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超群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日本的平安朝自公元794年開始到1192年結(jié)束,此段時間對應的是中國的唐朝中后期、五代十國、北宋以及南宋中前期,這一時期中日間交流頻繁,日本在多方面廣泛學習汲取中國文化。公元7世紀初時,中國的《詩經(jīng)》《禮記》《莊子》《尚書》《周易》等文獻典籍已經(jīng)大量傳入日本,引起了日本貴族和知識界學習漢文化的熱情,此后他們希望能夠進一步直接了解中國,為此日本圣德太子多次派遣使節(jié)朝貢隋朝[1]136。隨后日本從630年開始,在長達260多年的時間里十數(shù)次任命派出遣唐使,中日友好交流空前繁盛,日本在政治制度、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文化乃至日常生活上對中國進行學習,文學上則體現(xiàn)為漢文學的發(fā)展與興盛。
在唐代文學的影響下,日本興起了以漢詩為主的漢文學,最早的一部漢詩集《懷風藻》成書于751年,到了平安時代又出現(xiàn)了受天皇之命編纂的被稱為“敕撰三集”的《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jīng)國集》等多種多樣的漢詩集;且在那一時期的日本社會中,是否能寫出高質(zhì)量的漢詩是身份和教養(yǎng)的標志,可見唐代文學對日本文學的巨大影響[1]148。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文學的繁榮發(fā)展也是兩國文學這一時期的共同特點,一些著名女性作家和作品也為后人廣泛熟知,比如唐朝留下百余卷詩文集的武周女皇帝武則天、宋朝的“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平安時期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和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等等。
由于創(chuàng)作主體女性的性格特質(zhì)等,兩國女性文學自然會有一些共通之處。但這一時期受中國影響巨大的日本在女性文學中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狀態(tài),通過對比可發(fā)現(xiàn),平安女性文學與唐宋女性文學在很多方面都存在較大差異,可以從二者在創(chuàng)作主體、體裁形式、涉及的題材風格三個方面入手進行對比,并結(jié)合日本平安時期政治社會等特點探尋詳細原因。
自唐代開始,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就十分廣泛。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頗具文學素養(yǎng),著有詩集《垂拱集》100卷,在《全唐詩》中也有《如意娘》等數(shù)十首詩被收錄;輔佐唐太宗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的長孫皇后、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楊貴妃、女官上官婉兒、出身儒學世家的宋廷芬的五個女兒等宮廷官僚貴族也多有佳篇留世[2]191;被稱為“唐代四大女詩人”中,李冶和魚玄機都在出家為女道士的生涯中堅持創(chuàng)作,劉采春出身貧寒,而薛濤則是風塵才女的代表。到了宋代則創(chuàng)造了中國古代女性文學的進一步輝煌,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的成分更加廣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宋代有女詞人近90人,女詩人200余人;其中包括著名的宋代四大詞人:李清照、吳淑姬、朱淑真、張玉娘,四人中有的出身于官宦家庭,有的是書香門第,有的則是貧苦人家;許多青樓中的風塵女子如李師師等也頗具文學造詣,與諸多大家交往甚密[2]191。且宋代著述女性的人數(shù)和作品數(shù)量都比唐代有較大增長,廣大普通女性進一步參與到文學的創(chuàng)作活動當中[3]。由此可見,唐宋時期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范圍廣泛,涉及了社會上、中、下各個階層。
相比之下,平安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成分則略顯單一。以一些著名女性作家的姓名為例,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此名并非其實名,關于“紫”的由來有多種推測,但“式部”則確是對宮中女官們的通用稱呼;清少納言的“少納言”同樣是女官稱呼;和泉式部是和泉守道真之妻[4]7-8;菅原道標女(すがわらのたかすえのむすめ)是貴族菅原道標的女兒;藤原道綱母(ふじわらのみちつなのはは)是廷臣藤原倫寧的女兒,生子后按照其兒子的名字被稱為藤原道綱母。諸如此類,平安時代女性作家們的名字多被冠之以職位、父親或丈夫任職所在處的地名、父母丈夫家人的名等等,具有很強的隨意性[4]7。這一方面說明男尊女卑的平安時代女性地位的低下,另一方面也說明平安時代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多為宮廷貴族。
唐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范圍的廣泛,主要得益于唐宋整體的強盛和女性接受教育的普遍。在經(jīng)濟空前繁榮,科技發(fā)達,文化自由興盛的背景下,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所撰的《女論語》在中唐時代問世;漢代以后歷代關于女子禮教的著述如《女誡》《女孝經(jīng)》等都是主要針對宮廷貴族以及上層社會和士人家族的女性,但宋氏二姐妹是在鄉(xiāng)間為民時著述《女論語》,且這是一部針對民間勞動婦女的女教著作,首開教化民間下層婦女之端,顯示了女教日漸下移和平民化的趨勢;雖然其是以宣傳禮教和約束婦女為目的,“但教化觸及下層婦女正如‘禮下庶人’一樣是歷史的進步,這與唐以后士庶階層逐漸混同,文化日漸下移、平民化的狀態(tài)相一致”[5]149-150。宋代的士大夫們對女子教育也高度重視,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司馬光就主張女子應接受教育,并把女性教育與國家興亡聯(lián)系在一起[2]192。
平安朝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單一則是受到了當時日本特殊政治制度的影響。平安初期開始藤原家族的勢力越來越大,最終打破律令制開始了攝關政治,即外戚實行寡頭貴族統(tǒng)治?!皵z關”是攝政和關白的合稱,天皇幼時的輔佐政事者被稱為“攝政”;天皇年長親政后,攝政改稱“關白”,輔助天皇總攬政事;原本規(guī)定攝政須由皇族成員擔任,但藤原家族利用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造就了特殊的婚姻現(xiàn)象,讓家中女兒自小時候入宮,日后成為皇后,進而達到家族獨攬朝政的狀態(tài)[6]。之后在藤原家族內(nèi)部依然存在紛爭,因為是外氏家族,藤原氏各家都想通過把自己的女兒立為皇后的方式來維護家族地位并獨攬大權,因此貴族家庭的女兒們從小接受良好教育便成了平安時代的傳統(tǒng);攝關家的女兒們?nèi)雽m后也會召入才女陪伴其左右,封為女官對貴族家女子進行教育指導,清少納言、紫式部等都是應召入宮的女官;她們成了趨炎附勢的工具,但卻借此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備受關懷和培養(yǎng),使得長期被壓抑的才華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7]20-21。因此,日本平安時期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集中于宮廷女官和貴族。
唐宋時期文學體裁和形式眾多,但提起這一時期主流的體裁就是唐詩和宋詞,傳芳于后世的女詩人、女詞人以及她們的佳作數(shù)量龐大。前面也提到,在唐朝文化的影響下,日本曾經(jīng)流行以漢詩為主要形式的漢文學,尤其是誕生于平安前期的敕撰三集,其內(nèi)容就是以唐風七言詩為主;雖然在整個平安時代,中國的詩文總集《文選》和唐代白居易詩歌集《白氏文集》都是作為日本王朝貴族們必須接受的教育內(nèi)容,但不可否認在平安中期以后,隨著攝關政治的確立,漢詩文這種形式卻出現(xiàn)了衰退[8]37。
唐風和漢文化衰退后,具有日本特色的和歌開始流行,其中活躍著女性的身影,比如藤原通俊編纂的《后拾遺和歌集》中收錄有和泉式部和赤染衛(wèi)門等眾多女流歌人的作品;日記這一古老的形式,本是用來記錄朝廷公務或者貴族用來記錄私事,并不被認為是文學作品,但紀貫之的《土佐日記》則開創(chuàng)了用假名來記錄自身生活、帶有反省性或敘述性的日記文學形式,此后藤原道綱母的《蜻蛉日記》、和泉式部的《和泉式部日記》、紫式部的《紫式部日記》、菅原孝標女的《更級日記》等相繼誕生;在保留日記文學真實記錄自我的風格這一基礎上,加入了自由隨意發(fā)揮的元素,產(chǎn)生了隨筆文學的形式,如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受中國文學的影響,又隨著假名文字的普及和創(chuàng)作者們自由創(chuàng)作愿望的高漲,誕生了新的物語文學,初期的物語文學主要有虛構空想性的傳奇物語和以歌為中心的短篇歌物語,紫式部融合了這兩種形式的特點,又加以日記文學的元素,創(chuàng)作出了著名的《源氏物語》[8]42-53。
上述平安時代女性文學的主要體裁形式,和歌、日記、隨筆、物語,每一種的誕生和發(fā)展都離不開日本民族假名文字的出現(xiàn)。直到平安時代前期,日本仍在使用漢字;平安時代中期以后,攝關體制在政治上打破了效仿唐朝設立的律令制,日本社會方方面面受中國文化的影響也逐漸降低,從而興起了國風文化;在這種背景下,文化精英們愈發(fā)感到用漢字這種外來語言無法表達日本人獨特的情感,最終通過對漢字的省略變形創(chuàng)造出了假名文字;男性作家紀貫之假借女性口吻所寫的《土佐日記》第一次使用假名文字創(chuàng)作,為后來的女性作家們提供了借鑒[9]。當時的假名文字只有女性使用,但也正是這種自由隨意的女性文字,讓女性作家們能夠更好地記錄個人生活和人生體驗、更加細膩生動地表達喜怒哀樂和抒發(fā)內(nèi)心活動;清少納言《枕草子》里的“真實”,紫式部《源氏物語》里的“物哀”,這些經(jīng)典又獨具特色的美都離不開假名文字的運用[7]22??梢哉f,假名文字的出現(xiàn)順應了日本國風文化的潮流,也通過促進日記、隨筆、物語等女性文學形式的繁榮,而推動了國風文化的進一步發(fā)展。
唐宋時期女性作家們打破了女性文學給人的傳統(tǒng)觀念,她們不再拘泥于日常題材以及兒女情長哀思愁怨等,在戰(zhàn)爭、政治等傳統(tǒng)男性文學題材上大顯身手。比如唐代四大女詩人之一的薛濤,其《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罰赴邊上韋相公》《籌邊樓》等詩就表現(xiàn)出詩人對邊關士卒的同情、對戰(zhàn)事的關注;又如唐代中后期女詩人鮑君徽的邊塞詩《關山月》,“高高秋月明,北照遼陽城”展現(xiàn)出來的氣勢不遜于男性詩人;武則天、長孫皇后、上官婉兒也多創(chuàng)作出意氣風發(fā)的政治詩篇[10]124。才女李清照更是留下了“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磅礴名篇,諷刺朝廷的不作為,抒發(fā)著愛國豪情,類似的詩詞在宋代也并不少見。而且在日常題材和傳統(tǒng)女性題材中,女性作家們男子化的傾向也十分顯著。宋氏二姐妹在《女論語》中站在男性價值觀和男性心理的角度,對廣大女性進行禮教和規(guī)范的訓誡;薛濤的詩歌中體現(xiàn)出“無雌聲”的跨性別特征,貼近男性角度風格,在其《送友人》一詩中將男女之間的愛慕之情轉(zhuǎn)化為朋友間的友情;李冶、魚玄機等也多采用跨性別的方式創(chuàng)作[10]127。
唐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廣泛,且有男性化的特點,而日本平安朝的女性文學作品題材多集中于貴族宮廷生活以及對自己生活的敘述和感想等,具有很典型的女性文學的特點。唐代宋氏姐妹以男性角度創(chuàng)作《女論語》,誕生于935年的《土佐日記》的作者紀貫之雖然是男性,但卻假借女性口吻進行書寫。紀貫之在開頭部分寫到“男もすなる日記といふものを、女もしてみむとて、するなり”[8]46,大意為“日記或許是該由男性來書寫記錄的,但身為女子的我也想來試著寫一下”(筆者自譯);整部作品記錄的是作者結(jié)束官職任期時返回老家期間的旅行體驗。平安時期女流日記文學的開山之作《蜻蛉日記》中,作者藤原道綱母真實地記錄了自己悲歡離合的故事:滿懷期待地嫁入藤原兼家,生下孩子后卻逐漸被丈夫疏遠,自己在家族里眾多妻子中得不到關愛,悲哀和失望的情緒日漸強烈,最終與丈夫斷絕了夫妻關系[8]46;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是平安隨筆文學的代表作,作者以纖細敏銳的手法記錄了自己在宮中服侍一條天皇的皇后定子時的生活見聞,還包括關于自然和人生的隨想[8]49;紫式部的丈夫藤原宣孝在他們婚后第三年就去世了,這份不幸成為紫式部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的元素之一,作者將其對現(xiàn)實社會的細膩觀察傾注在作品中,詳細描寫了當時貴族生活的明暗表里,還包括對自己人生的批判評價和戀愛故事等等[8]61-63。更值得一提的是,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中塑造出了多愁善感、哀婉凄美的“物哀”之美,“物哀”是平安時代女性文學的潮流和精髓,后更是成為日本的傳統(tǒng)美學觀念,對日本人的文化觀和處世態(tài)度等的影響廣泛而深遠[7]17。
唐宋時期經(jīng)濟發(fā)達、思想活躍、文化繁盛,唐代開始推行的開明民族政策使得多元文化和諧共融發(fā)展,極大地開拓了女性們的視野?!凹曳ā痹谒未毡榱餍校@是伴隨著儒家禮教的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但當時的家法體系和條款都不完備,其中對女性進行約束的內(nèi)容少且寬松[5]912。開放的文化和社會傳統(tǒng)讓女性不會處于受到復雜繁重限制的狀態(tài),能夠更加自由積極地參與社會活動,豐富了社會閱歷。種種有利客觀條件使得這一時期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良好的環(huán)境讓女性更加關注社會與家國大事。女性主體意識開始覺醒,她們開始向往著逃離傳統(tǒng)封建文化冠以自己的“女性”角色,開始渴望壯闊非凡的人生,尋求建功立業(yè)、施展才華的機遇[10]131。相比之下日本這一時期的女性地位則沒有顯著的改變。平安時代實行的“訪妻制”婚姻制度本質(zhì)上就是一夫多妻制,在這樣一種制度下,女性們長期處在消極被動地等待得到丈夫關愛的狀態(tài)中,所蒙受的不幸和摧殘越來越嚴重;在攝關體制下,無數(shù)年輕女性被作為家族政治工具嫁入貴族,沉重的傳統(tǒng)社會枷鎖讓她們的視野被限制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11]。雖然進入豪門成為貴族、或進入宮廷成為女官,卻未能打破這個時代帶給女性的悲哀,只能在文學作品中抒發(fā)自身的無奈、審視反思自己的人生、記錄貴族生活的百態(tài)。
唐宋文學和平安文學在中日兩國古代文學史上都有著重要的地位,兩國才華橫溢的女子們都憑借著自己的書寫讓女性的芳影在這段重要的歷史中流傳千古。兩國基本同時期的女性文學存在諸多差異,而兩種不同的風貌也都各有值得品味和鉆研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