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論南政北政

王文順 蔡華珠 李蘭珍

(1.甘肅中醫(yī)藥大學(xué)，甘肅 蘭州 930000；2.福建中醫(yī)藥大學(xué)，福建 福州 350122)

關(guān)于南政、北政的論述，首見于《素問·至真要大論》，由于《至真要大論》中并沒有解釋什么是南政、北政，亦未論述其推求方法，雖有歷代醫(yī)家進行闡述解釋，但始終沒有定論，有以甲己土運為南政，其余為北政者；有以戊癸火運為南政，其余為北政者；還有以黃道南緯為南政，黃道北緯為北政者[1]，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現(xiàn)根據(jù)《素問·至真要大論》及《素問》其他篇章中相關(guān)論述，及五運六氣知識，結(jié)合訓(xùn)詁學(xué)方法，重新解釋南政、北政的含義。

1 “尺候何如”非原文

葛洪《抱樸子·遐覽》曰：“符誤者不但無益，將能有害也。書字人知之，猶尚寫之多誤，故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盵2]古書流傳以抄寫為主，在造紙術(shù)發(fā)明之前，其載體多以竹木簡為主，很容易造成散亂?！饵S帝內(nèi)經(jīng)》距今歷史久遠，歷經(jīng)不同醫(yī)家的傳抄、整理、編次、注解等，在這一過程中，極有可能出現(xiàn)文本的錯誤，如錯亂、誤刪、誤補、誤讀等，因此需要悉心推求，識別這些錯誤，以期恢復(fù)其本來面貌，正確理解其含義。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字句錯亂例》即說：“古書傳寫，或至錯亂，學(xué)者宜尋繹其前后文理，悉心考證。”[3]

校正古書有很多種方法，如據(jù)古訓(xùn)、破假借、辨字形、考異文、通語法、審文例、因聲求義、探求語源等[4]，除此之外還有根據(jù)上下文文理推求的方法，如張文虎《舒藝室續(xù)筆·內(nèi)經(jīng)素問》?！度烤藕蛘撈分小吧喜刻?，兩額之動脈”九句時說：“岐伯對帝先言‘下部’，次‘中部’，次‘上部’。故下文亦先言‘下部之天以候肝，地以候腎，人以候脾胃之氣’。次及‘中部’，次及‘上部’，次及五臟之?dāng)?，三部九候之失，次及可治之法，并無缺文。篇末九句，復(fù)衍無義。林既悟其非，而漫移于此，亦蛇足矣，宜刪。”[5]

關(guān)于南政、北政的論述，見于《素問·至真要大論》中，其曰：“帝曰：夫子言察陰陽所在而調(diào)之，論言人迎與寸口相應(yīng)，若引繩小大齊等，命曰平，陰之所在寸口何如？岐伯曰：視歲南北，可知之矣。帝曰：愿卒聞之。岐伯曰：北政之歲，少陰在泉，則寸口不應(yīng)；厥陰在泉，則右不應(yīng)；太陰在泉，則左不應(yīng)。南政之歲，少陰司天，則寸口不應(yīng)；厥陰司天，則右不應(yīng)；太陰司天，則左不應(yīng)。諸不應(yīng)者，反其診則見矣。帝曰：尺候何如？岐伯曰：北政之歲，三陰在下，則寸不應(yīng)；三陰在上，則尺不應(yīng)。南政之歲，三陰在天，則寸不應(yīng)；三陰在泉，則尺不應(yīng)。左右同。故曰：知其要者，一言而終，不知其要，流散無窮。此之謂也?！盵6]對南政、北政含義，《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并未明言，也難以考證，因此只能通過上下文來推求。岐伯所答“諸不應(yīng)者，反其診則見矣。”“諸”，《玉篇》曰：“非一也，皆言也。”《正韻》曰：“凡也?！庇小氨?、各”的意思，如《尚書·舜典》“歷試諸艱”，《詩經(jīng)·邶風(fēng)》“孌彼諸姬”，《史記·賈誼傳》“紛亂諸事”等[7]?！爸T不應(yīng)”即指各種不應(yīng)。且黃帝所問“陰之所在寸口何如？”寸口已包括寸、關(guān)、尺三部[8]，因此在“視歲南北，可知之矣。帝曰：愿卒聞之。岐伯曰：北政之歲，少陰在泉，則寸口不應(yīng)；厥陰在泉，則右不應(yīng)；太陰在泉，則左不應(yīng)。南政之歲，少陰司天，則寸口不應(yīng)；厥陰司天，則右不應(yīng)；太陰司天，則左不應(yīng)。諸不應(yīng)者，反其診則見矣”一段中，已全部回答了“不應(yīng)”的情況，包括尺候，行文至此，文義已全部交待清楚。然而下文又出現(xiàn)“尺候何如”一段，岐伯所答與上文所說出入很大，上文言北政時只說厥陰、少陰、太陰在泉；言南政時，只說厥陰、少陰、太陰司天。而回答“尺候何如”時，不論南政、北政均言三陰司天與在泉，與上文不成體系，因此這一段很可能為后世醫(yī)家未解寸口之意，仿照上文之說增補，或為后世醫(yī)家之注文混入原文之中，這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也不乏例子，如俞樾《讀書余錄·內(nèi)經(jīng)素問》?！端貑枴ど鷼馔ㄌ煺摗菲捌錃饩胖?、九竅、五臟、十二節(jié)皆通乎天氣”一句時說：“王注曰：‘外布九州而內(nèi)應(yīng)九竅，故云九州、九竅也?！兄敯矗壕鸥[與九州初不相應(yīng)，如王氏說將耳、目、口、鼻各應(yīng)一州，能晰言之乎？今按‘九竅’二字實為衍文，‘九州’即‘九竅’也?！稜栄拧め尗F》篇：‘白州?！⒃唬骸荩[?！侗鄙浇?jīng)》：‘倫山有獸如麋，其川在尾上。’郭注曰：‘川，竅也?！ā础荨种`，是古謂‘竅’為‘州’。此云‘九州’，不必更言‘九竅’?！鸥[’二字，疑即古注之誤入正文者。味王注云云，似舊有‘九州，九竅也’之說，而王氏申說之如此，此即可推其致誤之由矣?！读?jié)藏象論》與此同誤?！盵9]再如于鬯《香草續(xù)校書·內(nèi)經(jīng)素問》?！端貑枴ば魑鍤狻菲拔笧闅饽妗閲?、為恐，大腸小腸為泄，下焦溢為水，膀胱不利為癃、不約為遺溺，膽為怒”時說：“此三十三字非《素問》原文，疑是古《素問》家注語而雜入正文者。古書多注語，特古人或不必稱注耳。上文云：‘五氣所病：心為噫，肺為咳，肝為語，脾為吞，腎為欠、為嚏?！氏挛慕Y(jié)之云：‘是為五病。’注家于心、肺、肝、脾、腎之外，又廣及胃、大腸、小腸、下焦、膀胱、膽，以補正文之所不及，古注恒有此例。今雜入正文，則下文‘是為五病’句不可通矣。且此篇通篇止言五臟，不及六腑，則此文之非《素問》原文，固灼然易見。”其后又列舉了《素問》注文誤入原文的例子[10]。從王冰的注解來看，在王冰之前即已誤入《素問·至真要大論篇》原文中。[11]綜上，宜將“尺候何如”一段刪去，僅保留“故曰：知其要者，一言而終，不知其要，流散無窮。此之謂也”一句。以便準確的理解南政、北政的正確含義。

2 南政、北政新解

將“尺候何如”一段刪去后，不難發(fā)現(xiàn)在論及南政時，岐伯所答均為三陰在泉，即厥陰、少陰、太陰在泉，三陰在泉則三陽司天，即少陽、陽明、太陽司天。論及北政時，岐伯所答均為三陰司天，即厥陰、少陰、太陰司天，三陰司天則三陽在泉，即少陽、陽明、太陽在泉。

《素問·五運行大論》言：“左右者，諸上見厥陰，左少陰右太陽；見少陰，左太陰右厥陰；見太陰，左少陽右少陰；見少陽，左陽明右太陰；見陽明，左太陽右少陽；見太陽，左厥陰右陽明。所謂面北而命其位，言其見也……厥陰在上則少陽在下，左陽明右太陰；少陰在上則陽明在下，左太陽右少陽；太陰在上則太陽在下，左厥陰右陽明；少陽在上則厥陰在下，左少陰右太陽；陽明在上則少陰在下，左太陰右厥陰；太陽在上則太陰在下，左少陽右少陰。所謂面南而命其位，言其見也?！盵6]即在司天的時候要面北來觀察、命名左右間氣；在泉的時候要面南來觀察、命名左右間氣。

中國古人對陰陽的認識并不是陰陽平等，而是“陽主陰從”，《易經(jīng)》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薄爸猎绽ぴ?，萬物資生，乃順承天?！盵12]《道德經(jīng)》曰：“人法地，地法天?！盵13]《春秋繁露》曰：“陽始出物亦始出，陽始入物亦始入，陽方盛物亦方盛，陽初衰物亦初衰。物隨陽而出入，數(shù)隨陽而終始?！盵14]《素問·太陰陽明論篇》曰：“陽者，天氣也，主外；陰者，地氣也，主內(nèi)。故陽道實，陰道虛?！盵6]《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篇》云：“陽生陰長，陽殺陰藏?！盵6]《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陰者，藏精而起亟也；陽者，衛(wèi)外而為固也?！盵6]張介賓曰：“天之大寶，只此一丸紅日；人之大寶，只此一息真陽?！盵15]鄭欽安言：“陽統(tǒng)乎陰，陽者陰之主也，陽氣流通，陰氣無滯?！盵16]這些都體現(xiàn)了“陽主陰從”的思想。

南政、北政同樣受“陽主陰從”思想的影響，故以三陽所在位置的面南、面北來言其見，即少陽、陽明、太陽司天時，面北言其見，所以三陽司天時為北政，少陽、陽明、太陽在泉時，面南言其見，所以三陽在泉時為南政。

3 南政、北政與脈診

對于南政、北政的解釋，歷代多以脈診來做解釋，如張介賓[17]、吳昆[18]、高士宗[19]、黃元御[20]等，《素問·至真要大論》云：“厥陰之至其脈弦，少陰之至其脈鉤，太陰之至其脈沉，少陽之至大而浮，陽明之至短而澀，太陽之至大而長?！盵6]這里指六氣變化可以從脈象候得。但在《素問·五運行大論》中卻言：“天地之變，無以脈診?！盵6]《素問·至真要大論篇》亦言：“春不沉，夏不弦，冬不澀，秋不數(shù)，是謂四塞。沉甚曰病，弦甚曰病，澀甚曰病，數(shù)甚曰病，參見曰病，復(fù)見曰病，未去而去曰病，去而不去曰病，反者死。故曰：氣之相守司也，如權(quán)衡之不得相失也。夫陰陽之氣，清靜則生化治，動則苛疾起，此之謂也?！盵6]若六氣客氣的變化見于脈診，則會出現(xiàn)“春不沉，夏不弦，冬不澀，秋不數(shù)”“參見”“復(fù)見”等情況，而發(fā)生疾病，但實際客氣的變化不一定引發(fā)疾病。因此這里所指的六氣當(dāng)指主氣，即《素問·氣交變大論》篇所謂“應(yīng)常不應(yīng)卒”[6]，即脈的變化與主氣相應(yīng)。南政、北政指客氣而言，因此不見于脈診。

“反其診則見”中的“診”，《說文解字》曰：“視也。”[21]即所見的情況，可指根據(jù)年支推演六氣客氣運行情況，“反其診”則指與推演情況不同。南政、北政或指六氣客氣運行中出現(xiàn)某一步或某幾步實際與根據(jù)年支所推演出的客氣不相應(yīng)的情況，即《素問·至真要大論》所說：“時有常位，而氣無必也”[6]。根據(jù)年支可以對六氣變化做出推演，但在實際情況中可能會出現(xiàn)客氣六步中某一步或某幾步與推演結(jié)果不同。

這里以寸口為喻，指代三陰所在的幾步。北政之歲時，少陰在泉，可能出現(xiàn)在泉及其左右間的不應(yīng)；厥陰在泉時，出現(xiàn)在泉右間的不應(yīng)；太陰在泉，出現(xiàn)在泉左間的不應(yīng)。南政之歲時，少陰司天，出現(xiàn)司天及其左右間的不應(yīng)；厥陰司天，出現(xiàn)司天右間的不應(yīng)；太陰司天，出現(xiàn)司天左間的不應(yīng)。

4 結(jié)論

《黃帝內(nèi)經(jīng)》在流傳過程中，文本錯誤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導(dǎo)致了后世醫(yī)家對原文含義理解的偏差，南政、北政即是這樣的例子。因此根據(jù)上下文論述，結(jié)合訓(xùn)詁學(xué)方法，判定“尺候如何”一段為后人增補，宜刪去，如此則可以正確把握南政、北政的正確含義。南政、北政也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陽主陰從”的思想，即以三陽為主來劃分南政、北政，當(dāng)三陽司天時，面北言其見，故為北政；三陽在泉時，面南言其見，故為南政。南政、北政不指脈象，而是指六氣客氣運行中出現(xiàn)某一步或某幾步實際與根據(jù)年支所推演的客氣不相應(yīng)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