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濁”理論探討*

陳倩倩，賈英杰

（1.天津市中醫(yī)藥研究院附屬醫(yī)院，天津 300120；2.天津中醫(y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腫瘤科，天津 300381）

賈英杰教授是著名的中醫(yī)腫瘤專家，為天津市名中醫(yī)，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第六批全國老中醫(yī)藥專家學術經驗指導老師，具有30余年腫瘤診療經驗。

惡性腫瘤屬于中醫(yī)“癥瘕”“積聚”“癌瘤”等范疇。關于腫瘤的病因病機，歷代醫(yī)家均有自己的觀點。賈英杰教授在早期的研究中比較重視“毒”和“瘀”兩個病理因素[1]，而隨著對腫瘤疾病認識的不斷加深，賈教授認為“濁邪”與腫瘤疾病密切相關，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了“癌濁”的病理概念，其主要是通過古籍溯源、中醫(yī)濁邪研究及腫瘤疾病特點三者綜合考慮所提出來的，用以指導惡性腫瘤的治療。這對于中醫(yī)腫瘤學的發(fā)展、進步具有重要意義。筆者通過梳理“濁”及“濁邪”的含義，主要提出了“癌濁”的概念，并闡述了其造成腫瘤疾病的病理過程與致病特點。

1 “濁”的古籍溯源

關于“濁”的記載，在中醫(yī)古籍文獻中有很多，有痰濁、濕濁、濁氣、腎濁、濁毒、白濁、精濁、尿濁、瘀濁等，其記載的治法有降濁、祛濁、瀉濁、化濁、清濁等。“濁”的含義主要有兩層，一指生理含義，二指病理含義。

《靈樞·陰陽清濁》記載：“受谷者濁，受氣者清……清者上注于肺，濁者下走于胃。”《靈樞·營衛(wèi)生會第十八》曰：“人受氣于谷，谷入于胃，以傳于肺，五藏六腑，皆以受氣，其清者為營，濁者為衛(wèi)?！边@些記載指出“濁”為水谷轉化生成富有營養(yǎng)的精微物質，可營養(yǎng)臟腑經脈，且具有稠厚、重濁的物質特點。而《素問·五臟別論》曰：“此受五藏濁氣，名曰傳化之腑?！薄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摗吩唬骸扒尻柍錾细[，濁陰出下竅?！边@里指出“濁”為機體的代謝產物，其性質具有污穢、渾濁的特點，被視為糟粕。

“濁”作為病理因素，又有外感和內生之分?！皾嵝啊币辉~首見于《傷寒論·辨脈法》，其曰：“寸口脈陰陽俱緊者，法當清邪中于上焦，濁邪中于下焦……濁邪中下，名曰渾也。”成無己認為此處濁邪指寒邪。葉天士在《外感溫熱篇》中記載：“濕與溫合，蒸郁而蒙蔽于上，清竅為之壅塞，濁邪害清也?！边@里的“濁”指外感濕溫之邪?！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摗酚涊d：“清氣在下，則生飱泄；濁氣在上，則生脹?！薄督饏T要略》中有“清邪居上，濁邪居下”“胃中苦濁”等記載，這些均指內生之邪。此外，“濁”代表的邪氣含義非常廣泛，如《血證論》中記載“血在上則濁蔽而不明矣”。此處“濁”指血瘀?！夺t(yī)方考》記載：“濁邪風涌而上，則清陽失位而倒置矣，故令人暴仆?！贝颂帯皾帷眲t指痰濁。

由上可知，古代文獻中“濁”的含義非常寬泛，無所特指，其應用也沒有體現(xiàn)出延續(xù)性，所以沒有形成像“瘀血”“痰飲”等具有特定含義的術語。但“濁”作為病理因素，具有黏稠、渾濁等性質特點，能夠囊括“瘀血”“邪毒”“痰飲”“水濕”等性質相近的病理因素。

2 “濁”的現(xiàn)代研究

現(xiàn)代醫(yī)家賦予了“濁”新的內涵，雖各家看法不一，但多數(shù)認為濁邪是代謝性疾病的主要致病因素，其與代謝性疾病之間存在特異性聯(lián)系。將中醫(yī)“濁邪”與代謝產物等病理因素或致病因子聯(lián)系起來，可用于闡釋代謝性疾病的發(fā)生機制，使“濁邪”與“濁病”研究得到了深化和發(fā)展。郭蕾等[2]提出了“代謝綜合征中醫(yī)濁病學說”，認為濁邪蓄積，可引發(fā)痰和瘀的形成，三者相互混合，隨血液運行環(huán)流周身，損害臟腑組織的功能和結構，最終出現(xiàn)全身多系統(tǒng)、多器官受損的一系列病證。王新陸教授提出了“血濁”理論[3]，認為血液中滯留過剩的代謝產物，或者血液流變學發(fā)生改變以至循行障礙等都可稱之為“血濁”。趙進喜等[4]認為濁毒當為濁邪蘊結不解，日久化毒，具有濁與毒雙重特性的病理產物，與單純濁邪相比，其更易耗傷氣血、敗壞臟腑，且用該理論指導慢性腎功能衰竭、糖尿病腎病等腎臟疾病的治療。

現(xiàn)代醫(yī)家多數(shù)認為濁邪是指異常范圍的血糖、血脂、尿酸、肌酐、尿素氮等物質[5-7]。它是一類有別于痰飲、水濕、瘀血、結石等致病因素的統(tǒng)稱，既包括人體攝入過剩的水谷精微，又包括水谷精微代謝所產生的糟粕。而與腫瘤疾病相關的濁邪研究也有很多。例如，李佃貴教授提出的“濁毒”理論[8]，認為其既是一種對人體臟腑經絡、氣血陰陽造成嚴重損害的致病因素，又是由于多種原因蓄積體內的病理產物，并用該理論指導慢性萎縮性胃炎、胃癌前病變、結直腸癌等消化系統(tǒng)疾病的治療。張慈安等[9]認為痰濁與腫瘤細胞微環(huán)境密切相關，在腫瘤的發(fā)生、發(fā)展中起了重要作用。符中柱教授倡導“痰濁致瘤”的學術思想[10]。然而這些理論觀點尚不能完全概括濁邪在腫瘤疾病中的特點，濁邪理論在惡性腫瘤疾病中的意義有待進一步探討和完善。

3 賈英杰教授創(chuàng)新提出“癌濁”理論

隨著腫瘤代謝產物的發(fā)現(xiàn)以及代謝物組學的快速發(fā)展，腫瘤是一種代謝性疾病的觀點被逐漸認可。早在20世紀初，德國生化學家Otto Warburg博士就發(fā)現(xiàn)，腫瘤細胞在各種環(huán)境中都呈現(xiàn)出高速的糖酵解現(xiàn)象，它消耗高于正常細胞200倍的葡萄糖，以滿足其惡性增殖的需要，這被稱為瓦伯格效應[11]。在此之后，研究者幾乎在所有的實體腫瘤中都觀察到了這一效應。因此，異于正常細胞的代謝紊亂是腫瘤細胞的典型特征之一，其惡性增殖導致了腫瘤細胞對于各種代謝產物的高度需求，與腫瘤的發(fā)生、發(fā)展密切相關[12]。西醫(yī)認為，腫瘤代謝產物的堆積可以誘導或維持腫瘤的生長與轉移[13-14]，其主要涉及5條代謝途徑：1）有氧糖酵解。2）谷氨酰胺分解。3）一碳代謝。4）磷酸戊糖通路。5）脂肪酸從頭合成。這5條代謝途徑使腫瘤細胞在產生三磷酸腺苷（ATP）的同時產生大量的氨基酸、脂肪酸及其他中間產物，以滿足細胞快速增殖的需要。由此可知，腫瘤是代謝性疾病的觀點為調整腫瘤疾病治療策略指明了新的方向。

賈英杰教授在明晰古代文獻中對“濁”的認識之上，又結合現(xiàn)代學者對“濁邪”的研究，認為濁邪有外感和內生之分。其中，外感濁邪多指污穢之氣或山嵐瘴氣等，而在腫瘤疾病中以內生濁邪為主，主要指人體水谷精微代謝紊亂所產生的具有穢濁、黏滯、膠著特性的病理產物，包括過度積聚的精微物質和因排除不暢而蓄積的代謝廢物。它不同于痰飲、水濕、瘀血等一般致病因素，因其性污穢、黏濁，易與其他致病因素相互裹結，且日久容易化毒，故常與痰、濕、瘀、毒等并稱[15]，形成痰濁、濕濁、瘀濁、濁毒等復合性病理因素。

賈英杰教授既往認為毒瘀并存是惡性腫瘤的病機關鍵，但惡性腫瘤具有隱匿流竄、膠著難化、耗傷正氣、兇險難愈等特點，非一般病理因素所能概括。已知腫瘤是一種代謝性疾病，而代謝性疾病從濁論治，但濁邪、瘀濁、濁毒等概念在心血管疾病、腎臟疾病、消化系統(tǒng)疾病等其他疾病中均有提及，不具有特異性。結合古籍溯源、現(xiàn)代研究以及惡性腫瘤疾病特點，賈英杰教授對其含義有所發(fā)揮，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癌濁”的病理概念，認為各種原因導致機體代謝紊亂，濁邪內生，久蘊不解，與他邪相合，形成復合性病理產物，其中以瘀濁和濁毒為主的病理產物蓄積到一定程度可化生為具有惡性特點的病理物質，稱為“癌濁”，此可戕害機體氣血陰陽、臟腑經絡、四肢百骸，漸積成形，導致癌瘤。在這個過程中，癌濁不僅是腫瘤疾病的始動因素，且貫穿于腫瘤病程始末。

值得一提的是“癌濁”與其他濁邪相關的病理因素不同。以血濁和“癌濁”的區(qū)別為例，血濁病位主要在血，而癌濁流竄臟腑經絡、四肢百骸，外滯形體，內凝臟腑；血濁主要表現(xiàn)為血的質地異常與循行異常，糖濁、脂濁、蛋白濁、尿酸濁等濁邪堆積，機體自身凈化不及，過量地蓄積脈道，可導致糖尿病、高脂血癥、動脈粥樣硬化、高尿酸血癥甚至痛風等疾病，而“癌濁”是內生濁邪與瘀、毒相合，在瘀濁和濁毒為主的基礎上化生的惡性物質，膠著難化，走竄流注?！鞍帷碧刂冈斐赡[瘤疾病的病理因素。

4 “癌濁”致瘤的病理過程

賈英杰教授認為惡性腫瘤非一朝一夕而成，所以“癌濁”致瘤的病理過程也需要綜合考慮?！夺t(yī)宗必讀》曰：“積之成也，正氣不足，而后邪氣踞之?！笔紫龋摬蛔闶悄[瘤發(fā)生、發(fā)展的內在基礎。先天稟賦不足，或后天外感六淫、飲食勞倦、七情內傷，或年老體弱、素有舊疾等可造成臟腑虧虛，機體陰陽失衡，無力抗邪。加之現(xiàn)代環(huán)境污染嚴重，人們工作壓力巨大，飲食結構改變，生活規(guī)律紊亂，容易導致人體代謝失常，日積月累，化生“癌濁”，造成腫瘤疾病高發(fā)。在此過程中，賈教授認為“癌濁”的產生既與人體三焦氣化不利相關，又與脾胃功能失調關系密切。

《難經·六十六難》說：“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主通行三氣，經歷于五臟六腑”，“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氣之所終始也?！薄端貑枴れ`蘭秘典論》記載：“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由此可見，三焦主司人體全身氣機與氣化，能夠通調人體水道，布散精微，排出糟粕，完成水谷津液的化生、輸布以及排泄等整個代謝過程。所以，賈教授認為三焦是人體新陳代謝的通路。《中藏經》云三焦：“總領五臟六腑、營衛(wèi)經絡、內外左右上下之氣也；三焦通，則內外左右上下皆通也?！笨梢娙故侨梭w氣、血、津、液、精生發(fā)之所和運行通道[16]，其氣化功能為機體新陳代謝提供動力，貫穿生命活動始終。三焦能將人體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有機地聯(lián)系為一個整體，其氣化功能運行人體精微輸布全身，同時促進代謝廢物的排除。若三焦氣化功能失調，不僅易致人體氣血津液化源不足而日漸衰敗，還會因氣機郁滯，代謝產物不能及時排除，久留生變，沉積裹結，變生“癌濁”[17]。所以，“癌濁”的產生與三焦氣化功能失調密切相關。

《靈樞·營衛(wèi)生會》云：“中焦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此所受氣者，泌糟粕，蒸津液，化其精微，上注于肺脈，乃化而為血，以奉生身。”三焦氣化需要與各個臟腑共同協(xié)作，才能完成人體的物質輸送與功能調節(jié)?！夺t(yī)碥》記載：“脾胃居中，為上下升降之樞紐?！逼⑽笧闃校{運相合，升降相因，調節(jié)一身氣血升降之機，是完成三焦氣化功能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若脾胃失司，則影響三焦氣化的順利進行，故其與“癌濁”的產生亦密切相關。

《臨證指南醫(yī)案》記載：“納食主胃，運化主脾，脾升則健，胃降則和。”賈教授認為脾胃的升清降濁是人體新陳代謝運動的表現(xiàn)形式。具體來說，升清指脾將精微物質輸布、供給予人體，以滿足生理活動的需要；而降濁是指飲食消化輸布過程中將糟粕通過不同途徑排出于體外，二者相反相成，協(xié)同一體，像樞紐一樣帶動人體全身氣機，周而復始，運動不息，才能完成人體的新陳代謝過程。若脾胃納運失調，則生化無源不足以充養(yǎng)元氣，造成臟腑功能虛弱，若升降失司，則清濁不分，以致胃腸虛實無以更替，水液、糟粕不能及時排泄，導致新陳代謝紊亂，人體代謝廢物累積，日久生濁?！秱s病論》記載：“脾氣不轉，胃中為濁，榮衛(wèi)不通，血凝不流。”可見清濁相干，沉積于胃，化為濁邪，容易影響氣血流通，造成瘀濁。脾為陰土，喜燥惡濕，易為濕邪所幽，胃為陽土，喜濕惡燥，易為熱邪所擾，濁為濕之漸，毒為火熱之極，故脾胃受損可產生濁毒。而瘀濁、濁毒日久可變生“癌濁”，造成頑瘴痼疾。

5 “癌濁”的致病特點

“癌濁”既是機體代謝廢物蓄積化生的惡性病理產物，也是嚴重損害人體臟腑經絡的致病因素。常具有以下致病特點：1）伏藏性?！鞍帷睘殛幮?，致病隱匿。起病之初，深伏臟腑經隧，潛藏骨髓血脈，隱而難察，一旦顯露則已難遏制。因此腫瘤早期不易發(fā)覺，發(fā)現(xiàn)時多處于中晚期。2）惡耗性?！鞍帷毙再|峻烈，惡傷脾胃，耗竭氣血津液，壅腐肌肉骨骼，可致乏力納差、形體羸瘦等癥。若患病日久，五臟元氣大傷，營衛(wèi)循序失常，則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脈若游絲，舌苔全無。3）膠結性。“癌濁”黏滯穢濁，根深蒂固，膠結難化，壅塞氣機，克伐臟腑經絡，并常與他邪膠著和合，相兼為病，導致病勢纏綿，病情反復，遷延難愈。4）流注性?！鞍帷敝虏V泛，其性乖戾，善變無常，流注走竄，外滯形體，內凝臟腑，遷延惡化，變證多端。常見發(fā)病部位廣泛，包塊堅硬，疼痛明顯，潰爛后不易愈合等癥狀。以上“癌濁”的致病特點，充分體現(xiàn)了惡性腫瘤疾病的特異性和難治性。

綜上，“癌濁”理論初步形成，進一步完善了賈英杰教授學術思想體系。據(jù)此，賈英杰教授還提出了“本元虧虛，癌濁叢生”的腫瘤病機觀點，為其“黜濁培本”學術思想的確立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而作為一種新的學術理論，在今后的研究中還需不斷地充實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