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丹 錢亞萍,2
(1.中國人民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0;2.中華女子學院 外語系,北京100101)
20世紀70年代以降,“第三次浪潮”①席卷全球,信息成為世界的重要構成要素之一。發(fā)生于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世界貿(mào)易中心大廈與華盛頓五角大樓的自殺式飛機撞擊事件,常被稱作“9·11”事件或“9·11”,因該事件一直以來被美國政府及世界主要新聞媒體定性為“恐怖襲擊行動”,故亦有“9·11恐怖襲擊事件”之稱。這一歷史事件對美國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譬如在文學領域,“9·11”文學異軍突起,對該事件作文學之思、發(fā)歷史之問?!?·11”事件發(fā)生十七年后(2018年),英國當代小說家、科幻和奇幻文學作家克里斯托弗·普瑞斯特(Christopher Priest)推出了個人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第十五部長篇小說《一個美國故事》(AnAmericanStory),小說以主人公英國人本杰明·馬特森尋找昔日美國女友莉蓮·維克隆德的蹤跡為線索,從傳播學視角,以歷史、紀實與科幻雜糅的形式揭開了那段塵封的歷史,勾起了世人沉痛的記憶,帶領讀者尋找這一“斯芬克斯之謎”的謎底,對“9·11”是否實為恐怖襲擊提出質(zhì)疑。小說以主客體交集的傳播類型、多元的傳播方式、盛行的傳播理論和負面的傳播效果為框架,建構了一個最大限度追求歷史真實的傳播學故事。
“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由交往編織的社會,被信息浸潤的社會,被大眾媒介鏈接的社會……傳播是人類之間的信息傳遞。”[1]I傳(者)、受(者)、信息(內(nèi)容)是傳播的必備要件,其中,傳者與受者是主體,是構成社會傳播過程的兩極,而信息是客體。《一個美國故事》通過追溯“9·11”事件,呈現(xiàn)了一個傳播主客體交集的信息世界。
傳者指在傳播活動中借助特定媒體發(fā)布消息者,按照傳播的層次,傳者可分為人際傳播者、組織傳播者和大眾傳播者[1]75-76。在《一個美國故事》中,傳播貫穿始終,傳者推動著故事發(fā)展。其一,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人際傳播者,都在傳遞著包括“9·11”在內(nèi)的眾多信息。其二,制造“恐怖襲擊”輿論、控制以俄裔美籍數(shù)學家卡里爾·塔塔羅夫為代表的科學家與新聞媒體并操縱“9·11”事件傳播的美國政府是典型的組織傳播者,是小說及小說中眾多個體、群體所關注和質(zhì)疑的對象。其三,大眾傳播者人物眾多,他們是普瑞斯特著力塑造的形象,比如,主人公本杰明是一位為《大眾科學》《π與數(shù)學》等雜志供稿的自由職業(yè)記者,正是憑借“記者”這一身份,他才有機會對美國杰出的理論家、幾何學家、拓撲學家、有數(shù)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國際數(shù)學大獎“菲爾茨”獎及“克萊”千年數(shù)學大獎獲得者卡里爾·塔塔羅夫進行兩次采訪;才能前往悉尼報道討論量子力學與場域理論的國際大會;才能結識布萊恩·克萊爾蒙特、杰奎琳·休姆等媒體人士;才能得到普拉斯泰爾大學沙勒本博士的信用背書;才能走進位于特拉華灣的美國海軍行動基地,在美國航空77號班機的殘骸中找到他于“9·11”發(fā)生之前給女友莉蓮定制的愛情信物,從而證實了莉蓮已在“9·11”中隕命、其乘坐的飛機墜入距特拉華州海岸一百英里的大西洋這一事實。又如,莉蓮是紐約一家大型出版公司的總經(jīng)理,在紐約舉行的新書發(fā)布會上與本杰明相識,后又兼任該出版公司設在倫敦的歐洲辦事處負責人。再如,幕后工作人員、布萊恩的助手杰奎琳多年致力于對“9·11”的追蹤采訪、資料收集與分析研究等工作。小說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形成了五光十色的光譜,在“9·11”傳播迷宮中尋找真相。
受者(即受眾)在傳播過程中扮演著多元的角色,是傳播符號的譯碼者、傳播活動的參與者、傳播效果的實現(xiàn)者和反饋者。受眾與傳者相對存在,在一定條件下,兩者的角色可相互轉(zhuǎn)換[1]91。在《一個美國故事》中,上述傳播者亦是受眾,都接收到了美國布什政府和新聞媒體發(fā)布的關于“9·11”的信息,然而,從“9·11”事件爆發(fā)至小說結尾,他們均未被動地、全盤地接受官方對這一事件作出的說明,相反,他們相信事件另有他因。同時,他們均有相同的人生際遇:莉蓮在事件中殞命;杰奎琳的父親在事件爆發(fā)之際恰在北塔履行公職;克里夫在“9·11”爆發(fā)前曾到紐約度假,雖逃過了生死一劫,卻讓其父布萊恩經(jīng)歷了煉獄般的折磨;本杰明現(xiàn)任伴侶珍妮的父親杜格爾是一位知名國際商業(yè)律師和著有兩部國際法權威之作的學者,在把揭秘“9·11”的新書手稿和筆記交與出版社后,卻在代表五角大樓被襲事件中失去親人的平民向美國司法部申請賠償時,“死于心臟病”[2]167。顯而易見,“9·11”成為串聯(lián)這些受眾的電路開關,改寫了他們的命運以及他們對世事的認知。
信息是傳播的內(nèi)容,傳者為了把信息傳遞出去才會主動發(fā)起傳播行為[1]33。在《一個美國故事》中,“9·11”及其引發(fā)的關于恐怖主義的警示是至關重要的傳播客體。事件爆發(fā)后,時任美國總統(tǒng)喬治·沃克·布什指出,“9·11”被美國政府乃至全世界普遍認為是一場“顯而易見的針對美國的恐怖主義事件”[3]53,美國官方認為“宗教極端主義者和‘基地’組織應對‘9·11’恐怖襲擊事件負責”[3]59。相對于傳者,信息具有一定的被動性,雖對主體有制約作用,但傳者對傳播內(nèi)容與方式卻有自主性。作為社會的輿論機關,大眾傳播者在行使表達自由權利的同時,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與社會責任。受眾在傳播過程中也擁有傳播權、知情權、有害內(nèi)容的拒斥權、人格尊嚴的維護權、對傳播媒介的批評監(jiān)督權、傳媒接近權等基本權利。小說中,“9·11”信息的傳播構成了主客體交集的狀況,傳者和受眾的權利、責任與義務均在一定程度上遭受了挑戰(zhàn),這明顯體現(xiàn)在傳者的“9·11”信息傳播方式中。
經(jīng)典傳播理論把傳播分為內(nèi)向傳播、人際傳播、群體傳播、組織傳播和大眾傳播五種類型[1]33-40。本文主要從內(nèi)向傳播、人際傳播和大眾傳播這三個方面對《一個美國故事》進行剖析。
內(nèi)向傳播亦稱人內(nèi)傳播或自我傳播,是人的自我信息活動[1]40。在《一個美國故事》中,本杰明的內(nèi)向傳播比比皆是,如在小說的第九章,本杰明對謊言、陰謀論這般評論:“我從卡里爾·塔塔羅夫那里了解到‘錯誤的數(shù)學便是丑陋的數(shù)學’這一數(shù)學中的美學概念?!?·11’爆發(fā)的兩百年前,約翰·濟慈曾說:‘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就包括你們所知道和該知道的一切?!盵2]146此處,本杰明借用塔塔羅夫?qū)?shù)學美學概念的概括及英國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對真和美同一與統(tǒng)一的總結,實則指出“9·11”之丑的本質(zhì)——因為美國政府未將公眾應該知道的真相和盤托出,包括本杰明在內(nèi)的普通人對真實的“9·11”事件仍不得而知。在美國思想界解讀“9·11”根源的諸多論點中,“文明沖突論”居主導地位,對于“9·11陰謀論”,眾多媒體卻避而不談,對此,本杰明表達了個人觀點:
與我當初的做法如出一轍,多數(shù)人都接受了官方的說辭?;蛟S,這是因為,解釋,任何一種解釋,都是一種安慰。同時,這份接受也源于一種難解的、存在于潛意識中的信任,一種普遍擁有的本能,即在一個開放、先進的民主國家,那些政客和軍事領導人理應講真話。質(zhì)疑或挑戰(zhàn)這一思維便是質(zhì)疑我們民主國家的根基。
……
然而,在官方對“9·11”事件所做出的解釋中,我已充分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科學原理、邏輯與絕對的不可能性。這使我堅信:即便結果已然無法遏制或逆轉(zhuǎn),但至少罹難者及其家人應得到一個完整、誠實的解釋,一個開誠布公的坦白。
真相不可能比廣泛流傳的神話更糟糕[2]146-147。
那么,本杰明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不相信“陰謀論”嗎?他雖然說過“我也切實反對陰謀論這一說法”[2]147,因為如果“9·11”事件確由陰謀所致,那么事件的實施需要龐大的組織、精密的定時、直接或間接聽命于政府的各種機構的協(xié)同、與境外其他機構的聯(lián)絡、對媒體的操控、預先應對全球普羅大眾對事件反應的能力,等等,其中任何一個小小的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紕漏便會使計劃毀于一旦,但他隨即指出,這并非沒有先例,如在1942~1945年間,美國政府建立了一個針對日本的原子彈高級機密項目——曼哈頓計劃,該計劃從一個由頂級科學專家與科研人員構成的核心部門快速發(fā)展成一個有一百三十萬人的龐大組織,每個成員都發(fā)誓保守秘密,未走漏一絲風聲。本杰明說:“我不接受陰謀論的最后一個理由,是最讓我難以擺脫的——恐懼。讓我相信一些美國政府機構沆瀣一氣,奪走了那些無辜者的生命,需要我推翻自己一生對成長于其中的世界的認知?!盵2]149-150不證自明,本杰明在字里行間對事件之因已經(jīng)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廣義的人際傳播指除大眾傳播以外的其他人類傳播類型。在《一個美國故事》中,人際傳播以對話的方式展開,幫助本杰明接近了“9·11”的真相。來自澳大利亞的年輕建筑工程師查爾斯·休里斯說:
“我們剛看到的‘關于世貿(mào)中心被飛機撞毀’的報道不可能發(fā)生。雙子塔完全能經(jīng)得住大型飛機的撞擊。”
“再大的火也不會讓鋼筋骨架熔化。”
“飛機機箱的燃油會迅速燃燒,不會有任何后果?!?/p>
“你看到的不是倒塌,而是拆除。這是唯一的一種解釋??隙ㄓ腥嗽诖髽抢锓帕苏ㄋ??!?/p>
“那(指五角大樓——引者注)可是全美國監(jiān)視最嚴密的地方之一……聯(lián)邦政府大樓外的每一個角落都在監(jiān)控之下。他們一定有錄像。他們到底在掩藏什么?”[2]149-150
在2005年寫給本杰明的電子郵件中,休里斯透露:工程師、建筑師等專業(yè)人員都認為官方對“9·11”的報道不實,他們?yōu)榇瞬粩嘣獾缴矸莶幻鞯恼畽C構和官員的警告。“已對劫機事件進行了全面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果已寫入2004年公布的調(diào)查報告,這一事件已告一段落。”——這是政府對公眾質(zhì)詢的標準回應,但在澳大利亞的一家餐館,休里斯對本杰明表達了以他為代表的眾多專業(yè)人士對官方說法的質(zhì)疑——事實上,在“9·11”事件中,世貿(mào)中心共有三座塔樓倒塌,除雙子塔外,第三座塔樓“7號樓”也是極為重要的,但“9·11”事件調(diào)查報告竟全然未提及7號樓;三座塔樓是直線墜落坍塌的,不是傾斜倒塌的,雙子塔的南、北樓各重約百萬噸,可以經(jīng)受颶風級風力的考驗以及滿載乘客和燃油的波音707或道格拉斯DC-8的撞擊,受兩架被劫持的客機撞擊的雙子塔應沒有倒塌的危險;三座塔樓是被拆毀的,世人見證了一次控制拆毀。進而,休里斯指出,“7號樓”沒有遭到飛機撞擊,而是被北樓的殘骸損壞、點燃的,大樓只是一邊受損,而且錄像顯示,大樓內(nèi)雖有十來處火點,但均不足以損害整座樓的鋼架。然而,不知為何,有人似乎事先知道“7號樓”即將倒塌。同時,休里斯稱:“五角大樓被毀的結果恰恰相反——黑匣子之謎,遇難者的尸體不知所蹤,從可見的撞擊現(xiàn)場判斷,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根本沒有飛機殘骸。”[2]139從休里斯的言論可知,因“9·11”疑點重重,美國政府給出的解釋難以令公眾信服,所以持“9·11陰謀論”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他們認為“官方所言說、聲稱、主張、發(fā)布的一切,從頭至尾,都是謊言、欺詐、虛構與哄騙”[2]140。2016年,《15年后:關于高層建筑物倒塌的物理學》(“15 years later:On the physics of high-rise building collapses”)一文的四位作者在對“9·11”事件進行科學論證的基礎上指出:“所有證據(jù)均指向‘9·11’事件中三座大樓的倒塌屬爆破拆除這一壓倒性結論?!盵4]在休里斯的“啟蒙”之下,本杰明逐漸撥開了重重迷霧,人際傳播無疑達到了良好效果。
大眾傳播是職業(yè)化的傳播者或傳播機構利用大眾傳播媒介向社會大眾進行的信息傳播活動[1]57,大眾傳播在《一個美國故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比如,“9·11”爆發(fā)時,十七歲的杰奎琳還是一名學生,事發(fā)當天,老師讓學生們收看英國廣播公司(BBC)播放的雙子塔被襲的電視直播,但BBC一直反復播放雙子塔倒塌瞬間這同一個畫面,而沒有前因后果的剖析,這讓包括杰奎琳在內(nèi)的觀眾很難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八麄?yōu)楹尾话压适氯P托出呢?”[2]184杰奎琳對此深感迷惑。當時,她恰好選修了“媒體倫理學”課程,正在研讀經(jīng)典理論家休·巴德利的著作,巴德利闡述的是一個真實的事件如何在拍攝后被電影制作人使用轉(zhuǎn)換拍攝角度、蒙太奇、分散注意力、并置和懸浮意象等此類讓觀眾完全無法目睹事件全貌的技法來進行處理與加工,以生成其他的意義。杰奎琳認為,美國對“9·11”的電視報道未傳達任何直接、真實的信息,而完全是猜測、推斷和質(zhì)疑,可以說是一個經(jīng)典案例——通過對漏洞百出的細節(jié)的過度展示、打斷采訪、頻繁轉(zhuǎn)換場景,暴露出了美國電視媒體實質(zhì)上背棄了電視新聞學的報道原則,顯而易見是在隱藏事實,而且全球媒體對“9·11”的報道均是如此。根據(jù)媒體倫理學原則,媒介,尤其是國際知名、代表國家聲音的媒介,有責任客觀報道、說明事實的前因后果和背景,以幫助觀眾、讀者全面了解事實并把握事實的真正意義[5]106。從杰奎琳對媒體的評價可知,在對“9·11”進行報道時,美國媒體并未遵照媒體倫理學原則進行忠實報道和服務大眾。
綜上所述,內(nèi)向傳播、人際傳播和大眾傳播在《一個美國故事》中建構了一個向內(nèi)、交互、多向度傳播的多維傳播空間,折射了“9·11”的傳播始末,豐富了讀者對該事件的理解。
在《一個美國故事》中,普瑞斯特巧妙地將托馬斯公理、場域理論、認知失調(diào)理論、媒體倫理學、政治詭辯術、柏拉圖的囚徒困境、混沌理論、拓撲紐結理論、拓撲心理學、控制摧毀論、群體動力學、沉默的螺旋、對真實的社會建構、媒介失控論等諸多理論學說穿插于情節(jié)中,使理論與現(xiàn)實交相輝映。
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場域可被定義為由不同的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構成的一個網(wǎng)絡或構造,其占據(jù)者對權利(或資本)的占有也意味著對這個場的特殊利益的控制,這些位置的界定還取決于這些位置與其他位置(統(tǒng)治性、服從性、同源性的位置等)之間的客觀關系②。小說中,因《美國愛國者法案》(The USA Patriotic Act)的威力,因其敏感的俄裔身份,因其“抽象思考的能力和把不相關的概念串聯(lián)成合乎邏輯的觀點的本領”[2]71,因“數(shù)學公理與重要理念相關,對物理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有重要參考價值”[2]235,塔塔羅夫被迫為美國政府工作,“研究與‘9·11’相關的數(shù)據(jù)控制、社會規(guī)范需求和事件預測”[2]213。
在第一次接受本杰明采訪時,塔塔羅夫說自己正致力于證明佩林猜想,在他看來,“猜想是問題,而公理是答案:這種社會學公理可用非數(shù)學術語表述為‘托馬斯公理’……如果一個情境被認為是真實的,那么它便會產(chǎn)生真實的結果。這一情境可被定義為一種能導致行為、反行為和事實的情境。這種解釋與定義不是客觀的,而是主觀的,對情境的主觀感知起影響作用和反作用”[2]126。托馬斯兄弟(W.I.Thomas & D.S.Thomas)于1928年提出的社會學理論“托馬斯公理”(亦可稱作“托馬斯定理”“托馬斯定律”)認為:假定真實的情境在其結果中也為真;任何對局勢的定義都將影響當下;情境的社會定義盡管是主觀的,但卻有其客觀的結果;個人參與了一系列情境定義后,這些定義也會逐漸影響他的整個生活和個人性格③。
2006年,塔塔羅夫第二次接受本杰明采訪時,已身在蘇格蘭比特島的克里斯水療酒店——美國在英國的飛地。“飛地”(enclave)一詞有多種含義,如可指某國的一塊土地在另一國國土之中,由此可知,克里斯水療酒店所在的那片土地至少在2006年時就已為美國所有。塔塔羅夫說:“他們偽造了一個條約,按照這一條約,英國把這片土地割讓給美國,我們此時就在這塊稱作美國聯(lián)邦延伸線的土地上。他們之所以離開美國本土,在我看來,是因為他們此時正在做的以及他們要我為他們做的,都是非法的。”[2]232英法聯(lián)姻,在“9·11”事件中也有體現(xiàn),這與持陰謀論者的斷言相應。塔塔羅夫進一步解釋:托馬斯公理可應用于現(xiàn)實世界,他正在開發(fā)將諸如自然災害、犯罪、社會動亂、極為嚴重的巨變等可能引發(fā)全球效應與影響數(shù)百萬人的任一社會變遷從邏輯上引向托馬斯公理,這些事件可被理解為猜想,而這些事件的結果與托馬斯公理相一致。對普通人而言,帶有自身動力的觀點比事實報道更具吸引力。在大眾媒體仍未普及之際,依然處于少數(shù)人向多數(shù)人言說并由少數(shù)人塑形多數(shù)人生活的社會現(xiàn)狀,對少數(shù)人而言,當下是把控觀點、拋棄事實、提出問題并借此改變記憶的時機,為了影響未來,他們意圖改變?nèi)藗儗^去的記憶,希望用虛假的事實掩蓋事件的真相?!拔业墓ぷ鞅闶峭茖С鲆粋€能夠證明這個猜想是正確的公理——這項工作已幾近完成。我所使用的模板便是托馬斯公理。”[2]247將其應用到社會互動中,托馬斯公理則意味著盡管社會現(xiàn)實由于其可塑性,在初期會具有一定的“彈性”,但最終它在結果上會逐漸趨于穩(wěn)定或一致④,因此,對“9·11”事件是否知曉、是否身處其中,已無足輕重。通過托馬斯公理,美國官方堅持強化人們對“9·11”的記憶,那么多數(shù)人就會將媒體傳遞的信息視為真相,原本真實的事件(塔塔羅夫稱之為物體A)就會被摒棄,那個涵蓋了美國官方行動與聲明支撐的解釋、斷定、敘述、故事和神話的物體B就會被接受為事件唯一的版本,那個雖有行家的鑿鑿之詞以及科學研究論證的物體C就會被官方斥為完全失真,這樣,真實在現(xiàn)實世界就變了模樣。
對真實的社會建構理論認為,大眾傳播可能會改變?nèi)藗儗Α罢鎸崱钡睦斫猓瑥亩纬扇藗兊囊环N世界觀。1984年,漢娜·阿多尼(Hanna Adoni)和謝瑞爾·梅恩(Sherrill Mane)就“真實”的社會建構過程提出了“三層面說”:一是“客觀真實”,它由事實組成,存在于個人之外并被體驗為客觀世界的真實;二是“符號真實”,它是對客觀外界的任何形式的符號表達,包括藝術、文學以及媒介內(nèi)容;三是“主觀真實”,是由個人在客觀真實和符號真實的基礎上建構的真實[1]178。此處,“三層面說”與小說中的物體A、物體B和物體C基本對應。正是由于多數(shù)人對符號真實(物體B)的接受,而對客觀真實(物體A)以及主觀真實(物體C)的拋棄,一種基于虛構和符號的虛擬真實便得以形成。而根據(jù)托馬斯公理,這一選擇將會影響當下,并將打著“真實”的幌子、披著“真實”的外衣而被打造成公眾信以為真的結果,從而影響未來,借此,一種所謂的“真實”社會便建構而成。
在小說的第十一章,本杰明追憶“9·11”爆發(fā)之初電視報道對他的影響:“不知為何,一則有如我個人作品的故事就此問世:是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劫持了飛機,制造了驚天殺人慘案,給美國帶來了可怕的災難。這個故事雖然導致了極端惡劣的后果,但在我看來卻條分縷析,有一定的理論依據(jù),所以,聽上去不無道理。”[2]186-187本杰明的親身經(jīng)歷與個人感受證明:符號真實(物體B)的威力不可小覷,對“9·11”事件進行闡釋的官方版本僅是一種符號真實。
在《空間感的失落:電子傳播媒介對人的社會行為的影響》(NoSenseofPlace:TheImpactofElectricMediaonSocialBehavior)一書中,美國傳播學家喬舒亞·梅羅維茨(Joshua Meyrowitz)提出“媒介環(huán)境/情境論”,認為“決定人們互動性質(zhì)的,并非自然物理環(huán)境(場所),而是信息環(huán)境。而媒介的變化必然導致社會的信息環(huán)境以及整個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特別是在現(xiàn)代社會里,媒介對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更為顯著”[1]215。在現(xiàn)代社會,傳播具有影響輿論的威力,具有影響社會群體乃至一個國家政治決策的力量。美國前總統(tǒng)國家安全顧問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認為,世界強國的關鍵在于文化力量及全球傳播能力。在多種傳播方式中,大眾傳播的規(guī)模面向全社會、全球和全人類,所以其影響后果無論善惡,都更為巨大,而“在整個社會體系中,政治對大眾媒介的制約作用尤為突出。媒介總是帶著它所屬社會尤其是政治結構的形式和色彩,政治體制往往對媒介體制起決定性的作用”[5]139。因為“大眾傳播媒介在創(chuàng)造和強化國家意識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233,因此美國極力借助大眾傳播媒介的力量,向世界傳播其普世價值及符號真實的“9·11”,以強化其在世界格局中的霸主地位。
在《失去控制:21世紀前夕的全球混亂》(OutofControl:GlobalTurmoilontheEveoftheTwenty-FirstCentury)一書中,布熱津斯基指出,在現(xiàn)代經(jīng)濟和大眾傳媒的影響下,民族國家的重要性正在減弱,一個全球的政治進程正在出現(xiàn),正改變并取代著傳統(tǒng)的國際政治。在這一進程中,美國作為傳播強國引領著世界傳播格局,并作為主要角色對世界其他國家的社會道德觀念產(chǎn)生著直接和深刻的影響。由于大國的失控(其中包括傳播媒介的失控),世界將出現(xiàn)越來越不穩(wěn)定的局面,地區(qū)性沖突日益加劇,大規(guī)模毀滅性武器擴散[1]219。本杰明對社交媒體有這樣的評論:“當政府想掌控社交媒體時,他們有一種不承擔行動后果的心理驅(qū)動,這使他們進入黑暗的領域。操控媒體,將不可避免地引向新聞審查,新聞審查反之又指向控制誘惑?!盵2]270在《一個美國故事》中,以美國廣播公司(CNN)、BBC為代表的主要新聞媒體已被政府操控,成為政府的喉舌和引導社會輿論的陣地,在“9·11”的傳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1”爆發(fā)至今,美國官方對其根源的解釋是“文明沖突論”,即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冷戰(zhàn)后的世界,沖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識形態(tài),而是文化方面的差異,主宰全球的將是“文明的沖突”。事實上,當以時任美國總統(tǒng)喬治·布什為代表的美國政府將“9·11”定義為“一場顯而易見的針對美國的恐怖主義事件”時,“9·11”就已經(jīng)被貼上了一個標簽,這一定義與標簽在媒體的助力下,迅即傳遍了全世界,從此這一定義便再未被改變,這一標簽也再未被揭下。
作為20世紀50~60年代在西方社會心理學研究領域中最具影響的理論之一,認知失調(diào)理論的思想基礎源于格式塔心理學。格式塔心理學是由利昂·費斯汀格(Leon Festinger)提出并闡釋人的態(tài)度變化過程的社會心理學理論,主要內(nèi)容包括個體的認識與態(tài)度之間或者態(tài)度與行為之間存在著矛盾。“不一致的認知產(chǎn)生了不愉快的心理狀態(tài),這種心理狀態(tài)引發(fā)了想要獲得一致——一種心理愉快狀態(tài)——的行為的需求?!盵6]塔塔羅夫在與本杰明的交流中,還提到了“混沌理論”——這個由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諾頓·洛倫茨(Edward Norton Lorenz)于1963年提出的理論,是一種兼具思考與量化分析以及理解與查驗社會系統(tǒng)行為的不確定性、非線性和不可預言性的方法⑤。換言之,混沌理論認為,在混沌系統(tǒng)中,初始條件十分微小的變化,經(jīng)過不斷放大,對其未來狀態(tài)會造成極其巨大的影響。這與洛倫茨在1972年發(fā)表的論文《可預言性: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會在德克薩斯引起龍卷風嗎?》(“Predictability:Does the flap of a butterfly’s wings in Brazil set off a tornado in Texas?”)中所提出的“蝴蝶效應”極為相似:即便在極其微弱的影響之下,看似穩(wěn)定的系統(tǒng)也會從有序?qū)α髯優(yōu)榭褚暗幕煦?。同樣,一個微小的機制,如不及時加以引導、調(diào)節(jié),也可能會給社會帶來非常大的危害⑥。在《一個美國故事》中,珍妮的母親名為“Lucinda”,第七章“此時”的第二、三部分的標題分別為“Not Lucid”“Lucid”,這樣的命名絕非偶然?;加刑摷儆洃浘C合癥且認知失調(diào)的Lucinda在因丈夫溘然離世而倍感苦痛的情況下,已失去了“l(fā)ucid”(清晰的、清醒的)記憶,她的記憶已永久處于混沌之中。顯而易見,這一微觀狀態(tài)折射了另一宏觀事實,即在“9·11”事件中,真相與謊言盤根錯節(jié)、虛實難辨。
在傳播學研究領域,傳播效果這一概念具有雙重含義:第一,它指帶有說服動機的傳播行為在受傳者身上引起的心理、態(tài)度和行為的變化;第二,它指傳播活動尤其是報刊、廣播、電視等大眾傳播媒介的活動對受傳者和社會所產(chǎn)生的一切影響和結果的總體,不管這些影響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直接的還是間接的、顯在的還是潛在的⑦?!兑粋€美國故事》指出:美國官方對“9·11”的宣傳,體現(xiàn)了傳播的負面效果。在本杰明看來,讓建筑、城市、成千上萬條生命、民主、歷史及世界傷痕累累的“9·11”“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事件,自2001年起,世界上發(fā)生的所有危險、侵略性事件均根源于‘9·11’”[2]164。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一直以為自己如同有著無窮動力的科學家一樣,能夠負責任、心胸寬廣、毫不疏忽、深思熟慮和有判斷力地去客觀地把握真相,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大眾媒體的支持”[7]。保羅·拉扎斯費爾德(Paul F.Lazarsfeld)和羅伯特·莫頓(Robert K.Merton)在《大眾傳播、大眾趣味和有組織的社會行動》(“Mass communication, popular taste and organized social action”)一文中指出,大眾傳播有授予地位、促進社會規(guī)范實行和麻醉人們精神的功能,前兩種可視為正功能,后一種是負功能。誠然,大眾媒介增進了廣大人民對新情況的了解,但同時,它可算是一種最高尚、最有效的社會麻醉品[5]56。小說中,布萊恩邀請本杰明寫一個有關塔塔羅夫的電影劇本,在本杰明交付初稿后,劇本又兩易其稿,最終的面目已與塔塔羅夫的真實經(jīng)歷相去甚遠。本杰明說:“當真相不便講出,解釋過于復雜或想有所掩蓋時,用小說或講故事的方式重新想象事件,不失為一個可取的做法。故事可以講述?!盵2]77與塔塔羅夫的電影劇本編寫相同,“9·11”本質(zhì)上是“一個美國故事”,而“質(zhì)疑仿佛僅是邊緣群體、反正統(tǒng)群體、陰謀理論家的領地,官方故事(即美國故事)是愛國的”[2]81。
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曾說:“世界上第一個發(fā)聲的人總是正確的。”[8]在其生活的時代,戈培爾提出了兩個略有差異的概念:(1)大眾傳播在創(chuàng)造態(tài)度上效率極高,尤其是新近發(fā)生的或近來引發(fā)熱議的事件;(2)第一個發(fā)聲的觀點會戰(zhàn)勝后來出現(xiàn)的反面說法而傳播[9]38。在“9·11”這則美國故事中,“9·11”“幾乎在發(fā)生后不久便被定性為基地組織對美國的攻擊”[2]151,而官方指證的劫機者之一——哈尼·漢吉爾,事實上“無法勝任飛行員這一工作,沒有飛行能力,也未對飛行學習表現(xiàn)過濃厚的興趣”[2]160,但就是這樣一個在美國飛行教官眼中“最差的學員”,卻被美國政府認定使用一把小刀(a small knife)逼迫“一名體格健碩、訓練有素的機長離開座位”[2]160,自行駕駛從未試手過的一架精密的大型噴氣式客機飛行于萬米高空,直至最后全速撞向五角大樓。該架飛機的飛行數(shù)據(jù)記錄儀(FDR)在撞擊事件發(fā)生后雖被找到,但官方公布的記錄內(nèi)容卻“是偽造的,或者,這架飛機原本就沒有記錄儀……能在美國領空飛行且不配備FDR的大型飛機只有軍用飛機”[2]161,這與精通政治詭辯術的馬丁掩蓋了其暗中安排莉蓮登上撞擊五角大樓的飛機這一事實如出一轍,這也僅是這一美國故事中的一則微觀故事而已?!肮俜降慕忉尣o多少事實,并不可靠?!盵2]105“官方對‘9·11’的全部解釋都是謊言?!盵2]140在《一個美國故事》這部三百余頁的作品中,“l(fā)ie”(謊言、撒謊)、“deception”(欺騙、騙局)等此類詞匯及其變體頻頻出現(xiàn),濟慈所倡導的真與美已被逼到狹窄的一隅,僅在大自然和善良人的人性中閃現(xiàn)。依本杰明的判斷,在“9·11”前后,美國政府制造了假象,借助媒體散播虛假信息,剝奪了受眾的“獲知權”與“接近權”,麻醉了民眾?!袄锼孤?Riesman)在《孤獨的人群》(1961)一書中提出,美國傳媒體現(xiàn)出強烈的種族中心主義,并以其新聞報道誤導大眾,美國的繁榮背后,是官僚政治的發(fā)展和社會關系的唯利是圖”[5]203,《一個美國故事》應是對里斯曼這一觀點的極好注腳。
我們生活在一個高度非線性的世界里,“非線性、不穩(wěn)定性、不可預言性是社會領域的固有屬性”[10],大眾傳播的麻醉功能是傳播“應付環(huán)境”功能的異化。沃爾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認為,人類生活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虛擬環(huán)境中,現(xiàn)實環(huán)境是獨立于人的意識或體驗之外的客觀世界,虛擬環(huán)境是被人意識或體驗到的主觀世界。與此相聯(lián)系,能被人自身直接體驗的環(huán)境叫“直接環(huán)境”,而需要通過他人才能間接體驗的環(huán)境叫“間接環(huán)境”。在現(xiàn)代社會,“虛擬環(huán)境”的比重越來越大,在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間,插入了一個由大眾媒介構筑的巨大的“虛擬環(huán)境”或“媒介環(huán)境”。由于大眾傳播的普及、信息傳播技術的飛速發(fā)展,現(xiàn)代人的認識能力即“虛擬環(huán)境”大大擴張,與此同時,現(xiàn)代人對“虛擬環(huán)境”的驗證能力則大大縮減了。當媒介有意或無意“歪曲環(huán)境”時,人們無法驗證且還將之視為“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展開現(xiàn)實的行動[5]57。在革命時期或社會動蕩之時,媒體的潛力是巨大的,傳播能夠給受眾“預防接種”,使他們抵制后續(xù)傳播或敵對意見,大眾傳播在為受眾“建構”事件上極為有效[9]43-44。在這個“9·11”官方故事中,美國官方伙同媒體“同謀”掌控了對“9·11”的傳播權與解說權,用虛擬事件取代了真實事件,用虛擬環(huán)境取代了真實環(huán)境,用虛擬歷史取代了真實歷史。
美國社會學家威廉·托馬斯(William I.Thomas)還提出了關于“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的論點:如果人根據(jù)對狀況的錯誤理解開展行動,就可能使這一錯誤理解成為現(xiàn)實[5]58。在《一個美國故事》中,“9·11”的結果被認為比事件本身更重要,“9·11”發(fā)生后,“每個民眾都接受了官方版本的故事,美國人對恐怖主義和攻擊行為的恐懼空前高漲”[2]264?!?·11”爆發(fā)后的一個星期內(nèi),時任美國總統(tǒng)布什宣布發(fā)動所謂的反恐戰(zhàn)爭;2001年10月的第一個星期,美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塔利班發(fā)動軍事行動,一切都被貼上了反恐戰(zhàn)爭的標簽;10月26日,布什簽署頒布了《美國愛國者法案》;2002年,布什在國情咨文演說中將伊拉克描述為“邪惡軸心國”的一員;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與此同時,為鞏固與美國的關系,布萊爾執(zhí)政下的英國聲稱“已發(fā)現(xiàn)伊拉克制造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證據(jù)”,同時入侵伊拉克,很快,薩達姆·侯賽因政權被推翻,最后薩達姆被捕并被處決,然而,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并未被發(fā)現(xiàn)。無可辯駁,戰(zhàn)爭是“9·11”引發(fā)的惡果之一,因為無論使用何種詭辯術為戰(zhàn)爭辯護,都沒有任何一場戰(zhàn)爭的動機是高尚的。毫無疑問,戰(zhàn)爭是極低級、極可恥的人類行徑,總是因領土爭端、水資源短缺、糧食匱乏、礦產(chǎn)不足、政見對立、宗教異端、種族歧視以及純粹的故意作對而起。但凡動機險惡,事實便不再是來自于現(xiàn)實的直接體驗,而可能被降級為理論、懷疑、謊言和被指控的陰謀,它們可以被編寫,歷史本身落入了不可信之中——當權者們可以為自身所犯錯誤編織或找尋借口,可以為自身不當行為設置掩蓋,可以制裁持不同意見者,可以將假想的威脅視為真實,可以發(fā)動戰(zhàn)爭。
塞繆爾·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TheClashofCivilizations)一書中指出,未來世界格局的矛盾將集中在文化的沖突上,建立一個有利于商業(yè)全球化環(huán)境的努力將激起傳統(tǒng)文化的反抗。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的學者看到,美國在文化貿(mào)易上的優(yōu)勢直接強化了它在世界格局中的霸主地位,借助大眾媒介的力量,美國向世界傳播其普世精神,破壞其他國家的本土文化,從而形成一種新的“文化殖民”[1]233。在本杰明看來,那些當權者是一群內(nèi)心黑暗、行為詭秘的家伙,他們宣稱“保家衛(wèi)國、保有美國在本土之外不容置疑的軍事霸主地位和增強美國的全球領導力”[2]276-277是他們的目標,然而,僅限于此嗎?在《一個美國故事》的末章——“未時:2024年”,美國第四十七任總統(tǒng)的副手、副總統(tǒng)馬丁·維克隆德聲稱將在任期內(nèi)設立“9·11”事件真相和寬恕委員會(Commission for 9/11 Truth and Forgiveness)、還世界人民以“9·11”原貌時,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這個據(jù)信參與了“9·11”謀劃、參與了美國在英國飛地的管理、安排珍妮父親在華盛頓與其見面的政客,將參選下一任美國總統(tǒng)。
在“9·11”之后,美國政府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時至今日,美國仍以世界霸主、擁有自由與民主以及能還歷史真相自居。雖然美國新任總統(tǒng)喬·拜登已如約將所有美軍撤離阿富汗,但以美國為主導的阿富汗戰(zhàn)爭已持續(xù)二十年之久,這場“美國最漫長的戰(zhàn)爭”使阿富汗生靈涂炭、滿目瘡痍,這是不爭的事實。在《一個美國故事》中,“9·11”之后,國際格局劇變;蘇格蘭脫英獨立,防恐戒備森嚴;倫敦、紐約等國際大都市背后污穢不堪,黑暗無處不在;“9·11”中的幸存者或已故去,或繼續(xù)忍受無盡的傷痛;死難者的家屬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生活在陰影之下;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以及個人內(nèi)心的荒蕪感、無歸屬感、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和不安全感如影隨形——這些結果均源于“9·11”。
歷史是一個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壓縮的歷史;歷史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過程,其不可逆性一再重復出現(xiàn)。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認為,我們只能找到關于歷史的敘述,或僅僅找到被闡釋和被編織過的歷史⑧。普瑞斯特在對歷史的文學敘述中探尋歷史的“真”,然而,在信息、大眾媒介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世界,尋求本真又是何等艱難。通過重述“9·11”,普瑞斯特指出:在“9·11”事件期間及之后,美國布什政府依靠媒體掩蓋了事實,剝奪了公眾的“獲知權”和“接近權”、麻醉了民眾的精神、歪曲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擬神話,傳播的負功能造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惡性循環(huán)后果。小說《一個美國故事》從傳播學的視角審視并再書寫“9·11”事件,為人們提供了對包括“9·11”在內(nèi)的歷史事件的新思考,啟發(fā)人們以多重視角去追求最大限度的歷史真實。
注釋:
①世界著名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一書中將人類社會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農(nóng)業(yè)階段,從約1萬年前開始;第二階段為工業(yè)階段,從17世紀末開始;第三階段為信息化(或者服務業(yè))階段,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
②參見皮埃爾·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頁)。
③參見約翰·J·麥休尼斯:《社會學》(第14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頁)。
④同③
⑤參見L.Douglas Kiel,Euel W.Elliott:Chaostheoryinthesocialsciences:Foundationsandapplications(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p.1)。
⑥參見Breur T:Foreword(Rajagopal:Thebutterflyeffectincompetitivemarkets:Drivingsmallchangesforlargedifferences.Palgrave Macmillan,2015,p.ix-xi)。
⑦參見郭慶光:《傳播學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8頁)。
⑧參見海登·懷特:《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本文》(載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60-1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