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少茹(湖北經(jīng)濟學院 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菲利普·羅斯的《反美陰謀》是一部美國的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一方面,《反美陰謀》的故事發(fā)生于1940至1942年間的新澤西州紐瓦克猶太聚居區(qū),其敘述者是一位名叫“菲利普·羅斯”的小男孩,而許多故事中的角色也是歷史的真實人物。這種小說與歷史的重合,增強了小說的紀實性。另一方面,《反美陰謀》采用了元小說的敘事策略,以戲仿的創(chuàng)作手法,揭示了小說與歷史的互文性,使其顯露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特質(zhì)。
新現(xiàn)實主義之“新”,正在于它采取了一種全然不同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世界觀。不同于現(xiàn)代主義作品對自我指涉性的片面追求,新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把自身指向了“現(xiàn)實世界”。當然,這里所謂的“現(xiàn)實世界”不是自然態(tài)度中的“現(xiàn)成的世界”。按照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觀點,這種“自然態(tài)度”的取向是外部世界,它具有自發(fā)性,未經(jīng)反思就把外部世界確認下來。與之相反,新現(xiàn)實主義所面向的是“生活世界”,它是多元的和復調(diào)的,固然可以是祛魅的、合理化的現(xiàn)實世界,也可以是神話的、怪誕的神秘世界。總之,新現(xiàn)實主義的“世界”是一個消解了一切內(nèi)在與外在、本質(zhì)與現(xiàn)象、主觀與客觀等二元對立的世界,因此是一個虛構與真實并存、具有無限可能性的世界。
《反美陰謀》的小說世界就是這樣一個“虛實并存”的世界。首先,小說中的很多人物在歷史上真有其人。比如,林德伯格確實曾駕駛“圣路易斯精神號”單引擎飛機成功地橫越大西洋?,F(xiàn)實中的他崇拜希特勒,接受過以德國“元首”名義頒發(fā)的勛章。他鼓吹孤立主義,提議美國與納粹德國建立中立關系,公開發(fā)表反猶言論。二戰(zhàn)期間,他以平民的身份參與空軍戰(zhàn)斗任務,1974年病逝于夏威夷。其次,小說又對歷史人物做了虛構。比如,林德伯格在1940年總統(tǒng)大選中作為共和黨候選人擊敗了羅斯福,執(zhí)掌了白宮。任職期間,他推行旨在分散、同化猶太人的“老實人”計劃和“宅地法”。1942年在冰島與希特勒會晤,簽署了《冰島協(xié)議》,并于同一年駕機失蹤。
我們之所以能夠對小說的“實與虛”作出清晰的界定,是因為我們對歷史與文學做了嚴格的區(qū)分。但是,在海登·懷特的新歷史主義看來,歷史并非是對所發(fā)生事件的純粹記錄。他指出:“對‘發(fā)生的事情’所做的純粹字面的記述只能用來寫作一部年代紀或編年史,而不是‘歷史’?!盵1]8歷史和文學的差距遠非人們所設想的那樣遙遠。歷史與文本以同樣的方式被書寫和編纂,也以相同的方式被理解和解釋。而且,在無限可能的“生活世界”,歷史與文學都是“意義”的顯現(xiàn),是“生活世界”的不同側面。
比如,在《反美陰謀》中,林德伯格飛越大西洋的英雄壯舉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意義,因此與羅斯一家有了一種神秘的關聯(lián):“無巧不成書,正是一九二七年春天他結束飛行的那一天,我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我的哥哥。因此,這位以冒險精神震動了美國和世界、其成就預示了不可想象的航空業(yè)發(fā)達未來的年輕飛行員,竟在家庭掌故畫廊上占據(jù)了一個特殊的地位,對孩子而言,這些家庭掌故是第一部與其緊密結合的神話。這神秘的妊娠與林德伯格的英雄主義結合在一起,給了我母親一種近似神圣的殊榮,對她而言,這等于是一個伴隨她第一個孩子的肉身而來的全球性圣母領報?!盵2]7-8
這位飛行英雄因其長子的不幸遭遇,他的“大無畏精神為苦難所滲透,這種苦難把他變?yōu)橐粋€堪與林肯相比的殉道巨人”。[2]9隨后,林德伯格多次前往德國,不僅受到戈林的款待,還獲得德國元首頒發(fā)的勛章。林德伯格由此成為猶太人心目中的“壞蛋”。他的畫像已經(jīng)從家庭神話的神龕中拿下,他本人亦成為咒罵的對象。對于年幼的“我”來說,即使面對著馬兒,也要罵上一句“納粹操他狗娘養(yǎng)的林德伯格!”[2]203
《反美陰謀》中,許多角色,如林德伯格被認為是真實的歷史人物。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在虛構的小說中“認其為真”的態(tài)度本身就是一種悖論。解決這一悖論的關鍵在于,要認識到“林德伯格”只是一個符號,是沒有固定所指的能指,而無論歷史現(xiàn)實中的林德伯格還是虛構小說中的林德伯格都是“林德伯格”的所指,是其意義在無限可能世界的不同維度的建構與顯現(xiàn)。因此,《反美陰謀》雖然是對歷史的戲仿,但是這種戲仿不是單向的,它不是投射到現(xiàn)實世界的回聲,而是一種意義的雙向建構,是互文的小說與歷史所共同發(fā)出的復調(diào)的和聲。
在《反美陰謀》中,虛與實是雙重的編碼,它們不是單一邏各斯的。一方面,小說以戲仿的手法將歷史現(xiàn)實嵌入小說文本,歷史借由小說的敘事得以“再現(xiàn)”。然而,小說所再現(xiàn)的其實是另一維度的虛構世界,虛與實的交織,使得真實的歷史陷入了精神分裂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只有置入歷史語境之中,小說才有擬真性,才能談得上藝術的真實。但是,小說對歷史語境的置入毋寧說是一種殖民主義的擴張,它以否定、瓦解的方式大大拓展了歷史語境的疆域。在《反美陰謀》中,虛與實的兩重聲音的相互激蕩,所激起的是狂歡化的效果,其所具有的元小說的自我指涉性顯露無遺。
現(xiàn)代社會是單一邏各斯的世界,是一個理性與技術聯(lián)手,對社會進行控制和操控的世界,此時的理性已經(jīng)淪為了工具理性。因此,既然在《反美陰謀》中,小說與歷史的互文、虛構與真實的復調(diào)解構了單一邏各斯的現(xiàn)實世界,那么這部小說就必然具備了后現(xiàn)代主義政治學的邏輯。
對于現(xiàn)代社會憑借媒體宣傳來達到操控的目的,《反美陰謀》多有揭露。沃爾特·溫切爾在歷史上確有其人,他是一位專欄作家兼新聞廣播員。在小說中,多以受到贊許的正面形象出現(xiàn)。在其所主持的晚間新聞節(jié)目中,他曾稱林德伯格為雅利安人,批評他的政府出賣了猶太人,以此為代價避免了大規(guī)模的入侵。而1942年的“宅地法”在他看來,則是林德伯格將猶太人遷往異地,進行大規(guī)模異地監(jiān)禁的陰謀。溫切爾的節(jié)目是收聽率最高的節(jié)目,幾百萬美國聽眾都會在星期天的晚上收聽。其激進和批判的論調(diào)在“我”的父親那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鳴。但是,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的,在技術化的現(xiàn)代社會,批判意識完全可以是改頭換面的肯定意識,即使進行批判的人也可以是喪失了批判性思維的“單向度的人”?!皢蜗蚨鹊娜恕彪m然在物質(zhì)生活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依然是一群精神上的奴隸?!鞍l(fā)達的工業(yè)文明的奴隸是受到抬舉的奴隸,但他們畢竟還是奴隸?!盵3]30而且,廣播節(jié)目中信息的流動也是單向的,主持人與聽眾之間不是哈貝馬斯所說的雙向理解的交往行為。在信息單向的傳遞過程中,帶有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權力和話語很容易借助一套規(guī)范和程序來實現(xiàn)操縱的目的。所以,這幾百萬的聽眾在桑迪的眼中“啥也不是,白癡而已”[2]284。所以,在溫切爾廣播節(jié)目的間歇,一如既往地插播洗手液廣告的時刻,桑迪發(fā)出怒吼:“你這卑劣的撒謊大王!你這說謊的卑鄙家伙!”[2]283正如列斐伏爾所指出的,現(xiàn)代社會的日常生活出現(xiàn)了異化,消費成了社會生活的核心。他把現(xiàn)代社會稱作“被控消費的官僚社會”:資本已經(jīng)入侵到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消費意識把自我改變?yōu)椤跋M者”。一切詩性的東西都消失了,生活變得平庸化、碎片化、平面化。所以,溫切爾向幾百萬聽眾所兜售不只是洗手液,也是政治主張、甚至是政治偏見。
桑迪隨后向反駁他的父親說道:“我在肯塔基生活過!肯塔基是四十八州之一!人們住在那里就像住在任何地方一個樣!那不是集中營!這個家伙兜售他那糟糕的洗手液賺了幾百萬——可你們這些人還相信他!”[2]284桑迪的反駁,并非意味著他擺脫了社會的控制。相反,他受到他姨媽的蠱惑,成為對猶太人進行同化的“老實人”計劃的踐行者和代言人。小說的這一令人壓抑的情節(jié)向我們顯示出,現(xiàn)代社會對其成員的壓制與操控是無處不在和無孔不入的,任何人最終都無法逃避社會所編織的操縱的無形之網(wǎng)。
《反美陰謀》對膠片新聞是如何經(jīng)由剪輯和拼接而炮制出來的過程作了十分形象的描述。
正如琳達·哈琴所指出的:“雖然事件的確發(fā)生在真實的、經(jīng)驗上的過去,我們卻是通過選擇和敘事定位將這些事件命名和組建成歷史事實。說得更到位一些,我們只是通過把這些過去的事件設定在話語里,通過其在現(xiàn)在的痕跡來了解這些事件?!盵4]13
在小說中,紐瓦克新聞影院是紐瓦克僅有的一家只放映新聞片的影院,而“我”父親的好友舍普?!ぬ仄婢S爾則是新聞片的編輯之一?!懊啃瞧谒?,百代和派拉蒙等影片公司會提供數(shù)千英尺的新聞膠片,特奇維爾先生和其余三名編輯便從中加以選擇粘接成最新的新聞片”[2]222。一個小時的新聞影片就這樣被制造了出來,而新聞和歷史(過去的新聞)都只是被敘述出來的新聞和歷史,而敘事方式的選擇則出于編輯者的主觀意向,受眾在無意識之中受到了操縱和擺布。紐瓦克新聞影院的新聞片是附近幾個街區(qū)的公眾去了解國內(nèi)新聞、國際事件的唯一動態(tài)窗口,但是這唯一的窗口所提供的卻是受限的視角,新聞和歷史的敘事由此變得不再可靠。
借助于多重敘事,《反美陰謀》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萬花筒般的世界。小說的主要敘事者是“我”,也即菲利普·羅斯在虛構世界里的代言人。在溫切爾被刺殺之后,小說的敘事者由第一人稱的“我”轉向了新聞報道的第三人稱?!拔摇钡闹v述突然中斷了,毫無征兆地插入了新聞資料的拼貼,小說的敘述呈現(xiàn)出令人目不暇接的蒙太奇的鏡頭效果。新聞檔案的引用似乎能增加小說敘事的可信度,但是由于這些剪輯的新聞資料來自紐瓦克的新聞影院,因此與其說這種新聞資料的拼貼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性,毋寧說是對小說虛構性的一種刻意的顯露。
新聞檔案資料的敘事也是多重的:新聞片的畫外音、重要人物的講述、轉述的其他媒體的報道等。這些多重敘事的聲音、不斷變化的敘事視角、不同類型文本的拼湊,使小說充滿了不確定性,使其罩上了光怪陸離的光暈。新聞檔案資料集中報道了林德伯格的失蹤事件,多重敘事使得這一事件成為詭異的“羅生門”,小說矛盾性和沖突性由此達到高潮。
10月7日的新聞片記錄了溫切爾被刺殺后,林德伯格獨自駕機前往路易斯維爾進行演講的情況。影片提供了一個機修工的特寫鏡頭?!霸谂艿郎?,一個機修工微笑著用扳手發(fā)出信號——一切都已檢查完畢,可以準備走了”[2]378。隨后是一段蒙太奇的剪輯:機修工的微笑,林德伯格的揮手道別,“圣路易精神號”的極速滑行,平穩(wěn)升空,消失于天際。林德伯格就此失蹤。在接下來的10月10日的新聞中,新聞片引用了德國國家廣播電臺的觀點:林德伯格的失蹤實為綁架,是“反猶利益集團”的陰謀活動,其目的是讓羅斯福及其猶太同謀重返白宮,并發(fā)動一場猶太人反對非猶太世界的全面戰(zhàn)爭。那位曾出現(xiàn)在特寫鏡頭中的機修工被再次提及,據(jù)說正是他對總統(tǒng)飛機的無線電動了手腳,而他本人隨后也被滅口。10月12日的新聞,引用了倫敦晨報的報道:“林德伯格總統(tǒng)還活著,現(xiàn)在身處柏林”。林德伯格按照戈林所策劃的計劃,將飛機降落于預定地點,然后輾轉被送往德國[2]383-384。在10月14日的新聞中,拉瓜迪亞市長抨擊了反猶主義的陰謀論。他引用了《芝加哥論壇報》的報道:林德伯格去見了他的長子,那位被認為是遭綁架并被殺害的孩子。孩子在失蹤之后,一直被關押在波蘭的地牢中,成為用來發(fā)泄仇恨的對象,“每年從這個被俘男孩身上抽的血,用于配制該社區(qū)逾越節(jié)儀式上吃的節(jié)日面包”[2]386。
10月16日的新聞片記錄了羅斯??偨y(tǒng)重掌白宮,撥亂反正的新聞。引用新聞檔案的碎片化敘事到此戛然而止。但是,關于林德伯格失蹤的解釋,伊夫林姨媽卻給出了一段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講述。林德伯格的失蹤依然與那位遭綁架并被殺害的孩子有關。不過真相是:遇害的只是一個替身,而真身已經(jīng)被德國間諜偷偷帶往了德國,由此成為控制林德伯格夫婦的人質(zhì),迫使夫婦二人與柏林全面合作?!斑@一威脅的結果是,接下來的十年里林德伯格夫婦及其被綁架的孩子的命運——且漸漸地,還包括美利堅合眾國的命運——都由阿道夫·希特勒來決定了”[2]393-394。
《反美陰謀》的多重敘事再一次凸顯了它的后現(xiàn)代主義主張:解構一切二元對立,世界由此被去中心化和去本質(zhì)化,成為零星化和碎片化的存在。歷史也不再是宏大敘事的,不再是過去真實事件的總和,也不再被認為可以被文本所真實地再現(xiàn),甚至連“真實”與“虛構”區(qū)分都是單一邏各斯的,也一并遭到了摒棄。菲利普·羅斯的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無疑是革命性的,但它不是要否棄現(xiàn)實,廢除歷史,而是要以后現(xiàn)代的敘事策略去質(zhì)疑現(xiàn)實的絕對性和歷史的權威性,重新思考人的存在、人與世界的關系等問題。
一直以來,“自我”概念是西方理性主義哲學的核心和起點。“自我”是主體,“非我”則是客體,在這種“主體—客體”或“自我—他者”的二元論結構中,“自我”把異質(zhì)的“他者”同質(zhì)化,以此確立了自己的身份,實現(xiàn)了自身的同一性。但是,自我與他者總是時刻處于沖突之中:一方面,自我身份所確定的權力秩序是對一切異質(zhì)化和多元化“他者”的壓制,它確定了“自我”相對于“他者”的優(yōu)勢地位;另一方面,“大他者”是一個異于“自我”的“超我”,它規(guī)定著“自我”,自我身份的確定以承認這個“超我”為前提。所以,反對權力的壓制,不僅要消解自我,將自我去中心化,也顛覆自我與他者的等級秩序,徹底放棄一切對于同一性的追求。
對一切同一性追求的否棄,解構單一邏各斯的世界,必然使世界變得支離破碎,人也由此失去了本質(zhì)。所以,從根本上來說,不是薩特所謂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而是就沒有所謂的本質(zhì)。與碎片化的世界相伴相生的是人的碎片化。正因如此,“身份問題”成為《反美陰謀》所要著重表現(xiàn)的主題??梢哉f,對于身份問題的關注是《反美陰謀》的后現(xiàn)代政治話語的邏輯引申。
《反美陰謀》對于身份問題的揭示,主要從自我的毀滅、自我與他者的對抗兩個角度來展開。
在小說中,“我”的自我經(jīng)歷了逃避、偽裝、放逐與毀滅的過程。一旦“自我”這個理性主義的根基被抽空,那么“我”的世界就全然非理性主義化了,甚至呈現(xiàn)出癲狂的景象。小說中的“我”對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修女很感興趣,曾經(jīng)尾隨修女出行,也幻想被修女當作無家可歸的小孩收留,溜進影院用的也是冒充修女寫的紙條?!拔摇敝詫π夼信d趣,是因為附近的孤兒院是由修女們掌管的。所以,與其說“我”對修女感興趣,毋寧說“我”渴望獲得孤兒的身份。可以說,孤兒是一種身份,而成為孤兒也是一種從家庭那里對身份的褫奪?!拔摇钡摹肮聝呵榻Y”與“我”總是逃避自己的身份有關,有時“我”甚至以偽裝成他人的方式來逃避自己?!澳翘煜挛纾叶纺懖厣碛诘叵率覂Σ亻g,脫下我自己的衣服,換上塞爾頓的,然后我就站在那里喃喃自語:‘你好。我的名字是塞爾頓·維希瑙’,自覺像個怪胎,不僅是因為塞爾頓在我眼里是個怪胎而我現(xiàn)在又變成了他的模樣,還因為根據(jù)我在紐瓦克四處的違規(guī)潛行活動——這活動在這一黑暗地下室里的化裝晚會上達到高潮——毋庸置疑,我自己變成了一個還要可怕的怪胎。一個攜帶妝奩的怪胎”[2]274。
由于意識到塞爾頓是另一個自我,所以“我”的自我逃避就轉變?yōu)閷θ麪栴D的厭惡?!拔摇笨偸潜苊夂退佑|,不喜歡和他一起玩耍,甚至用惡作劇來作弄他。1942年“宅地法”推行之后,“我”甚至跑到伊夫林姨媽那里,請求她讓塞爾頓一家代替自己的家庭遷往肯塔基。由于塞爾頓是“我”的另一個自我,因此流放塞爾頓的行為就變成了“我”的自我放逐。這最終引發(fā)了毀滅性的后果——塞爾頓的母親被殘害致死。自我放逐的毀滅性后果,終于讓“我”的另一個自我變成了“他者”,“我”與“他者”是隔絕和陌生的,所以,發(fā)生了“我”被關在塞爾頓家衛(wèi)生間的怪異事件:一道本沒有鎖上的門,把門內(nèi)的“我”與門外的塞爾頓母子隔在了兩個分離的空間。
如影隨形的“他者”逼迫“我”在“夢游”中出逃?!拔以诤诎档膬Σ亻g里脫去睡衣,穿上塞爾頓的褲子,同時在心理上回避他父親的鬼魂,也竭力不被阿爾文的空輪椅所嚇倒,即使在這個時候,我也肯定沒有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要精神錯亂了。我并非被別的什么東西所吞噬,而是決心抵抗一場我們家和我們的朋友們再也不能躲避,也許不能幸存的災難”[2]286?!拔摇钡脑幃惖呐e動讓塞爾頓興奮了好幾周,他發(fā)現(xiàn)了“我”夜間行動的意圖,是要讓修女收留“我”,那天晚上,只穿睡衣和光腳的“我”,“在孤兒院林地和我家之間崎嶇不平的一英里路上匆促往返”[2]288。
“我”的自我終于毀滅了。阿爾文殘缺的肢體就是“我”的自我毀滅的象征。放學后的“我”居然拿著阿爾文的繃帶包扎起自己幻想的殘肢??噹戏路鸫媪舻陌栁牡寞忦枵车搅恕拔摇钡纳砩希拔摇睕_到地下室嘔吐。地下室不僅殘存著塞爾頓父親撕心裂肺咳嗽的回響,還飄蕩著塞爾頓父親自殺后的幽魂。“我”毀滅之后,周遭的一切成了幻境:墻面上滲出了如同從尸體上滴漏出的污垢,地下室成了一個食尸鬼的國度。
“夢游”出逃讓我遺失了集郵冊。對“我”來說,集郵冊是歷史的容器,是身份的載體,它的丟失割裂了“我”與歷史、身份的關聯(lián),“我”由此成為不完整的存在?!拔一丶液蟮牡谝粋€早晨所見到的第一件事兒竟是我所擁有的那件最重要的東西沒有了。消失不見又不可替代。就像——又根本不像——丟了一條腿”[2]289。
與“我”不同,阿爾文的身份問題表現(xiàn)為自我對身份的設定以及對他者的反抗。阿爾文本來就是一個孤兒,從小被叔叔收養(yǎng),在家人的安排下,甚至在被趕出家族的威迫下,他有了體面的工作,甚至有了讀大學的機會。但是,他卻始終無法認同自己的身份,無論他的老板斯坦海姆還是他的叔叔都是作為異類的“偽猶太人”,他對之充滿了厭惡。為了反抗,也為了尋求自我,他奔赴了戰(zhàn)場。他幸存了下來,然而被火車送回來的卻是殘缺的肢體。只剩下“殘肢”的他變得心灰意冷,混跡于賭場,從此過上了“體面”的生活。
在無線廣播報道羅斯福將出席溫切爾紀念集會之后的第二天夜里,阿爾文拜訪“我”的父親。面對“我”的父親刻薄的指責,阿爾文反唇相譏:“我為了猶太人毀了自己的一生!我為了猶太人丟掉了他媽的一條腿!我為了你丟掉了他媽的一條腿!我跟林德伯格有啥子屁關系?可你卻派我去他媽的跟他打仗,我這個他媽的小笨蛋,我就去了。你瞧,你瞧,他媽的克星叔父——我一條腿他媽的沒了!”[2]366-367向“我”父親展露他的殘肢之后,阿爾文又做了一個極具挑釁性的舉動,他向“我”的父親的臉上啐了一口厭惡的唾液,如同他當時在戰(zhàn)場上啐那個已死的德國士兵一般。
隨即,在阿爾文與那個作為他者的叔父之間爆發(fā)了激烈的流血沖突?!胺路饍蓚€腦門上長有鹿角的家伙,兩種人與動物雜交而成的怪物,從神話中跳進了我們的起居室,彼此用其獠牙般的大頭角撕爛對方的肉”[2]364。阿爾文用來偽裝肢體完整的假肢斷成了兩截,殘肢變得更加殘破不堪。在阿爾文那里,殘破的肢體依然是自我的不完整性的象征,他用來支撐殘缺軀體的假肢,是一種維護自我完整性的掩飾。肢體的再次殘破,膿血浸染的是已然毀滅的自我,親情的蕩然無存,仇恨劃破的是昔日孤兒的身份,阿爾文最終淪為碎片化的存在。
綜上,雖然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自主性和自律性使其對社會現(xiàn)實具有了否定和批判的功能,這一點格外為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所看重。但是,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自我指涉性和封閉性卻走向了極端,最終淪為小眾群體的炫技和孤芳自賞。與現(xiàn)代主義的作品不同,菲利普·羅斯的《反美陰謀》是一部后現(xiàn)代主義的戲仿之作,它向“現(xiàn)實世界”開放,又運用了多種元小說的敘事策略,可以說是對之前現(xiàn)實主義作品和現(xiàn)代主義元小說的積極揚棄。完全可以認為,由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對“現(xiàn)實”的確證,到后現(xiàn)代主義對“現(xiàn)實”的解構,再到新現(xiàn)實主義的虛實相間、亦真亦幻,實現(xiàn)了由現(xiàn)實主義的客體性,到后現(xiàn)代的主體性,再到新現(xiàn)實主義的主客體統(tǒng)一的“正反合”的辯證發(fā)展的過程?!斗疵狸幹\》在后現(xiàn)代主義政治的視野中,思考了支離破碎的世界中碎片化的人的存在問題,是一篇極具思想深度的新現(xiàn)實主義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