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瑞
(1.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大同 037009;2.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
學者寶愛出土文獻,以其為刻石文字,較傳世文獻少了流傳過程中產生的訛誤而更為惜愛。尤其北朝是傳世文獻相對較少的時期,學者更加注重該時期的碑銘題記等石刻文獻材料。但是這類文字在撰寫上石之初,便或為避碑主諱,或為死者頌等諸多原因,而存在攀附冒名、虛美隱惡等與事實不符的現象。
《張猛龍碑》,碑額正書“魏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之碑”為其全稱,由郡人立于北魏明孝帝正光三年(522 年)正月,現存于山東曲阜孔廟中。碑文前序后辭,序文記事,追述張猛龍祖先及其自身的生平功績;辭文頌德,贊頌碑主身為魏魯郡太守為當地興辦學校等政績德行。對于《張猛龍碑》的著錄最早可追溯至宋代,主要集中在宋、明、清三代。目前可見著錄此碑的總共約92種,其歷代著錄主要分三大類:圖版(碑陽)著錄(5 種)、錄文著錄(10 種)、碑目題跋著錄(77 種)。歷代對《魏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之碑》的簡稱不同,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最常見的簡稱《魏魯郡太守張猛龍碑》或《后魏魯郡太守張猛龍碑》,另一類則強調其為記頌功德之碑,有《張猛龍清頌碑》①王鳴盛《嘉定王鳴盛全集》,王昶《金石萃編》,葉昌熾,柯昌泗《語石·語石異同評》,羅爾綱《金石萃編校補》等人皆用此命名?!遏斂ぬ貜埫妄埱屙灡发趪揽删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洪頤煊《平津讀碑記》中用此名。《張猛龍頌》③羅振玉《讀碑小箋》,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補》中用此名。《后魏魯郡太守張猛龍清德碑》[1](P1858)《后魏魯郡太守張君頌》[2](P17)《后魏張猛龍碑頌》[3](P14)等。作為北魏書法名篇,現當代之研究多省略其朝代官職等,而直用《張猛龍碑》,本文亦用此簡稱。
從宋代起即有對《張猛龍碑》的著錄,宋代的趙明誠、鄭樵僅錄碑名。明代除錄碑名外,開始有人對此碑寫題跋,其內容主要涉及兩方面,書法評價和對碑中“”字的釋讀,如郭宗昌、趙崡。對《張猛龍碑》的著錄與題跋主要集中在清代。清人開始關注張猛龍的家世出身問題,并圍繞其是否為前涼開國君主張軌之后而展開的質疑與爭論,其爭訟主要聚焦于碑文與史料不符,當取信何方。今人陳弱水和仇鹿鳴兩位學者相續(xù)論證了張猛龍出身之“南陽白水”是一虛擬郡望。
《張猛龍碑》載張猛龍是“八世祖軌……七世祖素,軌之第三子”,而《晉書》記載張軌的兩子張寔、張茂,并沒有記載第三子張素。清前期,學人并未發(fā)現碑史不符,且對碑文內容毫無疑議,全盤接受。因張軌是前涼開國君主,以全祖望為例,其稱:“太守為西涼苗裔,讀其碑蓋一循吏也?!盵4](P15)清中期,學人逐漸發(fā)現碑文與史料不符,但時人多以碑為實。以趙紹祖為代表,其在《古墨齋金石跋》曰:“碑云:‘涼州刺史瑍之十世孫,八世祖軌,七世祖素?!擒壷婷~。而今本《十六國春秋·前涼錄》曰,祖烈,與此不同。又軌子有實、茂,而不及素,皆賴此碑以傳者也?!盵5](P340)
最先考證張猛龍身世問題并且質疑碑文可信度的是清代的王鳴盛。其一,他指出碑文內容中有三處是《晉書》中“未聞”之內容:“未聞有軌之祖先為涼州刺史”,“亦未聞有軌之子素”,“考《晉書·載記·沮渠蒙遜傳》亦并無張鍾為建威將軍太守者?!盵6](P1720)其二,碑文用語及感情色彩前后不一致,“碑又云:‘曾祖璋,偽涼舉秀才,本州治中□□□西?!酢醵ぬ兀€朝尚書祠部郎羽林監(jiān)。祖興宗,偽涼都營護軍監(jiān)、建節(jié)將軍,饒河、黃河二郡太守?!苑Q‘偽涼’,與前稱‘涼州武宣王大沮渠’者絶不同,則不知其為何等涼國乎?外此,不過南涼禿發(fā)傉檀,西涼李暠而已?!盵6](P1720)王鳴盛質疑碑文前后“偽涼”與“涼州”的用詞差異,從發(fā)展的歷史觀來看,碑文用詞感情色彩的差異是可以理解的,“涼州武宣王”的“涼州”之稱,是使用“涼州”的中性色彩來表達地名。沮渠蒙遜時期北魏與北涼雙方關系較好,所以沒用“偽”字。至茂虔時期雙方關系日漸惡化,最終北魏出兵滅涼,茂虔亦不久被殺,故碑文稱此時的涼州為“偽涼”?;谶@兩方面原因,王鳴盛“疑碑言皆不足信也”。王鳴盛并未對碑文內容全部質疑,其采信之處亦有兩方面:“惟猛龍以熙平年除魯郡太守,差為可據”,“考《通鑒·蒙遜》卒謚曰武宣王,而《載記》并無謚武宣之文。今此碑亦稱武宣王,則此文實足以補載記之闕?!盵6](P1720)清代考據學用于金石學,自王鳴盛《蛾術編》之后,清代著述此碑開啟了碑文與史料的虛實考據。此后,錢大昕直陳張軌之祖張瑍,張軌之第三子張素,以及此二人相應的官職“皆《晉書》所未及”。①錢大昕言:“猛龍者,晉西平公軌之八世孫。軌祖瑍,魏西中郎將、使持節(jié)平西將軍、涼州刺史。軌第三子素,晉臨羌都尉、平西將軍、西海、晉昌、金城、武威四郡太守,皆《晉書》所未及。軌,安定烏氏人。而碑云‘南陽白水人’,此則當以史為正者也。”此外,《晉書》所載“軌,安定烏氏人”,而碑云“南陽白水人”,錢大昕明確提出“此則當以史為正者也?!盵7](P59)從此說者還有清人由云龍②清人由云龍在其《定庵題跋》中曰:“猛龍為晉西平公軌之八世孫,祖瑍魏西中郞將,使持節(jié)平西將軍涼州刺史。軌第三子素,晉臨羌都尉平西將軍西海晉昌金城武威四郡太守。皆《晉書》所未及也。而《晉書》載軌安定烏氏人,茲碑云‘猛龍字神冏,南陽白水人。’則以世次既遠,當依史如正也?!钡?。
《張猛龍碑》碑文中有兩處內容與史料不符(表1),兩處內容在目前所見史料中未見,現以史料為佐證進行考辨。
第一,張猛龍之十世祖張瑍存疑。《張猛龍碑》曰:“魏明帝景初中,西中郞將、使持節(jié)、平西將軍、涼州刺史瑍之十世孫?!北姆Q張猛龍之十世祖名瑍,即張軌之祖,于魏明帝景初年間,即237 年至239 年間,任西中郞將、使持節(jié)、平西將軍、涼州刺史。首先,據《十六國春秋輯補》記載“祖烈,魏外黃令”,[8](P781)張軌的祖父張烈,是曹魏外黃縣令。從名字到官職,碑文內容與史書所載皆不相符。其次,遍閱歷代涼州刺史相關史料,未見有張瑍其人。而據考證《三國志·魏書·徐胡二王傳》中所載徐邈傳可知,魏明帝景初中,任涼州刺史的是徐邈,而非張瑍?!懊鞯垡詻鲋萁^遠,南接蜀寇,以邈為涼州刺史,使持節(jié)領護羌校尉。至,值諸葛亮出祁山,隴右三郡反,邈輒遣參軍及金城太守等擊南安賊,破之……正始元年,還為大司農。遷為司隸校尉,百寮敬憚之?!盵9](P739)徐邈到任涼州刺史之初,正值“諸葛亮出祁山,隴右三郡反”,據此史實推斷徐邈初至涼州出任涼州刺史的時間約為太和元年(227年)至二年(228年)間,直到正始元年(240年)回到洛陽擔任大司農一職。此外,《三國志·魏書·徐邈傳》中詳述了徐邈在任涼州刺史的十余年間治理涼州的事跡。傳中提及盧欽曾著書稱贊徐邈,有人即問盧欽:“徐公在武帝時代,人們認為他通達,自從任涼州刺史,回到京城后,人們又認為他特別,這是為什么呢?”③《三國志·魏書·徐胡二王傳》:“盧欽著書,稱邈曰:‘徐公志高行絜,才博氣猛。其施之也,高而不狷,絜而不介,博而守約,猛而能寬。圣人以清為難,而徐公之所易也?!騿枤J:‘徐公當武帝之時,人以為通,自在涼州及還京師,人以為介,何也?’”傳末“自在涼州及還京師”[9](P740)這一句,亦與徐邈“值諸葛亮出祁山,隴右三郡反”任涼州刺史,“正始元年,還為大司農”的史實相吻合。因此,這十余年出任涼州刺史的是徐邈,而非《張猛龍碑》中所說的張猛龍之十世祖張瑍。
第二,《晉書》記載張猛龍之八世祖張軌是安定烏氏人,《張猛龍碑》記載張猛龍為南陽白水人。臺灣陳弱水對張猛龍的郡望亦頗有疑問,認為“南陽白水”是民間想象出的一個郡望。[10](P208-210)仇鹿鳴論證后認為“南陽張氏是一個虛擬的郡望,并沒有可靠士族譜系的支持……北朝社會偽冒郡望風氣的盛行,皆有助于這一虛擬郡望的形成。南陽張氏郡望構擬的過程,也反映出郡望這一身份標識符號在中古社會中的作用與意義?!盵11]他還指出“自述家族的世系亦未必可靠,但《張猛龍碑》無疑是北朝張氏碑志中對先世記述翔實而較有條理的一方,顯示出碑文撰者或張猛龍家族對典籍有相當的了解。但其自稱先人自涼州歸國,并借此自云出自安定張軌一族,卻在不經意間露出一點馬腳前涼張氏為苻堅所滅,其所入者蓋為前秦,淝水敗后,中原大亂,張?zhí)戾a奔歸東晉。在北魏時代,所謂自涼州歸國,一般指的是自北涼歸于北魏。北魏繼苻秦而起,雖然不能排除部分前涼張氏家族成員在淝水之戰(zhàn)后的亂局中加入北魏政權,但不太可能自涼州歸魏。因此所謂自涼州歸國一語,雖是北朝碑志中常見的表述,但用在張軌家族身上卻與歷史實情不符?!盵11]
第三,《張猛龍碑》稱其“七世祖素,軌第三子,晉臨羌都尉、平西將軍、西海、晉昌、金城、武威四郡太守”,即他的七世祖張素,是前涼開國君主張軌的第三個兒子?!妒鶉呵铩贰段簳贰稌x書》皆載張軌及其二子張寔與張茂的傳記,而且在《魏書》中明確記載“初,軌風病積年,二子代行州事……”[12](P2375)目前所見的傳世文獻中皆僅見張軌之二子,而未見載有第三子及張素其名。故“七世祖素,軌第三子”亦是《張猛龍碑》之一疑。
第四,碑文記載張猛龍之“高祖鐘信涼州武宣王大沮渠時建威將軍、武威太守?!北殚喪窌跊鲋菸湫醮缶谇r,并無任建威將軍、武威太守張鐘信此人。
表1 《張猛龍碑》碑文與史料記載差異比較
從王鳴盛對《張猛龍碑》的兩疑兩信可以看出,碑文內容與史料相抵牾或史料未載時,若與碑主家世出身、碑主功德相關,則質疑碑文內容;若與碑主家世、功德無關的碑文,則被認為是補史之闕、證史之信的足信材料。同樣是碑史不符,如此被區(qū)別看待,是有其歷史原因的?!稄埫妄埍繁闹兴Q的“南陽白水”郡望和張猛龍十世祖張瑍,這兩處內容皆與史實不符??疾炱浔氖嵵饕幸韵氯齻€方面原因:
首先是碑主自身的特點??と藶閺埫妄埩㈨灥卤脑蚴恰芭d學校,尚弦歌”,這點恰與前涼開國君主張軌“崇儒興學”的美名相契合?!稌x書·張軌傳》“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學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視別駕,春秋行鄉(xiāng)射之禮。”[13](P2223)而郡人為張猛龍立碑之原因,從碑額所題《魏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之碑》即可看出,此碑專為張猛龍歌功頌德而立?!稄埫妄埍费裕骸爸蚊褚远Y,移風以樂。如傷之痛,無怠于夙宵;若子之愛,有懷于心目。是使學??诵?,比屋清業(yè),農桑勸課。田織以登。入境觀朝,莫不禮讓?!北牡捻炥o中又言:“學建禮修,風教反正。”碑文的序與辭中反復言及其建學修禮之功德,足見時人頌其政績之功德,不僅是猛龍之政崇禮讓,尤以其興儒倡學之功。歷代題跋中亦認可此立碑原因,“道武天興四年釋菜于先圣先師,孝文延興三年封孔子二十八代孫乘為崇圣大夫,孝明正光二年幸國子學祀孔子,以顔回配。此碑立于正光三年之正月,不獨猛龍之政崇禮讓,亦其君有以倡之也?!盵14](續(xù)跋卷5,P694)此外,宋代關于此碑的著錄僅限于錄目,自明代起著錄此碑所立之地起,明清皆載此碑立于山東曲阜孔廟,再加其為魯郡太守,且所行興學校之事,所以推斷此碑的始立位置當即在曲阜孔廟。朱彝尊亦直言該碑“其得列孔林者,以當日有興起學校之功也?!盵15](卷3,P12-13)事實上攀附張軌為張猛龍之祖,也確實可以為其“興學?!敝Φ略錾聿?。清人朱彜尊曰:“猛龍為西平武公軌八世孫,方晉之朝士,尚崇莊老。獨武公在涼州征冑子五百人,立學校,春秋行鄉(xiāng)射禮。而猛龍克循祖父之教,修圣人之學于舉世不為之時,使講習之音再聞于闕里。噫!可傳也!”[16](卷48,P16)清人葉弈苞評價“猛龍八世祖西平武公軌,當晉崇尚莊老之時,在涼州征冑子五百人,立學校,春秋行鄉(xiāng)社禮。元魏佞佛,比清譚尤甚。而猛龍獨能講德肄業(yè),重道隆師,繩祖武,違俗尚,可謂介然特立之君子矣。”[17](P693)其中“繩祖武”當指碑文所言猛龍八世祖西平武公張軌,繼承祖先的即是崇儒興學之業(yè)跡。
其次是時代特征,北朝素有偽冒郡望之風氣。張猛龍的郡望“南陽白水”,與其所言先祖張軌之“安定烏氏”不符,其次,也被多位學者論證認為是偽冒虛設之地名。仇鹿鳴在《制作郡望:中古南陽張氏的形成》中指出偽冒郡望,是通過對祖先記憶的重構,謀取高貴的社會身份乃至背后的政治、經濟利益。張猛龍碑文中的多處失實與史料未見的情況,主要集中其家世出身的部分。張軌與張猛龍所去時間不遠,因此攀附前涼開國君主張軌,可以提高其自身及其身后的家族地位。
第三,是碑銘的自身屬性原因。銘刻形成之初即具有宣揚教化、隱惡揚善的本質?!抖Y記·祭統》“銘者,論撰其先祖之德善、功烈、勛勞……”[18](P1627)“古子君子,論撰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于后世者也?!盵18](P1627)其次,銘刻作為禮制的附庸,有其嚴格的禮制等級。“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盵18](P1627)最初只有天子、諸侯、士大夫的身份才可以勒銘記功,且頌美功德有所側重不同。后來以“庸器漸闕,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19](P767)因石質材料的易見易得易刻,至東漢時期碑刻使用逐漸興盛、普遍及泛化,隨之產生普通貴族平民不可能人人皆有天子諸侯的功烈勛勞的矛盾,由此,虛美嬌飾即成為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之一。
事實上,自東漢碑銘的使用普遍化、平民化起,人們從未間斷對石刻文字真實性的質疑。東漢,蔡邕為郭太撰寫碑文,其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慙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盵20](P2227)東晉,裴松之進言禁碑的原因即是“以世立私碑,有乖事實,上表陳之曰:‘碑銘之作,以明示后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茲典……俗敝偽興,華煩已久,是以孔悝之銘,行是人非;蔡邕制文,每有愧色。而自時厥后,其流彌多,預有臣吏,必為建立,勒銘寡取信之實,刊石成虛偽之常,真假相蒙,殆使合美者不貴,但論其功費,又不可稱。不加禁裁,其敝無已?!詾椤T欲立碑者,宜悉令言上,為朝議所許,然后聽之。庶可以防遏無征,顯彰茂實,使百世之下,知其不虛,則義信于仰止,道孚于來葉’?!盵21](P1699)北魏隱士趙逸言:“人皆貴遠賤近,以為信然。當今之人,亦生愚死智,惑已甚矣?!盵22](P66)人問其故,逸曰:“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為君共堯舜連衡,為臣與伊皋等跡。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塵;執(zhí)法之吏,埋輪謝其梗直。所謂生為盜跖,死為夷齊,佞言傷正,華辭損實。”[22](P66)基于北魏此例,明代錢希言稱“據此,則南北朝時已然,不獨唐人諛墓而已?!盵23](卷2,P67)隋文帝四子秦孝王俊薨,“王府僚佐請立碑,帝曰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何用碑為?若子孫不能保家,徒與人作鎮(zhèn)石耳?!盵24](P2468)隋文帝直言功過留名,史書記載足矣。唐代封演直言:“近代碑碣稍眾,有力之家,多輦金帛以祈作者之諛,雖人子罔極之心,順情虛飾,遂成風俗?!盵25](P58)明代胡侍在其《碑志論》一文指出自中古以降,即出現墟墓夸誣之現象:“中世以降……而時變道涼,俗靡文敝,墟墓之制,率是夸誣……蓋近代史編,惟憑碑志,碑志烏有,史編子虛矣……乃今賈豎販夫,咸冐君子之號;乘田筦庫,輒樹神道之碑;市妾里妻,詐假大孺之貴:只以自罔,寧曰罔人,犯分誣親,憝茲彌甚?!盵26](卷2,P16)胡侍同時還指出金石之文與史書所載的差異:“然金石之撰,體異汗青。史法則褒貶兩存,碑志則揄揚獨運,故纂文樂石,表鎮(zhèn)玄途,例皆黼藻溫華,斧鉞不用?!盵26](卷2,P17)
但是從古至今仍不乏堅信不疑者。如宋代,趙明誠序《金石錄》:“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時所立,可信無疑?!盵27](卷1,P10)劉跂后序《金石錄》:“又前世載筆之士,所見所聞與其傳,不能無同異,亦或意有軒輊,情流事遷,則遁離失實……惟金石刻出于當時所作,身與事接,不容偽妄,皎皎可信?!盵27](卷1,P11-12)李清照后序《金石錄》:“《金石錄》……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訛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盵27](卷1,P12)至晚清,尊碑抑帖的風氣拔高了碑刻的地位,時人對石刻追慕成風,盲目信從,不加辨析,這是晚清一批學人和特定學風的流弊。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奇古心理,如吳式芬自序《金石匯目分編》:“予自束發(fā)受書,性嗜奇古,每見古人遺刻,雖未能盡解,心竊好之,不能自已。”[27](卷1,P236)另一方面,物以稀為貴,求之艱辛不易,得之則彌足珍貴。褚峻的《金石經眼錄》序言:“峻性顓愚,生而好古,然好之而無力……于是遺世絕俗,冥搜孤討,常里糧袱被,蕭然跋涉,周游四海九州,名山大澤,遇峭崖深谷,荒林敗冢,凡有周秦、漢魏、晉唐諸家之遺文單畫,殘碑斷碣,風霜于墟莽榛棘之中,而兵燹辱沒于矼礎墻幾之際者,手翻目追,摹搨殆遍?!盵27](卷1,P238)
《張猛龍碑》作為書法精品,其書法價值自然寶貴,但它作為文獻史料,應當注意其作為碑銘的自身屬性,而歷代學者對碑、史認同觀念的嬗變,則提醒新時代學者,金石文獻雖物以稀為貴,求之艱辛不易,但當結合其自身屬性、碑主特點、社會時代等各方面因素,而審慎待之。當今學者以北朝傳世文獻相對較少,更加注重該時期的碑志等石刻文獻材料。趙超認為:“造像碑的內容題材、佛像雕刻技法、裝飾紋樣與文字書體等具有較明顯的階段性時代特征,大多與同時期的石窟寺造像藝術特征相近?!盵28](P167-168)石刻的雕刻技法、石窟寺造像藝術特征自是其時代的工匠屬性確真無疑,但是這一時期的碑銘題記等石刻文字材料卻仍需慎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