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瑤,沈劼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藥文獻研究所,江蘇 南京 210023)
張璐(1617—1699),字路玉,號石頑老人,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早年習儒,后因明末戰(zhàn)亂而精心研學醫(yī)術,一生業(yè)醫(yī)六十余年,門人弟子廣布,與喻嘉言、吳謙并稱為清朝初期三大名醫(yī)?!渡鼾S遺書提要》中提到:“自明以來,江南言醫(yī)者類宗周慎齋……雍正以后,變而宗張路玉”,足以證明張璐當時在醫(yī)學領域有著極高的造詣。張璐作為吳中名醫(yī),秉承了“吳醫(yī)多著述”的特征,不僅臨床經驗極為豐富,醫(yī)學著述也甚多,他將自己的理論成果與臨床經驗總結著書付梓,共有7 本,世稱張氏醫(yī)書七種[1]。其中,最能反映張璐學術思想的代表性著作,是以雜病為主的綜合性醫(yī)著《張氏醫(yī)通》,他在各篇病證中先列《黃帝內經》《金匱要略》等經典,后陳述歷代名家對該病證的認識發(fā)揮,并結合自身的診療經驗予以整理修改。該書參考醫(yī)籍多達130 余種,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和臨床價值,保留了眾多前人的經驗認識及大量的成方。筆者研讀發(fā)現張璐在診療癇證方面頗有心得,故本文基于張璐著作中對癇證所列論述及遣方用藥進行探析,歸納總結張璐治療癇證的經驗方法,為臨床診治本類疾病提供思路。
癇證,俗稱“羊角風”,是以發(fā)作性神情恍惚,甚則突然仆倒,昏不識人,口吐涎沫,兩目上視,肢體抽搐,或口中怪叫,移時蘇醒,醒后一如常人為主要臨床表現的一種病證[2],這與現代醫(yī)學的癲癇臨床表現相同,是神經內科常見的發(fā)作性疾病。
癇證作為病證名在古代醫(yī)籍中早有記載,但不同的歷史時期人們對其認知不一,曾與癲證、狂證、痙證等病相合稱或混淆。張璐言及癇證[3]261-262,指出了癇證與中風、痙病發(fā)作時的癥狀相似,但癇病具有“甚則瘛疭抽搐,目上視,或口眼斜,或口作六畜聲,將醒時吐涎沫”不同的臨床表現,同時還伴隨“醒后又復發(fā),有連日發(fā)者,有一日三五次發(fā)者”的發(fā)病特點,這與現代醫(yī)學的標準無異,說明張璐對癇證這一疾病已經具有了正確的臨床認識。
癇證是由于痰涎壅塞,火熱內擾。痰飲為津液所化,是癇證之因,亦為癇證的病理產物。朱丹溪提出“癇不必分五等,專主在痰”[4],強調痰是癇證發(fā)病的重要因素,指出癇證的治療“大率行痰為主”[5]?!夺t(yī)學正傳·癲狂癇證》云:“癇病獨主乎痰,因火之所作也”[6],將癇證發(fā)作歸結于痰火。張璐對于癇證病因的認識也多宗痰邪說,是為“氣虛痰積之故”[3]262,腎氣虛不能制火,火氣上沖于心,乃至氣機逆亂。氣逆則痰滯,痰滯則痰涎膠結于臟腑,作祟于體內,以致經脈閉遏,格塞心竅,是以熱盛動風而突然昏倒,手足抽搐,口目牽掣;陰陽失衡,臟氣不平,氣不得越而口中作類畜叫。故張璐提出癇證的治療要以“豁痰”為標,認為痰涎壅塞臟腑,為癇證發(fā)病之源,而腎中龍火上升,肝家雷火相助,肝腎龍雷之火上沖于心,火熱內擾而元神失控則是癇證發(fā)作的病理機制。
孫思邈曰:“夫癇有五臟之癇,六畜之癇,或在四肢,或在腹內”[7],錢仲陽云:“凡治五癇,皆隨臟治之,每臟各有一獸并,五色丸治其病也”[8]。《千金方》首載豬、馬、牛、羊、犬、雞六畜癇,依癥狀分而述之,并無五臟之分屬,錢氏開始分類對應五臟,卻無馬癇一證,以犬、羊、牛、雞、豬應之肝、心、脾、肺、腎癇。自孫真人與錢乙提出了五臟六畜癇的論治方法后,后世醫(yī)家皆推崇此說。然張璐認為:“殊不知癲癇之發(fā),皆由肝腎龍雷上沖所致也”[3]262,強調了癇證的發(fā)生,責之于肝、腎二臟,涉及其他臟腑,治宜從肝、腎論治。肝為風木之臟,肝木又生心火,木盛則心火愈旺,《素問·至真要大論》云:“諸風掉眩,皆屬于肝”,張璐指出風癇驟發(fā),乃是肝經有熱之象,熱盛動風,涌動痰涎,故見四肢強直抽搐,抽搐引得通身之脂液逼迫而上,隨逆氣而涎沫自口出。《靈樞·經筋篇》云:“足少陰之筋……病在此者,主癇瘛及痙”。癇證日久,氣血俱虛,張璐分析“蓋以腎水本虛不能制火,火氣上乘,痰壅臟腑,經脈閉遏,故卒然倒仆,手足搐捻,口目牽掣,乃是熱盛生風之候”[3]262,腎為先天之本,藏精納氣之臟,若腎氣不足,不能調節(jié)全身水液代謝,水失化運,聚而為痰,故腎可謂生痰之本。由腎水虧虛不能制火得知,治療當以滋補真陰為主,張璐提出了治療癇證應遵循“補腎為本,豁痰為標”的原則,強調了固腎培元的重要性,腎元足則機體正氣盛,故可抵抗邪氣的侵襲。此外,張璐在辨治小兒癇時,堅持“隨其所稟之偏勝、形志之苦樂而為處方”,基于小兒氣血未充,神氣未實的體質理念,明確了“腎無瀉法,故悉從虛治……此皆元氣不足之證”[3]451,分析腎臟多為虛證,治宜從補益先天腎之元氣著手治療小兒癇,方用六味丸加鹿角膠滋陰補虛,或八味丸用鮮河車膏代蜜補益先天腎精,六君子湯以助后天健脾益氣,腎陽充足,則腎氣足,補先天以資后天,故機體氣機運化有司,痰飲自消,癇病亦祛。
四診合參是臨床辨證論治的重要手段,張璐臨證極為重視脈診,研究頗多,深得脈法真諦,他在《張氏醫(yī)通·神志門·癇》中詳述了癇證的脈象特點:“脈浮滑洪數為風癇,細弦微緩為虛癇,浮為陽癇,沉為陰癇,虛弦為驚,沉數為實熱”[3]262,以脈象的浮沉判斷癇證的陰陽屬性,以脈勢緩急分癇證虛實,同時結合脈形、流利度、緊張度等來辨別癇證所屬證型,以選方用藥,直達病所,對于臨床辨治癇證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在癇證的小兒脈診方面,張璐指出三歲以下小兒癲癇發(fā)作時,須先診其虎口處,若脈亂則為氣不和之故,再察其脈紋顏色,三歲以上小兒癲癇則以一指按三關,“浮弦為乳癇,弦緊為風癇”[9]58。并且通過切脈察色對癇證治療的難易程度及癇證的預后進行了推斷,如“其脈急實,及虛散者不治,細緩者雖久劇可治”“沉實弦急者不治”[3]262,小兒三歲以下脈紋“至于純黑者,不可治也”[3]451。張璐總結談到癲癇多為痰涎氣郁而氣機失調之病,患者“多有結脈暴見”[9]36,并將癇證歸屬于奇經異脈之象?!镀⑽刚摗の柑撆K腑經絡皆無所受氣而俱病論》[10]曰:“病癇者……皆陽蹺、陰蹺、督、沖四脈之邪上行,腎水不任煎熬,沸騰上行為之也……當從督、沖、二蹺、四穴中奇邪之法治之”,張璐也認為癇證與督脈、陽蹺、陰蹺、陽維、陰維密切相關,他在癇證的治療上善用灸法,如“癇病晝發(fā),灸陽蹺……夜發(fā),灸陰蹺”[3]262,不僅根據時間的不同采用不同的治療方法,同時還伍以補益方藥溫通經脈,祛邪治癇。
張璐臨證善辨體質,?!芭R病審察,隨其所稟之偏勝、形志之苦樂而為處方”,不同的患者有氣血陰陽之偏盛偏衰,飲食起居性格之偏差,張璐通過辨別患者“稟賦”,結合其病證的具體表現,確定癇證的治法及用藥宜忌[11]。機體病后多虛,易受外感六淫的侵襲,痰涎因虛無氣機推動,若情志失調則更不易散而郁結于內,故石頑曰,“癇證往往生于郁悶之人”,分析指出癇證的發(fā)生與機體的情志變化息息相關,若有起于郁證者,當用四七湯以理七情氣郁,另取木香行氣之力,南星化痰熄風之長共同開郁散結,化痰涎而治癇證。而癇證多為反復發(fā)作,病勢纏綿,病久臟腑氣血虧虛,故張璐在治療上提到“鹿角膠經年常服,六味丸加遠志、沉香”[3]262,鹿角膠微咸甘溫,益陽補腎強精,得陰陽相濟,溫補元氣之功;六味丸滋陰補腎,與遠志、沉香相伍當取溫腎納氣之意[12];張璐在明辨患者體質稟賦的基礎上,選方用藥,并且強調癇證患者多因病程日久而氣虛,臨床辨證必須先明辨虛實,再補元氣而祛痰涎,不能隨意選用攻瀉之劑,妄治病而不治人。同時還要兼顧癇證的傳變,防止在治療過程中因痰邪壅塞臟腑突然產生變化,切“不可妄許以治也”。
張璐對于胎教甚為重視,認為小兒癇的發(fā)生多與母體相關,他在《張氏醫(yī)通》中提到“當知胎教原非一端……懷子恐懼,則子多癲癇”[3]408和“小兒發(fā)癇……亦有因乳母七情驚怖所致”[3]450,或因胎兒在母親體內,母體恐懼滋養(yǎng)失調,小兒降生后,乳母受驚喂養(yǎng)不當而發(fā)癇證?!端貑枴て娌≌撈吩唬骸安∶麨樘ゲ?,此得之在母腹中時,其母有所大驚,氣上而不下,精氣并居,故令子發(fā)為顛疾也”,指出母體受驚致氣機逆亂而影響胎兒的精氣調和,發(fā)為癲癇。故張璐在此基礎上多從母體審慎求因,在用千金龍膽湯治療“嬰兒壯熱及變蒸驚癇”中注有“原其痰癖,良因母氣虛寒,乳哺不化而結。詳其實盛,多緣母之嗜欲不節(jié),毒遺胎息而熱”[13],認識到了小兒由母乳喂養(yǎng),母氣虛寒導致小兒體內水飲不散結為痰邪;小兒實邪偏盛則是受其母孕期傷精耗神或縱情無度影響,故在日常養(yǎng)護中必須“須曲體母情,適其自然之性”才能“使子氣安和”,達到預防癇證的效果。
張璐對于癇證的治療采取分期論治的方法,在癇證的不同階段施以不同的治法。有學者[12]研究其著述中所載方藥發(fā)現,張璐將癇證分為急性發(fā)作期、急性間歇緩解期及恢復期三個階段,其中緩解期又分虛證、實證、虛實夾雜證三型。張璐認為“肝腎龍雷上沖”而癇證驟發(fā),風熱挾痰上沖,故在發(fā)作期采用重鎮(zhèn)降逆之劑,以輕粉、白礬、代赭石發(fā)過米飲調下,平肝潛陽、鎮(zhèn)降逆氣而痰火得下。在癇證的緩解期,治應首當分清虛實,實者多邪實而熱盛,以痰、火為主,病變部位總在心、肝,故多施苦寒之劑,如瀉青丸、導赤散二方合用瀉心、肝經火,選涼膈散平肝,戴人三圣散祛痰等;虛者因癇證頻發(fā),累及各臟腑,故用養(yǎng)正丹補腎陽,黑錫丹溫脾腎,補中益氣湯加益智仁健脾氣,六味丸加鹿角膠益腎水。在恢復期,機體衰憊,張璐為防止癇證復發(fā),用十全大補湯加棗仁、遠志、麥冬補益正氣,鞏固療效,此遵張景岳之說用益氣補血之劑以補虛扶正,強腎固本,顯示了張璐辨治療癇證“補腎為本,豁痰為標”的學術思想。
此外,張璐在談及丹礬丸治五癇諸證這一通用方之后,提到以安神藥調之,強調了安神之法在癇證治療中的重要作用。對于“癇證由驚起”的論斷,《素問·奇病論篇》言及“胎病”早有論述,故張璐指出若因驚而發(fā)癇,選用東垣安神丸,并用安神平肝之劑,選其朱砂、遠志、酸棗仁之類起鎮(zhèn)心養(yǎng)血安神之效,以熄癇證心神不寧之貌。
癇證為臨床常見急性病證,屬于中醫(yī)內傷雜病的范疇,臨床研究表明,中藥治療癲癇具有不良反應少、可減少癲癇并發(fā)癥發(fā)作的優(yōu)勢[14]。吳中名醫(yī)張璐善用經典,集眾家之所長,遙宗丹溪,病因病機在痰在火,指出痰邪是癇證之源,肝腎龍雷之火是引發(fā)痰涎壅塞的病理機制,近法景岳,以“補腎為本,豁痰為標”為癇證的治療原則,有學者研究表明從腎論治小兒癇臨床療效顯著[15]。同時,張璐在分期治療癇證選方用藥的基礎上,強調了安神之法的功效,進一步補充完善了癇證的辨治方法;在癇證脈診方面,強調治癇首辨患者所稟以及小兒癇受胎教影響甚大的思想,都對當今臨床治療以及預防癇證具有重要的借鑒指導意義,也為我們對吳門醫(yī)派醫(yī)家治療癇證的經驗資料整理提供了一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