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海燕
隨著短視頻市場的迅猛發(fā)展,二次創(chuàng)作類短視頻成為影視作品傳播的新媒介。在抖音、微博、B站等平臺,多部影視作品被拆分、重組,改編成一段又一段的短視頻播放。影視類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可分為被資本收編的勞動產品和業(yè)余愛好者的勞動作品兩類。其中,業(yè)余愛好者的短視頻類作品具有明顯的情感訴求。一類短視頻以演員劇中表演、網絡互動、線下互動為主要內容進行解構與重構,如影視劇《親愛的熱愛的》爆火后,主演楊紫和李現的“拉郎配”“真人CP”短視頻在抖音、微博、B站收獲了大批粉絲的支持。這類短視頻的二次創(chuàng)作更多圍繞“演員”進行“愛情”“兄弟情”的意義生產。另一類短視頻以具體的影視作品觀看者和喜愛者為創(chuàng)作主體,即影視劇的粉絲,我們將其稱為“劇粉”。與前一種粉絲相比,劇粉更加關注影視劇品質問題,包括演技精湛的演員班組、邏輯在線的劇情發(fā)展、高品質的置景配置。這類短視頻創(chuàng)作主要圍繞影視劇本身進行意義生產,形成新的傳播文本。
本文所要討論的核心是劇粉博主及其粉絲間以短視頻為主的交往方式和交往行為。劇粉博主以具體的影視劇內容為生產素材,他們首先是影視劇的狂熱粉絲,其次是自愿產出的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身為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內容生產者,劇粉博主們主動地投入短視頻內容生產,通過多方面的意義產出積累自身的影響力。劇粉博主的粉絲通常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同為影視劇的粉絲,他們對影視劇和由此創(chuàng)作的短視頻內容具有天然的喜愛度;二是由技術自動推薦觀看短視頻的普通人,他們也會被短視頻內容和剪輯技術吸引。不管是主動的劇粉,還是被動的觀看者,他們通過觀看、點贊、評論、再分享短視頻,獲取信息,產生精神愉悅。劇粉短視頻有效拓展了影視劇的傳播文本,也成為劇粉博主及其粉絲間具有豐富交往意義的載體。本文感興趣的是,身為業(yè)務愛好者的劇粉博主在素材積累、剪輯、整合上傳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勢必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為何能無償勞動?劇粉二次創(chuàng)作類短視頻為何經久不衰?劇粉博主與其粉絲的媒介交往為何可以長期存續(xù)?
劇粉將熾熱的情感傾注到影視作品上,為影視劇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付出大量艱辛的勞動。劇粉博主的生產分享行為和其粉絲的再分享行為依賴短視頻進行,首先交換的是點贊、評論、討論、收藏、轉發(fā)和關注等非物質回報,經濟酬勞不是首要目的。短視頻基于讓觀看者產生情感共鳴而被分享,依靠劇粉間的社交信任進行傳播,是多個自我人格疊加后的情感交往媒介,成為劇粉博主及其粉絲之間傳遞符號意義的載體。
被分享的影視類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并非劇粉博主獲取經濟收益的工具,而是劇粉博主期待與粉絲展開同頻率的交流,以達到享受情感共鳴、精神愉悅的媒介。劇粉博主身為影視劇粉絲群體的成員,同其他粉絲一樣對影視劇寄托了情感與想象,通過再生產來表現自我。劇粉短視頻往往圍繞某一主題具體展開,如“王軍反了”“只有和尚最懂周生辰”等主題的短視頻呈現了人格特質,釋放劇粉博主主動交往的信號,也承載著對“收獲某種主題回應”的期待。將短視頻上傳分享之后,劇粉博主與其粉絲在對原本影視作品的延伸討論中實現了某種主題的情緒共情與共振,觀看者的點贊、評論、轉發(fā)都是對劇粉博主“收獲某種情緒主題期待”的回應。此時,情感符號和美學符號在劇粉博主及其粉絲間通過短視頻流通。
影視類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得以傳播的基礎在于某部影視劇播出之后涌現出大量狂熱粉絲,劇粉博主與其粉絲對該影視劇有同樣的癡迷心理和交流欲望。天然的信任關系在劇粉博主及其粉絲之間產生,首先可以理解為一種基于影視作品和短視頻內容的社交關系信任。劇粉博主生產短視頻的行為,粉絲參與討論、再分享的行為都是出于“我們都喜歡這部影視劇,我們認可這個短視頻的內容”。其次,劇粉短視頻傳播有賴于對部分劇粉大博主的信賴,他們制作的短視頻剪輯技術精湛,音樂、配音、旁白等與畫面交織,情緒充沛、意義豐富,得到觀看者的欣賞與認可。比如,有劇粉表示:“看了這個視頻,我甚至想再看一遍劇了?!彪p方在短視頻互動中獲得了滿足感和愉悅感。如此一來,短視頻便基于創(chuàng)作者和觀看者雙方的認可和信任進行傳播,成為影視劇粉絲之間交流作品內容、建立持續(xù)交往的媒介。
與其他影視劇類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不同,劇粉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并非原影視作品的簡單重復或濃縮,而是融入了劇粉博主自身審美邏輯和情感邏輯的精神產物,帶有主觀偏向性。無論是不同于原作品的新敘事邏輯、自我情感表達的混剪短視頻,還是再創(chuàng)造的新文本短視頻,都具有強烈的人格化特征和自我呈現性質,承載著豐富的內涵。劇粉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的分享行為是將自我呈現于他人面前的過程,而粉絲點贊、評論、收藏、轉發(fā)行為是“自我”的多次疊加。“戳中了我的點”“我也這么認為”是多個自我“一致情感、相似人格特質”的表征。短視頻具體的主題,如舍小情取大義、嫉惡如仇、非主演類角色分析等往往具有強烈的主觀審美特征和自我投射性質。通過這種自我呈現與疊加的多頻互動,劇粉博主與粉絲的交往意義更加豐富。
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中提出,“粉絲是積極挪用文本,并以不同的目的重讀文本的讀者,他們會把觀看電視的經歷轉化為一種復雜的參與式文化。”在電視盛行的年代,粉絲通過錄像機的剪輯功能,對原節(jié)目進行簡單的翻錄和拼貼。而隨著剪輯技術日益豐富便捷,二次創(chuàng)作類短視頻交流形式愈加豐富。劇粉短視頻創(chuàng)作強調畫面、音樂與情緒的交織,不僅對原有影視劇進行細節(jié)延伸挖掘,而且對短視頻進行顛覆式的敘事重構和新文本創(chuàng)作,極致發(fā)揮劇粉博主的主觀性與創(chuàng)造性,使新的意義不斷產生并突出。
混剪短視頻常根據某一主題,對原劇的細節(jié)進行延伸挖掘(包括劇情梳理、情感線剖析、置景欣賞等),并將某部影視劇中具有相近畫面和一致情感表達的鏡頭銜接在一起,組合成完整的視頻。這種短視頻常配有人物原聲和音樂,通過聲音和畫面的高度融合來積累情感,使觀看者產生極富情緒沖擊力的審美體驗。音樂“上天啊/難道你看不出我很愛他/怎么明明相愛的兩個人/你要拆散他們啊……”常與“主演相愛未能相守”的情節(jié)搭配,通過音樂和畫面的交替完成“悲”的情感主題表達,進而實現劇粉博主與粉絲的情感共振和自我疊加。
劇粉博主出于對原本劇情和結局的不滿,以自我審美邏輯和情感邏輯將影視劇要素拆分、重組,創(chuàng)造出具有全新邏輯的短視頻作品,滿足自我訴求。這類短視頻根據具體的某部影視作品或者某位演員的同類型影視作品展開,包含兩種敘事。一種是原文本新敘事,即根據一部影視劇拆解、重組成新的故事,對角色進行新敘事想象。例如,“東宮女孩”(古裝劇《東宮》粉絲自稱)將劇中男女主甜蜜的日常拆分、拼貼出男女主相守一生的圓滿結局。另一種為跨文本新敘事,這類短視頻常根據演員同類型的作品進行跨文本重構,實現角色跨文本想象和創(chuàng)造?!拔髦莅傩铡保ü叛b劇《周生如故》粉絲自稱)將演員任嘉倫的古裝劇《周生如故》《錦衣之下》《大唐榮耀》拼貼成新的故事,重構其扮演角色“小南辰王”安穩(wěn)的一生。
粉絲常常在“共享的理解、共同的興趣、集體的幻想”基礎上進行意義再生產,劇粉對喜愛的影視劇有一種癡迷心態(tài)?;趯∏?、人物角色、臺詞、置景、道具、音樂的濃厚興趣,部分劇粉博主會考據劇中人物原型及所處背景、建筑風格、道具知識、服裝造型、詩詞旁白等,將其所搜集到的信息制作成短視頻,為觀看者科普相關知識,再創(chuàng)造新的影視劇短視頻傳播文本。這類短視頻一般由影視劇觸發(fā),創(chuàng)作者出于對影視劇的喜愛和興趣而創(chuàng)作,對影視劇的共同理解被分享。
粉絲是某事或某人狂熱的崇拜者或擁護者,常被描述為積極、主動、熱烈的形象,以及一種著迷的狀態(tài)。粉絲“對文本的投入是主動的、熱烈的、狂熱的、參與式的”①。無論是身為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的劇粉博主,還是身為觀看者,“西州百姓”“東宮女孩”們自我認定是某影視作品的粉絲。短視頻賬號“但逢辰時.”的個人簡介表示“是一個扒細節(jié)的博主,也是一支只寫西州的筆”,其所有作品都圍繞《周生如故》進行細節(jié)突出、情節(jié)重組。抖音博主“顧鄞”自稱為“東宮迷”,只剪輯《東宮》。作為狂熱愛好者,他們專注且癡迷于特定的影視劇,有一種相似的表達,如“這么久(幾年了),還是走不出來”,以至于長期自愿“追隨”。
數字時代的免費勞動強調用戶通過勞動生產了真正的數字產品,卻未得到相應的報酬。②劇粉博主短視頻二次創(chuàng)作過程復雜,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制作、剪輯、分享視頻,這種勞動付出往往與得到的經濟回報不匹配。創(chuàng)作者為他們喜歡的影視作品傾注了大量情感,大多憑借對影視劇的喜愛和癡迷展開短視頻制作,包括對劇情、人物角色、服裝、造型、布景、音樂的喜愛,“為愛發(fā)電”“喜歡”“熱愛”等成了創(chuàng)作者口中的高頻詞匯。對影視劇的狂熱喜愛成為驅使他們勞動的根本動力,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一種情感勞動。
情感成為數字時代所有網民行為的驅動力。劇粉博主粉絲的觀看行為、點贊行為、評論行為、再分享行為實際上也是一種情感勞動。他們作為影視劇的粉絲,對短視頻內容帶有一種狂熱的喜愛,自愿“為愛轉發(fā)”“超長待機”。劇粉博主短視頻的分享曝光在流量池中,觀看者具有流動性和開放性,在一對多的觀看場景中,其無需義務性地付出③,而劇粉博主再生產的短視頻敘事契合了觀看者的審美邏輯和情感偏向。“這個配樂仿佛擊中了我的心”“你(博主)剪得好好”是觀看者為喜歡的影視劇二次創(chuàng)作短視頻點贊、評論、再分享的源源動力,其互動行為都是自愿的,情感驅動此時明確指向了劇粉博主和短視頻作品。
亨利·詹金斯“文本的盜獵者”概念強調粉絲在對媒介文本解構與重構中的主動性,粉絲是積極的創(chuàng)作者和意義生產者。劇粉博主與其粉絲的短視頻互動是雙方不斷主動“卷入”的過程。劇粉主動收集與影視劇相關的視頻材料,并在其中尋找更多具備吸引力、更與自身審美訴求和情感訴求相符合的內容,逐步對故事情節(jié)和內容生成解讀,這種意義生產是循序漸進的。而身為觀看者的粉絲群體同樣對影視劇懷有興趣和幻想,其短視頻主動搜索行為、觀看行為、互動行為、再分享行為,甚至是要求劇粉博主制作短視頻的行為其實是出于自身喜愛和癡迷的自覺性行為。粉絲對影視劇的狂熱程度使得他們的短視頻“卷入”度增加,而高卷入度也會驅使他們再次主動接觸短視頻。粉絲短視頻“卷入”是一個雙向驅動過程。正因為如此,雙方不斷主動“卷入”短視頻,他們對影視劇和相關短視頻的狂熱程度也在不斷上升,劇粉博主與其粉絲間的交往愈加緊密。
從結構來看,以同一部影視作品為主要傳播內容的短視頻賬號就可以視為一個基于興趣、共享信息的粉絲群體,群體成員以影視作品為紐帶,形成作品、創(chuàng)作者與粉絲之間持續(xù)交流互動的虛擬社區(qū)。其中,劇粉博主將短視頻上傳至平臺供其粉絲欣賞的行為,以及粉絲觀看、點贊、評論、討論、打賞、再分享的行為都可被視作交往行為。這套具有特殊語言的社會交往方式基于雙方認同和彼此精神交換進行流通。
劇粉博主的短視頻分享行為雖是自愿的,但在交往過程中常懷有認同的期待。首先,這種認同包括對自我是某影視劇粉絲的認同,“西州百姓”“東宮女孩”以劇中內容為群體起昵稱,這是劇粉短視頻經久不衰的首要原因。其次,劇粉博主及其粉絲間的互動本質上是一種長期的互惠關系。④劇粉博主期待得到粉絲的欣賞和肯定,他們從粉絲的點贊、評論、轉發(fā)、收藏中收獲開心與愉悅,其社會認同期待被滿足,自我價值被放大。而粉絲在觀看短視頻時會有所得,其自我情感訴求和審美訴求被確認和放大,他們會產生“原來不是我一個人這樣以為”的想法,并尋找到可以進行延伸意義交流的群體。隨著劇粉博主與粉絲間的互動增加,努力獲得粉絲認可成為劇粉博主們實現自我認同的方式,這些情感會驅動劇粉博主進一步產出短視頻。在循環(huán)往復的分享互動中,雙方的心理距離被拉近,“西州百姓永在西州”,認同感持續(xù)放大黏合效應,互惠關系是劇粉博主及其粉絲交往行為得以長久存續(xù)的關鍵所在。
短視頻二次創(chuàng)作是一項沒有即刻經濟回報的利他主義的分享,其回報主要是精神層面上來自其他劇粉的肯定和贊美。⑤劇粉博主利用自身剪輯技術重構文本,滿足自身情感訴求,是一種意義生產之后的愉悅性報酬?!凹舻煤冒簟薄斑@首音樂選得恰到好處”等評論使得博主發(fā)現自己的獨特價值,強化自我認知,產生被崇拜感。劇粉博主與其粉絲在評論區(qū)展開有關影視劇和短視頻內容的雙重討論,雙方的情感表達和審美邏輯在短視頻分享與被分享過程中得到印證。“原來不只我有這種感覺,他在這個時候就已經心動了”,這種互動行為使得劇粉博主及其粉絲擁有一種歸屬感。評論區(qū)粉絲對于其他主題短視頻制作分享的要求,如“小南辰王的心動線”“軍師是如何看穿周生辰的”視頻制作要求讓劇粉博主有被需要感,驅動劇粉博主再次生產意義,自我成就在這種反復的短視頻制作和分享中得以達成。而作為精神交換的另一端,粉絲的作用不容小覷。劇粉博主的認同與精神滿足來源于粉絲的表達和支持,也只有擁有了粉絲,劇粉博主的短視頻生產與分享才具有長期存續(xù)的價值。
隨著娛樂產業(yè)的發(fā)展,影視劇粉絲群體日益壯大,以此為核心的短視頻二次創(chuàng)作作品意義也愈加豐富。劇粉博主盡可能地挖掘作品中隱藏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劇情,實現視頻內容、情感、意義三者交織與傳遞。劇粉博主、粉絲、短視頻都是這個交往鏈條上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短視頻扮演著意義載體、情緒媒介的角色。劇粉博主和其粉絲之間的媒介交往之所以能夠長期存續(xù),得益于雙方自覺的情感勞動和身份認同,以及自我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
注釋:
①[美]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M].王曉玨,宋偉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51.
于高存玲,范珈碩.為洛天依寫歌:虛擬歌手粉絲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勞動[J].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03):147-156.
③方誠,夏一文.賦權與剝削:數字勞動視角下的粉絲“打投”行為[J].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02):16-29.
④吳玥,王江楠,劉藝萱.她們?yōu)楹卧谕松缛鹤栽竸?chuàng)作:以群體認同與情感付出為視角[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1(S1):108-125+128.
⑤曹書樂.作為勞動的游戲:數字游戲玩家的創(chuàng)造、生產與被利用[J].新聞與寫作,2021(02):2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