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英漢進行體概念和功能的時空性差異*

祝麗麗 王文斌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提 要：通過可比語料庫，本文對比分析現(xiàn)代英漢進行體的概念與功能。研究發(fā)現(xiàn):(1)英漢進行體都可表示動作行為的持續(xù)進行，但英語進行體主要表示在特定時間點(段)的進行和持續(xù)，其結構是“時”“體”結合體，重在時間，而漢語進行體除了表示動作持續(xù)進行，還可表示狀態(tài)的持續(xù)，其主要標記“在”和“著”均不關切時間，只和空間聯(lián)系密切；(2)英語進行體在新聞語體的分布略高于漢語進行體，而在其他語體的分布均低于漢語進行體；(3)英語進行體大部分在主句中，作為焦點，其高頻詞多為動態(tài)動詞，而漢語進行體大部分為狀語或用于存在句，作為背景，其高頻詞動與靜無多大差別。英漢進行體的這些差異根源于英民族的強時間性思維和漢民族的強空間性思維這一本質性差異。探究英漢進行體的這種民族思維差異，會裨益于中國英語學習者對英語進行體的習得。

1 引言

英語和漢語中都存在進行體，英語進行體一般對應漢語的“在V”或“V著”，如例①，而漢語進行體“在V”或“V著”，也常與英語進行體基本對應，見例②③。

① A girlwasplayingthe piano andsingingto herself softly.∥一個女孩在彈鋼琴，輕聲對自己唱著。(張道真 2011:199)

② 李四在解釋文法。①∥Lisiisexplainingthe grammar.(Li and Thompson 1981:218)

③ a.這會(兒)下著大雪呢?！蜪tissnowingheavily.

b.昨天這時候還下著大雪呢。∥Itwassnowingheavily this time yesterday.

c.明天這時候我正等著你呢?！蜪willbewaitingfor you this time tomorrow.(劉宓慶 2006/2010:342-343、348)

從上例不難發(fā)現(xiàn)，英漢進行體雖標記不同，但概念似乎相似。母語知識是典型的先備語言知識，難免會對二語習得產生重要的影響(陸軍 2019:81)。蔡金亭和常輝指出，學習者若能感知到概念或概念化的跨語言相似之處，那就往往會導致正遷移，從而促進外語學習(蔡金亭 常輝 2021:712)。若英漢進行體概念相似，中國英語學習者進行體的習得應相對容易。然而，有研究(李芝等 2019:117)表明，現(xiàn)在進行體和過去進行體給中國學習者帶來的學習難度似乎大于一般現(xiàn)在時和一般過去時，尤其是初學者在區(qū)分時和體的意義及使用上存在很大的困難。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英漢進行體的形式和用法不盡相同(Xiao, McEnery 2010:2)；二是英語進行體已發(fā)展出相當復雜的含義(Quirk et al.1985:202；Leech et al.2009:118)。

鑒于進行體在現(xiàn)代英語中使用頻率急劇增加(Leech et al.2009:118)，所以對中國英語學習者而言，進行體的習得就變得愈益重要，難度也更大。王文斌、李雯雯(2021a:44；2021b:2)強調，母語負遷移之所以發(fā)生，表層原因是母語和目標語的語言結構差異，而深層緣由是概念結構差異，思維模式差異則是其底層根源。母語思維是二語習得過程中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王文宇 2002)，即便是高階二語學習者，在從事寫作等復雜認知活動時，仍有可能使用母語而非二語進行思維(王文斌 李雯雯 2021a:43)。王文宇(2002:10)指出，若能全面認識母語思維對二語習得的影響, 并在教學中給予學生以正確的引導，便可助其發(fā)揮母語的積極作用、克服母語的消極作用。因此，有效對比英漢進行體的概念及功能，窺究其背后的思維模式差異，能對中國學習者的二語習得提供有益的借鑒。以往對英漢進行體的對比研究盡管有不少突破，但依然尚不全面，往往僅限于英語進行體與部分漢語進行體的對比或比較，其原因之一可能是語法體的表達具有多樣性(Dryer 1992:98)，因此難以以英語作為絕對的參照來考察漢語語法現(xiàn)象，而只能從部分或局部出發(fā)進行對比研究(姜兆梓 2019:9)。我們認為，其主因在于學界對漢語進行體的標記目前仍未達成共識。阮詠梅、王文斌(2015)從歷時角度對英漢進行體進行了對比，提出英漢進行體存在時空性差異的結論，為這一議題的對比研究提供新的視角。本文擬從共時角度對英漢進行體進行對比，管窺英漢語言差異背后的民族思維差異，以期進一步掘深對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探究，并為中國英語學習者進行體的習得提供幫助。

2 進行體的概念及標記

2.1 現(xiàn)代英語進行體的概念及標記

西方大部分學者(如Quirk et al.1985:197；Leech 2006:13，95)認為，進行體(progressive)指在特定的時間內，事情正在發(fā)生或正在進行。進行體也稱為持續(xù)體(the durative or continuous aspect)，如在英語傳統(tǒng)語法討論中，常用進行體形式指代conti-nuous的概念(Comrie 1976:12)，或在英語語法教學中，用continuous代替progressive(Leech 2006:27；Leech et al.2009:118；張道真 2011:185，198)。簡言之，進行體和持續(xù)體的概念可以互換。但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如Comrie(1976:12)認為“進行體是持續(xù)體的分支”，是持續(xù)義和非靜態(tài)的結合。Comrie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將體分成完整體和非完整體②，非完整體又分為慣常體和持續(xù)體，持續(xù)體進而分為進行體和非進行體(同上:25)。他指出，一些范疇在特定語言中與語義關系密切但不完全對應，如英語進行體通常表達進行的含義，但進行體的含義已遠超其原始定義的范圍(同上: 9，10，38)。盡管如此，英語進行體表現(xiàn)為動態(tài)(變化)和持續(xù)(一段時間)的情景比其它情景頻繁得多，其典型意義仍是“進行”(Leech et al.2009:119)。換言之，英語動詞進行體的語義實質是動態(tài)的過程(梁建萍等 2002:11)。不論用何種術語，國內外學者一致認為，英語進行體的結構為“be+V-ing”③，其中“be”及其變體是“時”的載體，“V-ing”為體標記。由此可見，英語的時與體共同構成時體結構(Quirk et al.1985:189；Biber et al.1999:460；戴煒華 2007:675；Xiao, McEnery 2010:12；王文斌 2019:17)。

2.2 現(xiàn)代漢語進行體的概念與標記

學界對于英語進行體的認識基本一致，可關于漢語進行體的概念和標記④卻意見歧出。概括來說，對于漢語進行體標記主要有3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漢語進行體標記主要是“在”和“著”(Comrie 1976:101，128；高明凱 2011:213)，但略有差異。有學者(郭杰克等 1986:33)認為，進行體用“正在V著”和“正在V呢”表示，“正、在、著”可任意省略1-2個，即3字可采用不同的組合搭配(Hua 2001:173-174；石毓智 2006:23，2015:851-854)。第二種觀點，“在”和“著”分別是進行體和持續(xù)體的標記(高順全 2003:33；Xiao, McEnery 2010:2)。另有學者加上“呢”作為進行體標記(楊素英 黃月圓 2013:276)，或者加上“正”和“正在”，而將詞尾“著”看成持續(xù)體標記(陳前瑞 Tantucci 2021)。戴耀晶(1997:80-94)僅將“著”看成持續(xù)體標記，并未提及“在”和進行體等概念。第三種觀點，將第二種觀點中的進行體和持續(xù)體合為“進行、持續(xù)體”⑤(龔千炎 1995:89)，主要由“在、正在、正”和“著”表示，前者偏于進行，后者偏于持續(xù)，但二者并無截然分界，都表示過程的綿延，且常配合使用。劉月華等(2001/2012:232、392-397)持類似看法⑥。

還有一種觀點，“在”和“著”均為持續(xù)體標記，前者表示持續(xù)進行的活動，后者重在持續(xù)的姿勢或由活動引起的持續(xù)狀態(tài)(Li, Thompson 1981:185，217，236)，但二者皆對應英語的“be+V-ing”(同上:217)，即英語進行體形式。因此，這種觀點實屬第一種，只是英文名稱不同而已⑦。

我們基本同意第一種觀點，即漢語進行體的主要標記是“在”和“著”，表示動作的持續(xù)進行或狀態(tài)的持續(xù)，因為“在”除了表示動作的進行，還可表示狀態(tài)的持續(xù)(呂叔湘 1999:672，祝麗麗 王文斌 2019:36-37)；而“著”既可表示狀態(tài)持續(xù)，又可表示動作正在進行(呂叔湘 1999:665-666；趙世開 1999:76；劉月華等2001/2012:395；石毓智 2015:262，844)，“進行、持續(xù)時態(tài)”這一術語也充分說明“在”和“著”并非涇渭分明。

學界對于“正”的進行體用法意見雖不一致，但可以斷定“正”后不能接動詞的單純形式(呂叔湘 1999:672)，即“正V”一般不能獨立成句(石毓智 2006:17)。“呢”是語氣助詞(呂叔湘 1999:412-413；劉月華等 2001/2012:419-423)，表狀態(tài)持續(xù)，常和“在”或“著”等搭配(呂叔湘 1999:413)，表動作進行，可與“在”和“正”搭配(劉月華等 2001/2012:423)。陸儉明(2013:305-307)強調：“切忌將虛詞所在的格式義視為虛詞的意義”，而“呢”的持續(xù)義或進行義可看作是省略“在”或“著”的格式義。鑒于此，本文不把“正”“呢”列入進行體標記。

總之，英漢進行體的概念同中有異，且有不同的體標記。英語進行體主要表示動作在特定時間點(段)的進行和持續(xù)，其結構“be+V-ing”是“時”與“體”的結合；而漢語進行體除了表示動作的進行，還可表示狀態(tài)的持續(xù)，可以發(fā)生在過去、現(xiàn)在或者將來的任何一段時間(趙世開 1999:80)，其主要標記是“在”和“著”。下文將通過可比語料庫對英漢進行體的分布和功能進行對比分析。

3 研究設計

3.1 研究問題

本文擬首先探究3個語言表象問題：(1)英漢進行體的頻率及在不同語體中的分布有何異同；(2)英漢進行體結構中的典型動詞(高頻動詞)有何異同；(3)英漢進行體結構的句法行為有何異同？在上述研究問題的基礎上，進一步追問：這些語言表象差異背后反映出英漢民族存在何種思維差異？

3.2 研究方法與步驟

3.21 研究方法

對于前3個問題，將基于可比語料庫進行統(tǒng)計分析。我們選擇CLOB(英式英語)、CROWN(美式英語)和LCMCv2(現(xiàn)代漢語)3個語料庫⑧，3者同屬布朗家族語料庫，創(chuàng)建時間接近，建庫標準類似，庫容信息見表1，因而具有高度的可比性。

表1 3個語料庫的庫容信息(單位：詞次)

對于最后一個問題，我們嘗試借用王文斌(2013a，2013b，2019)的英漢時空性差異觀進行分析探討。這一觀點認為，英漢語言存在基因差異，即從思維層面看，英語具有強時間性特質，而漢語具有強空間性特質，這種基因差異是英漢兩種語言各種外在差異的根源(王文斌 2019:75)。

3.22 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步驟

問題1是本研究其它問題的基礎，因此主要針對問題1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進行闡述。首先，嘗試對英漢進行體形式進行窮盡性搜索⑨。打開CQPweb語料庫列表主頁(http://114.251.154.212/cqp/)，CLOB，CROWN屬于英語語料庫，LCMCv2屬于原創(chuàng)中文語料庫，分別點擊即可進入各自的檢索界面。

CROWN和CLOB語料庫檢索方式相同，均需4個檢索式(不含引號): “?+_VB*(_VVG)”“?+_VB*(_RR)(_VVG)”“?+_VB*(_RR)(_VVG)”和“?+_VB*(_PP*)(_RR)(_VVG)”。前兩個分別匹配進行體的肯定形式“be+V-ing”和“be+副詞+V-ing”，其中“be”包括原型及其各種變體(am|’m，is|’s，are|’re，was，were，been)；后兩個匹配進行體的疑問形式，前者不帶副詞，后者帶一個副詞。我們依次輸入，4次檢索結果相加，即是全部進行體形式的原始數(shù)據(jù)。

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管是修飾“V”還是“著”，副詞都在“V著”前，因此，在LCMCv2在線檢索界面，輸入檢索式“(_v|_vi|_vn|_vx|_vf)(_uzhe)”可獲得所有“V著”。但“在V”情況不同，副詞若修飾“在”，則處于“在V”前；若修飾“V”，則居于“在”和“V”之間，因此，需分別檢索“(在_p)(_v|_vi|_vn|_vx|_vf)”(匹配“在V”)和“(在_p)(_d)(_v|_vi|_vn|_vx|_vf)”(匹配“在+副詞+V”)。

其次，人工排除非進行體數(shù)據(jù)⑩，得出實際進行體數(shù)量。再次，統(tǒng)計各語料庫中進行體在不同語體中的分布。去除相對應的不同語體中的非進行體數(shù)量，即可得到進行體在不同語體中的實際分布頻數(shù)。為便于比較，將所得原始頻數(shù)轉換成每百萬詞標準化頻率。最后，對上述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結果進行兩兩卡方檢驗(梁茂成等 2010/2018)，即可判斷分布是否存在顯著性差異。

4 結果與討論

4.1 英漢進行體的分布對比

4.11 英語進行體的分布

根據(jù)前文所述查詢步驟，在CLOB語料庫檢索到進行體條目3214個，去除重復2個、非進行體133個，余3079個；在CROWN語料庫檢索到進行體條目3310個，去除重復3個、非進行體136個，余3171個。具體分布如下。

觀察表2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語料庫中進行體的分布近似，在小說中頻率最高，其次是新聞和通用語體，學術語體中頻率最低。對這兩個數(shù)據(jù)庫的進行體分布進行卡方檢驗發(fā)現(xiàn)：在小說語體和新聞語體中，英式英語和美式英語進行體的分布都無顯著差異(p>0.05)；在通用和學術語體中，二者的分布略有差異，但差異不太顯著(0.05>p>0.01)。整體上看，二者具有高度的同質性，具體見表3。

表3 進行體在CLOB和CROWN語料庫中的分布差異

4.12 漢語進行體的分布

檢索得到“V著”3166 條，去除非進行體103條，余3063條；“在(+副詞)V”1653條，去除非進行體共計992條，余進行體661條。具體分布見表4。

表4 進行體在LCMCv2的分布

4.13 英漢進行體的分布對比

根據(jù)分布頻率，可得到英漢進行體在語料庫中的分布對比(圖1)。

直觀上看，英漢進行體在不同語體中的分布曲線相似，都是在小說中的頻率最高，新聞語體次之，通用語體第三，學術語體中分布最少；但二者也存在差異，具體可通過卡方檢驗結果(表5-1、5-2)進行分析。根據(jù)表5，漢語進行體總頻率顯著高于英語進行體(p<.001)；英語進行體除在新聞語體的分布略高于漢語進行體之外(差異不甚明顯，p>0.05)，在其他語體的分布均低于漢語進行體，尤其是在小說和通用語體的分布差異十分顯著(p<.001)。

表5-2 美式英語進行體同漢語進行體在語料庫中的的分布對比

4.2 英漢進行體結構中的高頻動詞對比

4.21 英語進行體結構中的高頻動詞

學界普遍認為，英語進行體表示動態(tài)情景，靜態(tài)動詞一般不能用于進行體，但在有些情況下，少數(shù)靜態(tài)動詞也可出現(xiàn)于進行體結構，表示暫時的狀態(tài)或者一時的表現(xiàn)等(Leech et al.1989:394-396，447；Leech et al.2009:129-130；張道真 2011:185-186)。為了解進行體結構中的典型動詞，對進行體結構中的V-ing進行統(tǒng)計。鑒于“be”有各種變體，需查尋“be”及其所有變體(共10種)與同一個V-ing的結合，才能做到對該V-ing頻數(shù)的窮盡性統(tǒng)計。最終，統(tǒng)計出頻次10次以上的動詞，其中CLOB有53個，CROWN有59個。限于篇幅，只呈現(xiàn)前10位(見表6)。

從表6可以看出，進行體形式中排名前10位的現(xiàn)在分詞，每個至少與“be”的7種形式相結合。以looking為例，它與be的10種形式都有結合，例如：

表6 英語進行體結構中的高頻動詞(前10位)

④ Investors, meanwhile,willbelookingfor an update on the publisher’s plans to refinance its debt mountain....(CLOB: B08BA)

⑤ Iamlookingforward to being down the road in London.(CLOB:F37B)

⑥ I’mlookingto infect people with the positivity that I feel in my heart.(CROWN:G34A)

⑦ Fiscal 2012islookingeven grimmer.(CROWN:E16AC)

⑧ She’slookingforward to her wedding this summer.(CLOB:L15B)

⑨ Japanese officials and companiesarelookingto strengthen ties with Australia, India, and Southeast Asia.(CROWN: B26A)

⑩ We’relookingat the application not just the technology.(CLOB:E34BC)

“be”的不同變體(除been以外)，都是時間的載體，若V-ing前是be，則be前必有助動詞或情態(tài)動詞(例④)；若分詞前是been，其前可能是has或had等時標記(例)，因此，英語的進行體離不開時。

“be”的各種變體與動詞現(xiàn)在分詞結合，構成傳統(tǒng)英語語法中常講的“將來進行時”(例④)“現(xiàn)在進行時”(例⑤-⑩)“過去進行時”(例-)“現(xiàn)在完成進行時”(例)“過去完成進行時”(例)等各種時態(tài)。上述種種以“時”為中心的傳統(tǒng)漢語表稱，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的英語學者對英語的理解之深徹，即英語具有時間性。但嚴格意義上說，以上各例應稱為各種“時體”，英語句子里的核心動詞必須表現(xiàn)出特定的“時”或“體”，尤其是“時”。不論怎樣，“時”“體”的本質就是時間性，是英語具有時間性特質的典型表現(xiàn)(王文斌 2019:17-18)，英語進行體也不例外。

英語進行體的時間性還體現(xiàn)在一些特殊的用法上，如現(xiàn)在進行體用來表示將來的動作(例)、過去進行體可表示過去某時打算做或預計將發(fā)生的事情(例)(Leech et al.1989:394；Leech et al.2009:132-133；張道真 2011:187-188，201)。這些進行體的重點不在(進行)體，而在(將來)時。

通過表6可以看出，在CLOB和CROWN兩個語料庫中，排名前10位的動詞構成的進行體在各自語料庫中占近1/4，其中有7個動詞是相同的，主要是動態(tài)動詞。兩個語料庫中也有含其它靜態(tài)動詞的進行體結構(如例)，但占多數(shù)的還是動態(tài)動詞，這同Leech等(2009:119)發(fā)現(xiàn)的結果接近，同時也能佐證章振邦(1992:4)的觀點。

章振邦(同上)強調，只有動態(tài)動詞才可用于進行體，而靜態(tài)動詞通常用于非進行體，若用于進行體，其意義便發(fā)生變化，變?yōu)閯討B(tài)動詞。這不無道理，因為西方哲學認為，運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的，由此反映出西方思維的時間性特征。英語進行體是持續(xù)義與動態(tài)的結合，而靜態(tài)動詞進入英語進行體結構，并據(jù)此產生動態(tài)義，折射出英語的時間性特質。

4.22 漢語進行體結構中的高頻動詞

為便于比較，我們統(tǒng)計出漢語進行體結構中的高頻動詞，“V著”和“在V”的各前10位，具體見表7。

表7 漢語進行體(“V著”“在V”)在LCMCv2中的高頻詞表(各取前10位)

前10位的“V著”共685頻次，占比22.36%。同“V著”相比，進行體“在V”在LCMCv2中的詞形和詞符都很少，但二者都包含動態(tài)動詞和靜態(tài)動詞。部分高頻動態(tài)動詞(如“看”和“說”)和靜態(tài)動詞(如“想”和“等”)在語料庫中均可檢索到3種進行體形式: “在V”“V著”“在V著”(例-)。

b.我轉過臉來看他，他也在看我。(LCMCv2:G23)

c.陳文清呆呆地看著她，一動也不敢動。(LCMCv2:P12)

b.村里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LCMCv2:K09)

c.她說著將醬菜放入購物袋。(LCMCv2:A22)

b.他在想，他們的目的是什么？(LCMCv2:N08)

c.她也一廂情愿地想著她不能老，更不能走。(LCMCv2:K03)

b.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去，因為我知道有人在等我。(LCMCv2:F18)

c.他在教室里上課，她就在辦公室里等著。(LCMCv2:G37)

b.原來是女兒學著他的樣子，在寫“文章”呢。(LCMCv2:E31)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V”“V著”本身并不表示時間,以“在V”為例。語料庫中“在V”的數(shù)量眾多，但大部分“V”出現(xiàn)在“在……上/中/下/前”等框式介詞結構中，表達進行體意義的“在V”數(shù)量不到一半?！霸赩”表動作的進行，但其本身并不表達時間，可表達在某個時刻動作正在進行，也可能表示從過去到說話時的一段時間之內，動作或狀態(tài)一直在持續(xù)，還有可能再繼續(xù)下去等體的意義(例-)，而時間的表達依賴“在”前面的副詞，例如：

4.23 英漢進行體高頻動詞對比

從英漢進行體高頻詞的統(tǒng)計方式來看，英語進行體必定要和過去時、現(xiàn)在時或將來時相結合，和“時”密不可分；而漢語進行體本身和“時”無關，進行體形式中的“在”“著”“V”皆無形態(tài)變化，而且進行體標記“不能像英語進行體那樣，可以跟將來時、完成體標記等結合起來表達更加復雜的語法含義”(石毓智 2021:22)。

英語中進行體的高頻詞多為動態(tài)動詞，靜態(tài)動詞較少；而漢語進行體的高頻詞中，動態(tài)和靜態(tài)的區(qū)別并不明顯。從表達的意義來看，英語進行體主要表達動作行為的持續(xù)進行，即使靜態(tài)動詞入句，也具有動態(tài)的含義；而漢語進行體不僅可以表達動作的進行和持續(xù)，還可以指狀態(tài)的持續(xù)，表持續(xù)時，即使是動態(tài)動詞，動態(tài)義也不明顯。此外，英語進行體還可表示將來的時間意義，而漢語進行體本身不能表達時間，更不能表達將來。上述區(qū)別概因英語進行體凸顯的是時間性，漢語進行體的時間性卻由空間來體現(xiàn)(王文斌 2019:203)。

4.3 英漢進行體的句法行為對比

英語句構呈現(xiàn)出明顯的時間性特質，具體表現(xiàn)之一就是借助關聯(lián)詞，使句中諸成分保持前呼后應的銜接關系(同上:208-209)，所以英語長句較多，基本都包含主句和從句；而漢語不重顯性連接，句式流散疏放(同上:213-216)。因此，對英漢進行體的句法功能分布，需采取不同的觀察方式。對于英語進行體，宜觀察其在主從句的分布，尤其關注在主句和狀語從句中的占比；而漢語進行體，宜觀其在句中作何具體成分(主、謂、賓、定、狀、補等)，尤其需要關注其充當謂語和狀語的情況。

4.31 英語進行體的句法行為

在英語基本句法表達中，焦點優(yōu)先于背景，對于復合句來說，優(yōu)先原則將焦點作為主句，將背景作為從句(Talmy 2000:334)，換言之，在英語主從復合句的原型結構中，主句常常充當焦點，而從句則充當背景，對主句起突顯和襯托作用(鐘書能 楊立汝 2021:181)?；谡Z料庫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日常英語使用中，主從復合句的原型結構才是主流用法(同上:178)。為此，我們對英語進行體在句子中的位置進行統(tǒng)計，并由此確定進行體是作為焦點還是背景。根據(jù)前文(4.2.1部分)，不論在CROWN語料庫，還是在CLOB語料庫，英語進行體中排名前3位的動詞現(xiàn)在分詞都是going，looking，trying，且3者之和所占比例都在10%左右(CLOB為9.97%，CROWN為10.19%)。從進行體的語體分布來看，CROWN和CLOB兩個語料庫也具有同質性。因此，我們對CROWN語料庫中的“be going/looking/trying”作為進行體的典型代表進行分析，結果如圖2。

由圖2可以看出，英語進行體的句法功能分布占比從高到低依次為: 主句、賓語從句、定語從句、狀語從句、表語從句、主語從句，其中在主句中(作為焦點)的占比接近60%，而在狀語從句(背景)中的分布僅占6.5%。

4.32 漢語進行體的句法行為

大部分學者(Chao 1968:248-250；Li, Thompson 1981:223；Xiao, McEnery 2010:21；劉月華等 2001/2012:393-397)認為，“V著”表動作或狀態(tài)的持續(xù)，主要有3種用法: 一是在一般陳述句中做謂語，敘述動作持續(xù)地進行(例c、c)；二是在“V1著(NP)V2”結構中，表示V2發(fā)生時的方式或狀態(tài)，即“V1著”做狀語，為V2提供背景(例c)，從而彰顯出空間性，因背景的本質在于具有內在的空間性特質；三是用于祈使句，要求保持某種狀態(tài)不變(例)。還有一種用于存在句(劉月華等 2001/2012:393，394；Xiao, McEnery 2010:21)，齊春平(2020:22)將其歸為事物存在類的處所主語句(例)。

存在句描寫現(xiàn)存的狀況，沒有時間性(劉月華等 2001/2012:729)，句中動詞處于邊緣地位，有時甚至可以省略(例)，句子的基本語義內容和心理空間由主、賓語確立，語義特征為[+處所空間特性，+存在](齊春平 2020:25-28)，所以存在句凸顯的是空間性。存在句的上述特點，概因漢語的空間性特質使然。

根據(jù)上述用法，判斷“V著”的主要句法功能有：第一種功能簡稱“主句謂語”，第二種功能“伴隨狀語”，第三種用于祈使句，第四種用于存在句。其中，功能二到功能四主要凸顯空間性特征。我們最終統(tǒng)計出“V著”各功能的頻次及占比，由高到低排列，見圖3-1。

由上圖可以看出，“V著”做狀語和用于存在句的比例為53%，即大部分時候表現(xiàn)出空間性。即使是第一種情況，相當一部分也只表示所處的狀態(tài)(例c)，并無較強的時間性。

再看“在V”的句法功能。根據(jù)“在V”之后有沒有“時”字，我們將“在V”初步分為“在V時”和“在V(非時)”，得到“在V時”273條，“在V(非時)”388條?！霸赩時”全部屬于時間狀語從句，為后面的主句提供背景，因而具有空間性。對于“在V(非時)”，根據(jù)其句法功能，如狀語(例a)、謂語(例b、-)、賓語、定語等，再進一步細分，并將其中的狀語數(shù)量同“在V時”的數(shù)量相加，最終得出進行體“在V”的具體句法功能頻次及占比，見圖3-2。

從圖3-2可以看出，“在V”單獨做謂語的情況約占38%，而做狀語的比例卻有近44%，因賓語(約15%)也表現(xiàn)出空間性，故“在V”表空間的比例高達59%。而且，不管“在V”是進行體與否，其中的“V”都表現(xiàn)出線、面、體的多維空間性，充分說明漢語動詞的空間性特征(祝麗麗 王文斌 2019:37)，揭示行為動作在漢語中的空間化表征現(xiàn)實(王文斌 2019:190)，“在V”也是漢語空間性特質的體現(xiàn)。

4.33 英漢進行體句法行為對比

從句法行為來看，英語進行體主要在主句中(59%)，作為焦點，“時間位置為變量”(Talmy 2000:320)，表現(xiàn)出較強的時間性；而漢語進行體的兩種形式本身并不表達時間，且直接表空間的都在50%以上(“V著”53%，“在V”59%)，表現(xiàn)出較強的空間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V著”還是“在V”，作狀語的比例都在40%左右，遠遠高出英語進行體所在狀語從句的比例(約7%)。因此，從英漢進行體的句法行為來看，英語進行體反映英語的強時間性特質；而漢語進行體則反映出漢語的強空間性特質。

5 結束語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與討論，本文得出以下結論，現(xiàn)代英漢進行體的概念與句法行為有相似之處，但也存在諸多差異。

首先，從概念和標記看，英漢進行體都可表示動作行為的持續(xù)進行，但英語進行體強調動作在特定時間點(段)的進行和持續(xù)，其結構“be+V-ing”是“時”與“體”的結合；而漢語進行體不僅可以表示動作的進行和持續(xù)，還可表示狀態(tài)的持續(xù)，其主要標記是“在”和“著”，二者均不關切時間，而和空間有關。其次，從語體分布看，英漢進行體的分布曲線走向相似，但也存在顯著差異。英語進行體除在新聞語體的分布略高于漢語進行體之外，在其他語體的分布均低于漢語進行體，尤其是在小說和通用語體的分布差異十分顯著。再次，從高頻動詞和句法行為來看，英語進行體高頻動詞主要為動態(tài)動詞，即使靜態(tài)動詞入句，也具有動態(tài)(變化)之義，主要出現(xiàn)于作為焦點的主句中，因而備受新聞語體青睞；而漢語進行體的高頻動詞動與靜差別不大，尤其是用于存在句時，即使是動態(tài)動詞也幾無動態(tài)含義，大部分在普通句式中作狀語或用于存在句，適合小說的背景描寫。最后，英漢進行體的差異反映到思維層面就是，英語的強時間性和漢語的強空間性之別，即英漢具有強弱時空性思維差異。

總之，本文通過英漢進行體的對比，進一步驗證王文斌(2019)和王文斌、祝麗麗(2020)的觀點：英語時體兼?zhèn)?，漢語有體無時，根因于英漢思維的強時空性本質差異。概念性遷移假設說話者在一種語言中所習得的概念范疇會影響另一種語言的使用(Jarvis, Pavlenko 2008:115)，即跨語言的概念差異可能引起負遷移(蔡金亭 常輝 2021:712)。在二語進行體學習過程中，漢語母語英語二語者若能感知到英漢進行體的概念差異，尤其是其背后的強弱時空性特質差異，學會換位思考，便有可能避免負遷移的產生，從而促進進行體的有效習得。

限于篇幅，本文僅通過可比(書面語)語料庫對英漢進行體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尚未涉及英漢口語中進行體的對比，有待在今后的研究中跟進。

注釋

①此句含“李四”原文為拼音。

②學界對于imperfective的譯法不一，有“未完整體”“非完整體”等。

③諸多學者(Palmer 1974:34；Comrie 1976:12，124；Quirk et al.1985:69，97；郭杰克等1986:33；Leech et al.1989:53，90，391；Bybee et al.1994:132；Biber et al.1999:460；Hua 2001:173；Leech 2006:27，56，81，93，95；戴煒華 2007:675；Langacker 2008:155；Leech et al.2009:118；Bybee 2010:4-5，178-180；阮詠梅 王文斌 2015等)都有論述。

④體標記在漢語中并非強制性的(王文斌 2019:22)，即體標記可能為零標記，本文所指進行體標記為顯性標記。

⑤原文表述為“進行、持續(xù)時態(tài)”，但其前文已標明“時態(tài)”為aspect(龔千炎 1995:4)，即本文所說的“體”。

⑥劉月華等(2001/2012: 232、392-397)認為“在”表動作進行，“著”表動作或狀態(tài)的持續(xù)，“在”可以和表示動作持續(xù)的“著”一起用，“著”表動作持續(xù)時，用于敘述動作在持續(xù)地進行。

⑦高明凱(2011: 213)也將進行體(progressive)稱為durative，只是沒用“持續(xù)體”，而是稱為“綿延體”。

⑧具體信息可登陸http://114.251.154.212/cqp/查詢，并可參考許家金和吳良平的“基于網(wǎng)絡的第四代語料庫分析工具CQPweb及應用實例”一文(刊于《外語電化教學》2014年第5期)。

⑨英語進行體的肯定和否定形式基本是對稱的，否定只要在肯定形式的系動詞之后加not即可(張道真 2011:174)，但是漢語進行體的肯定和否定不對稱，因此，本文將否定形式排除在外，只統(tǒng)計肯定和疑問形式的進行體數(shù)據(jù)。

⑩英語非進行體例子有: These are terrifying, unpredictable emotional contrasts.(CLOB: G55BA，此處“CLOB”指語料庫名稱，“G55BA”指條目所在文本，下同)漢語非進行體例句：“那一雙雙結實的千層鞋底，是堅貞、執(zhí)著的愛情的象征?！?LCMCv2: K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