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月
內容提要 《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集結多篇蘇秦書信作品,反映書信文體觀念的發(fā)生與發(fā)展,窺探書信文體源流演變的脈絡,展示書信文體的歷史性質,復原真實的蘇秦面貌。它的文體特征可概括為:公文性與私人化相統一;文體規(guī)范的模糊性;行文的自由性。《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具有重要的文體價值:它是個人書信集結意識的萌芽,展現書信文體由貴族化、公事化向平民化、日用化演變的態(tài)勢,揭示書信文體格式趨向規(guī)范化、等級化的演進脈絡。它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發(fā)展進程中產生重要而深遠的影響,它的文體價值理應得到充分的肯定和重視。
“書”,《說文解字·聿部》釋之為“箸”,段玉裁注曰:“箸于竹帛謂之書?!?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17頁。先秦時期凡著于簡冊之文字,皆可稱之曰“書”。在文體學范疇,“書”包含的內容相當寬泛,可以用來表示詔書、占書、璽書、論書、書信等。而書信,區(qū)別于其他文體,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因地域之隔非面陳相告,而以書面文字相寄;二是非公開文件,而是有專門的接受對象;三是具有較強的實用性;四是記錄主觀意愿、情感,如劉勰《文心雕龍·書記》載:“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以散郁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yōu)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2)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56、455頁。書信文體能夠將自己要說的話盡情傾吐,顯示自己的風范文采,直抒胸臆,無所顧忌。先秦時期,書信既包括公文性質的“公牘”,也包含私人交往的 “私函”。
吳承學提出“文體觀念發(fā)生”的概念:“‘文體觀念的發(fā)生’是中國文體學史的起點和基礎?!薄拔捏w觀念發(fā)生的標志,在于人們清晰地認識并重復使用了某一文體體制的特點,或者說,在于對文體自身形態(tài)的自覺意識的出現?!?5)吳承學、李冠蘭:《論中國早期文體觀念的發(fā)生》,《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6期?!稇?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體現了書信文體觀念的發(fā)生,是研究書信文體發(fā)展演變不可或缺的開端。在春秋時期雖然已經出現書信文體,但它們都是單篇、孤篇,如《左傳》中《鄭子家與趙宣子書》《巫臣遺子反書》等。而《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則集中收錄了多篇蘇秦書信作品,將原本孤立的書信有意識地匯集、編排在一起,以示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此時的編撰者已經清晰地認識到書信的文體特性并加以自覺使用。那么,《戰(zhàn)國縱橫家書》的書信是如何體現書信文體觀念的發(fā)生?為便于分析說明,現列表1如下:
表1 《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章節(jié)排列情況
由表1可知,《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中的書信明顯是經過有意識、有目的的整理編纂而成,體現出整理者所具有的文體意識以及對書信文體獨特性的體認。
1.書信編排有規(guī)律
前7章都是獻給燕王的書信或游說辭,后7章均是獻給齊王的書信。編纂者在整理這些書信時,并不是按照時間先后順序來編排,而是依據寄信對象的不同來分類。之所以有這樣的分類原則,主要是依據這些書信原始文獻的來源。前7篇中寫給燕王的書信應該來自燕國史官保存的文字檔案,后7篇中寫給齊王的書信則源自齊國史官保存的文獻資料。(6)參見拙作《出土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史料性質考論》,《湖南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霸谙惹貢r期,制度設置是文體生成的重要來源,……制度的構建與官守職能的分工,必然對文體觀念的發(fā)生產生重要影響?!?7)吳承學、李冠蘭:《論中國早期文體觀念的發(fā)生》,《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6期。先秦時期傳遽設施的完善和史官制度的繁榮,促使書信文體萌芽并發(fā)展。先秦時期,傳遽設施已經比較完備。(8)董芬芬:《春秋時代的信息傳遞與書牘文體》,《語文知識》2012年第1期?!吨芏Y·秋官·行夫》:“掌邦國傳遽之小事美惡而無禮者。”鄭玄注:“傳遽,若今時乘傳騎驛而使也?!薄墩f文解字》:“遽,傳也?!眰麇?,指傳車驛馬,供專門的通信人員傳遞各類文書信息,是快速、便利的交通設施。這種傳遽設施也為有地域之隔的書信往來的實現提供了可行性。
史官是專門從事文書寫作、參謀咨詢、文字管理類的官員,在史官體系內部有不同的分職。其中負責保存文字檔案和文獻是他們的重要職責之一?!稇?zhàn)國策·趙策二》載:“弊邑秦王使臣敢獻書于大王御史?!?9)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935頁?!稇?zhàn)國策·韓策一》曰:“是故秦王使使臣獻書大王御史,須以決事?!?10)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49、935頁。御史可以代表國君接受各類文書,當然也包括書信在內,并將它們保存歸檔。而史官保存文字檔案時要嚴謹、周密,以便用于備案和查驗,使之制度化。比如史官在存放書信時,會按照一定規(guī)律分門別類地有序存儲。先按照寄信人的不同分為大類,再將相同寄信人按照寄信國、送信人的不同分為小類,分工精細,有條不紊。這樣的接收和存放方式為書信傳遞主觀意愿、確保信息機密性提供了制度保障??梢?,國家制度的設置和通信設施的完善,使得書信文體興起并不斷發(fā)展,顯示出無窮的生機?!稇?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中的書信分別源自燕、齊兩國史官保存的檔案資料,通過它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書信文體源流演進的過程。
2.書信篇首提示語形式較為統一
前7章篇首提示語中有“自齊(梁)獻書于燕王曰”的形式,后7章亦有“自趙獻書于齊王曰”的形式;前7章篇首提示語有“謂燕王曰”的結構,后7章也有“謂齊王曰”的結構。早期書信一般只有正文部分,沒有寫信人、收信人、時間等要素。不過好在先秦時期史官制度以及傳遽設施比較完備,各個國家的書信分類、存放井然有序,不會造成錯雜、混亂。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后人在整理、編排這些書信時,為了更好地區(qū)分不同地域、不同時代的書信,編纂者會在每篇篇首增添提示語,來說明寄信對象、寄信人、寄信國、送信人等信息。這些提示語是書信文體認定的前提,反映了編纂者的文體觀念,具有文體學意義。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在這14章中,第八、九、十、十四章篇首提示語使用“謂齊王曰”的形式。它們看似是當君面陳說的說辭,不同于書信文體。但是,實際上它們也是書信。如第九章記載蘇秦之語:“請以百五十乘,王以諸侯迎臣?!?11)裘錫圭主編,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三),中華書局,2014年,第217頁。蘇秦希望齊王以諸侯之禮迎接他,作為回報,他會帶一百五十輛車騎去齊國。由此可知,蘇秦此時并未在齊國,他又如何面陳齊王呢?所以它們應該為書信。早期的書面語具有明顯的口語特征,“把文書處理成辭令,是古代史書的普遍現象”。(12)董芬芬:《論對春秋辭令進行文體研究的依據和價值》,《甘肅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如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凡例》載:“史家語例,頗未畫一。如《魏志》張既、王基千里陳事,不云書啟;《漢書》莽詔,半作‘莽曰’;《史記》文、景、武詔作‘上曰’?!?13)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0頁??梢?,史書常常將詔、令、奏等文書記載成辭令對話。因此,《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提示語為“謂齊王曰”的辭令其實應該是書信文體。
那么,為什么寫給齊王的書信被處理成說辭的現象要多于寫給燕王的書信呢?主要原因在于《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編纂者對燕國情況更為了解,對史官存放書信的規(guī)律也很熟悉。因此,他在整理寫給燕王的書信時,提示語都非常明確,不僅有寄信對象、寄信國,有的甚至還有送信人,如“使韓山獻書燕王曰”“使盛慶獻書于燕王曰”。而對于齊國的書信,他應該是幾經人手、輾轉而得,齊國史官存放書信的規(guī)則早已無從知曉,一些書信從何處寄來、送信人為何人亦不得而知,所以編纂者暫定“謂齊王曰”來為書信分類命名。
任何一種文體的形成并不是瞬間發(fā)生、一蹴而就,它往往經歷一個復雜、含糊、反復的過程?!稇?zhàn)國縱橫家書》中書信文體處于觀念起源時期,編纂者已經意識到書信文體的特性并加以運用,但是還沒有形成理論性、系統性的認識,對書信文體的認定還有一定模糊性。這是先秦時期書信文體處于草創(chuàng)期的特點。在此基礎之上,后世書信文體不斷發(fā)展演變直至成熟,對書信文體獨特性、理論性的體認也呈現越來越明晰的趨勢。
3.集中收錄蘇秦書信
先秦書信有較強的實用性,既可以用來商討國家大事、解決外交事務,又可以用來傳遞信息、記載歷史事件,同時還可以表達個人的主觀意愿和情感,是最真實、最直接、最翔實的史料。從這個角度看,《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文體還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對于蘇秦史實,傳世文獻記載極為混亂,《史記》《戰(zhàn)國策》均有相互抵牾之處,《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蘇秦書信的出土則有利于解決這一難題。它們集中記載了蘇秦的言辭和行事,其中11篇為佚文,為研究蘇秦事跡提供了新材料,也為厘清戰(zhàn)國時期各國合縱連橫的史實提供了新依據。下面將《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中12篇蘇秦書信和1篇游說辭按照時間先后順序列表排列如表2,以便較為清晰、明確地掌握蘇秦行動軌跡,形成較為準確的蘇秦史實鏈條。
表2 《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蘇秦書信和游說辭內容
由表2可知,《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書信和游說辭記載的蘇秦活動年代在公元前 307年至公元前 286年,活動于燕昭王、齊湣王之時。其主要功績是為燕國反間于齊。他在齊國鼓動齊湣王伐宋,組織五國共同攻秦,離間齊、趙兩國關系,都是為了削弱齊國的力量,達到使“弱燕敵強齊”的目的。通過蘇秦書信,我們可以系統了解其至齊反間的史實。
同時,根據這些書信我們也可以考訂傳世文獻有關蘇秦事跡記載的錯訛之處。(1)《史記·燕召公世家》《戰(zhàn)國策·燕策一》均記載蘇秦卒于燕王噲元年(公元前320年)。(14)《史記·燕召公世家》載:“燕噲既立,齊人殺蘇秦?!?中華書局,1959年,第1555頁)《戰(zhàn)國策·燕策一》載:“燕王噲既立,蘇秦死于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58頁)但其實蘇秦在公元前286年仍活躍于歷史舞臺,《史記》及《戰(zhàn)國策·燕策一》記載蘇秦卒年明顯失實。(2)根據《史記》及《戰(zhàn)國策》記載,蘇秦在周顯王三十五年(公元前334年)、三十六年(公元前333年)合縱六國攻秦,佩六國相印。(15)《史記·蘇秦列傳》載:“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中華書局,1959年,第2277頁)《戰(zhàn)國策·燕策一》曰:“蘇秦將為從,北說燕文侯。”《戰(zhàn)國策·齊策一》曰:“蘇秦為趙合從,說齊宣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39、337頁)然而實際上蘇秦活動年代主要在齊湣王、燕昭王之時,聯合五國伐秦,不可能早至周顯王時合縱六國,此乃后世策士夸談,不可信以為真。(3)《史記·張儀列傳》《戰(zhàn)國策·劉向書錄》均認為蘇秦年輩在張儀之前。(16)《史記·張儀列傳》載:“夫張儀之行事甚于蘇秦,然世惡蘇秦者,以其先死?!?中華書局,1959年,第2304頁)《戰(zhàn)國策·劉向書錄》曰:“及蘇秦死后,張儀連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97頁)但蘇秦主要活躍在公元前 307年至公元前 286年前后,而《史記·秦本紀》載:“(秦惠文王)十年(公元前328年)張儀相秦?!?17)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06頁。蘇秦活動年代明顯晚于張儀,因此蘇秦年輩應在張儀之后?!稇?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編纂者有意識地將涉及蘇秦事跡的書信整合在一起,說明他已經具有了書信文體意識,對書信文體的特性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體認。這12篇書信類似于蘇秦的個人作品集,全面、集中地記載了他的言辭行事、性格特點,可以據此補史之缺、正史之誤,還原歷史上真實的蘇秦面貌?!稇?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文體具有歷史性質以及較高的史料價值。
《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蘇秦書信處于書信文體的草創(chuàng)發(fā)展期,已經具備一定的文體法度,形成比較穩(wěn)定的文體特征。
1.公文性與私人化相統一
《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按照內容可以分為三類:一是說諫類書信,以游說、勸諫為主。蘇秦作為戰(zhàn)國時期重要的謀臣策士,自然少不了為君王出謀劃策。二是簡報類書信,以匯報情況、溝通聯絡為主。蘇秦為燕反間于齊,經常把齊國動向以及各國情報密報給燕昭王。三是陳情類書信,“以提出請求或自鳴冤屈為主”。(18)龍建春:《〈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牘文學性芻論》,《江淮論壇》2002年第6期。蘇秦有時會從自身利益出發(fā),立足本人實際需要,提出自己的訴求。
前兩類書信大多涉及國與國之間的政治、軍事、外交事務,具有濃重的公文性質以及較強的實用性。第三類書信則已經開始注重個人真情實感的抒發(fā),具有濃厚的個人色彩以及強烈的抒情意識,已經初步具備了后世私信的雛形。如《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四章是蘇秦寫給燕昭王的鳴冤之作。雖然該篇也涉及了國家公務,但其中卻摻雜了濃重的私人成分。蘇秦之所以寫此信給燕王,主要是因為燕昭王聽信燕臣的讒言,要治罪于他,即此章所載“今王以眾口與造言罪臣,臣甚懼”。蘇秦為洗刷冤屈,還自己清白,于是寫去此信向燕王表明自己的忠心。在信中,蘇秦真情實感自然流露,直言“臣之德王,(深)于骨隨(髓)”,“臣甘死、蓐(辱),可以報王,愿為之”,“臣以死任事”,(19)裘錫圭主編,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三),中華書局,2014年,第206頁。充分表達其誓死報答燕王恩情的決心。在該信中,蘇秦以動情為旨,情理交融,毫無保留地向燕昭王坦露心跡,表明心聲,讀之令人動容。
可見,《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除了有較強的公文性質外,也出現了個人色彩較為濃郁的私信。章學誠指出:“古未嘗有著述之事也,官師守其典章,史臣錄其職載。”“至戰(zhàn)國而官守師傳之道廢”。(20)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66~63頁。他認為戰(zhàn)國之前沒有專門的、私人的著述,文字記錄由王官執(zhí)掌。因此,書信文體在創(chuàng)立伊始,體現的是政治意志,帶有明顯的公務外交性質,而不是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比如春秋時期的書信都不脫離政治、軍事、外交等內容。而隨著春秋晚期的禮崩樂壞,戰(zhàn)國時期王官與卿士風光不再,此時“士”階層活躍于歷史舞臺,“一個彰顯個人情志的時代逐漸到來”。(21)陳民鎮(zhèn):《文體備于何時——中國古代文體框架確立的途徑》,《文學評論》2008年第4期。隨之而來的,表達個人意志的著述也不斷涌現。在此影響之下,書信文體也開始強調私人化、抒情性。如上文提到的《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四章,《戰(zhàn)國策·燕策二》“昌國君樂毅為燕昭王”章記載的樂毅獻給燕惠王的回信,同樣相當注重真情實感的流露和抒發(fā)。
到了漢代,一些書信已經完全擺脫公務性質,轉變?yōu)閭€人之間相互往來的私信。如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中不遺余力地向朋友剖白自己的內心,訴說自己蒙難的痛苦;楊惲《報孫會宗書》將正面嘲弄與反面譏諷相結合,傾吐郁積內心的憤懣之情。這些書信言辭激烈、情感強烈,抒情色彩濃厚。因此,褚斌杰指出:“我國的書牘文完全脫離公牘的性質,而成為個人交流思想感情、互相交往的工具,當始于漢代。”(22)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75頁。《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作為戰(zhàn)國時期作品,且成書年代早于《戰(zhàn)國策》,它的公文性與私人化相統一的特點,使得它在書信文體由公文性向私人化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起到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2.文體規(guī)范的模糊性
正規(guī)的書信具有固定格式和套語,一般由起首語、正文、祝頌結尾語、落款四部分組成。而先秦書信文體則沒有這樣的格式,它們一般只有正文部分,形式自由。像《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中的書信在獻給君王之初只是單獨的說辭,只有正文,它們開篇所載的“自趙獻書燕王曰”“使韓山獻書燕王曰”“謂齊王曰”等提示語,也是后人在整理蘇秦書信時為方便記載、區(qū)分而后加上去的。《左傳》《戰(zhàn)國策》中的書信也是如此,沒有固定格式和謙敬用語,如敦煌寫卷《黃門侍郎盧藏用儀例一卷》(法Pel.chin.3849)記載:“春秋之時,子產、叔向已有往復。爰及李斯、樂毅、少卿、子長,殆不可勝記。并直陳其旨。至于稱謂輕重,闕而不聞。”(23)《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66頁??梢?,先秦書信不論在格式還是在用語上都未體現明顯的尊卑禮儀。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現象,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
第一,先秦時期文體雜糅,書信與其他文體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曰:“戰(zhàn)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24)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56頁。先秦時期,“‘書’的概念最具包容性”。(25)譚邦和:《中國書信體文學史論略》,《荊州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劉熙《釋名》載:“書,庶也,紀庶物也。亦言著也,著之簡紙永不滅也?!?26)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中華書局,2008年,第207頁。只要用文字寫下來都可以稱為“書”。各類文體之間具有模糊性,且相互影響、相互滲透。此時書信文體還處于萌芽發(fā)展期,沒有定型,所以也沒有統一規(guī)范的格式。
第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爭霸、兼并戰(zhàn)爭愈演愈烈,禮樂失范、禮崩樂壞?!睹献印る墓隆份d:“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27)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年,第155頁。表現在書信文體中,就是沒有表示尊稱、謙稱的起首語和祝頌結尾語,長幼尊卑意識缺失。
第三,先秦書信具有對象明確、因事而發(fā)、針對性強的特點。此時的書信公文性質強,內容大多涉及策士獻給君王的游說之辭、列國卿大夫的外交磋商、本國大夫之間的意見溝通等。它們均有特定的傳遞對象,指向性明確;還有專門的通信人員傳遞書信;同時,亦有專門的職官接收這些書信。因此,即使先秦書信文體中沒有寫明起首語、結尾語和署名,也不會引起誤解。此時規(guī)范統一的書信格式沒有產生的客觀必然性。由此,《戰(zhàn)國縱橫家書》作為早期書信,文體規(guī)范的模糊性是書信文體在初創(chuàng)期所具有的特點。
3.行文的自由性
《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有專門的接受對象,均是寫給燕昭王或齊湣王的,內容上具有個人性和保密性,真實自然;書信寫法自由靈活、無所約束,完全可以根據自身需要而定,風格多樣、不拘一格。在表達方式上,這些書信可說理、可抒情、可議論,亦可同匯一爐。如第十四章蘇秦采用循循善誘、危言聳聽等方式游說齊湣王聯合五國攻秦,說理透辟、條理清晰。第四章是蘇秦遭到燕昭王懷疑后,向其陳情鳴冤、表明心志,抒情自然真摯、感情濃烈。在篇幅上,這些書信可長可短,靈活多變。如第三章“蘇秦使盛慶獻書于燕王”,長篇大論,洋洋灑灑,反復抒情說理;第六章“蘇秦自梁獻書于齊王”,則短小精悍,簡單精練,直截了當。在內容上,《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強調真情實感、真實可靠。明代王思任《陳學士尺牘引》載:“有期期乞乞,舌短心長,不能言而言之以尺牘者;有忞忞昧昧,睽違匆遽,不得言而言之以尺牘者;有幾幾格格,意銳面難,不可以言而言之以尺牘者。”(28)趙樹功:《中國尺牘文學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頁。很多難以講清楚的言語,都可以采用書信的形式加以表達。因為書信有明確的接受對象,并為既定的目的而寫,具有一定保密性,在這樣的情境下,向對方傾訴心聲、坦陳心跡也就有了可能。因此,書信可以涵蓋作者試圖涉及的所有領域,還能說平時不敢說的話。蘇秦去齊國反間,是一件極為隱秘的事,知之者甚少。平時蘇秦根本不可能聲張,而只有在書信當中,他才能把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傾吐出來。正是因為有了蘇秦書信,我們才能系統了解到他為燕國反間于齊的史實??梢?,無論是在書信的寫法上,抑或是在情感的表達上,《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都具有自由性和多樣性。
對于先秦書信文體的研究,學者一般將目光聚焦在《左傳》《戰(zhàn)國策》《國語》等史籍中所保存的個別書信史料,因文獻資料有限,對先秦書信文體意義和價值的挖掘不夠充分?!稇?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的出土,復原了處于始創(chuàng)期的書信文體特點,填補了先秦書信文體研究領域的空白,有利于重新審視先秦書信在古代書信文體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的重要價值。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發(fā)展史上,《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的文體貢獻不容小覷。
1.個人書信集結意識的萌芽
學界一般認為個人書信專集化現象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端鍟そ浖尽房偧愔洝峨s逸書》六卷,后面小字注:“梁二十二卷。徐爰撰?!稇硶帧钒司恚某嗨勺?;《抱樸君書》一卷,葛洪撰……《李氏家書》八卷,晉左將軍《王鎮(zhèn)惡與劉丹陽書》一卷,亡?!?29)魏征、令狐德棻:《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089頁。這些文集是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作品,根據《李氏家書》書名判斷,它們應當是個人書信結集,不過很可惜已經亡佚。宋代以后,個人書信作品專集大量涌現。如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別集類著錄《范文正尺牘》5卷,其下云:“其家所傳。在正集之外?!?30)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93頁。這是子孫所作的范仲淹個人書信匯編以備保存流傳,用來教化后人,成為摹寫的范本。再如明代錢溥《秘閣書目》文集類著錄《山谷簡尺》,明代楊士奇《文淵閣書目》卷九著錄《東坡尺牘》《東坡翰墨》等,則是由于蘇軾、黃庭堅的書信作品具有極高的文學審美價值,人們出于對它們的喜愛而將其匯集成書以推廣傳播。
而宋代個人書信專集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單個人的書信作品合集,同時更強調書信的文學藝術屬性和禮儀文化屬性。宋代書信結集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滿足世人傳習賞鑒的需要。先秦時期,文史哲不分?!拔膶W文體與非文學文體界限的模糊,在寫作實踐上則表現為古代文章藝術性和實用性的交融、交叉?!?31)胡元德:《古代公文文體流變述論》,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師范大學,2006年,第189頁。早在戰(zhàn)國時期,書信文體中的文學因素就已經醞釀、發(fā)展。其后,書信的文學性愈加凸顯。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曰:“漢來筆札,辭氣紛紜?!?32)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56頁。如西漢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將排比、對偶、用典等修辭手法巧妙融合,營造氣勢,顯示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雜藝》視尺牘書信為“雜藝”,《北堂書鈔》將其歸入“藝文部”,《藝文類聚》將其歸入“雜文部”。這些都呈現了書信的文學藝術屬性,而且部分書信更是成為文人馳騁文學才能,供千百萬讀者閱讀賞鑒的美文佳作。
好的作品,自然激起人們的收藏欲望?!稘h書》記載陳遵“略涉?zhèn)饔?,贍于文辭,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為榮”,(3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3711頁。說明在漢代士人會有意收集一些文辭優(yōu)美、得體的書信作品用以欣賞借鑒。到宋代,類似這種書信收藏之風更盛,并且出現了蘇軾、黃庭堅個人書信作品專集。周作人《關于尺牘》載:“‘古人尺牘不入本集,李漢編昌黎集,劉禹錫編河東集,俱無之。自歐蘇黃呂,以及方秋崖盧柳南趙清曠,始有專本?!灾v起尺牘第一總叫人想到蘇東坡黃山谷,而以文章情思論,的確也是這兩家算最好,別人都有點趕不上。”(34)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本色》,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17頁。蘇軾、黃庭堅在書信這一文體中馳騁自己的才情巧思,他們作品的文學性、審美性獲得時人的喜愛,人們想要收藏以備賞鑒。因此,蘇軾、黃庭堅的個人書信作品專集應時而生??梢?,宋代個人書信作品專集化的產生,與書信的文學藝術屬性被大眾認同、并成為公眾文化審美有關。而這與《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以記載歷史事件為目的而集結大相徑庭。不過,雖然二者之間存在巨大差異,但是《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在個人書信專集化形成過程中還是起到了推動作用。它是個人書信集結意識的萌芽,具有開創(chuàng)性,讓人們認識到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有了將個人書信作品匯聚在一起的自覺性。同時,從《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集結到宋代個人書信專集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還充分展現了書信文體在實用性的基礎上向著文學性、審美化方向發(fā)展的趨勢。
2.展現書信文體由貴族化、公事化向平民化、日用化演變的態(tài)勢
《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大多涉及政治、軍事、外交等事務,具有濃重的公文性質。先秦書信主要以檔案的形式收錄,用來記載歷史事件和傳遞消息,服務于公事,而只有具備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能接觸這些書信,比如各國的君王、職官。因此,先秦書信文體具有貴族化、公事化特點。而漢代以后隨著書信應用范圍愈發(fā)廣泛,書信文體的平民化、生活日用性愈加凸顯出來。這種演變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一個漸進式的轉變過程。其實早在戰(zhàn)國末期已經出現私人性較強的家書。“在湖北云夢睡虎地四號墓中發(fā)現屬于戰(zhàn)國時的兩封寫在木牘上的家信,提供了上古民間私信的最早實物。第一封是黑夫和驚從淮陽(今河南淮陽)寫給安陸(今湖北安陸、云夢)家里的中,第二封是驚獨寫。黑夫、驚、中是三兄弟。信中敘述從軍至淮陽的情況?!?35)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239頁。這是戰(zhàn)爭時期下層士兵的家書,目的是獲得家人的補給。不過,由于時代久遠又遭秦火,書寫工具簡牘笨重、不易攜帶,縑帛又過于昂貴,再加上交通通信條件不便利,導致先秦時期類似這樣的家書流傳下來的極少。而到了漢代,書信內容愈來愈廣泛,可謂包羅萬象,可言事、可論道、可干謁、可問候、可敘情……如劉向《誡子歆書》、馬援《誡兄子嚴、敦書》以告誡勸勉家族子弟為主要內容;司馬相如《報卓文君書》、秦嘉《與妻書》是男女之間的情書;張奐《與宋季文書》、馬融《與謝伯世書》談及田園之美、隱逸之樂;葛龔《與張略書》細說與朋友共餐的瑣事。書信記錄著日常的普通生活,成為最能涵蓋古代士庶多元生活的一類文體。而且此時的書信寫作群體也極具廣泛性,有達官顯貴、文壇名流,也有普通市井百姓,甚至還有名不見之于后世的無名之人等。
而隨著書信文體應用范圍日益擴大、實用層面日益普及,魏晉時期“書儀”應運而生?!八^書儀,是寫信的程式和范本,供人模仿和套用。”(36)周一良、趙和平:《唐五代書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94頁。書信的寫作有固定格式和套語,為了使書信的書寫體例格式不致因錯誤而失儀,寫信的范本——書儀便出現。西晉索婧《月儀帖》是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書儀類作品。周一良指出:“書儀纂訂的目的,是制定士大夫行動的準則,維護統治階級的尊嚴和地位。”(37)周一良:《敦煌寫本書儀考(之二)》,《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4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0~37頁。書儀在形成之初也具有貴族化的特點。不過至唐代,書儀開始趨向日用化、大眾化,王重民著錄杜友晉《書儀》言:“上卷吉儀,下卷兇儀,自天子至于庶人,各具一例,簡而適用,故其書能傳至敦煌?!?38)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商務印書館,1958年,第225頁。書儀應用到了普通老百姓生活當中。宋代以后,日用類書大量出現,有相當一部分專門收錄民間的函札書信,并且大多配有各種書儀格式,目的是供普通老百姓參考、套用。如元代日用類書《新編事文類聚啟札云錦》《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等。還有一些指導書信寫作的類書型選本,也是為了迎合大眾需求。如明代類書型選本《如面談》,收錄了部分反映普通民眾生活的信函。這些都體現了書信文體向日用化、平民化發(fā)展的趨勢??梢姡ㄟ^將《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書信與后世書信作品比較,可以窺探書信文體由貴族化、公事化向平民化、日用化過渡的漸進式發(fā)展過程。
3.揭示書信文體格式趨向規(guī)范化、等級化的演進脈絡
《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文體規(guī)范具有模糊性,甚至有時會掩蓋其文體特征。比如第八、第九、第十、第十四等章直接用“謂齊王曰”引出書信內容,未體現其書信文體特征。而且此時的書信沒有固定格式和套語,也沒有刻意使用表示尊卑等級的語言。這是先秦書信文體所具有的共性,是它們處于文體始創(chuàng)期時的特點。到了秦漢時期,隨著以皇權為核心的君主集權制度的確立,這種情況開始發(fā)生變化,書信文體格式愈來愈顯現規(guī)范化、等級化的趨向。此時政治機構分工更細致,職官職責更明確,“書”類文體之間的區(qū)別也漸漸清晰起來。劉勰《文心雕龍·書記》載:“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秦朝將“上書”改為“奏”;漢朝時,又有了“章”“表”“議”等稱謂來指稱“書”。書信有了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獨特性以及獨立地位。人們在進行書信文體寫作時,有意識地反復、自覺地使用統一的格式。由此,古代書信文體逐步定型,并趨向規(guī)范化。漢代私人書信日益增多,書信文體的使用者愈發(fā)廣泛,書信傳遞對象也愈加多樣化。私人信函的傳遞與官方通信系統中有專人負責不同,它主要靠行客、商客的捎送,如果不寫明收信人、寄信人等信息,容易與其他書信混淆;古代交通不便,送信時間較長,如果不標注日期,就不清楚書信寫于何時。因此,此時規(guī)范的書信格式有出現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同時,隨著封建帝制的確立,封建社會倫理道德秩序得以恢復,等級森嚴的封建專制制度得以鞏固,強調君臣有等、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罢Z言是符號,語言是文化,在以森嚴的等級結構為特征的封建專制社會里,許多詞匯概念染著濃厚的等級制的封建色彩”,(39)譚邦和:《中國書信體文學史論略》,《荊州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書信文體亦深受影響?!抖Y記·曲禮上》曰:“夫禮者,自卑而尊人?!?40)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頁。即重視禮儀就要做到謙己而敬人。因此,在此后的書信中,表示謙敬語氣的起首語和表示禮貌恭謹的祝頌結尾詞成為古代書信文體的固定格式之一。如漢代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在信首載明“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41)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54頁。信尾署上“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漢代董仲舒《詣丞相公孫弘記室書》開篇注明“江都相董仲舒叩頭死罪,再拜上言”,結尾處則有“再拜君侯足下”。(42)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79、731~732頁。漢代揚雄《答劉歆書》開篇曰“雄叩頭”,信尾載“雄叩頭叩頭”。(43)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79、731~732頁。它們奠定了古人書信的格式基礎。魏晉以后流行的寫信的程式和范本——書儀,蘊含豐富的禮法精神,強調尊卑等級,進一步推動書信格式向規(guī)范化發(fā)展。吳麗娛指出:“書儀的制作程式決定于它所要體現的等級秩序?!瓡诺姆N種寫作格式,乃至于信首信末的月日稱呼、信封的封題包裝,無不顯示著等級的重要性?!?44)吳麗娛:《唐禮摭遺》,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37頁。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篇》亦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45)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中華書局,1996年,第78頁。宋代司馬光《書儀》也是完全按照收信對象的由尊到卑來排列各種書札范式。這些都說明書信文體的禮儀文化屬性愈發(fā)受到重視。根據所呈送對象的不同,書信在措辭和格式上要講究立言的得體,分清尊卑親疏關系。而書信這種固定格式和套語普及到全社會,有利于禮儀文化的傳播,具有教化世人的作用。可見,古代書信文體的格式不斷朝著規(guī)范化的方向發(fā)展,同時也愈來愈注重尊卑等級,凸顯禮儀文化屬性?!稇?zhàn)國縱橫家書》作為早期書信的代表之一,通過將其與后世書信文體比較,可以揭示書信文體格式由模糊且寬泛向規(guī)范化、等級化、禮儀化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和脈絡。
《戰(zhàn)國縱橫家書》第一部分集結多篇蘇秦書信作品,它們是研究蘇秦史實的原始資料,復原了歷史上真實的蘇秦面貌,據此可以??眰魇牢墨I的錯訛之處,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這些書信的編排有規(guī)律,且篇首提示語形式較為統一,體現了書信文體觀念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當時人們已經意識到書信文體的特性并加以運用,但是還沒有形成理論性、系統性的認識,對書信文體的認定還有一定的模糊性。它們具有公文性與私人化相統一、文體規(guī)范的模糊性、行文的自由性等文體特征,這是處于始創(chuàng)期的書信文體特點。《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具有不容忽視的文體價值,它是個人書信集結意識的萌芽,展現書信文體由貴族化、公事化向平民化、日用化演變的態(tài)勢,揭示書信文體格式趨向規(guī)范化、等級化的演進脈絡。這些書信推動了后世書信文體的最終定型,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的發(fā)展進程中具有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然而,相較于其他先秦書信作品,以往對《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信的研究遠遠不夠,僅僅局限于對書信文學性、(46)龍建春:《〈戰(zhàn)國縱橫家書〉書牘文學性芻論》,《江淮論壇》2002年第6期。以及書信體特征的分析。(47)李波:《〈戰(zhàn)國縱橫家書〉文學性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山東師范大學,2016年,第17~21頁。已有研究既未能深入研究書信文體源流演變的過程,也未能探究早期書信的文體價值。本文正是著力解決上述學界未能深入的問題,以使《戰(zhàn)國縱橫家書》在文體學方面的價值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和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