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還鄉(xiāng)之旅*
——《小妖集市》的拉康式解讀

慈麗妍

(蘇州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9)

一、引 言

《小妖集市》(“Goblin Market”)是19世紀英國著名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 1830-1894)的名篇。近二三十年來，這部作品引起了中西方學者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學界對該詩撲朔迷離的主題爭論不休：有人認為這首詩所表達的是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墮落與救贖主題[1]；有人認為它表達了強調(diào)姐妹力量的女性主義主題[2]；還有人認為它所表達的是十九世紀工商業(yè)發(fā)展所導致的食物摻假給人們生活帶來的損害[3]；等等。筆者認為，對于這首詩主題的探索應該結(jié)合拉斐爾前派的藝術(shù)主張和詩人的個性及背景。拉斐爾前派以忠實于自然為宗旨，但“它的價值并不像人們所宣稱的那樣，在于它表現(xiàn)的高度精確性，也不在于其科學的完整性，而是在于它對想象力的運用”[4]，因為他們所忠實的并不是客觀的自然，而是一種心理的自然?？梢?，拉斐爾前派藝術(shù)旨在擺脫理性束縛，真誠自然地表達內(nèi)心情感?？死锼沟倌刃愿駜?nèi)向，“害羞，難以捉摸，但卻像他的大哥一樣情感深刻，富有詩人天賦”[5]21。從年輕時候起，她就基本上過著一種寧靜的半隱居生活。她從18歲開始就不再去劇院，“從1854年到1866年(《小妖集市》就是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她的生活基本上只圍繞著三件事兒，那就是藝術(shù)、宗教以及照顧癱瘓的父親”[6]。而她的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在某種意義上使她對自我的心理真實有著更加強烈的感受，因此她的詩歌表面看來簡單平靜，可是這平靜之下卻洶涌著詩人對人生的無比困惑、矛盾和掙扎。萊昂內(nèi)爾·史蒂文森(Lionel Stevenson)認為：“她的這種自我克制并不僅僅是為了讓自己符合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謙遜的習俗，而是與流淌在羅塞蒂家族血液中騷動不安的那不勒斯人的激情進行殊死搏斗?！盵5]80克里斯蒂娜的詩歌主題之一就是分裂的自我在努力尋求一種平衡與和諧，如《三位修女》(“Three Nuns”)、《阻擋》(“Shut Out”)、《高貴的公主》(“A Royal Princess”)、《小妖集市》等。對此，研究者們也早已給出了評價：“克里斯蒂娜建立起一種內(nèi)部神話，來討論她強烈意識到的那些心理現(xiàn)實”[7]81，“我們更應該將她視為一位嚴肅的、技藝精湛的末世論和心理學詩人，她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躍出維多利亞和拉斐爾前派的語境而進入時空更為廣闊的人類經(jīng)驗的語境之中”[7]89。鑒于此，筆者以法國心理學家拉康·雅克(Jacques Lacan, 1901-1981)關(guān)于主體的理論來解析《小妖集市》，探討詩中由“小妖”“水果”和“姐妹的家”構(gòu)成的心理世界，并以此反觀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對維多利亞時期社會現(xiàn)實和個體存在的思考。

二、“三界說”與《小妖集市》——“故鄉(xiāng)”的由來

根據(jù)拉康的觀點，主體的心理結(jié)構(gòu)分為三個層次，即現(xiàn)實界、想象界和象征界?，F(xiàn)實界與母親的身體合一，是一個混沌的整體。在這里，物我未分，沒有自我也沒有他者，完全處于一種無知無序的自然狀態(tài)。現(xiàn)實界是一個無法象征化的領(lǐng)域，因此是主體無法接近的領(lǐng)域。人要進入文明世界成為主體，就必須打破這種自然的圓滿具足的狀態(tài)，與母親分離。而人一旦離開現(xiàn)實界就再也回不去了，但總是渴望回去，追求缺失的母親。這就產(chǎn)生了喪失或者缺乏的概念。缺乏必然產(chǎn)生欲望，因此現(xiàn)實界是欲望之源。人一旦離開現(xiàn)實界就進入鏡像階段，想象界或想象秩序就產(chǎn)生于鏡像階段。此時，兒童通過與鏡中的他者的錯認而形成自我。在拉康看來，自我總是在某個水平上的一個幻想，一個對于外部圖像的認同?！跋胂蠼缡且粋€欲望、想象與幻想的世界。它是在主體的個體歷史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因而具有豐富性和多樣性的特點，個體無意識往往在其間顯露?！盵8]想象界不受現(xiàn)實原則支配，而是遵循著視覺和虛幻的邏輯，具有個體無意識的色彩。想象界誕生于鏡像階段，但并不隨鏡像階段的消失而消失，而是繼續(xù)向前發(fā)展至象征界并與之并存。嬰兒隨著語言的掌握而進入象征界或象征秩序?！跋笳鹘缂捶柕氖澜?。它是支配著個體生命活動規(guī)律的一種秩序，個體在其間通過語言同現(xiàn)有的文化體系相聯(lián)系，同他人建立關(guān)系，并在此基礎(chǔ)上‘客體化’，即作為‘主體’出現(xiàn)?！盵8]象征界與語言、父法、文明、理性相連。無論是語言的領(lǐng)域還是律法的領(lǐng)域，都是靜止、固定、明晰、有序的。因此，象征界的特點是明晰單調(diào)、整齊有序的。由此可見，主體性的確立是以本初的混沌未分的本我的一部分受到壓抑為代價的，即主體的確立是以對現(xiàn)實界和想象界的壓抑為代價的。因此，處于象征界的“我”已不再是“我”，而是一個被語言分離出來的漂浮的能指。受到語言系統(tǒng)壓抑而形成的自我，雖然得到文明社會的認同，具有了社會性與文明性，約束了性與侵犯的本能卻永遠會有一種喪失、缺乏感；因為他在進入語言系統(tǒng)的同時喪失了被父法所壓抑的某些東西。這些東西永遠留在了無法言說的前象征之域，即自我產(chǎn)生于其間的現(xiàn)實界和想象界的某些區(qū)域。前象征之域是主體永遠向往卻無法企及的地方。因此可以說，每一個主體都是遠離故鄉(xiāng)的游子，而且每一個主體對于自己的故鄉(xiāng)——前象征之域，都或多或少、或隱或顯地懷有一份莫名的鄉(xiāng)愁；所以海德格爾才說：“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xiāng)。”

克里斯蒂娜的《小妖集市》所寫的內(nèi)容是一個童話故事。一對可愛的小姐妹每天黃昏都會聽到來自峽谷的小妖的叫賣聲。小妖所賣的水果品種多樣，味道鮮美。姐姐莉姬抵制了誘惑，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而妹妹蘿拉卻以自己的一綹秀發(fā)換取了水果，并飽餐了一頓才回到家里。妹妹從此陷入對小妖的水果的渴望之中不能自拔，但是她卻再也聽不到小妖的叫賣聲。妹妹因強烈的渴望得不到滿足而日漸憔悴，生命垂危。為了救妹妹，一直躲避小妖的姐姐勇敢地面對誘惑，經(jīng)受了小妖的逗弄、取笑、撕打、揉捏，最終將解藥——小妖的水果帶給了妹妹，挽救了妹妹的生命。作為拉斐爾前派的詩人，克里斯蒂娜成功地以象征的手法表現(xiàn)了誘惑的主題，展現(xiàn)了主體確立之前的前象征之域的豐富魅惑，探索了理性規(guī)約下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詩歌中的小妖似人非人，形態(tài)各異，舉止離奇，神秘魅惑，他們的水果品種多樣，味道鮮美，是欲望之源。小妖及其水果的這些特點與拉康所說的主體進入象征界之前的現(xiàn)實界和想象界相似，是前象征之域的象征。在詩中，姐妹的家中生活平靜、安詳、有序，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她們像“莖上的花朵”“飄落的雪花”“象牙”一樣純潔、干凈?！靶切窃铝量醋o著她們”，象征著神的佑護和理性的堅守；“貓頭鷹忍住不飛”，就連蝙蝠也不再“扇動翅膀”，則暗示了秩序?qū)τ谟?、復雜多變等原始狀態(tài)的壓抑與規(guī)約，即象征界對于想象界與現(xiàn)實界的壓抑與規(guī)約。姐妹家中的生活特點與拉康所描寫的象征界雷同，是象征界的象征。妹妹禁不住小妖的誘惑而墮落就是詩人向前象征之域回歸的一次“還鄉(xiāng)”之旅?！爱斂死锼沟倌仍诿鑼懱}拉對‘那些快樂的昔日時光，永遠無法重來的過去’，那些有‘小妖出沒的峽谷’和‘邪惡古怪的水果商人’的日子的回憶時，一縷鄉(xiāng)愁悄然飄入她的詩行。”[9]126通過這首《小妖集市》，詩人努力要拂去纏繞著自我的語言文化之網(wǎng)，竭力想要看清“我”來到象征界之前的模樣。這一點，從《小妖集市》的最初名字《窺視小妖》(“A Peep at the Goblins”)也可見一斑。據(jù)說“克里斯蒂娜原本將這首詩定名為《窺視小妖》，在發(fā)表的時候接受其兄長加里布埃爾的建議而改成《小妖集市》”[10]。

三、小妖與水果——“故鄉(xiāng)”的魅惑

前象征之域是主體進入象征界之前的心理狀態(tài)，是自我產(chǎn)生期間的現(xiàn)實界和想象界的某些區(qū)域。如前所述，現(xiàn)實界是欲望之源，而“想象界是形象和想象、欺騙和誘惑的世界”[11]。“拉康最初把想象這個詞當作名詞來使用可以追溯到1936年，從一開始這個術(shù)語就具有幻想、迷戀和誘惑的意思，尤其與自我和鏡像之間的二元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盵11]因此，前象征之域充滿欲望，無知無序，豐富奇異，神秘魅惑，險惡而富有顛覆性?！缎⊙小匪枥L的小妖市場與前象征之域的上述特點基本吻合。因此可以說，小妖市場正是象征了自我心理的這個神秘的區(qū)域，是被象征界所壓抑的“我”的故鄉(xiāng)。

首先，“小妖”(goblin)一詞本身就具有某種異端的、離奇的、邪惡的、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色彩。根據(jù)維基百科的解釋，goblin是一種傳說中的類人邪惡生物，由精靈異變而成。Goblin的皮膚是暗綠色的，一般都長著長長的尖耳，紅紅的眼睛，矮小且難看，主要生活在黑暗深處的地下世界，有著獨特的行動秩序與體系，個性貪婪、狡猾、卑劣、邪惡而且善于欺詐。Goblin是西方神話故事里的一種生物，東方語言并沒有等同的概念，不同的作品對其翻譯也各不相同，有“鬼怪”“地精”“妖”“妖魔”等?？梢姡琯oblin這個詞本身就具有神秘、邪惡、黑暗的特點，與原始、自然、無意識相連，而與文明、理性相對。

其次，妖魔的來處、去處、形象、語言、舉止等也都符合前象征之域的特點。在《小妖集市》中，他們來自神秘的峽谷，形象各異，舉止離奇和語言怪異：“小妖們沿著峽谷走來。/一個拖著籃子，/一個端著盤子，/還有一個拽著金碟子，/……/有的長著一張貓臉，/有的搖著一條尾巴，/有的走起路來如老鼠一般，/有的像蝸牛一樣慢爬，/有的像袋熊一樣躡足潛行，徘徊躲藏，/有的像蜜獾一樣倉皇奔走，跌跌撞撞。”[12]6在這里，小妖都是以克里斯蒂娜喜歡的小動物形象出現(xiàn)的，如袋熊、老鼠、蝸牛等。這些動物形象在她的其他詩作里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從屋到家》(“From House to Home”)、《夏娃》(“Eve”)、《少女之歌》(“Maiden Song”)、《如果老鼠會飛》(“If a Mouse Could Fly”)等?？死锼沟倌群透绺绲　ち_塞蒂(Dante Rossetti)都十分喜愛動物，家里飼養(yǎng)了袋鼠、浣熊等奇異的動物。童年的克里斯蒂娜將她外祖父位于白金漢郡的農(nóng)舍視為地上樂園，在那里她有機會直接接觸青蛙、老鼠、松鼠、蝸牛等小動物。[13]這種對動物的喜愛可能是因為他們在動物身上看到了人類所喪失的天真。萊昂奈爾·史蒂文森認為，對于克里斯蒂娜而言，“這些小生靈代表著世俗之愛”[5]105。而且，小妖們形象各異，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既有人的特點又有獸的特點，這似乎暗合了人在進入文明秩序之前的原始的、自然的、人性與獸性混沌不分的特點。詩人在詩中不斷地重復使用“一個”“有的”等詞語，形象地描繪了小妖們各不相同的形象和怪誕離奇的舉止行為。這些描寫強調(diào)他們的個性與多樣性；同時暗示了前象征之域的那種無序的、不整齊劃一的，沒有受到象征秩序或者說是文明規(guī)約的那種自然的、原始的狀態(tài)。

最值得注意的是小妖們的語言。按照拉康的觀點，人學會了說話就進入了象征界，成為一個受到父權(quán)壓抑規(guī)約的主體，而永遠告別了那個本來的圓滿具足的“我”。因此，前象征之域是沒有語言的。法國符號學家朱麗葉·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認為，那是一個記號(the semeotic)的世界，它是語言的物質(zhì)層面，是被象征語言所壓抑的身體欲動之流；它包括語言的節(jié)奏、韻律，或者在語言的矛盾、無意義、混亂和空缺之處，具有游戲與非邏輯的特性。[14]小妖們所說的似乎正接近于這種似是而非的“語言”：“搖尾巴的商人請她品嘗，/那語調(diào)甜如蜜糖；/長著貓臉的那位呼嚕呼嚕地討好；/走著鼠步的說了聲歡迎；/甚至如蝸牛般爬行的也開了腔；/聲如鸚鵡的更是叫得歡暢，/卻把‘漂亮波莉’叫成了‘漂亮妖精’；/還有一個如鳥兒般啼鳴?！盵12]8詩人并沒有直接引用他們所說的話，只是間接地告訴我們他們說了什么，仿佛是替我們翻譯了他們的語言；而且似乎他們只能簡單少量地運用語言，或者根本不能稱其為語言，只能是一種表達，或者說他們是介于能用語言表達和不能用語言表達之間。他們的表達方式更多的是甜蜜的語調(diào)、呼嚕聲、興奮的叫聲等語言的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即朱麗葉·克里斯蒂娃所說的“符號界”的東西。而“符號界”和“象征界”是朱麗葉·克里斯蒂娃對拉康“三界說”的改寫，“符號界”大致相當于前象征之域，也就是主體進入象征界之前的領(lǐng)域，所以小妖們使用的語言是前象征之域的語言。

小妖們來自峽谷，詩人并沒有描述峽谷是怎樣的，但是峽谷本身就暗示了小妖們來處的幽深、昏暗和神秘。在詩歌的最后，當莉姬堅持著并未屈服于小妖的誘惑時，他們的消失也是異常離奇的，離去的方式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去向哪里，似乎去了人所未知的神秘領(lǐng)域：“向四面八方、一哄而散，/沒有留下一根一芽、甚至一枚果核；/有的翻滾著消失在土里，/有的潛入小溪，不見了蹤跡/只留下一圈圈漣漪，/有的悄無聲息地飄散在風里，/有的則隱沒在遠處?！盵12]16可見，小妖來處和去處就是永遠逃逸于語言之外的，無法言說、無法象征化的現(xiàn)實界。

小妖們所賣的水果極其豐富、甜美、神奇，具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詩人在《小妖集市》開篇的前十四行里就一口氣列舉了不下十六種水果，跳過五行之后，詩人接著又列舉了十三種水果。這不僅顯示小妖的水果的豐富性，而且表現(xiàn)了一種難以抵擋的誘惑力和勢不可擋的征服感。小妖的水果種類豐富，味道甜蜜，模樣可愛，真是“既愉目又可口”。更神奇的是，這些水果無論產(chǎn)自何方，是什么種類，都在同一時間成熟，而且無論你吃多少這樣的美味水果都不會感到滿足。“它們比巖上的蜜還要甘甜，/比醉人的酒還要濃烈，/……/她從未品嘗過如此美味，/吃得再多又何曾厭膩？”[12]8詩人通過水果的豐富神奇暗示了前象征之域的魅惑與險惡。這里讓人產(chǎn)生欲望，且永遠無法得到滿足，既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又使人產(chǎn)生疑慮和恐懼：“我們千萬不要看那些小妖，/一定不要買他們的水果：/誰知道它們那饑渴的根/是長在怎樣的土里？/……/我們不該讓他們的東西迷住，/他們會傷害我們，/用他們惡意的禮物?！盵12]6

總之，離奇怪異的小妖及其水果對于蘿拉和莉姬，就如同神秘而魅惑的前象征之域之于自我。小妖及其水果豐富多彩，神秘離奇，充滿魅惑與險惡，既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又具有難以抵擋的破壞力。

這種對前象征之域的向往與描寫在英國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作家的作品中也屢見不鮮。如艾米麗·勃朗特(Emily Jane Bronte)的《呼嘯山莊》、約翰·濟慈(John Keats)的《無情的貝拉夫人》等。《呼嘯山莊》中來歷不明、野性暴力的希斯克利夫和粗劣陰暗、恐怖神秘的“呼嘯山莊”都具有前象征之域的特點；而《無情的貝拉夫人》中的貝拉夫人則與《小妖集市》中的小妖相似，她居住在“妖精洞穴”里，給脆弱的騎士喂食神秘、美味、極具誘惑力的食物——甜蜜的根、野生的蜜以及天賜的露珠等。作家迷戀前象征之域，極力想要言說難以言說、不可言說的前象征之域，正是文學作品的不朽魅力所在。文學作品試圖拂去語言之網(wǎng)，讓我們看到自我的本真狀態(tài)。

四、墮落與救贖——“還鄉(xiāng)”與回歸

既然自我是由鏡中的他者的錯誤認同所形成的，那么自我就必然是一個分裂的自我，分裂成本我與超我，感性與理性，自然性與神性，或者潛意識與意識?！缎⊙小分械奶}拉和莉姬的家中就只有這親密無間的姐妹兩個，她們長相相似，但性情各異。她們并非現(xiàn)實中的真實的姐妹，而是主體性格的兩個方面的象征。對自我的不同側(cè)面的探索在克里斯蒂娜的許多詩中都有所表現(xiàn)，如《怨》(“Repining”)、《最低微的房間》(“The lowest Room”)、《三個修女》等。克里斯蒂娜雖然是一位虔誠的教徒，但是她的詩歌卻一貫地呈現(xiàn)出一種在俗世與天堂間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蘿拉和莉姬也體現(xiàn)了她的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她們可能是克里斯蒂娜本人性格的兩個方面，即感性的和禁欲的”[5]105。詩中這樣描寫二者的親密無間、和平共處：“她們頭挨著頭，像同一個窩巢里的兩只鴿子”，“仿佛是同一根莖上的兩朵花”，“她們臉對著臉，心貼著心，鎖閉在同一個窩巢里”。[12]10姐妹倆看上去是如此和諧寧靜，處于一種平衡狀態(tài)。

但是，一方面，象征著前象征之域的充滿著魅惑與顛覆性的“小妖”不斷地向象征界侵入。無論晨昏，她們都能聽到小妖精的叫賣聲“來買吧，來買吧”。這充滿誘惑的叫賣聲不斷侵入并干擾著秩序，破壞著和諧。另一方面，來自前象征之域的“我”又不斷地想要回歸自己的“故鄉(xiāng)”，追求缺失的“母親”，從而尋求一種自身的完整。這兩種力量的結(jié)合很可能導致自我的平衡狀態(tài)的打破。面對小妖的誘惑，蘿拉和莉姬的反應截然不同。蘿拉側(cè)耳細聽、張望、流連直至最后的一絲約束也蕩然無存，不惜用自己的貞潔——一綹秀發(fā)和一顆眼淚來換取欲望的滿足，或者說是換取了與本我的一次親近；而莉姬卻捂著耳朵、閉著眼睛跑開了。飽餐了小妖的各種水果之后的蘿拉依然沉浸在那美妙的幻想中，并決心第二天再去買些回來與姐姐共享；而莉姬卻明智地告誡她小妖的危險，并提醒她曾經(jīng)吃了小妖水果的珍寧的死亡?？墒翘}拉無法抗拒小妖及其水果的吸引力，無可挽回地向前象征之域沉淪下去。前象征之域的這種欲望的無法滿足性和顛覆性，打破了姐妹和平寧靜的生活，也就是自我的心理平衡狀態(tài)被打破了：“一個心滿意足，一個卻心事重重；/一個為白晝的歡欣而低唱，/一個卻渴盼著黑夜快些來臨。/……/莉姬神情安詳，/蘿拉的心中卻跳動著火焰?！盵12]10

蘿拉沉溺于前象征之域，日夜追尋。她諸事無心，無精打采，無法自拔，幾近死亡，自我處于崩潰的邊緣。處于崩潰邊緣的失衡的自我，必然要重新尋求自我的平衡，那就是讓蘿拉脫離前象征之域而向象征界回歸，而這個過程就是語言文化對前象征之域的壓抑，在《小妖集市》中，就體現(xiàn)在莉姬的信念和理智對小妖誘惑的抵制和抗拒。挽救妹妹的堅定信念、對小妖邪惡低劣的動物性的理智判斷以及對于珍寧結(jié)局的時刻警惕，讓莉姬在小妖面前保持著鎮(zhèn)靜、貞潔、智慧；“莉姬站在那里，/如洪水中一朵白花金蕊的百合，——/如一塊長著藍色紋理的巖石?！盵12]16詩人把莉姬比作“百合”與“巖石”，用白色、金色和藍色代表她“神圣、純潔”的品質(zhì)，用百合代表著“純潔與犧牲”[15]，用巖石代表著堅定。正是內(nèi)化在莉姬心里的這些品質(zhì)讓小妖的誘惑在她面前失去了效力?；氐郊依铮蚣猿忠}拉“擁抱她，吞食她，啜飲她”，這樣蘿拉就“吸取了她苦澀的壓抑的智慧”[9]131。在經(jīng)歷了類似中毒者的可怕的扭曲和象征性的死亡之后，蘿拉得到了救贖，獲得了重生，“快樂與痛苦都已成往事，/這究竟是死還是生？/是死中得生”[12]19。事實上，蘿拉已經(jīng)死去，重生的蘿拉已經(jīng)成為莉姬，也就是自我構(gòu)成中的本我、自然、感性的一面已經(jīng)死去。小妖所象征的前象征之域受到語言文化的壓抑而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于是“我”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前象征之旅又回到象征界，回到姐妹寧靜和諧的生存狀態(tài)，也就是自我平衡和諧的心理狀態(tài)。

“我”回到了象征界，言說主體的身份又牢固地確立起來，但是，“我”的確立是以對本我的壓抑為代價的。此時的主體已經(jīng)成為語言文化體系所認同的一個理想的“我”，一個漂浮的能指，維多利亞時代“房間里的天使”。她們再也聽不到小妖的叫賣聲，從此平靜而有序地生活，生兒育女，代代相傳。在全詩的結(jié)尾，詩人還特別強調(diào)了姐姐的不可或缺：“因為沒有一位朋友能像姐姐/無論晴雨都如影陪伴；/在苦悶的時候替你解憂，/在迷途的時候帶你回家，/在摔倒的時候?qū)⒛惴銎穑?支持你，讓你變得堅強?！盵12]20這實際上就是表明了詩人的態(tài)度，即強調(diào)了人性的理性與信仰的重要性。人只有具有了信仰和理性，才能抵抗人生的各種誘惑與挫折，才不會迷失摔倒，才能獲得永久的平靜與幸福。這個結(jié)尾也體現(xiàn)了克里斯蒂娜詩歌一貫擁有的那種矛盾性。詩人在此雖然點明了象征界，即語言文化的規(guī)約的“我”才是主體發(fā)展的必然和人世幸福的歸宿，但詩中濃墨重彩描繪的自然、感性的前象征之域卻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強烈印象。正如沃德曼所說：“盡管在《小妖集市》中，幻想以受到壓抑而告終，這首詩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卻是集市景象的奢華?！盵16]

五、結(jié) 語

從拉康的關(guān)于主體心理構(gòu)成的理論的視角來看，《小妖集市》事實上是自我的一次還鄉(xiāng)之旅，其中所描繪、探尋、呈現(xiàn)的就是主體在進入象征秩序之前的雜亂無序、豐富多樣、充滿欲望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主體是如何進入象征秩序成為一個文明理性的人。結(jié)合詩人其他關(guān)于描繪心理的詩歌，可以看出詩人逃脫現(xiàn)實的欲望，反映了詩人對于維多利亞時代壓抑人性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誠然，正是因為人類有了語言、文化才使人類有別于自然萬物，成為萬物之靈，才使人類文明不斷發(fā)展進步；同時正是語言、文化使人類不可避免地遠離了其自身的自然性，而異化成一個文明所要求的應該是的樣子。我們離不開文明，可是我們又與生俱來地要親近“本我”。如何平衡自我與本我的關(guān)系以達到人類精神生態(tài)的平衡，正是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詩歌不斷探索的一個主題，也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