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運威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0)
文學現(xiàn)代性一直是學界討論的熱點。學者不懈追問的根本目的,是想確立古今文學的界限,彰顯現(xiàn)代文學的獨特性標志。這對文學史的梳理與建構,是十分有意義的。基于這一前提,晚清民國古典文學領域也涌現(xiàn)出諸多“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轉(zhuǎn)型”等同類話題的相關成果。單以詞學而言,就有朱惠國、曹辛華、陳水云等眾多學者參與討論。然據(jù)筆者梳理,其對詞學現(xiàn)代性的研究,大都集中于詞話批評、詞學思想、文獻史料、研究方法等方面,一定程度輕視了詞作本體研究的同步推進,目前僅見馬大勇《晚清民國詞史稿》、李劍亮《民國詞的多元解讀》兩部專著以及數(shù)篇論文;而民國詞之現(xiàn)代性問題,恰恰是廓清其與宋、元、明、清詞界限,彰顯其獨立特征的重要議題。
馬大勇先生指出,朱祖謀(1857~1931)的去世,標志著“古典詞時代的終結”[1](P271)。有關“古典詞”的論點,很容易引起人們追問“現(xiàn)代詞時代”開始于何時。若粗率地將其定為1931年,則不免有失學理性,畢竟文學的發(fā)展不可能聚焦到某個人的單線條推進上。我們也可以從詞史角度申論民國詞是對風云復雜的民國史的反映,繼而將其框定為1912至1949年;然而這種時間角度的劃分,根本無法彰顯民國詞的主要特征,當然也無法解決民國詞現(xiàn)代性的問題。于是,學者在“民國”概念基礎上開展更詳細的切割,如曹辛華的三段論(1912~1923,1924~1937,1938~1949)、朱惠國的三期法(1912~1927,1928~1936,1937~1949)(1)曹辛華《民國詞史綜論》提出民國詞三段論,分別是1912~1923,1924~1937,1938~1949,參見《民國詞史綜論》,《2006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朱惠國在《民國詞研究的現(xiàn)狀及其思考》中也提出三期法,但時間劃分稍有不同,分別是1912~1927,1928~1936,1937~1949,參見《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6期。。這種階段性發(fā)展差異的概括,確實有利于疏理民國詞史的發(fā)展脈絡,但以某某時間為轉(zhuǎn)折標志的探討,并不是解決民國詞現(xiàn)代性問題的有效突破口。我們也可以順著“詩界革命”的思路,去晚清民國詞中尋覓新事物、新思想對詞壇的沖擊,乃至探索南社詞中“革命”和“民族主義”的具體表現(xiàn),以及抗戰(zhàn)詞中宣揚民族精神、承擔歷史使命的重大敘事等等,但這似乎都難以歸納出其創(chuàng)作層面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共性特點。
因此,我們不妨轉(zhuǎn)換視角,拋棄時間切割的歷史思維,也撇開文學思想內(nèi)容、藝術特色等宏觀概括套路,從文本中表現(xiàn)出的作者立場和素材使用等微觀角度入手,分析民國詞對古典詩詞的傳承與開拓。比如前者可從遺民和新民的身份定位切入,將詞人作品中對民國是否認同作為主要的衡量標尺,以之確立民國詞新舊轉(zhuǎn)型的標志;后者則可以庾信典故的運用為切入點,分析不同時代、不同區(qū)域詞作運用這一典故時的內(nèi)涵差異,以進一步彰顯民國詞之獨立性和創(chuàng)新性。通過這種詞文本的具體分析,民國詞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或許會明朗得多。為了更深入地走進文本以及更精確地把握文獻,本文以民國詞壇重要組成部分的抗戰(zhàn)詞壇(1931~1945)為主要研究對象,對其展開全面考察,以反觀民國詞之現(xiàn)代性特征。
文學界對悼亡詞有約定俗成的理解,即其對象只能是妻妾。[2](P1)本文將悼念恩師長輩、同儕好友、弟子后生等妻妾以外的作品統(tǒng)稱為悼挽詞。本文之所以選擇悼挽詞為研究中心,是因為宋代及明末清初,還未大量出現(xiàn)用詞來悼挽友人的現(xiàn)象,人們通常用文章或詩歌等來書寫此類嚴肅話題。這意味著盡管詞體意識不斷加強,但仍沒有拓展至此范疇。經(jīng)過清詞的全面深化,至晚清民國時期,詞體觀念進一步改變,詩歌幾乎所能表現(xiàn)的題材、范圍,詞都可以涉獵。悼挽詞的頻繁出現(xiàn)就是重要標志。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一特殊題材,可清晰審視民國詞人政治身份的基本立場。民國時期有幾個重要的群體性悼挽事件,如陳三立、朱祖謀、吳梅、張自忠事件等。民國詞學領域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朱祖謀。民國詞壇盟主彊村仙逝,意味著古典詞時代的終結。當此之時,不同身份作者的悼挽之詞中,存在著許多值得挖掘的情感寄托與期待。以此事件為切入口,可以更深入地窺探民國詞傳承與新變情況,亦能透視民國詞的現(xiàn)代性特征。
朱祖謀(1857~1931),原名孝臧,字藿生,一字古微,又作古薇,號漚尹、彊村,浙江湖州人,著《彊村詞》等。其晚年活躍于蘇滬一帶,被公推為詞壇盟主。彊村去世消息甫出,震動文壇,眾多大家為之填詞悼念。就文本分析,其大體有兩種追悼模式。
其一,回顧與主人交往經(jīng)歷,抒發(fā)友誼之情。如陳洵《木蘭花慢·歲暮聞彊村翁即世,賦此寄哀》:
水樓閑事了,忍回睇,問斜陽。但煙柳危闌,山蕪故徑,閱盡繁霜。滄江,悄然臥晚,聽中興琶笛換伊涼。一瞑隨塵萬古,白云今是何鄉(xiāng)! 相望,天海共蒼蒼,弦斂賞音亡。剩歲寒心素,方憐同抱,遽泣孤芳。難忘,語秋雁旅,泊哀箏危柱暫成行。淚盡江湖斷眼,馬塍花為誰香?[3](P376~377)
陳洵原本在嶺南并無聲名,生活十分貧困,因好友李雪芳北上出演機會,得其介紹與朱祖謀相識。朱氏評其《海綃詞》“神骨俱靜,此真能火傳夢窗者”[4](P42),并將其刻入《滄海遺音集》,且薦其為中山大學教席。此舉瞬間改變了陳洵的人生軌跡,因而其視彊村為“平生第一知己”。上文中“弦斂賞音亡”“馬塍花為誰香”皆由此發(fā),“淚盡江湖斷眼”之悲痛極有感染力,堪為彊村悼挽詞壓卷之作。
其二,概括其平生功績,給出準確歷史定位。彊村為“晚清四大家”之一。王鵬運去世后,其更超越鄭文焯、況周頤,而躍為詞壇盟主。其《彊村語業(yè)》素有六百年來最得夢窗精髓的超高評價。諸如“冠絕一代”[5](P1959)、“詞流之大殿”[5](P1963)、“清季詞學之大成”[5](P1967、1970)等美譽,其都是承受得起的。對此,相關挽詞中也有不少類似評判,如吳梅《水龍吟·古微丈挽詞》云:“還是悲歌無地,結漚盟、滄江鼎沸。東華待漏,中興作頌,紛紛槐蟻。忍淚看天,十年棲息,天還沉醉。算平生孤憤,秋詞半篋,付人間世?!盵6]林鹍翔《透碧霄》云:“剩飄零、吟社觥籌。便枉拋心力,詞人一席,占斷千秋?!眲⒄赜纭耳p鴣天》:“病榻懨懨忍乍分,詞林壇席幾曾溫。蠶繅到死絲將盡,猶綣金門待漏恩?!薄霸~人一席,占斷千秋”已經(jīng)夠驚艷的了,然比之創(chuàng)作成就更高的評價則是人格定位。人們常將其與杜甫、屈原并論,突出其心系國家之忱,而終不被重用之怨,如張爾田《玉漏遲》云:“白頭飽閱興亡,又淺到紅桑,海塵揚了。萬里吞聲,凄絕杜陵愁抱。”蔡嵩云《征招》云:“秋意,黍離深,詞心遠、惻惻杜陵聲調(diào)。短棘早彌天,甚遼東名帽?!碧乒玷霸疲骸鞍最^憔悴靈均,誰憐枉作詞人。從此吳山越水,料應都帶愁痕。”夏敬觀《征招》云:“帝所奏鈞天,喚頹魂不起。為君圖玉笥,問誰識女羅山鬼?!焙喲灾瑥櫞逯唢L亮節(jié)是受到詞壇一致肯定的。
以上兩點是彊村悼挽詞的基本共性,也是民國詞對歷史的傳承和題材范圍的再拓展;而筆者更感興趣的則是各作品之間所流露出的個性。
順著上文人格定位的思路繼續(xù)深究,問題就會迎面而來,杜甫和屈原“黍離愁抱”的對象是李唐和楚國,而彊村悼挽詞中頻頻出現(xiàn)的“銅仙淚”“漢家陵闋”寄寓的山河破碎到底是哪個國?是已經(jīng)覆滅的清廷,還是彼時九·一八事變后,日軍蠶食下的“民國”?對比洪汝闿《木蘭花慢·挽漚尹社長》和夏承燾《征招·聞彊村先生十二月三十日上海訃,用草窗吊紫霞翁韻》兩詞,問題就會更加突出:
錦鯨仙不返,過茹霅,水云愁。正故國鵑啼,荒皋鶴怨,遺恨藏舟。繁憂暗凋鬢影,撫危闌身世寄商謳。一卷柴桑甲子,漢家殘臘曾留。 神州。誰分陸沈休,往事淚難收。向野史亭邊,月泉社里,幾度盟鷗。山邱早拚共盡,有斜陽何處更登樓。剩得霜花句在,年年海上悲秋。
乍驚遼鶴堯年語,騎鯨又傳仙杳。楚些漫相招,正昏昏八表。半生垂釣手,應不戀、棘駝殘照。一瞑同忘,九州幽憤,五湖高操。 愁眺海東云,幽坊宅、花時夢游長繞。佛火數(shù)揚塵,念看桑垂老。鄮山青未了。更誰續(xù)、四明孤調(diào)?聽鵑恨、怕有來生,奈暮年哀抱。[7](P16)
前首“故國鵑啼”“遺恨藏舟”已明確暗示指清廷,“一卷柴桑甲子,漢家殘臘曾留”更是很容易讓人“聯(lián)系到‘眷戀前朝’這一命題”(2)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九云:“自前清革命,而舊日之官僚伏處不出者,頓添許多詩料?!螂x麥秀’‘荊棘銅駝’‘義熙甲子’之類,搖筆即來,滿紙皆是?!?見張寅彭《民國詩話叢編》第1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138頁)林立認為:“這些‘封閉性’極強的典故,除了聯(lián)系到‘眷戀前朝’這一命題之外,就引發(fā)不出其他的含意?!?見林立《滄海遺音:民國時期清遺民詞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52~353頁);而后者“正昏昏八表”則指當下日軍侵華的神州陸沉,“應不戀,棘駝殘照”則指并不對清廷有太多留戀。一邊是眷戀,一邊是不戀,何以出現(xiàn)如此巨大反差?竊以為主要是創(chuàng)作者社會身份層面的遺民與新民之別,而解決此問題的過程,正是證明民國詞獨特個性的過程,因此,有必要具體辨析一下悼挽詞人對民國的政治認同。
根據(jù)生卒年來看,作挽詞的26位詞人大體可分為兩大群體:一是與朱祖謀年齒較為接近的出生于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群體,如潘飛聲、汪兆鏞、陳曾壽、廖恩燾、楊鐵夫、洪如闿等,他們大都曾在清廷做官,或受儒家思想影響較深,入民國后以遺老自居;二是19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生者,多是彊村弟子晚輩,如邵瑞彭、陳匪石、龍榆生、壽鉨、蔡嵩云等,他們多成長于清末民初之際,對民國認同感較強。當然其中也有交叉現(xiàn)象,如生活于清朝較長時間的廖恩燾(1864~1954)、夏敬觀(1875~1953)等,入民國后政治表現(xiàn)活躍,積極出仕;而歷代受清廷垂青,有很深家族印記的郭則沄(1881~1947),年歲雖不大,卻極力塑造遺民身份。正因為有錯位交叉,他們詞中敘述的異同更有典型性。遺民郭則沄《水龍吟·挽彊村詞丈》更關注彊村在清廷時期的突出“功績”,如“故國兵前,浮名夢后,料無回顧”[8](P2),而新民夏敬觀則聚焦于九·一八事變下的民國安危:“眼底破家山,空憑吊、凄涼故人身世?!绷味鳡c《三部樂》也認為彊村能夠適應清民時代的更迭:“憑閱盡、楸枰?guī)拙?。蘭佩自結,千秋下、人被芬馥?!睂⑦z民與新民落腳點的差別放大到以上詞人,則會更加清晰。先看遺民群體詞作:
林鹍翔:“陸沈憂,廿年封淚與神州??诡佊惺瑁靥鞜o計,往事悠悠。文章羈旅,功名故國,身世浮漚?!?/p>
潘飛聲:“河山猶剩銅仙淚,漢家陵闕愁無地。琴調(diào)水云寒,花前那忍彈。兩朝傳諫草,海角飄零老。我意比黃蘇,詩中人境廬?!?/p>
周慶云:“涯一暝登樓眼,凄涼望京遺緒。故國幾繁霜,忍聲移宮羽。拜鵑心最苦,更幽咽笛邊低訴,玉局添愁。金尊斟淚,恨留臣甫?!?/p>
楊鐵夫:“老臣心詞人一席。問百年垂死中興,病榻幾番尋覓?!?/p>
林葆恒:“江湖卅載,此去晞發(fā)陽阿,蒼茫望眼中興杳??嗾Z念真泠,尚拳拳忠孝?!?/p>
遺民群體悼挽時調(diào)動的素材,大都是朱祖謀為官禮部侍郎時對義和團事件的“抗顏直疏”。據(jù)李岳瑞《紀歸安朱侍郎直言事》:“庚子拳匪之變,舉國若狂,盈廷緘默,偶發(fā)讜言,輒觸奇禍。其官居侍從,身無責言,而折角批鱗,終始不撓……首抗疏力爭拳匪妖妄,不可倚以集事?!盵9](P157)需知彼時慈禧等已有借義和團剿滅外國入侵的雙重算盤,朱祖謀此舉難免有招致殺生之禍的巨大危險。遺民群體將此“抗顏直疏”作為彊村平生功業(yè)最稱道事,反復提及,試圖在追憶往事中撫慰他們自身“拳拳忠孝”的“老臣心”。
相同時空下的新民群體詞則完全不同,其詞更突出朱祖謀對整個中華民族的憂慮,尤其是1931年受到外族入侵導致的“狼煙匝地”,民不聊生,如:
邵瑞彭:“嚴城鼓角夜三更,孤月此心明。話別殿春雷,空林夏雪,一例吞聲?!?/p>
吳梅:“暮年蕭瑟江關,舉頭惟見河山異。抗聲殿角,回槎嶺表,亂云如戲?!?/p>
蔡嵩云:“旅魂返,忍睇江山,剩晚鴉頹照。”
向迪琮《鷓鴣天》小序:“辛未殘臘薄游海上,適值倭警,哭彊村翁不得,旅社凄黯,追和絕命詞原韻?!?/p>
朱祖謀于11月去世,此時距離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已有數(shù)月,國內(nèi)人民抗日情緒逐漸高漲,新民群體對此心聲有清晰的反映,諸如“嚴城鼓角”“抗聲殿角”“適值倭警”“忍睇江山”等等,完全拋開清廷故國,而著眼當下山河的現(xiàn)實危機。彊村仙逝成為他們歌頌英雄無畏之情,抒發(fā)愛國熱情,宣揚積極抗戰(zhàn)的新窗口。
綜合以上分析,民國時期的悼挽詞一定程度繼承了宋詞的基本范式,其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回顧與主人的友誼之情;一是概括主人功績,給出準確歷史定位。但在此范式基礎上,因創(chuàng)作者身份的差異,相同的彊村悼挽題材卻表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情感寄托。帶有遺民性質(zhì)的群體更愿意歌頌朱祖謀為官禮部侍郎時“抗顏直疏”的佳話,以此彰顯自身對故國的眷戀和忠貞,因而彊村去世的個人事件演變?yōu)檫z民集體憑吊故國的公共事件。具有新民身份的群體更關注當下民國政治的動蕩及未來的發(fā)展,他們急切地抒發(fā)內(nèi)心的憂慮,希望以此引起世人對緊迫局勢的關注。
同是悼挽彊村,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反差,不僅僅是因為憑吊者的身份差異,也是由于朱祖謀本身形象的復雜性。他一方面以遺老自居,常在詞中表達故國憂思;另一方面又以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擁抱民國,并以勇于擔當、獎掖后勁的盟主身份執(zhí)掌詩詞界,成為眾多新銳眼中的恩師和榜樣。這造成了以上悼挽詞中的反差現(xiàn)象。竊以為,出現(xiàn)反差更本質(zhì)的原因,是人們低估了朱祖謀的真正價值。其顯著表現(xiàn)就是詞壇諸友并未透徹理解朱祖謀的心理訴求。請先看龍榆生悼挽詞《鶯啼序》下片:
巢漚未穩(wěn),旅魄旋驚,夜臺尚碎語。咽淚叩天閽無計,道阻荒藟,日宴塵狂,懶移宮羽。狼煙匝地,胡沙遺恨,他年華表歸來鶴。望青山,可有埋憂處。傷心點筆,元廬早辦收身。怨入歷亂簫譜。 流風頓歇,掩抑哀弦,蕩舊愁萬縷。漫暗省傳衣心事,敢負平生,蠹墨盈箋,瓣香殘炷,疏狂待理,深恩何限。心期應許千劫在,怕共工危觸擎天柱。萋萋芳草,江南戍角,吹寒下泉慣否。
龍榆生將問題引到了更深的層次,即朱祖謀“心期應許千劫在”中的“心期”到底是什么?龍氏《彊村晚歲詞稿題跋》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先生病日篤,一日強起,邀予往石路口知味觀杭州餐館小酌,語及東北事,相對欷歔者久之。復低聲太息云:‘吾今以速死為幸。萬一遜帝召見,峻拒為難。應命則不但使吾民族淪胥,即故君亦將死無葬身之地?!檬撬炫P床不能復興。一日,予走謁先生于牯嶺路寓樓,既出所作《鷓鴣天·絕筆詞》見示,復就枕邊取平生所用校詞雙硯授予,因曰:‘吾未竟之業(yè),子其為我了之?!盵10](P569)由此判斷,其心期有二,一是校詞“未竟之業(yè)”,一是東北偽滿洲國遜帝召見之事。而后者“以速死為幸”的肺腑之言,是前者無法比擬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朱祖謀的去世,是病逝之偶然,也是“峻拒為難”下的必然。遜帝溥儀后來確實下詔召集前賢。與鄭孝胥等名士在飽受垢議中還是投奔偽滿相比,彊村的遠慮是有先見之明的。其掙扎的心態(tài)反映的是整個遺民群體的共同困境,而其“未竟之業(yè)”又委婉地道出新民群體的家國之嘆。
綜上所述,由相同題材之彊村悼挽詞中的不同情感寄托,引出的遺民詞與新民詞的敘述差異,所折射出的文化現(xiàn)象是值得反思的。悼挽詞的大量出現(xiàn),固然與戰(zhàn)爭等外部大環(huán)境有關,但其也是詞體功能加強的表征,尤其是群體身份的異同,都可以借悼挽所寄托情愫的差異來體現(xiàn)。這更進一步突出了民國時期詞體傳承基礎上的新特征。更重要的是,彊村悼挽詞不甘于僅僅以悲痛指數(shù)或情真意切作為該題材的衡量標準,而是橫向擴展到整體詞壇兩大群體之間的心態(tài)層面,從而得以彰顯出民國詞現(xiàn)代性的特殊品質(zhì)。當然,其也為解決古典詞與現(xiàn)代詞過渡問題提出了值得參考的思路,即可從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定位與政治認同來考量。
與從題材角度相比,更能凸顯區(qū)域性詞人書寫差異的是相同意象的不同內(nèi)涵。意象并不局限于景物,有些人物也可以成為意象,庾信就是典型代表;所不同的是,人物類意象的生成有著漫長的經(jīng)典化過程。
唐宋詩詞中使用庾信典故一般有兩大意蘊。一是寄托人生愁苦。如杜甫《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表f莊《潤州顯濟閣曉望》:“地壯孫權氣,云凝庾信愁。”周邦彥《宴清都》:“賓鴻謾說傳書,算過盡、千儔萬侶。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極須賦?!秉S庭堅《減字木蘭花》:“拂我眉頭。無處重尋庾信愁?!扁仔胖钤?,源于其于承圣三年(554年)出使西魏后被強行滯留,不得回鄉(xiāng)。唐宋文人常借庾信之哀苦澆自己心頭之塊壘,古今鏈接的焦點在人生坎坷。二是單獨抽繹出鄉(xiāng)關之思的情感指向。這里也有兩層意思。一方面是普遍的鄉(xiāng)關之思,如趙文《鶯啼序》:“腸斷江南,庾信最苦,有何人共賦。天又遠,云海茫茫,鱗鴻似夢無據(jù)。”另一方面則如吳先寧指出,其并非單純懷念家國,而是對蕭梁政權下貴族文化的懷念。引起唐宋文人共鳴的,正是個中希望獲得朝廷肯定,并再次重用的隱微情感,如劉禹錫《荊門道懷古》:“徒使詞臣庾開府,咸陽終日苦思歸?!?/p>
明清易代之際,詩詞中庾信典故的內(nèi)涵有所增加。先看姜埰《廣陵遇嘉禾友感賦》:“連歲喪亡哀白馬,幾年離別慘朱顏。婁東學士三詞伯,身世傷心庾子山?!眾鋿|三詞伯即曹溶、吳偉業(yè)、龔鼎孳。曹溶是明崇禎年間進士,仕清后官至戶部右侍郎、廣東布政使。龔鼎孳仕清后官至禮部尚書。吳偉業(yè)仕清后為大清國子監(jiān)祭酒。姜埰詩歌中將三人和庾信相比較的節(jié)點在于他們都有一共同身份——貳臣。有些明清評論家對庾信行為十分鄙夷,如全祖望《哀江南賦后》云:“庾信之無恥也,失身宇文,而猶指鶉首賜秦為‘天醉’?!盵11](P1412)可以推測,與庾信同時代的其他文人也會有相似的看法。所以,庾信在《擬詠懷》中多次述說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燕客思遼水,秦人望隴頭。倡家遭強聘,質(zhì)子值仍留?!鼻宄踬E臣群體當然也飽受道德指責,所以他們詩歌中經(jīng)常使用庾信典故,但其用意并非指人生際遇和鄉(xiāng)關之思,而是庾信所謂的“倡家強聘”。其本質(zhì)是為自己洗脫仕清后的道德污點。如龔鼎孳《贈歌者王郞南歸和牧齋宗伯韻》其十二云:“煙月江南庾信哀,多情沈炯哭荒臺。流鶯正繞長楸道,不放春風玉勒回?!庇制洹懂斎胧鹑绽羧艘杂瓴恢烈驈透吲P漫成自嘲》其八云:“龍門秋漲勇,洱海戰(zhàn)旗開。惆悵淸光遠,能寬庾信哀?!苯Y合詩題及兩首詩歌的尾句,我們能夠清晰感知作者寄托“倡家強聘”的焦慮。類似表達,在其他貳臣詩中還有很多。
至此,詩詞中的“庾郎”“蘭成”“庾子山”“庾開府”等系列典故的內(nèi)涵已經(jīng)變得十分復雜。其既可以作為鄉(xiāng)關之思,繼而引申出人生愁苦的間接表達;也可以作為懷才不遇,希望東山再起的政治理想的傳達;還有身為貳臣,為洗脫污點的隱微修辭。這些情感內(nèi)容,不僅囊括了庾信自身坎坷遭遇的歷史形象,也涵蓋了其所塑造出來的文學形象。所以,清初時期詩歌中的庾信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學意象。其實,庾信意象與歷史人物之間本就是一個集合體,只是后世文人將其古今聯(lián)通之時,作了有利于自身情感表達的單向拓展,而今典引申的意義,恰是文學傳承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之處。
晚清民國時期,戰(zhàn)亂頻發(fā),庾信意象又在詩詞中頻繁出現(xiàn),但作者所寄托的情感已經(jīng)大為不同。以抗戰(zhàn)詞為例,其中出現(xiàn)了借庾信意象表達戰(zhàn)亂悲痛和富國強兵的新內(nèi)涵。如沈祖棻《浣溪沙》:
今日江南自可哀,不妨庾信費清才。吟邊萬感損風懷。 應有笙歌新第宅,可憐煙雨舊樓臺。謝堂雙燕莫歸來。
此處庾信哀傷意象出現(xiàn)反轉(zhuǎn),下片更是借“謝堂雙燕”而道傷時感事之語。再如詹安泰《玲瓏四犯》:“玉殿嘯狐,宮花圍屐,江南哀賦無地。亂山騰野火,故國浮新壘。相看月明淚洗。惜分飛、寸心千里。泛海迷槎,叩閽無路,孤劍向誰是?!敝焓a龍《金菊對芙蓉》:“幾度劫,老人天。是憂讒意緒,總怕纏綿。況夢傷幽邈,約誤嬋娟。屈騷庾賦蕭條甚,更為誰、料理詞箋。無多豪淚,縱橫揮入,恩怨間間?!边@都是跳出庾信形象束縛,而自成一體的佳作。其中繆鉞《念奴嬌·寄友人滬上,時余自保定違難開封,而滬戰(zhàn)方起也》更接近史的意義:
羯胡無賴,又群飛海水,欲傾天柱。十六燕云甌脫地,贏得傷心無數(shù)。杜甫麻鞋,管寧皂帽,蕭瑟蘭成賦。涼飆驚起,晚花開落誰主。 聞道佳麗東南,玄黃龍血,一擲成孤注。地變天荒心未折,薪膽終身相付。玉貌圍城,哀時詞客,健筆蛟龍怒。江干烽火,幾回相望云樹。
庾信“蘭成賦”與“杜甫麻鞋”“管寧皂帽”相提并論,已清晰表明作者所取故國之悲的寓意。下片轉(zhuǎn)向?qū)τ讶藞詻Q抗戰(zhàn)的贊賞?!暗刈兲旎男奈凑?,薪膽終身相付”是頗有豪俠氣質(zhì),而不失粗率的英雄之詞。盧前《減字木蘭花·渡江赴無為,南望,不勝庾信之悲》則直白道出“都忘小我,到處為家無不可……切齒深深,益固同仇敵愾心”的統(tǒng)一抗戰(zhàn)之情。至此,國統(tǒng)區(qū)詞人詞作之庾信意象已由鄉(xiāng)關之思上升到故國之悲,乃至堅定抗戰(zhàn)必勝的層面,史的比重越來越大,開始跳躍出庾信本身形象局限,邁向取歷史素材而自創(chuàng)新境的道路。
淪陷區(qū)詞人則較為復雜,并非所有人都有“倡家強聘”之嘆。盡管身陷“囹圄”,但詞人們對投奔偽政府的行徑是極力諷刺批判的,因而作品中常有勉勵自身保持氣節(jié)的決心。如黃孝紓《浪淘沙·白門秋感》:
萬葉戰(zhàn)荻聲,雁起遙汀。秋來競作不平鳴。老去江關蕭瑟感,愁損蘭成。 潮打石頭城。夢斷春燈。更無人解泣新亭。一片秦淮嗚咽水。依舊無情。
執(zhí)教偽政府大學的黃孝紓并沒有屈服于“和平文學”運動,反而大言“不平則鳴”,描寫金陵城“江關蕭瑟”的真實情景。在槍炮生死面前,“無人解泣新亭”之下,黃孝紓的微弱呻吟顯得十分珍貴。再如張伯駒《木蘭花慢·題枝巢翁清宮詞》,將夏仁虎比作庾信,借《清宮詞》而大談時事:
郁巫閭莽莽。鐘王氣,定幽燕。看萬國衣冠,六宮粉黛。歌舞朝天。無端。禍興燕啄。竟河山大好誤垂簾。鼙鼓驚殘綺夢。胭脂染作烽煙。 長安剩粉拾釵鈿。遺事說開元。似杜陵幽抑。穎川旖旎,花蕊纏綿。誰憐。北來庾信。有飄零前代舊言官。不見白頭宮女,落花又遇龜年。
張伯駒的高貴是藏在骨子里的,他不會在詩詞中咒罵賊人,即便是諷刺挖苦,也要顯得有文藝范,詞中“河山大好誤垂簾”“胭脂染作烽煙”都不是過去時,而是現(xiàn)在進行時;而“飄零前代舊言官”者,則是夏仁虎、張伯駒、郭則沄、俞陛云、張爾田等一批北平詞人的共同寫照。
淪陷區(qū)詞人并不局限于一己身世之感,而是著眼于整個中華民族的未來命運。如楊壽枏“青袍一例傷憔悴。似老去、庾郎身世。衰螢化碧照秋墳。是萬古、傷心地”的悲憫,蔡嵩云“庾信生平,江淹才調(diào)。騷詞半篋秋多少?!右?guī)啼斷巴山道。西河一淚灑人間,荊榛滿地衰蘭老”的沉痛,最傷心欲絕者當屬吳眉孫《永遇樂·讀孟劬翁舊京近作,亂離身世,其音絕哀,和韻倚聲,不勝依黯》:
白雁啼霜,蒼葭隔水,書到秋館。杼軸悲懷,瓊瑰熱淚,人共天涯遠。文章才老,江湖歲暮,蕭瑟庾郎禁慣。黯銷魂,登樓北望,淡日冷煙遮斷。 鶯花故國,歡場如夢,零落清商曲變。往事心頭,模糊一醉,莫放閑尊淺。連床書卷,閉門風雪,白發(fā)青燈依戀。誰聽哀弦夜弄,再三唱嘆。
詞筆未著抗戰(zhàn)一字,而字字牽涉家國,深得《哀江南賦》神髓。
綜上所述,唐宋詩詞中的庾信只是作為典故使用,至清初貳臣詩出現(xiàn)后,其典故的內(nèi)涵有所擴大,使用頻率也越來越高,逐漸生成為一種文學意象;晚清民國時期,庾信意象成為抒發(fā)國家沉淪之痛和堅定抗戰(zhàn)必勝信念的新符號。意象內(nèi)涵的傳承,是古典詩詞發(fā)展的正常賡續(xù),而結合不同時代特點,豐富并拓其內(nèi)涵,則是當代作家獨辟蹊徑,譜寫新世紀詩詞的重要途徑。
以上分別以彊村悼挽詞和庾信意象為例,分析了民國詞對古典文學的繼承與開拓。繼承痕跡的追尋,是對民國詞傳統(tǒng)特征的挖掘;而開拓創(chuàng)新層面的探究,則是逐步建立民國詞特質(zhì)的新路徑。只要我們立足作品,從文本中更多的細節(jié)之處切入,厘清傳承與新變的具體表現(xiàn),民國詞的現(xiàn)代性特征就將會更加顯著地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