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飛,劉衍青
(寧夏師范學院 文學院,寧夏 固原 756000)
《水滸傳》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男人味極強,充斥著武力、反抗與男性的原生力,是一部充滿欲望與純真的作品。全書張揚著對好漢的歌頌與贊美,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貶損、偏見與敵視。這種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在評點本的認同中得到進一步強化,它的形成不僅蘊含著獨特的社會、文化與心理因素,還展現(xiàn)了極強的敘事潛能。
語言是文本表層敘事結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傳達思想的工具與載體。同時,語言難以盡意,對思想的傳達還表現(xiàn)為一種矛盾和障礙?!端疂G傳》表層的文本敘事中充斥著矛盾性的話語敘述,不同于情節(jié)方面的矛盾所表現(xiàn)的熱沖突,這種敘述矛盾并不激烈,尤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對女性角色的架構與好漢的人生追求上,呈現(xiàn)一種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
一方面,敘述矛盾體現(xiàn)在對女性角色的語言描述與結局安排上。好漢一詞貫穿全書,小說敘述者為水滸江湖設置了一個基本的好漢評定體系??v觀全書,好漢的評價標準可主要歸納為俠義之心、納賢之心與遠色之心。宋江有著極強的俠義之心與納賢之心,可謂是水滸好漢中的一流人物,“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1]。不同于宋江待人接物時的俠行義舉,梁山泊原頭領王倫既無俠義精神,也無納賢之心,他最大的特點便是心胸狹窄、容不得人,小說敘述者不僅通過眾好漢之口道出了對王倫的鄙夷,還借林沖之手將其殺死。在好漢遠色方面,矮腳虎王英意圖私占劉高之妻,被宋江揶揄:“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2]由以上可知,三條評定標準與文本的語言敘述、情節(jié)安排大致相符,但事實上,敘述語言并未完全服膺于好漢遠色這條標準。小說敘述者在描繪他所批判的幾位風流艷婦時,表現(xiàn)了對美色的強烈欽羨,不但對美色濃墨揮灑、大段描寫,而且用語考究,選詞清麗脫俗。不僅用玉貌芳容來描繪潘金蓮,還寫出了她眉如柳葉、臉似桃花、纖腰檀口的無限風情。寫閻婆惜時,先是用仙子下凡四字拈出其形貌之驚異,隨后通過窄窄金蓮、纖纖玉筍、眼眸如星、酥胸似肪的描述,直白、淺露地表現(xiàn)出了男性視角中的女性特征。好漢遠色這條評價標準,在小說敘述者艷羨式的語言描述中逐漸崩塌。不僅如此,這種敘述矛盾還體現(xiàn)在對女性英雄的描繪上,小說敘述者并未因其相對正面的形象屬性采用前文描繪風流艷婦時那種清麗之詞,而是使用了極為單薄而粗陋的詞匯。另外,在女性角色的結局安排上,《水滸傳》體現(xiàn)了對女性強烈的仇恨與敵視,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等美麗女性被釘在道德審判的十字架上,被砍死、被割頭、被掏腸挖肚,小說敘述者用極端的方式為她們安排了慘烈的結局?!啊端疂G傳》中的英雄以暴力取代法律,以沖動取代理性,以殘忍取代憐憫,堂而皇之地充當了審判長與劊子手的雙重角色?!盵3]女英雄男性化與以美色為患的認知都屬于男性權力話語環(huán)境下對女性的偏見與想象,極其鮮明地體現(xiàn)在小說敘述者的語言敘述與實際思想的矛盾與抵牾中。
另一方面,敘述矛盾還體現(xiàn)在男性好漢的實際行為與人生追求的不一致上。《水滸傳》展現(xiàn)了一群極為任情隨性的男性英雄,身處黑暗社會中的他們有著更為強烈的人生追求,而這種追求與行為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心口不一與言行不一。全書最主要的三個情感敵視目標為污官、富商、女人,而這三者所對應的價值本體恰恰是好漢們身處黑暗社會而難以得到和滿足的?!端疂G傳》體現(xiàn)出極強的仇富與羨富心態(tài),梁山泊下設酒肆,用以探聽往來經(jīng)過的客商,朱貴說路過酒肆的:“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里,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羊巴子,肥肉煎油點燈?!盵4]但是,好漢們的人生追求卻是:“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盵5]不同于對女性角色情節(jié)敘述時情感表達上的隱晦,這種仇富與羨富的矛盾心態(tài)是用一種更為直接和直白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在面臨危難時,聲名赫赫的好漢通??梢栽谇珊现谢饫Ь常@種巧合不僅具有極大的偶然性,巧合與巧合之間還時常緊密相連。例如,林沖在火燒草料場后醉酒被綁,而恰好綁他的就是柴進門下的莊客,柴進的出現(xiàn)又及時地救了林沖,真可謂巧中之巧?!端疂G傳》幾乎呈現(xiàn)著一個危難與安全相互交替的拯救模式,除了巧合關節(jié)的設置之外,好漢的脫險還與其名號相關,好漢在遇到危難時,通常報上名號便可迅速化解危機,這一點在宋江身上多次出現(xiàn)。宋江與武大郎外形上頗為相似,一個是面黑身矮,一個是面丑短矮,均不像林沖、魯智深那樣高大威猛,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特征。小說敘述者在相似的外形設定中設置了二者身份、地位上的極大差距,同時也在二人的危難情節(jié)處傾注了不同的情感。不同于武大郎面對危難時的束手無策,名號成了宋江最大的護身符,宋江鮮有動手打架的場面,幾乎都是靠著及時雨的名聲轉危為安。例如,宋江因不送常例賄錢正要被節(jié)級打時,宋江說到了與吳用的相識,而后報上自己姓名便免于此刑。節(jié)級忙說:“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盵6]好漢們仇富卻想大塊分金銀,仇官卻想博得個封妻蔭子,遇難便能迅速化解危機,這種矛盾心態(tài)與語言敘述體現(xiàn)出在以男性為主的創(chuàng)作視角下對文本的設置與安排。
《水滸傳》誕生后,各家評點層出不窮,與原著著重敘述男性角色不同,評點本增強了對女性角色的關注度。以容與堂本和袁無涯本為代表,二者均對原著中淫婦的刻畫和描寫表現(xiàn)出極強的情感認同,容本對潘巧云的評價是:“淫婦奸狀,千古如見?!盵7]袁本則進一步認為其淫巧已達極致。金圣嘆也十分強調淫婦與美色的危害,在潘金蓮下毒害死武大郎的關節(jié)處,小說敘述者特寫了潘金蓮殺夫的三次動作,分別是灌藥、悶被、按被角,金圣嘆在該處連續(xù)寫下三條評批:“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致妻子人看。”[8]該評批的話語警示對象限定為有奢遮標致妻子之人,金圣嘆排除眾多因素,主觀性地將奢遮標致的女性與投毒殺人的惡毒行徑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使美色與惡毒相對等,與《水滸傳》中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進行了互文性的回應。除此之外,小說敘述者僅僅描述了劉高之妻挑唆劉高的惡劣行徑,而金圣嘆則進一步將男性貪婪的原因歸結在女性身上:“貪圖賄賂,未有不殘害良民者;殘害良民以圖賄賂,未有不奉其婆娘者,婆娘既識賄賂滋味,未有不調撥丈夫多行不仁者。”[9]女性在金圣嘆的筆下具有更為可憎的面目,這種偏見與敵視不僅構成了《水滸傳》兩性觀的核心內容,還成為《水滸傳》眾多評點本中性別與倫理評價的代表性觀點。
《水滸傳》呈現(xiàn)一種不平等的性別文化觀念,主要表現(xiàn)為崇男抑女。以容與堂本、袁無涯本和金圣嘆本為代表的評點本對該種性別觀念表達了認同,并將其進一步強化,這種性別文化觀念的形成主要與以下三個方面的因素有關。
首先,社會因素?!端疂G傳》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是強權體系下的產(chǎn)物,是高壓環(huán)境中的心理異化。《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模式并非是單一的文人獨創(chuàng)或世代累積,而是世代累積型與文人獨創(chuàng)型的統(tǒng)一,是真實與虛構的統(tǒng)一。宋元時期,“水滸”相關故事在民間流傳與發(fā)展,逐漸形成了《水滸傳》故事的雛形,通過作者的整合與創(chuàng)造,最終形成長篇小說?!啊端疂G》故事亦為南宋以來流行之傳說,宋江亦實有其人?!盵10]文學作品對歷史有著獨特的解碼方式,“所謂的真實的歷史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僅留下碎片化的只言片語,要講述歷史,就必須以虛構填充這些真實的歷史碎片之間的空隙”[11]。在整理碎片與填充空隙的過程中,文學作品便呈現(xiàn)這樣一種格局:既建立在一定社會歷史真實的基礎上,又滲入了小說敘述者個人或明或暗的思想傾向與情感態(tài)度。《水滸傳》展現(xiàn)了一群人的悲劇,更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悲劇。元代,程朱理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元朝統(tǒng)治者用這種普遍主義的思想確認自己地位的合理性,實現(xiàn)了文化話語權力向政治話語權力的轉變:“這種來自漢族文明的知識和思想在元代完成了它的制度化過程?!盵12]明清兩朝同樣如此,程朱理學從邊緣到中心,看似是一種巨大的成功,實際上意味著本具有批判性和診斷力的思想放棄了它的批判性,使得整個社會的思想環(huán)境籠罩在極端統(tǒng)一的強權之下。極端壓抑的社會氛圍使得倫理綱常在社會與民俗文化中占居著重要的地位,女性的貞潔更是在很長時期被視為重要的倫理評價標準。明代的貞潔觀念較宋元時期呈現(xiàn)進一步強化的趨勢,夫妻關系成為倫理關系中的首要關系。據(jù)《明史·后妃列傳》記載:“治天下者,正家為先。正家之道,始于謹夫婦。”[13]與此同時,明代妓業(yè)十分發(fā)達,對婦女的嚴苛要求與男性狎妓的繁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老子云:“反者,道之動。高以下為基,貴以賤為本,有以無為用,此其反也。”[14]明清兩朝極端壓抑的社會氛圍使得整個社會處于一種高壓的狀態(tài),在嚴苛的社會和思想環(huán)境的擠壓下,在道德與欲望之間、順從與反抗之間,社會群體中極易產(chǎn)生一種病態(tài)的糾結和矛盾,呈現(xiàn)在小說中,便成為推動小說文本創(chuàng)作的強大內驅力。《水滸傳》體現(xiàn)的糾結、反復與掙扎,便是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
其次,文化因素?!端疂G傳》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是文化慣性影響下的結果?!端疂G傳》展現(xiàn)了一幅理想王國與現(xiàn)實王國的激烈交鋒圖,體現(xiàn)了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差異。在《水滸傳》體現(xiàn)的黑暗社會中,好漢們報國無門,紛紛落草,小說敘述者在理想與現(xiàn)實、欲望與秩序中構建出了一個龐大的男性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落差與補償,飽含著矛盾與迷茫,也充斥著權力與偏見,是失序與有序的結合?!耙粋€幸福的人絕不會幻想,只有一個愿望未滿足的人才會?!盵15]小說敘述者矛盾性的語言敘述將男性內心世界的掙扎與痛苦撕裂在讀者面前。《水滸傳》是一部主要從男性視角展開的敘事文本,這種從男性視角出發(fā)、張揚男性力量的觀念已經(jīng)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存在并流傳了幾千年,“集體無意識不能被認為是一種‘物自體’,它僅僅是一種潛能,這種潛能以特殊形式的記憶表象,或者以大腦的解剖學上的遺傳結構,從原始時代一直傳遞給我們?!盵16]從女媧摶土造人到女媧與伏羲共同生育的創(chuàng)生意識,再到以父權制為核心的宗法體系的建立,女性在社會中的權力與地位呈現(xiàn)不斷減弱的趨勢,女性由權力的核心位置逐步地下降為男性的附屬。而《周易》中的陰陽、乾坤思想,更是與兩性關系相結合,成為幾千年來男主女從這種性別秩序建立的思想基礎?!端疂G傳》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與評點本的情感認同,與幾千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形成的性別秩序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這種文化慣性并不是外在于人的,而是潛移默化地滲透文化基因中。大多數(shù)情況下,作家本人并不會意識到這種情結對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但是當創(chuàng)作發(fā)生時,它便會不自覺的成為靈感來源與作品的創(chuàng)作動力。
最后,心理因素?!端疂G傳》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體現(xiàn)了男性對自我的探索與再現(xiàn)?!案鶕?jù)性別差異認為不同性別的個體有優(yōu)劣之分的偏見,最常見的表現(xiàn)是‘大男子主義’和對女性的歧視?!盵17]《水滸傳》在兩性觀上,便存在這種性別主義。在中國民間文化中,攻擊性、侵略性、進取心被普遍認為是男性應該具備的特質,在男性視角中,女性應該是陰柔的、忍耐的、不張揚的。小說敘述者借西門慶之口,表達了對女性的審判:“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盵18]《水滸傳》是一部體現(xiàn)和張揚男性力與美的小說,無論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還是武松抱起百斤巨石;無論是大塊分金銀,整套穿衣服,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意義上男性原生力的追求與渴望。女英雄男性化,美麗女性妖魔化、工具化、禍水化成為《水滸傳》最主要的女性觀。“把女人單純視為一種生產(chǎn)力是不可想象的,對于男人,她是性伴侶,是生殖者,一個他用以證明自己的他者?!盵19]西門慶挑逗潘金蓮,原因除了潘金蓮生得妖嬈之外,還存在一種明知她是有夫之婦的獵奇與挑戰(zhàn)。例如,第二十四回,西門慶見到潘金蓮后問王婆:“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20]知道是武大郎的妻子后,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21]潘金蓮是以一個獵物的身份出現(xiàn)在西門慶視線中的,西門慶試探王婆和潘金蓮的過程表現(xiàn)為一種對自我價值的表達與探索?!膀E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22]西門慶借潘金蓮證明了自己才是真正配得美人的駿馬。作為這場情感游戲中的獵人,他在捕獲潘金蓮的同時也證明了自己的男性魅力?!皩ζG遇以及艷遇背后的女色、情欲的不同態(tài)度在相當程度上區(qū)分了男性的‘文’‘武’氣質,是劃分男性氣質的關鍵所在?!盵23]女色成為了彰顯男性氣質的一種重要手段。在男性作家創(chuàng)造的文學作品中,我們總是很容易看到主人公對于權力與女人的渴望,并且這些作家筆下的女性很大程度上總是屈服于作品中的男性角色,《水滸傳》也不例外,“女性是男性的陪襯,是英雄屠宰的羔羊”[24]。那些被壓抑的心理內容聚集在一起而產(chǎn)生的矛盾性的情緒能量體,成為了作品最隱秘的情感動力。
雖然《水滸傳》呈現(xiàn)“國有賊臣,家有賊婦,都貽禍不淺”[25]的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但是這種性別文化觀念影響下的女性角色,在小說的敘事層面產(chǎn)生了許多積極的影響,其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方面,推進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使人物形象表現(xiàn)得更為豐滿?!端疂G傳》中的女性無論是風流艷婦還是良家女性,均是男性角色故事情節(jié)順利開展的關鍵,承擔著小說文本中情節(jié)推進的功能。在宋江殺惜的情節(jié)中,金圣嘆如此評批:“即如宋江殺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筆累紙,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殺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獨欲宋江離鄆城而至滄州也……張三不唆,虔婆不稟;虔婆不稟,知縣不捉;知縣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現(xiàn)?!盵26]可見,閻婆惜與虔婆是推動宋江走上反抗道路的重要關卡。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設置中,宋江故事的主線才得以清晰而流暢的呈現(xiàn)出來。另外,張貞娘廟里還香愿一節(jié)更是展現(xiàn)出了一位具備賢妻良母特質的已婚女性形象,面對高衙內的相逼,張貞娘以死明志。從表面上看,小說敘述者對張貞娘的行為報以贊賞的態(tài)度,但是他將張貞娘巧妙地設置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最為關鍵的一步。魯智深問林沖:“教頭今日緣何到此?”[27]林沖答:“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里還香愿。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里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28]魯智深與林沖相遇的原因是林沖來陪娘子還香愿,錦兒與張貞娘二人去廟里燒香這件事更是引發(fā)了一連串的故事情節(jié)。就該節(jié)來說,如果不是張貞娘燒香這一事件的發(fā)生,后文中林沖中計白虎堂、風雪山神廟、雪夜上梁山的情節(jié)便無從展開,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的生動畫面也將不復存在。辯證唯物主義告訴我們,偶然性與必然性是對立統(tǒng)一的,必然性總是通過大量的偶然性表現(xiàn)出來,而偶然性是必然性的表現(xiàn)形式與必要補充,二者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在小說文本設置的情境下,張貞娘去還香愿是必然事件,而張貞娘遇到高衙內、林沖遇到魯智深均實屬偶然,這兩個偶然事件的發(fā)生又推動了后續(xù)情節(jié)的開展。就這樣,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偶然與必然的互動之間逐漸推進,同時,通過這種交互,林沖、張貞娘、魯智深、陸虞候等人物形象在情節(jié)的推進過程中也表現(xiàn)得更為豐滿。
另一方面,拓寬小說的敘事時空,增厚小說敘事的彈性空間。《水滸傳》的敘事架構十分宏大,串珠式的結構串聯(lián)起了線頭繁瑣的人物與事件。雖然在整部小說中女性角色所占的篇幅并不大,但是她們在一定程度上承載著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敘事功能,對于敘事脈絡與時空的延展更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張貞娘偶遇高衙內而引發(fā)的一系列故事情節(jié),不僅延長了全書的時間維度,而且進一步拓寬了小說的敘事空間。在《水滸傳》眾多的女性角色里,張貞娘不算是崇男抑女性別文化觀念的典型代表,但張貞娘還香愿對于林沖故事線的開展具有最為本源的影響。張貞娘還香愿引發(fā)了一系列事件,林沖從八十萬禁軍教頭淪落為階下之囚,身份維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種身份的落差與轉變蘊藏著巨大的敘事張力與敘事彈性。在敘事空間與畫面的延展上,張貞娘還香愿這一必然事件使得以林沖為主的相關情節(jié)呈現(xiàn)眾多奇異場景與生動畫面,其中主要有白虎堂、滄州道、野豬林、柴進莊、山神廟、草料場等,這些場景如同連成一線的串珠,連續(xù)而流暢,而這條線的開場之景便是岳廟張貞娘偶遇高衙內。張貞娘還香愿一事,不僅拉長了小說敘事的時間,還通過巨大的落差強化了矛盾的張力,展現(xiàn)出豐富而多樣的敘事場景與情節(jié)。除此之外,宋江殺閻婆惜、武松殺潘金蓮、魯智深殺鎮(zhèn)關西等情節(jié)均在崇男抑女性別觀念的影響下,具備時間、空間與場景三個敘事維度上的拓展與延伸衍生。
另外,這種性別文化觀念影響下塑造的女性角色,除了承載重要的敘事功能之外,還承擔著襯托男性形象的職責?!芭耸鼓腥嗽谏鐣系奶摌s得以滿足,還給了男人一種更為深層次的滿足——他從塑造她之中得到樂趣?!盵29]這一點,在魯智深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魯智深是一位英雄氣與流氓氣并重的好漢,雖然天真率性,但有時也粗魯蠻橫,對不賣給他酒的漢子“交當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30]。魯智深身上有一股俠義精神,但是當他面對金翠蓮時,這種俠骨中的柔腸才真正體現(xiàn)了出來。為了解救被鄭屠強迫的金翠蓮父女,魯智深背上命案走上了一條亡命天涯之路,成為梁山好漢中的一員。魯智深的性格可以說十分的粗線條,然而這樣一位粗獷、隨性之人在面對金翠蓮時卻不可思議地柔軟了下來。小說敘述者不僅描繪出一個隨性之人的細膩思考,還寫出魯智深為了給金翠蓮父女爭取逃離的時間,搬來板凳坐了足足兩個時辰。這種異常耐心的行為在魯智深身上幾乎不可能發(fā)生,金圣嘆也在此看出了小說敘述者寫作手法的異樣,“粗人偏細,妙絕。”“寫魯達異常。”[31]在兩性敘事方面,《水滸傳》存在著一種英雄救美的拯救敘事,金翠蓮和閻婆惜面臨的生存困境均屬于落難美人這一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而魯智深與宋江都成為了該敘事模式下拯救者代表人物,通過對弱者生存狀況的拯救展現(xiàn)了強大的男性力量。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劉象愚認為,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是因為其本身具有經(jīng)典性,經(jīng)典性主要指的是內涵的豐富性、實質上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可讀的無限性?!端疂G傳》蘊藏著強烈的敘述矛盾與崇男抑女的性別文化觀念,這為研究者在中國古典小說兩性關系的探索上提供了一個十分廣闊的空間,這些潛在的、糾結的表達具備獨特的敘事潛能與深刻的文化內涵。明清小說在中國古典小說的序列中占有重要地位,這些小說,在思想上最明顯的一個特征是其蘊含的封建腐朽思想與進步思想始終處于共存狀態(tài),并且存在一個漸進與發(fā)展的過程。這些文學作品蘊含著中國人最原始、最本真的文化基因,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探索與表達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我們應客觀地看待、分析這種文化現(xiàn)象,為中華文化寶庫中那些最隱秘的情感找尋到科學而合理的釋放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