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杰伊著,鄒真吾譯
(1.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 歷史系,美國 伯克利市 94720;2.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2016年12月5日,亞歷克斯·羅斯(Alex Ross)在《紐約客》(TheNewYorker)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法蘭克福學派早就知道特朗普的到來》(″THE FRANKFURT SCHOOL Knew Trump was Coming″)②的文章。實際上,最近人們不斷地宣揚道,法蘭克福學派在大體上預見了民粹民族主義的崛起,尤其是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出現。一般而言,人們主要把視線聚焦在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yè)、威權人格、右翼政治煽動家技術以及反猶主義的批判上。然而,很多人都忽視了他們遺產的另一面向。這個側面使他們對問題的心理及文化根源的洞見更為完足,并深化了他們對煽動家蠱惑技術的分析。我這里講的,就是他們對其筆下“黑道社會”(racket society)的分析,旨在解釋為什么法西斯主義會出人意料地崛起,而這個分析常被人們忽視。
我們先宕開一筆,去看看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2019年廣受好評的電影《愛爾蘭人》(TheIrishman),然后就會完全理解這個問題與現時的關系是多么相關。這部電影刻畫了黑幫殺手弗蘭克·希蘭(Frank Sheeran)的職業(yè)生涯。他手下最著名的受害者之一,就是貨車司機工會主席吉米·霍夫法(Jimmy Hoffa)——至少在《我聽說你是個“油漆匠”》(IHeardYouPaintHouses)一書中,他是這樣對他的傳記作者查爾斯·布蘭特(Charles Brandt)說的。無論這部電影是否令人信服地揭開了1975年霍夫法的失蹤之謎,它都相當成功地勾勒出一個暴力、道德淪喪的世界的生動面貌,其中滿是權錢交易,即使是表面上最忠誠的友誼,也常受背叛的威脅。這個世界只是間或受法律約束,冷酷無情、婦女的極度邊緣化更彰顯了其寡仁少義。在希蘭生命的盡頭,一位牧師接受了他的懺悔,并建議他多多少少追覓一下他無從感受的悔意。盡管有牧師的指引,但宗教也無法真正開辟一個空間,讓他逃離這個他活了一輩子的人間地獄。
或許,《愛爾蘭人》看上去不過是對各類黑幫片的一種挽歌式致敬——比如《教父》(Godfathers)三部曲、六季《黑道家族》(TheSopranos)和斯科塞斯本人早期的一些經典之作。然而,這部電影并未讓我們真正沉浸于黑幫文化,正如影片一處糟糕的設計所體現的那樣:希蘭能說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是因為他服過兵役——在薩勒諾(Salerno)③的海灘上,那些美國大兵可根本沒時間閱讀但丁。希蘭不是意大利人,不能成為一個“黑幫好漢”(made man)④;霍夫法有德國和愛爾蘭背景,因此他也根本不配成為一個黑幫“家族”的成員。盡管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和阿爾·帕西諾(Al Pacino)——這兩個演員把角色刻畫得多么鮮活——邀請我們回到那個由馬里奧·普佐(Mario Puzo)和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締造的世界⑤;但他們塑造的這個故事本身,并沒有局限在種族出身上面。
《愛爾蘭人》之所以能對那個社會進行如此有力的描畫,是因為它鮮明地展現了一點:黑幫的活動和準則已經滲入諸多其他體制(institutions)之中。工會活動是重災區(qū)——國際卡車司機公會(International Brotherhood of Teamsters)的滿盆資金就是供黑幫貸款的存錢罐;霍夫法因賄賂陪審團、試圖行賄和詐騙而鋃鐺入獄,而在他被弗蘭克·菲茨西蒙斯(Frank Fitzsimmons)取代后,工會甚至越發(fā)腐敗。司法系統(tǒng)亦然——法官被收買,陪審團收受賄賂,律師也能放心大膽地用肚子里的幾本壞賬(playbook),鉆法律的空子。最聳人聽聞的是,它滲入了政治領域——約翰·菲茨杰爾德·肯尼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成功當選總統(tǒng),全靠他在伊利諾伊州非法賄選;他入侵豬灣是為了把賭場老板們帶回哈瓦那;霍夫法被尼克松假釋,是因為他對其當選大捐一筆;而李·哈維·奧斯瓦爾德(Lee Harvey Oswald)有可能(僅僅是有可能)是受雇于黑幫的殺手。這個黑道社會中,政治活動已經沉淪得如此徹底,以至于當鮑比·肯尼迪(Bobby Kennedy)膽大妄為地打破常規(guī),追捕霍夫法時,眾黑幫簡直覺得難以置信。
不管電影里的這些設想在何種程度上出于主觀臆測,事實上,相比于希蘭和霍夫法的世界,《愛爾蘭人》也許更多地展現了關于我們這個世界的真相——這個社會噩兆頻仍,越來越像法蘭克福學派口中的“黑道社會”。這個概念最早由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其社會研究所的同事提出。彼時他們正在美國流亡,想用這個概念闡釋納粹德國的起因——正是這個政權,把他們逐出德國。研究結果無疑是含混不清的,因為在這個全面的研究計劃中,僅僅誕生了一些未完成的論文,隨后研究中的相關論述也僅留下一些頗具隨機性的痕跡。但是,最近的種種事件激發(fā)了人們從他們的未竟之業(yè)中重尋真知灼見的興趣。[1]
在1934年的美國,亦即霍克海默及其同事的流亡地,“黑道”(racket)和“黑道行為”(racketeering)是兩個新造詞,指日益增多的“組織性”或“集團性”犯罪。俟禁酒時期(Prohibition)結束,這種犯罪就興盛于各種其他非法活動中,比如賣淫、毒品交易、非法博彩(numbers-running)⑥和賭博,并輕而易舉地蔓延到其他腐敗墮落的形式中,包括政治。法蘭克福學派就此展開思考:在整個社會被黑道模式腐化后,人們會不會為了對抗日益殘酷的世界,從而建立起人身保護關系(protection)⑦,由此把社會變成一個由個人效忠關系結成的共同體呢?黑幫中保護者和被保護者之間那種交易性的、具體的關系,是不是已經取代了普遍的道德準則和法律的抽象約束呢?一些其他支配方式里的等級關系(它們并不由經濟生產方式決定)——無論在階級斗爭方面,還是階級團結方面——是不是都已取代了階級的角色呢?資本主義時代會不會僅僅是一個插曲,銜接著兩個并不以客觀市場(impersonal marketplace)為中介來維持服從和效忠關系的時代呢?
以上種種也引起了一些德國的其他流亡者的注意,他們看到這些黑道行徑竟能和他們由之逃離的、在歐洲發(fā)生的事件如此相似。1941年,在一部“寓言劇”(parable play)《阿吐羅·魏發(fā)跡記》(TheResistibleRiseofArturoUi)中,貝爾托·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就刻畫了一個在1930年代控制地下菜花交易的芝加哥黑幫暴徒,以諷刺希特勒的發(fā)跡史。這部劇以一場規(guī)模更大、更為邪惡的犯罪活動,取代了《三便士歌劇》(TheThreepennyOpera)中那有種顛覆性魅力的小罪犯網絡。不過,在布萊希特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這部未演出的話劇算不得成功。實際上,西奧多·W·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后來批評了這部劇,認為它將法西斯主義寫成了“一場意外,就像是不幸和犯罪一樣”,而非“由社會力量凝聚而成的產物”,[2-3]從而消弭了法西斯主義帶給人們的真正恐怖。
盡管阿多諾及其同事們在南加州流放期間與布萊希特的關系比較緊張,但在1930年代后期,他們也開始思考黑道更為深廣的意涵。1942年,在一部未發(fā)表的手稿《黑道與精神》(RacketsandSpirit)中,霍克海默斷言:“黑道就是支配的基本形式……群體實踐最普遍的功能性范疇,正是人身保護?!盵4]287-288同年,在他的通信中,他特別希望研究所各家之間可以通力協作,將黑道模型應用于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重啟最初的跨學科研究計劃。[5]他逐漸相信,只有在古典自由資本主義時期,才會以生產方式及其孕育的、受經濟決定的階級為中心。在其復蘇的過程中,某些更直接的法則,以更久遠的形式,在全新的偽裝中回歸了。在那業(yè)已穩(wěn)固的統(tǒng)治階級與逐漸團結的工人階級發(fā)生沖突之前(二者的相互作用又以市場工資關系和法律條文為中介),就有一大幫黑幫團體在虎狼相爭;掌管這些團體的人,就是那些通過強施保護,以換取手下服從的大佬們。在阿多諾稱之為“一個閉塞的、暴力的、紀律嚴明的小團體——一個黑道團伙”[6]中,對那些妄想僭位者而言,受報復的威脅永遠陰森森地伺機降臨。
在1941年出版的《理性的終結》(TheEndofReason)一書中,霍克海默說:“皮條客、雇傭軍頭目、莊園主和行會師傅從來都是一面保護著其附庸(client),一面剝削著他們。人身保護正是支配的原型?!盵7]在這個后自由主義時期(post-liberal age),不論它被稱為壟斷資本主義還是國家資本主義,這種直接的、無中介的權力組織在此團體化的傾向中死灰復燃。其中,任何聲稱能代表公眾利益或普遍信念的自吹自擂,都被棄置不顧。
1943年,在一篇未發(fā)表的文章《論階級關系的社會學》(″On the Sociology of Class Relations″)中,霍克海默對其黑道理論進行了最為濃墨重彩的論述,并表現出他對經典馬克思主義鮮明的背離:
黑道模式曾是一種典型的、由統(tǒng)治者施于被統(tǒng)治者的行為,現在則是所有人類關系的代表,甚至在工人階級中也是如此。在資本家和工人中,黑道的表現并不相同——在資產階級中,整個階級皆得利于黑道;而在工人中,黑道僅僅為領導者和上層工人(worker-aristocracy)的壟斷推波助瀾。[8]
與文化研究所諸多人始于魏瑪共和國時期,被流放后也未曾停止研究不同,[9]霍克海默沒有把關注點放在工人階級矛盾的心理結構或其意識形態(tài)偏見上。他提出了一種結構性分析,指出工人并非在反抗資本主義統(tǒng)治階級,而是照貓畫虎地內化了其支配模式。
黑道模式在社會組織中的回歸,意味著一些普遍化的中介機制也隨之衰弱:在自由資本主義如日中天之時,這些機制的功能是被含混化了的。其中之一就是客觀市場,它乃基于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信念:個人的功績與奮斗都可能得到公平的回報。正如研究所的政治理論家奧托·基希海默爾(Otto Kirchheimer)所說:“黑道意指這樣一個社會:人們已不再相信僅僅依靠客觀市場的能動性作用,他們的努力就能開花結果?!盵10]180在揭開意識形態(tài)假面,暴露出真正的支配形式這一點上,或許有人會對黑道社會的回歸報以十分勉強的欣賞,因為它揭穿了那些鼓吹機會均等和市場公平的謊言。但是它所暗中破壞的,也正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常常葆有的辯證性出路。
在《黑道與精神》中,霍克海默論道:“每一種黑道行為都全為自己,共謀著與精神作斗爭。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和諧是內在于精神的,黑道則是那矛盾的對立面,是精神整一性理念中的混亂?!盵4]290對人身保護性質的小團體而言,無論是對法治的明確拒斥,還是對人之主權的理想化,都是同等可疑的,二者都受到其毫無歉意、目空一切的利己主義的嘲弄。因此,我這里再次引用基希海默爾的話:“這是一種社團性實踐(associational practice)的經驗,它表明無論是社團中的個人選擇,還是整個社團追求的目標,皆非人類自由王國中的自覺行為?!盵10]180
霍克海默對黑道社會模型的論述痕跡散見于他戰(zhàn)后的著作《理性的黃昏》(EclipseofReason),及其與阿多諾合著的《啟蒙辯證法》(DialecticofEnlightenment)中。它們也出現在研究所對政治煽動家技術的分析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阿多諾生前未出版的研究——他對當時法西斯電臺的狂熱煽動家馬丁·路德·托馬斯(Martin Luther Thomas)慣用的心理技術進行的研究。許多相關文章僅僅以手稿形式呈現,在他死后方得以出版,而那個跨學科研究計劃也從未實現。這個計劃的理論曾大刀闊斧地設想人類歷史將發(fā)生跨時代的轉折;而隨著法西斯主義的失敗與自由民主制的成功延續(xù),現在看來未免過甚其辭。黑道社會模式十分近似于研究所成員弗朗茨·諾依曼(Franz Neumann)強烈主張的晚期資本主義壟斷分析,這就使其看起來像是尷尬地依附于弗雷德里希·波洛克(Friedrich Pollock)的“國家資本主義”理論一樣。然而,前者暗指黑幫的明爭暗斗,其無政府(至少是多極化)色彩更為鮮明,也許進而會變?yōu)橐黄靵y;后者則更強調“計劃經濟”的勝利——它以工具理性為系統(tǒng)掌舵,平息其沖突。盡管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對波洛克的全盤接受備受爭議,但他確實啟發(fā)了他們后來的“管制世界”(administered world)概念和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的“單向度社會”概念。相比于黑道人身保護關系中個人化的權錢交易,資本主義交換原則在此釋放的更客觀的抽象力量仍更為有效。
還有一個原因使以上諸位對此猶豫不決。他們意識到,雖然猖獗的黑道行為驅逐了那些中介性的意識形態(tài),但它們仍然葆有微弱的力量,以對抗黑道的全面實現。在《黑道與精神》中,霍克海默亦有所妥協:“民主的真正理念(它以一種受壓抑的、不見光的形式存在于大眾之中)一直在暗示著:一個得以遠離黑道的社會從未絕跡?!盵4]2911944年,阿多諾以一個流亡者的身份進行了反思,認為自由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仍具備價值的功能。他承認:
我們所以存活,要歸功于晚期資本主義經濟結構與其政治表象之間的差異。對于理論化的批判而言,這種差異微不足道:我們無論如何都能論證,在真正的政治決策中,所謂公眾意見,所謂經濟的決定性,完全是虛假的。但對無數的人們而言,資本主義那輕薄易逝的面紗,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11]
此外,我們必須認識到,有一種不那么溫和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恰恰在極力鼓吹最純粹的“保護者-附庸”(patron-client)之間交易性的黑道模式——說得明確一點,就是種族滅絕主義的反猶主義(exterminationist antisemitism),正是它助長了納粹的興起。
最后,針對以下這種惡劣的情況——一些工會工人完全被黑道腐蝕,原樣照搬了資本主義的整體壟斷結構——或許也有人進行了更多的思考。事實上,很多大企業(yè)家早就提出過這個觀點。比如,在1929年出版的《這是欺詐!》(It’saRacket!)一書中,戈登·L·霍斯泰特(Gordon L. Hostetter)和托馬斯·奎恩·比斯利(Thomas Quinn Beesley)就讓工人運動名譽掃地。1942年,當研究所仍然用一種末世論式的措辭,把法西斯主義視為全球性大災難時,霍克海默就已經寫下:“無產階級的歷史進程迎來了轉折點:要么形成階級,要么淪落黑道?!诘馈馕吨麄冊谝粐畠鹊臒o上特權;‘階級’意味著世界革命的到來。元首(The Führer)已經把選擇權從無產階級手中奪走了:他們選擇了黑道?!盵12]不過,在研究所內部,這種觀點的極端性也引發(fā)了質疑。在寫于1943年的一封信中,馬爾庫塞對霍克海默的手稿《論階級關系的社會學》做出回應,警告他說:
你要慎之又慎,不能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即你把“從階級斗爭到階級順化的轉變”認作既成事實,認作事情的全部?!と穗A級整體與壟斷社會機器之間,并沒有成功發(fā)展成合謀關系,在這個國家沒有,在德國和法國肯定沒有,在英國很可能也沒有。[13]
戰(zhàn)后,當一切塵埃落定,霍克海默給出的激進選項似乎顯得過分夸張,正如一戰(zhàn)期間,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也提出要在“社會主義和野蠻之間”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盡管工會絕對存在腐化墮落的可能性——霍夫法的卡車司機公會隨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證明了這一點;但把這些新生的黑道行為都進行危險的夸大——往往是那些敗壞工會的政治宣傳家們才諳熟此道——也是不公平的。
霍夫法把我們帶回了開篇的問題:那在《愛爾蘭人》中被詳盡描繪的、早已被法蘭克福學派“黑道社會”理論預言的異常腐敗的社會泥潭,在多大程度上展現了我們這個世界的面貌呢?或許在當代一些所謂“失敗國家”(failed states)中,我們就能找到黑道社會最鮮明的平行例證。在這些國家里,軍閥無視法律和公眾利益,對財產和權力展開激烈的爭奪。索馬里、利比亞、阿富汗和蘇丹就是最生動的例子,我們也可以輕松舉出其他一些正在走向毀滅或復興的國家。一些評論員甚至將“黑道社會”模型應用于伊斯蘭國這樣的案例,盡管伊斯蘭國對伊斯蘭教所做的原教旨主義闡釋表明,其動機不僅是那強大的中介性意識形態(tài),更是權力欲和財產掠奪欲。但其他一些例子則無疑與黑道模型密切相關——準軍事組織、對毒品和武器的非法交易、劫持人質、綁架以及頻頻發(fā)生的性侵——這些行為蛇鼠相混,貫穿其間的則是個人的飛黃騰達。那中介性的、普遍化的意識形態(tài)或社會機制失去了其緩和力量;只有投奔最可靠的保護者,人們方可自保。國家主權——無論是否受到大眾歡迎——都會被削弱到幾乎蕩然無存,因為合法的權威被赤裸裸的強權取代,而馬克斯·韋伯(Maximilian Karl Emil Weber)那著名的“現代國家對暴力的壟斷”,也由此終結。
當然,在政治領域以外,黑道的表現就更多了。無論如何,它仍然籠罩著工人運動,依舊存于(至少在精神層面上)其他社會機構中——從大制藥公司(big pharma)到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international sports federations)皆是如此。就連天主教會也被其污染——持續(xù)不斷的戀童癖丑聞,以及梵蒂岡銀行(the Vatican Bank)最近曝出的鬼把戲,刷新了我們對“上帝保佑”(the protection of God)的認知。
“黑道社會”模型如何幫助我們理解當前的政治環(huán)境呢?
當法蘭克福學派試圖用“黑道社會”分析解釋法西斯主義的崛起時,他們確實走得磕磕絆絆。一方面,它低估了意識形態(tài)沖動的力量;另一方面,它太過野心勃勃地指出,全球資本主義的歷史已經翻開了劃時代的一頁。在它對工人運動的夸張描述中,工人只能在引領人類革命和墮入黑道之間二選一,這是對其他崇高出路的侮辱和蔑視。在選舉廉潔的領導人時,工人們是可以選擇站在進步的、非革命的政治一邊的。在工人運動的未來圖景中,肯定會出現吉米·霍夫法這號人物,但也絕不會只有他這類人。
如果我們認為黑道社會模式完全符合當前的社會現狀,當然會把問題簡單化。將我們帶到當前這個重大歷史節(jié)點的,是太多其他漫長的歷史趨勢和意想不到的事件。但如果我們把目光聚焦到當前政治文化中那種種讓人不安的范式上,聚焦到許多不同社會和文化語境下支配與保護的無中介的辯證法中,我們就會明白,為什么《愛爾蘭人》可以被稱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典范電影。當我們領悟了黑道在現實中的鏡面效應,對它在娛樂工業(yè)中被傳奇化的表象有所體認,我們就會看得更加清楚:特朗普是如何從黑白兩道的互動中受益的。
最后,或許只有把《愛爾蘭人》和美國影史上另一部偉大的工人黑幫片進行比較,我們才會意識到,我們已經墮落到何種境地。1954年的《碼頭風云》(OntheWaterfront)描繪了“吹哨人”(whistleblowers)受盡折磨的歷程:他與黑幫斷絕關系,背棄對黑幫家族的忠誠,與控制霍博肯碼頭工人工會(Hoboken’s longshoremen’s union)的暴虐的黑幫老大做斗爭。電影完全與種族血統(tǒng)無關(正是這一點,讓斯科塞斯的電影看上去像個夕陽下的黑幫寓言),而是呈現了對工人黑幫勇敢的反抗。誠然,長久以來,這部電影一直深受指責。人們譴責導演伊利亞·卡贊(Elia Kazan)和編劇巴德·舒爾伯格(Budd Schulberg)借著電影給自己鳴不平(在麥卡錫時代,他們從國會中被除名),把警察探子(stool pigeon)英雄化了。1999年,當卡贊被授予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時(諷刺的是,頒獎嘉賓正是馬丁·斯科塞斯和羅伯特·德·尼羅),人們對他仍然褒貶不一。這表明,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完成對他的諒解,而并非所有人皆然。
無論我們如何評判電影中自我辯白性的潛臺詞,就其本身而言,《碼頭風云》生動地證實了法蘭克福學派發(fā)現的黑道社會的存在。它呈現的并非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矛盾,而是工人運動內部的沖突——在更為封閉的范圍內,在一個階級之內,支配得以被再生產。不過,相比《愛爾蘭人》,這部電影描繪了一個更有希望的藍圖,展現了人們如何成功地推翻黑道社會。這部電影有一個鮮明的宗教發(fā)言人形象,即卡爾·莫爾登(Karl Malden)飾演的碼頭牧師巴里神父(Father Barry);此外,在反抗黑幫的過程中,影片還為女性安排了一個更為積極的角色,即英雄主人公的女朋友艾迪·道爾(Edie Doyle),由愛娃·瑪麗·森特(Eva Marie Saint)飾演。馬龍·白蘭度塑造的令人難忘的特里·馬洛伊(Terry Malloys),一名屢遭厄運的拳擊手,用他那只能被稱作無私的“激情”,讓可能到來的救贖熠熠生輝。電影結尾,由李·J·科布(Lee J. Cobb)飾演的、殘忍的約翰尼·弗蘭德利(Johnny Friendly)的魔咒破滅了,碼頭工人擺脫了曾奴役他們許久的黑幫保護。不過,他們獲得拯救的方式僅僅是回去工作,而非繼續(xù)反抗他們仍深陷其中的、更大的資本主義語境,這大概表明電影的批判野心仍有不足。但與《愛爾蘭人》相比,這依然值得慶?!凇稅蹱柼m人》中,希蘭只能在舊時月色中活得舒心,他不得不孑然一身地與回憶相伴,更要遭受親生女兒的冷眼。
如果說《愛爾蘭人》所描繪的比《碼頭風云》更接近于我們現在的這個世界,這是因為在我們中還沒有勇敢的馬洛伊站出來,打倒白宮里的那個弗蘭德利,反抗他的黑幫保護。因為他的統(tǒng)治根基十分頑固,所以要打破這個魔咒,可謂任重道遠。他的支持者對“吹哨人”毫無尊重可言——一段時間以前,在完全不同的情形下,那些對卡贊不可饒恕的批評亦是如此。實際上,特朗普在很多方面上的特立獨行,大概預示了更骯臟之事的來臨。我們也許并沒有生活在一個徹底無可救藥的黑道社會,但相比于那個納粹德國流亡者試圖闡釋其黑暗時代的時期,我們對之更為接近。長期以來,他們好像誤入歧途,連他們自己都承認這一點。但如今,嗚呼哀哉,當那個千夫所指但“一身清白”(exonerated)的黑幫頭子很可能連任之際,我們可不敢這么肯定了。
(翻譯校對:趙勇)
【注釋】
① 本文于2020年4月5日發(fā)表于《洛杉磯書評》雜志(LosAngelesReviewofBooks),原題為″Trump, Scorsese and the Frankfurt School′s Racket Theory of Society″,經作者授權發(fā)表,摘要為中譯者所加。
② 亞歷克斯·羅斯(Alex Ross)自1996年起擔任《紐約客》雜志專職音樂評論家。他寫過不少古典音樂批評,從大都會歌劇至當代先鋒音樂皆有所涉獵,而且也撰寫過很多關于文學、歷史、視覺藝術、電影和生態(tài)學的文章。這篇題為《法蘭克福學派早就知道特朗普的到來》(″THE FRANKFURT SCHOOL Knew Trump was Coming″)的文章,發(fā)表于《紐約客》雜志2016年5月刊的“文化評論”(Cultural Comment)專欄。——譯注
③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在艾森豪威爾的“雪崩計劃”下,英美盟軍于1943年9月在意大利南部的薩勒諾登陸,與德軍交戰(zhàn)。是年9月17日,英美軍隊在薩勒諾取得了勝利。——譯注
④ 在黑手黨中,“黑幫好漢”(made man)指黑幫的正式成員。一個人成為“黑幫好漢”需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必須是意大利血統(tǒng);第二,必須經由另一位黑幫好漢的引薦。接著要發(fā)誓保密和效忠,方可正式入幫。“黑幫好漢”內部等級森嚴,由低到高分為“小卒”(soldier)、“小頭目”(caporegimes)、“顧問”(consigliere)、“二當家”(underboss)、“老大”(boss)?!g注
⑤ 馬里奧·普佐(Mario Puzo)是小說《教父》的作者?!督谈浮泛笥蓪а莞ダ饰魉埂じL亍た撇ɡ?Francis Ford Coppola)翻拍成電影?!g注
⑥ “numbers-running”,也稱“numbers racket”,特指非法的賭博活動,故翻譯為“非法博彩”。其主要流行于美國的貧民區(qū)或者工人社區(qū),由賭博者選三個數字,看是否會和次日隨機開出的三個數字吻合?!g注
⑦ 據《韋氏詞典》,“protection”指“黑幫收取保護費,以建立人身保護關系”。譯者考慮到漢語的表達習慣,翻譯成“人身保護關系”。文章其他部分中的“人身保護”或“保護”,讀者皆不能忽略其中的“保護費”意涵。——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