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明
(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1〕是中國“古國時代”〔2〕以來五千多年最重要的治國經(jīng)典,又是中華民族全部思想文化的源頭和根基所在,是政教文史哲法等學科的理論淵藪和指導思想,而孔子又是六經(jīng)之學最偉大的總結(jié)者,是中華民族最偉大的思想家,他終身學習六經(jīng)、傳授六經(jīng),弟子后學世代相傳,直到現(xiàn)在,故六經(jīng)與孔子的關(guān)系問題,自孟子以來就一直是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的重大問題和基本問題之一,不過卻一直是一筆糊涂賬。戰(zhàn)國至今或直接或間接,或有意或無意參與討論的學者很多,古代學者如子夏、孟子、董仲舒、司馬遷、鄭玄、王充、顏師古、孔穎達等,近現(xiàn)代學者如皮錫瑞、錢玄同、李景春、周予同、楊伯峻、高亨、衛(wèi)聚賢、劉家和等。
由于“孔子成六經(jīng)說”的時間跨越兩千多年,涉及古今學者眾多,文獻很多,具體觀點非常復雜,論證方法亦五花八門,所以學術(shù)史上遺存的史料很多。下文將在簡單梳理“孔子成六經(jīng)說”“孔子與六經(jīng)無關(guān)說”的來龍去脈之后,主要從“孔子成六經(jīng)說”是否符合禮制禮法邏輯和歷史事實邏輯兩個方面展開論證,旨在避免堆砌大量史料,陷入繁瑣考證,徒增文章篇幅。
古來學者研究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大多以《孟子》〔3〕“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說法為源頭。但傳世文獻最早暗示、明示“孔子與六(某)經(jīng)有關(guān)”“孔子成六(某)經(jīng)”的卻并非孟子,而是孔子的授業(yè)弟子子夏??鬃尤ナ篮螅酉淖裾障葞熯z命傳經(jīng),遂有意將孔子與六經(jīng)緊密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楊伯峻先生、高亨先生、衛(wèi)聚賢先生都沒有專門系統(tǒng)研究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但他們在研究相關(guān)經(jīng)文和歷史事實時,都在客觀上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了子夏首倡“孔子成六經(jīng)說”的秘密。
《春秋·哀公十六年》最后記載:“夏四月己丑,孔丘卒?!边@是魯《春秋》最后的經(jīng)文,此后十一年《左傳》有傳無經(jīng)。很顯然,《春秋》這樣記錄是想告訴我們讀者,孔子一死,魯《春秋》一書就結(jié)束了,春秋時代就結(jié)束了,〔4〕甚至整個六代就結(jié)束了,孔子是春秋時代的象征,甚至是六代的象征,魯國史官這樣記錄,該有多少感慨!但魯《春秋》的體例是,天子、王后書崩,魯侯、夫人書薨,魯侯本家公卿書卒,如《僖公十六年經(jīng)》記載“公子季友卒”“公孫茲卒”,二者均為“三桓”。孔子僅僅是一位庶姓國老,〔5〕《春秋》本不當記錄其卒。那么“夏四月己丑,孔丘卒”這幾個字,究竟是魯國史官的原始記錄,還是后人所加呢?如果是魯史的原始記錄,孔子當時在魯國有這樣重要的政治地位嗎?如果是后人所加,又是何人所加,何時所加,為何要加呢?楊伯峻先生經(jīng)過縝密考證,推定這幾個字并非魯《春秋》原始記錄,而是《左傳》作者所加,但未明示《左傳》作者是何人。衛(wèi)聚賢先生的《古史研究·左傳的研究》則認為,《左傳》的真正作者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那么,如果綜合兩位先生的意見,《春秋》最后的“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幾個字,應該就是子夏所加??鬃尤ナ篮?,子夏繼承先師衣缽而治《春秋》,子夏又是《左傳》真正的作者,“夏四月己丑,孔丘卒”正是子夏所加,而并非經(jīng)文所固有。如果《春秋》為孔子所作,他當然不可能記載自己去世之事。子夏這么做,只是要確定孔子的政治地位和歷史地位,并不是要說“孔子作《春秋》”:“魯史居然記錄先師去世,而且先師一死,魯《春秋》就結(jié)束了,春秋時代乃至整個六代也就結(jié)束了,先師孔子是一個時代的標桿,是六代最后的一位圣人?!贝呵锞訜o不喜歡給先代圣人排隊:堯舜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周公之后呢,子夏以為應該是先師孔子。這些就是子夏此舉想告訴子孫的。
子夏并沒有止步于此,他甚至明示“孔子作《春秋》”。楊伯峻先生進一步考證,《左傳》的作者最早明示孔子著《春秋》,楊先生舉了兩個案例證明此說:其一,《僖公二十八年傳》記載:“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蕰唬骸焱踽饔诤雨??!苯?jīng)傳均記載,本年晉文公召見周天王,即“以臣召君”。《左傳》作者借孔子之口,稱《春秋》“天王狩于河陽”六字為孔子所書,而非魯國史官所書,這就是《左傳》作者明示“孔子作《春秋》”的證據(jù)。其二,《成公十四年傳》:“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后世學者公認“君子曰”云云的“君子”就是《左傳》作者的自稱,案例甚多。楊先生認為“君子”口中的這位圣人就是孔子,那么《左傳》作者子夏就是明示“孔子作《春秋》”了?!?〕
孔子是商人子孫,孔子去世后,弟子們居然按照早已廢除五百年之久的殷商古禮為他守孝三年,子貢甚至為他守孝六年,〔8〕可見弟子們對孔子的道德學問何等感佩!子貢雖因時代的原因,沒有繼承老師的衣缽,而成為縱橫家的祖師爺,但他把孔子比作日月,認為孔子與日月同光;〔9〕曾子門徒最終編輯《論語》,使之成為六經(jīng)的理論總結(jié),并使孔學最終形成,〔10〕所以子夏有意將孔子與偉大的六經(jīng)聯(lián)系在一起,并非不可理解。
楊先生通過這兩個案例,經(jīng)過縝密考證,認定“孔丘卒”幾個字就是《左傳》作者所加。但是楊先生考證,孔子并沒有“修”《春秋》,更沒有“作”《春秋》,只是拿《春秋》作帳下弟子的教材而已?!?1〕不過楊先生沒有進一步說明早在孔子之前,列國《春秋》就是各國官學的教材和官場的治國指南之一。
受楊伯峻先生、衛(wèi)聚賢先生的共同啟發(fā),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論,在魯《春秋》中加上“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幾個字,和在《左傳》中兩次明示“孔子作《春秋》”的,都是孔子的授業(yè)弟子子夏。
孔子的學問晚年才老到,故其早期弟子只做官,不做學問,晚年弟子不僅大多出任公卿大夫,〔12〕而且全都設帳授徒,甚至包括愚笨的高柴在內(nèi)?!?3〕子夏是孔子晚年的入室弟子和設帳弟子,自然知道魯《春秋》是魯國歷代史官所作所修,是魯國官學的教材之一和官場的治國指南之一,孔子亦遵從政治傳統(tǒng)拿來作教材而已。〔14〕子夏無比服膺孔子,孔子死后,曾參獨傳孔子仁學禮學,使孔子治國之道經(jīng)子思、孟子、董仲舒而不絕如縷,至漢武大帝而終于大放光芒;子夏獨傳《詩》《禮》《易》《春秋》四藝,經(jīng)孔安國、鄭玄而傳承至今。史稱子夏:“序《詩》,傳《易》。又孔子以《春秋》囑商,〔15〕又傳《禮》?!薄?6〕他在傳述四經(jīng)的過程中,或出于對先師的崇拜和懷念,或欲假借六經(jīng)成就孔子,或欲讓先師與六經(jīng)互相成就,或幾種想法兼而有之,總之有意在沒有事實依據(jù)的情況下,把先師孔子的元素摻入六經(jīng),經(jīng)后人不斷發(fā)酵,至司馬遷終于形成“孔子成六經(jīng)說”,子夏這樣做的動機和可能性都存在。
楊先生、衛(wèi)先生的上述發(fā)現(xiàn),與高亨先生研究《詩經(jīng)》時的發(fā)現(xiàn)可謂不謀而合。高先生的《詩經(jīng)今注·前言》甚至直接認定,《左傳·哀公十四年》記載了與孔子有關(guān)的“獲麟”故事,孔子當時還作過一首《獲麟歌》,該詩即《詩經(jīng)·周南·麟之趾》。高先生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是誰把孔子的《獲麟歌》編入《周南》,但孔子死后子夏傳《詩》,經(jīng)漢唐學者傳承至今,把孔子之詩編入《周南》,子夏有這個便利條件,也有這個動機。
楊伯峻先生、衛(wèi)聚賢先生、高亨先生都無意于系統(tǒng)研究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但又都在研究經(jīng)文時,實事求是地揭示了孔子與六經(jīng)的這一關(guān)系,而且都在客觀上把最近兩千多年“孔子成六經(jīng)說”的源頭指向了子夏。三位先生的意見值得我們認真關(guān)注。
《左傳》成書于戰(zhàn)國時代初期,只比《論語》成書稍晚,是孟子師徒的必讀書之一,在《孟子》一書中,孟子師徒經(jīng)常引用《左傳》所記春秋故事和《左傳》所引孔子對春秋人物、事件的評論。不知是否受到《左傳》的影響,孟子也篤定認為孔子作了《春秋》:“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并沒有援引子夏的成說,其“孔子作《春秋》說”的唯一證據(jù)是孔子關(guān)于《春秋》的兩句話,不過孟子也就這么一說罷了,恐乃戰(zhàn)國辯士之論,那兩句話未必真的就是孔子語錄?!?7〕孟子一直認為自有生人以來,孔子最偉大,孟子次之,他經(jīng)常引孔子語錄、孔子行事以自重,并非完全不能理解。為了論證自己所言不虛,爭辯獲勝,孟子除了編寫“揠苗助長”等寓言故事以外,還編寫了“壟斷”等社會故事,這是戰(zhàn)國辯士的通行做法,中國寓言至戰(zhàn)國時代成熟,諸子爭辯是重要原因之一。故孟子所引孔子那兩句話,未必可信。證據(jù)既然并不可信,“孔子作《春秋》”的結(jié)論當然也并不可信。
孟子之后,漢初董仲舒亦持“孔子作《春秋》說”,其《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解讀《春秋·僖公十六年》“隕石于宋五”的經(jīng)文道:“圣人之謹于正名如此。”董子所說的這位“圣人”就是指孔子,董子此言,就是明示“孔子作《春秋》”。
董子的弟子司馬遷進而系統(tǒng)地提出了“孔子刪定六經(jīng)說”,其《孔子世家》《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自序》最早系統(tǒng)論述了六經(jīng)與孔子的關(guān)系,太史公認為,孔子編《書》,刪《詩》,編定或修訂了《禮》《樂》,作了《春秋》,并作了《易傳》,總之六經(jīng)都經(jīng)過孔子之手作或刪編,最后定型。不過后世學者認為,太史公這一說法很可能受到他的老師董仲舒的影響,而董仲舒不僅是學者,還是政治家,董氏要尊孔,推崇孔子治國之學,難免會夸大孔子的功勞,加上太史公只是下了斷語,并沒有論證,所以近現(xiàn)代學者對太史公此論并不怎么相信。司馬遷之后,古代學者大多持“孔子成六經(jīng)說”。
近代以來的學者對孔子是否“成六經(jīng)”,則走上了兩個極端。清末學者皮錫瑞也提出了“孔子刪定六經(jīng)說”,〔18〕其《經(jīng)學歷史》《五經(jīng)通論》二書認為,孔子之前有許多“先王之跡”,不堪使用,是孔子將這些雜亂無章的原始史料,分別編修為《詩》《書》《禮》《易》《春秋》五經(jīng)(《樂》無經(jīng)文),“經(jīng)學開辟時代,斷自孔子刪定六經(jīng)為始??鬃右郧?,不得有經(jīng)?!辈贿^皮氏并沒有論證孔子何時、如何把“先王之跡”分別刪定為六經(jīng),更沒有說明無數(shù)的“先王陳跡”為什么一定要等到孔子來刪編,故后世大多數(shù)學者,尤其是疑古派學者認為,皮氏此論僅僅是懸想揣測而已,并無任何學術(shù)價值。
近代疑古派學者錢玄同《重論經(jīng)今古文學問題》等文章,根據(jù)傳世《論語》,逐條分析孔子師徒語錄,認為孔子并無任何“刪”或“作”六經(jīng)之事,遂提出了“‘六經(jīng)’與孔子無關(guān)說”。不過錢氏的結(jié)論也許是對的,只是他的論證方法卻不敢恭維。傳世《論語》雖然相當可靠,卻并沒有收錄孔子師徒的全部傳世語錄,曾子之門徒在編訂《論語》時,孔子的長篇大論如《五帝德》《哀公問》之類,仍然任其各自獨立成篇,獨立成卷,獨立傳世;〔19〕孔子師徒的宗教語錄則被全部剔除,以適應乃至引領(lǐng)當時整個國家世俗化的大勢?!?0〕除了《論語》相當可靠以外,傳世《左傳》《國語》亦相當可靠,錢氏忽略《論語》以外的所言傳世文獻,就匆匆忙忙下了結(jié)論,這在論證方法上是個不小的缺失,也是錢氏結(jié)論不被后人采信的原因。
李景春先生完全認可司馬遷關(guān)于孔子與六經(jīng)關(guān)系的判斷,但是沒有作任何的論證?!?1〕周予同先生則認為,孔子以前必有很多“先王陳跡”,先人必然早已做過許多刪削工作,由此這些文獻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同的刪削本;孔子收集整理過這些刪削本,以作教材,于是成為儒家經(jīng)典;孔子整理這些文獻有一套自己的標準;等等。〔22〕周先生的看法,可以概括為“孔子進一步整理六經(jīng)以作教材說”,是“孔子刪六經(jīng)說”的調(diào)和之論,本質(zhì)上還是“孔子刪六經(jīng)說”。劉家和先生認為“六經(jīng)是孔子所治”,這話看似正確,但六經(jīng)未必就不是孔子前人所治,未必就不是孔子同時代君子所治,因為西周末期春秋時代的經(jīng)學家已經(jīng)很多了;劉先生還進一步說,“經(jīng)學始于孔子”,這就沒有任何道理了,無數(shù)傳世文獻早已說明,早在孔子之前就有四經(jīng)、六經(jīng),“經(jīng)學”怎么可能“始于孔子”呢?〔23〕
概括起來說,關(guān)于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前賢有這么幾個結(jié)論:其一,“孔子作六經(jīng)以作教材說”,可以簡稱為“孔子作六經(jīng)說”。其二,“孔子刪(編輯整理)六經(jīng)以作教材說”,可以簡稱“孔子刪六經(jīng)說”。這一說法的基本論證思路是:孔子之前“先王陳跡”必定很多,必定不堪使用,孔子不可能一并拿來作教材,所以需要刪而編之,“先王陳跡”方可為六經(jīng),六經(jīng)方可為學堂教材和治國指南。或者認為先人已經(jīng)先行刪編,孔子接著繼續(xù)刪編,然后作學堂教材和治國指南。這一說法看似非常合乎情理和古籍整理規(guī)律,頗有迷惑性。問題是,“先王陳跡”何以見得一定要“陳”到孔子之時才刪編?何以見得一定要孔子來刪編?以上兩說均可視為“孔子成六經(jīng)說”。其三,錢玄同“孔子與六經(jīng)無關(guān)說”。此說只是否認“孔子作六經(jīng)說”和“孔子刪六經(jīng)說”,但并不否認孔子以六經(jīng)授徒。這一觀點其實是對的,但論者僅僅根據(jù)傳世《論語》便下結(jié)論,應該寓目的傳世文獻大部分沒有采用,所以說服力不強。
有鑒于此,下文主要從兩個方面入手,進一步證成錢玄同“孔子與六經(jīng)無關(guān)說”:一是根據(jù)禮制禮法,證明孔子完全沒有任何可能“成六經(jīng)”,“孔子成六經(jīng)說”違反禮制禮法,不合周禮的邏輯;二是根據(jù)周末春秋官學教材的實際情況,證明早在孔子登上歷史舞臺之前,六經(jīng)已成,而且早已成為官學教材和治國指南,孔子設帳,只是遵從官學、官場的傳統(tǒng),以六經(jīng)授徒而已,從而證明“孔子成六經(jīng)說”亦違反歷史事實的邏輯。
西周至今世人言必稱“禮”“周禮”,含義有二:一指規(guī)范所有世人的廣義的禮,今稱“公序良俗”,包含法律,《漢書·刑法志》稱夏有《禹刑》商有《湯刑》周有《九刑》,說明三代治國已經(jīng)禮制禮法刑法并行;二指特別規(guī)范君子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之禮,即狹義的“君子之禮”“周禮”。平民百姓遵守法律和“公序良俗”即可,君子除了要遵守法律和“公序良俗”,還需要遵守“周禮”,如同今日之領(lǐng)導干部,除了要遵紀守法,遵守“公序良俗”,還需要遵守“黨內(nèi)法規(guī)”,可見狹義的“君子之禮”“周禮”要遠遠高于、嚴于廣義的“禮”?!抖Y記》所謂“禮不下庶人”之“禮”,即特指“君子之禮”,非指“公序良俗”和刑法,平民百姓犯罪當然是要受到刑罰處罰的,違反“公序良俗”至少也要受到世人的譴責。世人稱“君子之禮”為“周禮”,很可能源自周初周公所作之《周禮》,〔24〕而周公之《周禮》當然不可能也毫無必要憑空造作,只可能是對五帝夏商君子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的總結(jié)和進一步規(guī)范?!吨芏Y》雖然無比復雜,但核心意思非常有限,就是周公講的“功以食民”,即根據(jù)其治國富民的功勞大小,確定君子的俸祿;就是后世孔子力圖恢復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子的治國實踐和獲利行為均不可僭越禮制,否則后果非常嚴重。
按照“君子之禮”的上述基本精神,孔子完全沒有任何理由、任何可能“成六經(jīng)”。孔子雖然是商湯之后,微子子孫,但是家道中落已久,其父叔梁紇只是魯國的一位庶姓鄉(xiāng)邑大夫,是最低級的貴族官員,孔子又是其父的一個庶次子,地位非常卑微,比平民百姓高不了多少??鬃幽贻p時為了生存,不得不多做“鄙事”,說明孔子讀書只讀了孔氏家學,連魯侯鄉(xiāng)學都沒有資格上,更不要說上天王國學了。因為周朝的慣例是,鄉(xiāng)學、國學畢業(yè)即可做官食祿,如果孔子讀了鄉(xiāng)學,就毫無必要去做“鄙事”??鬃娱L期自學有成,遂于魯昭公二十四年〔25〕開始設帳,魯定公十年開始擔任魯國公卿,先后擔任過相(外交部長兼禮賓司長)、司寇(司法部長)、中都宰(第二大城市市長),他擔任的任何一個職務,都無權(quán)“作”任何一經(jīng),“刪”任何一經(jīng)。按照禮制禮法,作經(jīng)刪經(jīng),都是諸侯、天子的史官、樂官、卜官們的職責,這在周朝只是君子的常識。
孔子不可能成《詩》。傳世《詩經(jīng)》是周初至春秋中期大約五百年間天下的詩歌選本,毫無疑問只是周王朝和華夏方國詩歌的一個刪編本。其一,《詩經(jīng)》中的作品藝術(shù)水平都很高,堪稱中國詩歌的永久典范。但是詩人不可能在五帝夏商時代還只會“嘿喲嘿喲”,周代就突然創(chuàng)作這么高水平的詩歌。五帝夏商的詩歌,古人必然也曾長期反復采集,反復刪編,但這些“先王陳跡”很可能在周初就被周天子的樂官全部刪掉了,以致后世全部失傳?!?6〕其二,即使是周初至春秋中期大約五百年間的詩歌,吳楚西戎等蠻夷戎狄之國不可能無詩。從《禮記·明堂位》的記錄來看,周初周公攝政時,蠻夷戎狄均已被納入周王朝的版圖,均對周朝稱臣,想必在西周時代,周王朝的樂官還會通過列國的樂官收集刪編蠻夷戎狄諸國的詩歌。西周滅亡,天子喪失了華夏共主的地位,就連《王風》也被視作列國之詩,蠻夷戎狄遂自外于華夏,恢復叢林本色,周天子樂官遂剔除采集刪編的蠻夷戎狄列國之詩歌。其三,周家五百年王朝和華夏列國的詩歌,各國官員也必然反復采集、反復整理、反復篩選,再交給周天子樂官反復整理、反復篩選,并按天子之命最終定型。〔27〕五百年間不可能只創(chuàng)作三百多首詩歌。以上這幾個基本意思,根本不需要引經(jīng)據(jù)典,繁瑣論證,即可自行成立。其四,過去有學者論定傳世《詩經(jīng)》成書于齊桓公時代,筆者受《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啟發(fā),初步考察春秋時代兩百多年《詩》的外延的變化規(guī)律,有《春秋〈詩〉義三變》,認定傳世《詩經(jīng)》不可能成書于齊桓公時代,因為那時絕大部分作品,包括《國風》《商頌》《魯頌》都還沒有完全創(chuàng)作出來,〔28〕傳世《詩經(jīng)》只可能成書于春秋時代晚期,大約在魯襄公時代或稍早。傳世春秋文獻〔29〕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有《詩經(jīng)》佚文,這與《詩經(jīng)》定型較晚有關(guān)。不過《詩經(jīng)》定型再晚,也比孔子生活的時代要早得多。《國語·魯語下》記載,孔子的十世祖正考父,曾將十二首著名的《商頌》拿去請?zhí)熳訕饭僮罱K校訂音律,〔30〕傳世《商頌》僅存五首,那么另外七首當因不合雅言音律而被周天子樂官最后刪掉了。由此我們知道,列國均反復采集、反復刪編本國之詩,最終由周天子樂官定型。傳世《詩經(jīng)》定型時,孔子剛生不久甚至尚未出生,孔子怎么可能“刪《詩》”,怎么可能“作《詩》”呢?而且按照周禮,只有列國諸侯的樂官才能刪編本國之詩,只有周天子的樂官才能最終定型天下之《詩》,列國諸侯的樂官尚且無權(quán)最終刪《詩》,何況孔子?
孔子不可能成《書》。遠古把口耳相傳的先人故事都叫“書”,包括單個故事和成卷成篇成串的故事,后世“說書”就保存了這一古意。說書人原本都沒有文本,只有一個腹稿,至今仍然如此,在沒有文字或者文字不成熟、書寫不方便的時代越發(fā)如此。文字成熟、書寫方便以后,遠古把單篇成文史和編輯為典冊的成文史都叫“書”,傳世《虞書》《夏書》《商書》《周書》各有幾篇,例如《虞書》傳世五篇,不可能一次性都記錄,必然是一篇一篇地記錄,那么每一篇都是“書”,后來組裝為《虞書》。其他三《書》成書也當如此,周末春秋將虞夏商周四代史書籠統(tǒng)稱《書》,故《左傳》引用春秋君子的原話,時而稱“《書》曰”云云,時而稱“《某書》曰”云云。漢初學者才把四《書》組裝成更大更厚的典冊《尚書》。
古國五帝時代的先人講述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的故事,不可能要么不講,要么一并把五帝時代的故事全部講完,這是邏輯常識,無需論證。堯舜做大祭司大酋長時,在廟堂朝堂禮堂兼學堂〔31〕上,利用朝會、祭祀、行禮的機會,訓導下級祭司酋長,不太可能講自己管理天下的故事,那有自吹自擂之嫌,而更可能會講黃帝顓頊帝嚳等先代圣賢的故事,那么他們禪讓時,均叮囑受禪者“四海困窮,天祿永終”,〔32〕這就一定是總結(jié)了黃帝顓頊帝嚳等先人的治國經(jīng)驗和獲利行為。這就是說,古國時代的《書》,一定有本記錄所有古帝歷史的《書》,不可能只有記錄堯舜二帝歷史的《書》即傳世的《虞書》。黃帝顓頊帝嚳三帝的《書》,在口耳相傳的時代,應該與堯舜二帝的《書》一樣,口耳相傳,代代相傳,后來為什么失傳了呢?太史公《五帝本紀》無意之中透漏了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前三帝的故事均“不雅訓”。例如《五帝本紀》記載,黃帝二十五子,得了十二姓,這就“不雅訓”;〔33〕炎黃爭霸天下時,動輒出動天神,夏商兩代君子怎么看還難有定論,至少周人會覺得這也“不雅訓”。既然黃帝顓頊帝嚳的故事都“不雅訓”,可能早在口耳相傳至周初時,前三帝的故事就很少有人繼續(xù)傳說了;也可能在西周末期春秋初期,將古國五帝故事記錄為成文史時,〔34〕沒有將其記錄為成文史;還有可能將前三帝故事也記錄為成文史了,但是周王朝史官、列國史官在反復篩選,最終組裝《書》時,將前三帝的成文史給剔除了,所以只剩下虞夏商周四《書》。這三種可能性都不能完全排除,其中任何一種可能性都與孔子完全無關(guān)??鬃映錾砹?,出生之前《書》就定型了,而且從禮制禮法上講,只有天王的史官才有可能參與“刪《書》”,孔子一生連諸侯的史官都從來沒有做過,更不要說做天子的史官了,他完全不可能“刪《書》”“編《書》”,完全沒有這個權(quán)力。他除了接受傳世之《書》,即終生學習、傳授四《書》以外,對《書》的經(jīng)文,他其實什么都做不了。
這里只有兩個疑問需要稍加說明。其一,《書》在被史官記錄之前,列國自然都會有不同的口傳本;在被史官記錄為成文史之后,列國自然都會有不同的記錄文本;在被周天子史官刪編定型之后,王國和列國又都會有不同的傳寫本。這必然會導致傳世文本《書》有這樣那樣的不同,不過都是大同小異而已。中國遠古至今未變的文化傳統(tǒng)是,天下歷史由天子史官奉天子之命確定,一國或郡縣歷史則由諸侯或郡縣長官自行確定,所以傳世文本之《書》,包括《左傳》《國語》等引用的零零星星的四《書》片段,都大同小異。筆者曾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花了幾十年的功夫,把戰(zhàn)國以前〔35〕所有傳世文獻中,涉及《書》的每一個字都找出來,一一琢磨,最后就是這個結(jié)論。
其二,近現(xiàn)代學者常推測,孔子設帳授徒,需要傳授《書》,而“先王陳跡”太多太雜亂,孔子應該“刪”之并使之成《書》。加上漢初孔子舊宅的確發(fā)現(xiàn)了虞夏商周四《書》,近現(xiàn)代學者的這一推測似乎合情合理。但是上文已經(jīng)講過,按照遠古至今的中國禮制,非天子史官不可能“作”“刪”天下之《書》,非諸侯郡縣史官不可能“作”“刪”本國郡縣之《書》??鬃优f宅所藏虞夏商周四《書》,只是春秋末期或稍早,魯國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傳寫本而已,并不是孔子“作”“刪”的《書》??鬃哟蠹s在魯襄公末期、魯昭公早期接受孔氏家學的蒙學教育,所讀之《書》就是周天子史官已經(jīng)定型,魯國學者抄錄的四《書》。孔子設帳后,按照周禮,他無權(quán)“刪《書》”,也毫無必要“刪《書》”,孔子終生學習傳授的《書》,都是古人早就刪定好了的。不能因為“先王陳跡”太多太雜亂,就認定孔子一定會“刪《書》”,二者之間不僅沒有必然聯(lián)系,而且關(guān)于孔子“刪《書》”的這一推測明顯違反了遠古至今關(guān)于天子定天下之史、諸侯定一國之史的禮制禮法。
孔子不可能成《禮》《樂》。禮樂不可分,故下文并論孔子作或刪禮樂否。
“禮”有習慣禮法和成文禮法,習慣禮法自然大大早于成文禮法,而且在成文禮法形成之后,還會不斷出現(xiàn)新的大量的習慣禮法。即使有了成文禮法,也不可能、沒必要,把所有習慣禮法全部成文化。即使如此發(fā)達的今天,習慣禮法仍然是最多最主要的,法律上概稱“公序良俗”。
根據(jù)《左傳·文公十八年》的記載,中國最早的成文禮法,是周公親自著作的《周禮》,〔36〕這個“周”有周家天下,包括王朝和方國的意思,還有周備的意思,就是說,周代君子治國富民,同時獲取私利的所有制度性規(guī)定,周公《周禮》都有了,大家按照這個治理國家就可以了。周公《周禮》當然是對五帝夏商治國實踐和理論的總結(jié),不可能也毫無必要向壁虛構(gòu)。西周時代禮樂征伐均出自天子,《周禮》應該得到了較好的遵守。不過春秋時代就出了大問題,故齊桓公稱霸時,主持葵丘之會,與諸侯盟誓,誓約一共有五條,都是要恢復西周禮制禮法即周公《周禮》?!?7〕但是時代畢竟變了,天子不再是華夏共主,春秋霸主先后登場,霸主都規(guī)定,小國諸侯必須像朝覲天子一樣朝覲霸主,必須像給天子進貢那樣給霸主進貢,于是即使是最守《周禮》的魯《春秋》,都認為這些春秋時代的新禮是符合周禮的,《左傳》在解讀魯《春秋》時,凡是視霸主為天子者,《左傳》均稱“禮也”,反之均稱“非禮也”??鬃拥故呛芟胪耆謴椭芄吨芏Y》,“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讓禮樂征伐都出自天子,可是從孔子在世一直到漢武大帝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卿大夫、諸侯、天子聽孔子的??鬃蛹葻o權(quán)“刪《禮》”,即使“刪”了也沒有人聽,更不可能把自己刪了的《禮》拿去作教材,因為孔子的弟子都是要到列國去做官治國的,你用一本只有自己認可的《禮》去培養(yǎng)官員,弟子怎么可能做官治國呢?
《樂》,周代文獻亦稱《周樂》,指在周家天王、諸侯、卿大夫的廟堂、朝堂〔38〕、禮堂、學堂上正式演唱演奏舞蹈的五帝三代音樂作品,包括黃帝之《云門》《大卷》,堯之《大咸》,舜之《大韶》,湯之《大濩》,周武王之《大武》,等等,〔39〕這些作品都類似唐朝的《秦王破陣舞》和新中國的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春秋晚期之《周樂》則包括《詩》,〔40〕說明時代不同,具體音樂作品亦不同。《周樂》是天子、諸侯、卿大夫的廟堂、朝堂上使用的作品,孔子從未擔任樂官,有什么權(quán)力去“刪《樂》”呢?即使他私下“刪”了,有誰聽他的呢?孔子當學生,后來做老師,學習傳授的就是春秋晚期官方確定的《周樂》,而且最終的確定者必然是周天子的太師,連諸侯的樂官都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何況孔子?
孔子不可能成《易》。遠古卜筮之書均稱“易”,《周禮·春官·宗伯》稱,有伏羲時代的《連山易》、黃帝時代的《歸藏易》和周代《周易》,古人因此簡稱“三《易》”,《周易》自然時代最晚。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僖公十五年》稱,夏商兩代也皆有卜筮之書,而且本年秦國卜官卜徒父的卜筮,未必一定是用《周易》占卜。楊先生所言極是。從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講,每一代,每一個種群,都可能有自己的一套卜筮辦法?!吨芤住废鄠鳛橹芪耐跛?,周代極力推崇《周易》,當有統(tǒng)一天下思想文化、治國方略之意。古人解釋《周易》之“周”,有周代和周普兩種意思,周代當然大大晚于伏羲、黃帝時代,周普則可能暗示《周易》吸取了《連山易》《歸藏易》等許多先代之《易》的長處,達到無所不備的地步?!叭住睙o疑都是“先王陳跡”,但是《連山易》《歸藏易》等先王之《易》卻都失傳了,如果不是周初若干代卜官按照周天子旨意刻意“刪”掉《連山易》和《歸藏易》這些“先王陳跡”,刻意要求王國和所有方國的卜官都使用《周易》,這一現(xiàn)象就很難得到科學解釋。當然,在周代卜官刪掉《連山易》《歸藏易》時,孔子遠未出生。
《周易》的經(jīng)文包括卦畫符號和解釋這些符號的文字。后人釋經(jīng)的十篇文字,可做經(jīng)文的輔翼,故戰(zhàn)國末期學者稱《十翼》;可幫助解讀經(jīng)文,故漢初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稱《易大傳》,班固《漢書·儒林傳》稱《傳》,后人稱《易傳》。經(jīng)文的“作”“刪”自然都跟孔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至于《易傳》,《史記·孔子世家》《漢書·藝文志》認為是孔子所作;《論衡·正說》認為孔子只作了《易傳》的一部分;宋儒趙汝談、清儒崔述、近代學者錢玄同、顧頡剛,當代學者馮天瑜先生則都證明,孔子與《易傳》無關(guān),《易傳》是很多代學者解讀經(jīng)文的雜湊的書?!?1〕
孔子不可能成《春秋》。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前言》詳細考證了《春秋》與孔子的關(guān)系,他不僅完全否認《左傳》作者和孟子的“孔子作《春秋》說”,認為孔子不僅沒有“作《春秋》”,甚至沒有“修”即“刪編”《春秋》,只是用魯《春秋》作自己弟子的教材而已。楊先生還認為,《春秋》記載“孔丘生”“孔丘卒”,當非魯《春秋》原文,而是后世傳《春秋》者所加,“藉以表示《春秋》和孔子的關(guān)系罷了”。楊先生論證縝密,結(jié)論可靠,其書傳布甚多,讀者自可查閱。
上文主要根據(jù)禮制禮法簡要分析,孔子不可能“成六經(jīng)”,他不可能有這個政治權(quán)力,沒有這個“成經(jīng)”資格,不可能僭越禮制去“成六經(jīng)”。作六經(jīng)、刪六經(jīng),都是歷代天王、諸侯的歷代史官、樂官、卜官們的事情。
本節(jié)重點談談周末春秋時代國學〔42〕教材的情況,以證明六經(jīng)成且為國學教材和治國指南之后,孔子才登上歷史舞臺。
當下學者們大多喜歡利用搜索引擎,根據(jù)“國學”一語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末期的私人著作《周禮》,〔43〕而斷定國學產(chǎn)生的時代,這種研究方法并不可取。其實不管有無國學之名,只要社會有了比較可觀的剩余財富,就會擾亂祭司酋長的心智,部分祭司酋長就會占有這些剩余財富,就會產(chǎn)生私有制,并會形成國家,社會的利益沖突就會非常激烈,國家治理就會非常艱難,就會產(chǎn)生國學學堂〔44〕和國學學問。這是由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決定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也與“國學”一語是否出現(xiàn)于傳世典籍沒有必然聯(lián)系。筆者曾經(jīng)仔細考證大漢以前的國學教材,情況大約如下:古國五帝新石器時代的國學教材為口耳相傳的《禮》《樂》《書》;夏商周青銅器石器混用時代的國學教材為口耳相傳和部分文本的《禮》《樂》《書》;周末春秋戰(zhàn)國鐵器時代,為文本化的《詩》《書》《禮》《樂》《易》《春秋》,其中周末至魯襄公時代為前四經(jīng),昭公定公哀公時代新增《易》《春秋》為六經(jīng)。至于大漢至今的國學教材,《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四庫全書》等史書均有詳細記錄,當今“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所有圖書館目錄均有記載。
《公羊傳》《谷梁傳》稱孔子生于魯襄公二十一年,〔45〕《孔子世家》稱孔子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差別不大,學者沒有必要為此爭來爭去。按此推算,孔子應該在魯襄公時代末期、魯昭公時代初期接受孔氏家學的啟蒙教育,所學很可能還是前四經(jīng),沒有《易》《春秋》,所以孔子要“五十以學《易》”。他出身卑微,不可能上魯國鄉(xiāng)學、王朝國學?!?6〕他于魯昭公二十四年設帳,魯哀公十六年去世,一生設帳將近四十年。其間魯定公十年擔任魯國公卿,大約三年后被迫辭職,然后帶著部分弟子周游列國,直到去世。我們可以將孔子一生的概況,與六經(jīng)作官學教材和治國指南的概況作個非常簡單的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六經(jīng)成”且成為學堂教材和治國指南后,孔子才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因此“孔子成六經(jīng)說”不合歷史邏輯。
孔子曰:“入其國〔47〕,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48〕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禮記·經(jīng)解》)
孔子說只要進入人家的國都,觀察其君子,便知其六藝之教如何,想必這與孔子晚年周游列國的經(jīng)歷感受有關(guān)。孔子一生主要在東夏列國齊魯宋衛(wèi)活動,孔子這番話說明,當時至少東夏列國的家學和鄉(xiāng)學都在開設《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的課程,以培養(yǎng)未來的官員;列國官場都在以六藝為行政指南和評價國家治理得失的標準。以孔子在世時的政治地位和社會聲望,不可能列國受孔子設帳的影響而開設六藝課程,只可能是孔子設帳遵從官學、官場傳統(tǒng),開設六藝課程。不能因為大漢至今孔子聲望高,就倒果為因。
華夏列國的六藝,可能既有統(tǒng)一教材,也有地方鄉(xiāng)土教材,鄉(xiāng)土教材就是各自的《春秋》。
華夏列國的統(tǒng)一教材應包括《詩》《書》《禮》《樂》《易》五種?!对姟窞橹芴焱鯓饭僮詈缶幱?,代表了華夏共主的政治意志和華夏列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主流思想文化;〔49〕《書》即《虞書》《夏書》《商書》《周書》,漢人合編為《尚書》,這是華夏列國公認的最古老的成文史;〔50〕《禮》當即《左傳·文公十八年》記載的周公親自著作的《周禮》,是華夏列國君子最高的治國指南和行為規(guī)范;〔51〕《樂》當《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的最后定型的《周樂》〔52〕,《周樂》自然要通行周天王治理的華夏列國;《易》也稱《周易》,“周”是“華夏”的同義語,那么《周易》也當通行華夏列國。
但是《春秋》卻沒有通行本?!赌印っ鞴怼冯m然記載有“周之《春秋》”,但將此書與列國《春秋》相提并論,估計“周之《春秋》”并沒有取得《詩》《書》《禮》《樂》《易》那樣的政治地位,〔53〕所以華夏列國自當各用本國之《春秋》作官學的“鄉(xiāng)土教材”“校本教材”,而不太可能采用某國的《春秋》作天下的通用教材?!秶Z·晉語七》記載,晉國大夫向晉悼公推薦深諳德義的賢士羊舌肸,因為“羊舌肸習于《春秋》”。羊舌肸所習的《春秋》自然不可能是他國的《春秋》,而只可能是晉國的《春秋》。
華夏之外,蠻夷戎狄之國亦有開設官學者,其教材如何,可以通過傳世文獻略知一二。
(楚莊王就如何教育太子之事,)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國語·楚語上》)
楚國太子需要學習《詩》《禮》,這兩門課程的教材應該與華夏列國相同;其《春秋》應該指楚《春秋》,煌煌楚國的太子,沒有學習別國《春秋》的道理;其《世》自然是楚國先王的世系,其《樂》恐怕也不是《周樂》,而是楚國音樂,即當時華夏列國所謂的“南音”;〔54〕其《令》應該是楚國先王的政令;《語》可能是楚國先王的治國語錄;《故志》亦當為楚國史書,其與楚《春秋》如何分工,文獻闕如,不得而知;《訓典》,學者或謂“五帝之書”,〔55〕從書名推測,也可能是楚國先王訓誡子孫之專門語錄集。申叔時所開列的這些書目,應該包括但不限于楚國家學、鄉(xiāng)學的課程和教材,因為楚國太子所讀的書,至少要與家學、鄉(xiāng)學的學生相當。由于太子將來要做楚王,所以可能需要比一般學生多讀一些書。從申叔時所開的書目里,我們看到,既有與華夏列國相同的書,更多有楚國自己的書,這與楚國當時華夏化的水平不高的基本歷史是相吻合的。
秦漢時代,天下主要有兩大集團,一個是北方華夏集團,一個是以楚人為代表的南方蠻夷集團。漢高祖稱帝,蕭何負責修建未央宮,特意只修兩個大門,一個是北門,一個是東門。華夏以北為至尊,西為次尊;東夷以東為至尊,南為次尊。蕭何此舉,顯然是為了調(diào)和華夏與東夷的禮制?!?6〕經(jīng)大漢四百年的進一步融合,華夏與蠻夷終于融合為漢族。這些史料可以反證,在春秋楚莊王時代,楚國的家學、鄉(xiāng)學,使用了一部分華夏通用教材,但更多地使用了一部分楚國自己的鄉(xiāng)土教材,應該符合歷史事實。
簡而言之,當孔子還沒有真正登上歷史舞臺時,六經(jīng)已成,而且成為華夏列國的官學教材和治國指南,所以“孔子成六經(jīng)說”不僅不符合禮制禮法,也不符合歷史邏輯。
上文已經(jīng)論證,按照周禮,華夏列國的《春秋》由各國歷代史官自作自刪,其余五經(jīng)由天子歷代史官、樂官、卜官等自作自刪,孔子沒有任何權(quán)力作刪六經(jīng),“孔子成六經(jīng)說”違反了禮制禮法。早在孔子之前,六經(jīng)就是王國和華夏各方國官學的教材和官員的治國指南,孔子終身自學六經(jīng),設帳用六經(jīng)授徒,只是遵從華夏列國官學、官場的傳統(tǒng)而已,并非首創(chuàng),“孔子成六經(jīng)說”違反了歷史邏輯。漢朝至今,許多學者堅信“孔子成六經(jīng)說”,一個重要原因是,偉大的孟子、董子、司馬遷均持此論。近代疑古派學者錢玄同否認“孔子成六經(jīng)說”,觀點雖然正確,但因論證很不嚴謹充分,后世學者遂多予否認?!翱鬃映闪?jīng)說”的首倡者不是孟子,而是孔子的帳下弟子子夏。子夏這么做,旨在讓先師孔子與六經(jīng)互相成就,這說明戰(zhàn)國時代初期,辯士之風已經(jīng)開始形成。
孔子雖然沒有“成六經(jīng)”,但是孔子開創(chuàng)了按照華夏列國官學、官場的傳統(tǒng),以六經(jīng)傳授私學弟子的新傳統(tǒng),這一新傳統(tǒng)又被其戰(zhàn)國時代的徒子徒孫代代傳承,至大漢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成為后世官學、官場、私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直傳承至清末。所以雖然“孔子未成六經(jīng)”,但對六經(jīng)的傳承仍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中國因為有了孔子,五千年思想文化才得到更好的傳承,堯舜周公孔子的治國之道才得以影響至今,我們不能因為“孔子未成六經(jīng)”而否認孔子對傳承六經(jīng)的偉大貢獻。
注釋:
〔1〕《樂》無經(jīng)文,故六經(jīng)亦可稱五經(jīng)。前賢即經(jīng)常六經(jīng)、五經(jīng)混稱。經(jīng)亦稱藝。經(jīng)之本意,指以繩穿簡牘,使成典冊,君子朝夕誦讀,借以治國理政,造福蒼生,遂引申為治國之要籍,不二之法門。經(jīng)之形式為史書,故顧炎武稱“六經(jīng)皆史”;經(jīng)之核心作用為治國富民,故先人稱“經(jīng)”。諸子之書亦有治國作用,但其地位作用均遠遜于六經(jīng),故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指出戰(zhàn)國六家皆治國之學,班固《漢書·藝文志》將諸子十家列為第二等,僅次于漢代“新六藝”,《隋書·經(jīng)籍志》《四庫全書》亦然。今日中國之圖書館,無論采取武漢大學的圖書分類法,還是采取人民大學的圖書分類法,均將“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列為第一等書即治國之經(jīng)典,與古人圖書分類基本原則相同。但近百年中國學者研究六經(jīng),大多深受西學分科影響,無不突出各自學科之特點,而忽略“經(jīng)”之治國主旨,如解讀《詩經(jīng)》者僅僅視之為“詩”,解讀《尚書》者僅僅視之為“史”,以此類推,此舉均有違先人治國富民的本意,忽略經(jīng)學的本色,對學術(shù)研究未必有利。
〔2〕近百年中國考古學家均稱,距今5500年—4500年的時代為“古國時代”,約當歷史學家所謂“五帝時代”??脊艑W家目前正在河南繼續(xù)挖掘5300多年前黃帝時代晚期的“黃帝古城”。古國時代即有輝煌的城市和大型的聚落,并已進入財產(chǎn)家族家庭私有的父系社會,堯舜即流放貪占他人財富的“四兇”(《左傳·文公十八年》)。所有證據(jù)均證明,古國時代并非孔子至今歷史學家所謂“天下為公”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時代”,而處在“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特殊歷史發(fā)展階段,那么就會出現(xiàn)“古國”,就有個國家治理的問題??鬃又两?,學者均稱大禹之前為“原始共產(chǎn)主義時代”,政教文史哲法等學科均圍繞這一基本判斷創(chuàng)造了許多理論,現(xiàn)在看來恐怕全都需要重新審視。
〔3〕由于《孟子》一書所收語錄全部都是孟子語錄,本文行文時,有時《孟子》、孟子不分。
〔4〕今之歷史學家多以“三家分晉”為春秋時代結(jié)束的標志。筆者的學習心得是,孔子治國之學是堯舜夏商周春秋六代最后的經(jīng)學,又是戰(zhàn)國至今最早的子學,孔子去世即表示經(jīng)學時代結(jié)束,子學時代開始,以孔子之死為經(jīng)學與子學劃分的標志,在思想史上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5〕魯國為周家之國,姬姓,孔子為殷人子孫,子姓,故孔子在魯國為庶姓??鬃幼鲷攪?,是“三桓”支持的結(jié)果,而“三桓”支持孔子,與“陪臣執(zhí)國命”,陽虎實際控制魯國時,孔子拒絕與陽虎合作,無意之中贏得了“三桓”的信任有莫大的關(guān)系。當“三桓”發(fā)現(xiàn)孔子要強化公室,削弱私家時,就用計謀迫使孔子辭職,孔子遂為國老??蓞㈤啞蹲髠鳌ぐЧ辍芳究底痈缸拥膶υ???傊鬃釉隰攪恼蔚匚徊⒉桓?,遠不足以讓魯國史官破例記錄他去世之事。
〔6〕《左傳》引用孔子師徒(主要是孔子)評價春秋人物、事件的語錄有38處之多,說明作者相當熟悉孔子,十分服膺孔子的道德學問,平日對孔子語錄多有記錄以備記誦,作者非孔子徒子徒孫莫屬。這一事實似可佐證衛(wèi)聚賢先生的“子夏作《左傳》說”。學者亦有推測《左傳》作者為吳起者。吳起是曾子弟子,孔子徒孫,戰(zhàn)國初隨子夏在魏國做官,亦有假借六經(jīng)夸飾孔子的動機和便利條件。需要說明的是,按照禮制禮法,子夏、吳起均不能作、修魯史。按照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非王朝史官無權(quán)作天下史、刪天下史;非魯國史官無權(quán)作魯史、刪魯史,以此類推。今之學者無不認為《春秋三傳》為史書,古人則認為《三傳》只是魯《春秋》的傳文而已,算不上史書,故子夏作《左傳》并不違反古今一以貫之的官修史書的禮制禮法。
〔7〕詳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前言·春秋和孔丘》,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18頁。
〔8〕詳見《史記·孔子世家》。
〔9〕詳見《論語·子張篇》。
〔10〕孔學是孔子師徒祖孫三代人的共同創(chuàng)造,而不是孔子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詳見吳天明:《論語孔學關(guān)系考論》,《中州學刊》2021年第5期。
〔11〕中國有史以來都是官方作史,從來沒有允許民間作史的傳統(tǒng),子夏不可能不知道。
〔12〕只有顏回、原憲、閔子騫堅決不肯做官,其余或遲或早都做了卿大夫。
〔13〕詳見吳天明:《孔子弟子稱“子”現(xiàn)象研究》,《湖北社會科學》2018年第12期。該文沒有注意到高柴等亦設帳授徒,應予補正。
〔14〕孔子對官學教育方式的唯一改革,很可能只是不教弟子文字音韻訓詁的小學知識,大量傳世文獻沒有孔子教弟子小學知識的任何一個案例,故作此推測。王朝國學學制較長,而孔子學堂只需三年(孔子稱“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即可能與孔子不教小學知識有關(guān)??鬃硬唤绦W知識,可能與他自己只讀了家學,沒有受到小學知識的嚴格訓練有關(guān),也可能與他認為小學知識并不重要,大學之道即治國之道才至關(guān)重要有關(guān)。
〔15〕子夏姓卜氏,名商,字子夏。
〔16〕《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索隱》。
〔17〕《孟子·滕文公下》6·9。中國傳統(tǒng),天下史書由天子史官按照天子授權(quán)記錄;一國史書則由一國史官按照諸侯授權(quán)記錄。無天子授權(quán)著天下史書,無諸侯授權(quán)著一國史書,都是死罪??鬃訌奈醋鲞^史官,既然孟子說“孔子作《春秋》”,按照周禮,孔子就僭越了禮制禮法,犯了死罪。周代有王國方國互通重要情況的制度,被通報者均需記錄情況通報,故列國之《春秋》既是國別編年體史書,又是某種意義上的天下通史。魯《春秋》不是天子之事,只是魯侯之事,孟子此論亦不確。
〔18〕周予同:《“六經(jīng)”與孔子的關(guān)系問題》,《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該文將皮氏說概括為“‘五經(jīng)’皆孔子所作說”,此非皮氏“刪定說”之本意。
〔19〕孔子的長篇大論最短者近千字,最長者大約3500字,故可無需編輯,自然成卷成篇,無需收入《論語》,自可獨立傳世。
〔20〕詳見吳天明:《〈論語〉孔學關(guān)系考論》,《中州學刊》2021年第5期。
〔21〕李景春:《孔子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文史哲》1962年第5期。
〔22〕詳見周予同:《“六經(jīng)”與孔子的關(guān)系問題》,《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
〔23〕詳見劉家和:《經(jīng)學獻辭》,《國際儒學(中英文)》2021年第1期。
〔24〕詳見《左傳·文公十八年》所引周公《周禮》。周公《周禮》可能在戰(zhàn)國時代早中期亡佚,傳世《周禮》為戰(zhàn)國晚期民間學者所作,非官方文件。
〔25〕《史記·孔子世家》誤作昭公七年。詳見吳天明《論語記錄的六個節(jié)點》,《理論月刊》2021年第9期。
〔26〕五帝夏商子孫,周代均各有封為列侯者,其祖先之詩歌必然代代相傳。只有周天子才能將其全部刪掉,令其只能傳頌周家王朝和華夏方國的詩歌。余《春秋〈詩〉義三變》考證,直至春秋初期之《詩》,尚僅僅指“二雅”“二南”,皆為周詩,西周應當越發(fā)如此。這一史實可為“周初刪五帝夏商詩歌說”提供佐證。
〔27〕宋國許多代的樂官,按照歷代宋侯之命,反復采集、刪編《商頌》為十二首,孔子十世祖正考父將十二首《商頌》帶到周王朝,請周天子樂官校正音律,又被刪掉了七首,最后定型為五首的《商頌》,遂傳世至今。詳見《國語·魯語下》。
〔28〕例如《魯頌》創(chuàng)作于魯僖公時代,而齊桓公死于魯僖公十七年。案例甚多。
〔29〕包括成書于戰(zhàn)國,但是原始史料是春秋史料的文獻。
〔30〕《禮記·明堂位》記載,周初即已開始推廣普通話“雅言”,《論語》記載孔子在誦《詩》《書》行禮時均用“雅言”,《左傳》記載,當楚國人用濃重的楚國方言說話時,史官就會記錄楚人用“楚言”說話。周朝包括蠻夷戎狄在內(nèi)的君子絕大部分都會聽、說普通話“雅言”。
〔31〕據(jù)《禮記·明堂位》,周公明堂尚且是一個具有許多功能的草棚子,由此可以推知五帝夏商時代的廟堂、朝堂、禮堂、學堂必然都是一個草棚子:祭祖是廟堂,朝會是朝堂,行禮(成人禮、養(yǎng)老禮、文射禮)是禮堂,教育現(xiàn)任官員和候任官員(弟子)是學堂。據(jù)《孟子》,周公明堂至少被好生保護至齊宣王時代。
〔32〕孔子弟子摘錄春秋晚期魯國傳寫本之《虞書》,見《論語·堯曰篇》。
〔33〕民族學與人類學史料可以證明,父系社會初期男子出嫁,女子娶夫。黃帝二十五子出嫁十二氏族女子,故孫子得十二姓。十二姓孫子再嫁給黃帝的外孫女,故稱“歸孫子”。這一段歷史,夏商周秦漢君子就已經(jīng)都不能理解了。周代文獻常說君子重孫不重子,但是周人只知道這么做,已經(jīng)不知道原因何在了。今日學者均解釋為“隔代親”,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34〕戰(zhàn)國諸子及《戰(zhàn)國策》引《書》常作辯士之論,不可深信,故不取。《左傳》《國語》采用史料較早,不應視作戰(zhàn)國史料。
〔35〕戰(zhàn)國諸子常有辯士之論,為了務求獲勝,常有造作者,故其所引古《書》往往難以為憑。
〔36〕所謂禮制禮法一般不包括刑法,所以夏《禹刑》商《湯刑》周《九刑》都只是刑法,而不是禮制禮法,那么周公《周禮》就是最早的成文禮制禮法了。
〔37〕詳見《孟子·告子下》12·7。
〔38〕卿大夫也有家廟、家朝。周禮規(guī)定,天子八佾,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故一并論之。
〔39〕詳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莊公十二年》,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91-192頁;《周禮注疏·春官宗伯·大司樂》,《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878頁。
〔40〕詳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訪問魯國欣賞《周樂》的記載。
〔41〕詳見馮天瑜:《中華元典精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3-81頁。
〔42〕國學:本文亦稱官學,問題極其復雜,筆者有長篇論文《何謂國學》,《學術(shù)論壇》2023年第2期待發(fā),恕不重復。
〔43〕此乃戰(zhàn)國私人著作《周禮》,非周公《周禮》,后者失傳,僅存十六個字,見《左傳·文公十八年》。
〔44〕最早的國學學堂,與祭祖的廟堂、朝會的朝堂、養(yǎng)老的禮堂、文射禮的禮堂,都是同一個草堂,直到周初仍然如此,周公“明堂”就是這樣的草堂?!墩撜Z·堯曰篇》摘錄春秋魯國抄錄本《虞書》記載,堯舜禪讓時,均叮囑受禪者“四海困窮,天祿永終”,這就是國學教學活動側(cè)影和教學內(nèi)容,就是對黃帝顓頊帝嚳等先代圣王治國實踐的高度總結(jié),就是國學理論。后世周公、孔子等無數(shù)國學家似乎無比復雜的國學理論,都源于這八個字。
〔45〕孔子只是魯國庶姓下大夫的庶次子,與平民相差無幾,《公羊傳》《谷梁傳》都沒有記錄孔子出生的任何道理。二傳如此記錄,亦受子夏、孟子、董子影響。
〔46〕《論語·子張篇》記載衛(wèi)國公孫朝諷刺孔子沒有名師指點,孔子年輕時為了生存多做“鄙事”,而鄉(xiāng)學畢業(yè)可做大臣家臣,國學畢業(yè)可做王臣大臣。這些證據(jù)都證明,孔子只讀了家學,相當于小學畢業(yè)。
〔47〕國:周代文獻,國有二義,一指國都及其郊區(qū)(“國人”之義即由此而生),二指全國。此用第一義。
〔48〕六藝之中,只有《春秋》不可能使用統(tǒng)編教材,而是各國史官自己記錄的《春秋》。但是《春秋》的基本精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卻是一致的。
〔49〕詳見吳天明:《春秋〈詩〉義三變》,《長江學術(shù)》2008年第1期。
〔50〕詳見《尚書正義》孔穎達《尚書序》,《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
〔51〕春秋時代發(fā)展了周公《周禮》,案例甚多。例如《左傳·文公十八年》記錄周公《周禮》最要緊的十六個字,核心是“功以食民”,可見周公及五帝夏商先代圣賢,并不特別在意君子的宗教身份政治身份血緣身份,僭越禮制的情況較少見,所以特別強調(diào)論功行賞。春秋君子孔子等則特別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見春秋君子獲取私利時僭越禮制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嚴防君子僭越禮制,獲取不當利益,就是春秋時代新的《周禮》。
〔52〕吳國公子季札訪問魯國,在欣賞《周樂》時,只要一聽開頭就完全明白魯國樂工演奏的是什么音樂作品,這說明蠻夷吳國、華夏魯國乃至天下各國的《樂》都是《周樂》。
〔53〕《王風》也沒有取得“二雅”的政治地位,而與列國之風詩并列??梢該?jù)此反推,“周之《春秋》”僅指平王東遷后的東周史書,應該沒有西周歷史部分,王朝的西周史部分已編入《周書》。
〔54〕據(jù)《左傳》記載,楚國樂官鐘子期演奏的音樂,與華夏之樂風格不同,故華夏君子稱之為“南音”。
〔55〕詳見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點校:《國語·楚語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27-531頁。
〔56〕詳見吳天明:《上左上右禮制對中華民族的深遠影響》,《理論月刊》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