我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一。文章通過福建民俗博物館館藏漆皮箱一窺福州髹漆工藝及漆皮箱在當?shù)亓鱾鞯膫鹘y(tǒng)民俗文化。

關(guān)鍵詞：髹漆；漆皮箱；民俗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4.004

我國制漆、用漆的歷史悠久，早在新石器時代，我們的祖先就發(fā)現(xiàn)了漆液的特性，器具涂抹漆液能延長其使用壽命。隨著時間的推移，匠人們逐漸掌握漆液性能，能夠在不同的底胎上髹涂加工，明代的《髹飾錄·質(zhì)法》第十七條就提道：“有篾胎、藤胎、銅胎、錫胎、窯胎、凍子胎、布心、紙?zhí)ァ⒅夭继?，各隨其法也?！贝送猓€有皮胎、竹胎、金屬胎等。在髹漆的基礎(chǔ)上不斷增加裝飾，使其更加華麗精美，如商周時期殷商遺址出土的漆器上便有裝飾彩畫、鑲嵌、貼金片等?！恩埏椾泩D》認為髹漆工藝可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這一工藝與當時發(fā)達的手工業(yè)有很大的關(guān)系。商周時期開始用漆器制作食盒、食具等，漢代除了常見的日用器具使用漆工藝以外，在建筑構(gòu)件、出行工具、棺槨明器中也有廣泛使用，值得一提的是，漢代的漆器曾一度作為外交禮品和賞賜品流傳到東南亞等地。到了國力強盛的唐朝，漆器種類豐富多樣，工藝也更加精致繁復(fù)，出現(xiàn)了“金銀平脫”“螺鈿”等特色髹飾技藝。此后一直延續(xù)發(fā)展到明清時期，漆藝發(fā)展進入了繁盛期，此時漆器的制作規(guī)模、器型種類和工藝技法等都有很大的提升。

在南北朝時期用漆塑造的佛造像曾風靡一時。這時多使用“夾紂法”塑造佛像，因漆有一定的黏性，利用它的黏性用麻布在灰胎模型上層層往復(fù)，待胎壁的石膏脫落后，只剩下輕巧的麻布軀殼，不僅方便攜帶還美觀大方，也極大地方便了請佛出寺巡游的“行像”儀式。

福州的脫胎漆器也借鑒了上述“夾紂法”的工藝技法。清乾隆年間，福州漆匠沈紹安在一座古寺中偶然發(fā)現(xiàn)了裸露在外的木匾早已朽腐不堪，但用漆和夏布裱過的底胎卻完好無損，沈紹安深受啟發(fā)，在泥土胎上反復(fù)試驗，不斷刷上麻布和漆泥，直至平滑細膩，脫掉干透的泥胎后，漆泥、麻布成為外殼，這便是“脫胎”。最后在外殼上反復(fù)的髹飾，添加裝飾紋樣，終于制作出了輕便耐用、精美大方的福州脫胎漆器。福州的脫胎漆器與北京的景泰藍、江西景德鎮(zhèn)的瓷器并稱為中國傳統(tǒng)工藝“三寶”，與揚州漆器、平遙推光漆器、成都漆器并稱為我國四大漆器，2006年被國家列為首批珍貴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皮胎是傳統(tǒng)漆器底胎工藝中的一種，因底胎為皮革所制，舊時文獻也稱為“皮器”“革器”，其制作技藝從戰(zhàn)國一直流傳至今，早期的髹漆皮胎制品大多是防御性武器，如甲胄、盾牌、馬車套具等。1994年在海陽嘴子前四號墓出土的甲片，就是最早的皮胎髹漆甲胄。受原料與地域氣候的影響，皮胎漆器制作工藝主要集中在貴州大方、涼山彝族聚居區(qū)、福建福州和廣東陽江一帶。除“皮胎”上的髹漆工藝外，還有一種“皮衣”的制作工藝?！恩埏椾浗馕觥防ぜ肮碌谑濉闭J為“以物衣器而為質(zhì)，不用灰漆”就是“皮衣”的變通。所謂的“皮衣”就是在木器之上包裹處理后的獸皮，牛皮和羊皮就是常用的皮料，在皮上髹漆、打磨并裝飾成器。清朝時期，廣東陽江縣（今陽江市）和福州市的漆皮箱、漆皮枕就是采用此類“皮衣”的制作工藝，在清代此類產(chǎn)品十分暢銷，聲名遠揚。

在制作工藝上，皮料和漆液是根本，這兩項材料的處理工序都是非常繁縟的。以福州髹漆全牛皮箱的皮料選擇為例，需選用冬季剝下的黃牛皮、水牛皮，皮料經(jīng)加工處理后，用中藥浸泡柔軟，再用稻草煙熏處理，一系列的工序十分繁雜，也十分考驗匠人的耐心。將一片片處理好的皮料整齊拼接后貼在木箱外側(cè)，將針腳縫合后才算是做好了半成品，也為打底上漆做好了準備。漆的原液取自漆樹，主要有野生漆樹和人工培植的漆樹，分別被稱為大木漆和小木漆。漆液的主要成分是漆酚、樹膠質(zhì)、水分、油分等，其中漆酚的含量占80%左右。通常在每年的夏至節(jié)氣漆農(nóng)開始“出刀”割漆樹樹皮，收集從韌皮部流出的生漆，差不多在寒露時節(jié)“收刀”。因采集漆液工序繁雜，耗時較長，不易收集，因此就有一批專門從事割漆、收漆的漆匠。早期“漆”與“桼”通用，“桼”是象形文字，上半部分從木，下半部分從水，而中間左右各一撇則表示插入樹干收集漆液的容器，通過“桼”字便可對割漆、收漆的工序窺豹一斑。

收集的漆液經(jīng)過一系列煉制加工后方可用于皮胎、木胎、金屬等底胎的髹涂。以福州的全牛皮漆皮箱為例，傳統(tǒng)的漆皮箱多以杉木、樟木為里板，外裹牛皮，再髹漆做面和描金裝飾。根據(jù)用途和形制大小分為大尺寸的大皮箱和輕巧扁平的小型箱、手提箱。另外還有裝朝冠的圓形帽箱，裝契約、票據(jù)的票據(jù)箱及裝金銀首飾的枕頭箱等。舊時的三坊七巷楊橋巷（今楊橋路）就有很多有名的漆皮箱店鋪，如“萬福來”“萬和金”“盛興鋪”“萬福昌”等，鼎盛時期有20多家店鋪，主要以李氏和劉氏為主。

描金彩繪“萬福來”博古紋漆皮箱（圖1），現(xiàn)藏于福建民俗博物館，長67.5厘米，寬44厘米，高19厘米。漆皮箱小巧精致，以杉木為內(nèi)里制底，外貼牛皮，皮衣上髹涂生漆。描金紋飾為博古紋，裝飾青銅鼎、香爐、如意、蟾蜍、古籍書、花卉等吉祥紋飾。皮箱耐腐防潮，用于存放衣物、書籍等物品，也是舊時必備的嫁妝之一。箱內(nèi)蓋上印有商鋪款識：“李記—萬福來，本鋪住福省楊橋巷內(nèi)第貳間，臺式各款皮箱，貨真價實，請認本號招牌為記”（圖2）。皮箱正面描金繪三足金蟾（圖3），金蟾正口吐祥云和一枚銅幣，銅幣上書順治通寶，金蟾有招財進寶、鎮(zhèn)宅的寓意。金蟾背后繪有戟、磬、蝙蝠和蝴蝶紋飾，寓意吉（戟）慶（磬）有余、福壽連綿。

皮箱正面描金繪小屏風、牡丹花卉紋飾，兩朵牡丹花雍容華貴（圖4），小屏風細節(jié)紋飾精美，以彩帶系上，屏心繪回紋，有富貴吉祥不斷頭之意，小折屏有純美而不染塵俗的高雅氣息，也是人們喜愛的傳統(tǒng)器物。此漆皮箱還繪了一組仿青銅器博古紋飾，紋飾有鼎、鬲式爐、花瓶等（圖5）。博古圖，有博古通今、崇尚儒雅之意，是明清時期主流的紋飾圖案，清晚期也叫博古插花，寄托了富貴有余的美好愿望。常用于書香門第或官宦人家的建筑彩繪、家具等裝飾紋樣中。鼎是古人用于烹煮或盛貯的器皿，后世將鼎視為尊貴的象征，鼎諧音“定”，表示國家安定、國泰民安之意；爐在古代做焚香燒炭之用，為古人去除穢氣，是圓滿的吉祥器具，道家將其用于燒煉丹貢，故也被視為仙具；“瓶”與“平”同音，表示平安，常與四季花卉組合出現(xiàn)，分別有不同的美好寓意。

福州地區(qū)制作漆器的歷史悠久?！度街尽吩涊d宋景祐三年（1036）地方官府在福州設(shè)作院，匯集許多民間工匠從事各類工藝制作，其中就有漆作。在福州北郊的一座南宋墓中出土了宋代的漆器，有素髹黑漆夾纻胎菱花式三層奩、卷云紋銀粉雕漆粉盒、髹漆木鏡架等，這也充分說明當時漆器已經(jīng)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了。

福州漆皮箱廣為流傳，傳說在清同治年間，一位李姓師傅在臺灣地區(qū)謀生，機緣巧合下學會了全皮箱技藝，回到福州后在楊橋巷開鋪制作髹漆全牛皮箱。到了光緒年間，李氏傳人李譽驥在工藝上做了改進，仿造脫胎漆器的髹漆工藝，在皮箱表面髹涂朱紅色、珊瑚色、墨黑色等漆液，使皮箱的色彩更加豐富，裝飾紋樣也更貼近日常生活，并賦予其美好的寓意，紋飾中添加了耐腐、防變形的金箔成分，使其更加經(jīng)久耐用。每個箱子制作都十分講究，皮箱密封性也很好，收藏絲綢和皮毛類衣物能經(jīng)久不變色，也不會被蟲蛀，既美觀又耐用。清光緒年間，“萬福來”店鋪的師傅曾一度受命進京，為皇家制作御用皮箱。一個好的漆皮箱能作為嫁妝或傳家之物世代流傳。

漆皮箱對于福州的女子而言是很有意義的。舊時福州民間傳統(tǒng)的五大嫁妝中，楊橋巷作坊的髹漆全牛皮箱便是其中之一。朱紅色的皮箱加上描金的吉祥紋飾很是喜慶，曾風靡一時?；榧耷捌冢辉５娜思叶紩崆岸ㄖ埔粚ζ崞は?，箱子里不能空著，要放入新衣服、娘家陪嫁的金銀首飾和貼身使用的物品等。接親當天，漆皮箱作為陪嫁的物品，隨著迎親的隊伍被風光地抬去男方家，這一對漆皮箱不僅僅是娘家人給的物質(zhì)保障，更是出嫁的女兒對娘家的依戀。所以在福州一直有這樣的傳說：一戶人家若生了女兒，就會在自家院子里栽種一棵樟樹，待女兒成年出嫁時樟樹也已成材，砍下樟樹可做一對樟木箱子，出嫁時箱子里放滿絲綢和陪嫁品，這一說法叫“兩箱絲守”，這一對箱子是父母對女兒滿滿的愛意。

民國三大才女之一林徽因就是福州人，她的嫁妝里就有一對朱紅色的漆皮箱，林徽因很是珍愛，后將漆皮箱作為禮物轉(zhuǎn)贈給大洋彼岸的好友費慰梅。在央視紀錄片《梁思成與林徽因》中有這樣的畫面：費慰梅夫婦的女兒展示了一個朱紅色的漆皮箱，里面除了林徽因與費慰梅往來的一些信件之外，還有不少絲綢制的中式服裝。皮箱和里面的物件都被保護得很好，這個漆皮箱也見證了一段珍貴的友情（圖6）。時至今日，新娘的陪嫁物品中依然有紅箱子，只不過用兩個紅色行李箱代替了。

漆皮箱在福州傳統(tǒng)的婚俗中還有不少有趣的現(xiàn)象。在福州傳統(tǒng)的婚俗中，還有“開皮箱”、嬸母妗婆看嫁妝這一儀式，也就是鬧房結(jié)束后女方家置辦的妝奩（嫁妝）—皮箱要一一打開亮相，當晚由“好命仈”（有福氣的人）或者親戚中有威望的女眷長者將皮箱一個個打開，看新娘的陪嫁是否豐厚，這一習俗稱“開皮箱”?？醇迠y時，由新娘婆婆主持，每個皮箱的衣物和壓箱底的紅包都會被小心地拿出，細細過目，紅包也會打開當場數(shù)一數(shù)，同時也會過目新娘帶來的金銀首飾和票據(jù)等。結(jié)束后會依序疊好放入皮箱內(nèi)，通過這一習俗，婆婆和姑婆們便知新娘娘家的“實力”如何，陪嫁的東西越多越能說明新娘在娘家受重視，長輩們也會按經(jīng)驗幫助新人規(guī)劃過日子。婆婆也會按心意再添個紅包放入箱內(nèi)，通常房間里只有嬸婆、妗婆、姑婆等女性長者，不會有其他人在場。這一傳統(tǒng)習俗在福州城鄉(xiāng)地區(qū)叫“開皮箱”或“看嫁妝”，現(xiàn)在大部分地區(qū)已不流行。

民國描金彩繪“盛興鋪”太獅少獅紋漆皮箱（圖7），現(xiàn)藏于福建民俗博物館，長78厘米，寬52厘米，高33厘米。這個皮箱以朱紅生漆髹涂，正面描金繪太獅、少獅、魚化龍、海屋添籌、花卉、祥云等紋飾（圖8、圖9）。箱蓋內(nèi)印有“盛興鋪—本鋪住福省獅子樓前楊橋巷內(nèi)坐南朝北第十間，正臺灣箱，貨真價實如假包換，請認招牌”的款識（圖10），這個漆皮箱也是傳統(tǒng)的嫁妝之一。

皮箱正面左側(cè)描金繪龍首魚身形象動物從海水中躍起，這一紋飾是我國傳統(tǒng)的魚化龍紋飾，亦名“魚龍互變”，魚化為龍，古喻金榜題名、平步青云。“魚”與“余”同音，而“龍”又與“隆”同音，因而“魚化龍升”也可讀解為“余化隆升”。魚化龍紋飾上端升起一團祥云，一座殿閣若隱若現(xiàn)浮現(xiàn)于云間，兩側(cè)有仙鶴口銜紅籌向閣內(nèi)的寶瓶投擲，這一吉祥紋飾為海屋添籌紋，大量應(yīng)用于日常器物中，是祈祝健康和長壽的傳統(tǒng)紋飾。

福州的漆藝文化始于漢代，興于南宋，盛于明清，有著豐厚的歷史與人文積淀，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傳統(tǒng)的脫胎、素髹推光、印錦、皮胎、木胎等工藝技法都在不斷突破和提升，是傳統(tǒng)非物質(zhì)文化的優(yōu)秀代表。

福州漆皮箱陪伴了幾代人，也曾一度在國際市場上受到歡迎。20世紀六七十年代，漆皮箱手藝人在福州皮件廠制作的皮具制品為國家出口創(chuàng)匯，同時也讓世界各地的人們了解到我國傳統(tǒng)工藝的魅力，堪稱民族工藝瑰寶。如今的市場上已很少看到傳統(tǒng)的漆皮箱了，堅持這項傳統(tǒng)手工藝的師傅更是少之又少，一些老的漆皮箱只能在博物館或收藏家手里才能看到。從傳世的漆皮箱來看，保存得當?shù)南渥与m歷經(jīng)百年，但皮面依然完好無損，金漆紋飾依然熠熠生輝，不得不感嘆這些“高級定制”品工藝精湛。漆皮箱作為傳統(tǒng)的婚嫁嫁妝，它曾見證了一對對新人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是福州髹漆工藝優(yōu)秀代表作品之一，更是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重要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