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匡超人的墮落及其時代悲劇意義

◎徐 瑞 時曙暉

（伊犁師范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 新疆 伊寧 835000）

《儒林外史》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長篇諷刺巨著，同時也是第一部具體描述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作者根據(jù)當(dāng)時的社會狀況以及自身遭遇，運用對比、白描等手法刻畫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諷刺了封建社會的黑暗以及科舉制度給整個社會帶來的危害，魯迅在其著作《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盵1]其中匡超人是作者著墨非常多的一個人物，作者通過詳細描述其墮落過程將八股制對文人的危害鮮明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揭露八股制是如何將人一步步地帶上歪路、殘害心智、損害品行。

一、匡超人的形象演變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刻畫人物形象時多用片段式，各個人物情節(jié)穿插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儒林圖像，但是用了連續(xù)不斷的六回內(nèi)容來詳細塑造匡超人的形象，“他是小說中惟一一個全程被描寫的由善至惡的典型”[2]，具有顯著的人物特征。作者敘述了他由以前的勤懇、淳樸少年轉(zhuǎn)變成一個極其勢利、趨炎附勢之人的過程，批判且嘲諷了八股考試制度的弊端。

（一）匡超人的淳樸孝子形象

匡超人出身于貧寒之家，恪守孝道，擁有一顆赤子之心。作者從第十五回開始描寫匡超人的形象，出場時他作為一名拆字少年，既精神又古怪，頭頂破帽，衣衫襤褸，體型瘦小，手捧一本書在讀，表現(xiàn)出了他的勤奮。此時也是他與馬二先生的初遇，因其家境貧寒且有一顆孝順之心，馬二先生資助十兩銀子與御寒衣物，幫助他前往歸途，從匡超人所說的“父親在家患病，我為人子的，不能回去侍奉，禽獸也不如，所以幾回自心里極恨，不如早尋一個死處！”[3]105可以初步看出他的赤子之心，而其孝順品性的具體體現(xiàn)是在回家后對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中?？锔干砘贾夭　⑴P病在床，匡超人悉心服侍父親，照顧父親的日常起居，為了讓父親放松心情，將自己看到的西湖景致、各樣吃食以及聽來的眾多笑話講給他聽，討他開心。小說中多次描寫匡超人幫父親出恭的場面，為了讓父親更加舒適，他拿瓦盆盛了一瓦灰放在床前，“自己扒上床，將太公扶了橫過來，兩只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鉆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自在出過恭?！盵3]109在家時匡父基本上都是匡超人在照料，尤其是在晚上，照顧父親的起夜，由此可以鮮明看出匡超人的赤誠孝順之心。

匡超人勤勞淳樸，為人乖巧?；氐郊液笏憩F(xiàn)出了很強的謀生能力，除了陪伴父親，白日還殺豬磨豆腐做生意，將賺來的錢補貼家用，在集市上買雞、鴨、魚等肉食給父親滋補身體，閑暇之余他還經(jīng)常捧著文章看，每夜只睡一個更頭。這些行為與匡大形成了顯著的對比，匡大雖長期在家但是不好好照顧生病的匡父，與父母分家，平日里掙的錢連自家也養(yǎng)活不了，作者通過對比使得匡超人的形象更加突出。除此以外匡超人為人伶俐，面對催房子的阿叔，他說話委婉爽快，解決了長期以來干擾家人的房子問題。由以上可以看出匡超人早期是一個忠于孝道、勤勞淳樸的農(nóng)家少年。

（二）匡超人的蛻變

匡超人早期由于家庭條件的原因，科考之心沒有非常強烈，只是閑暇時看一些選文文章，馬二先生見其文章有才氣便資助其回家并說“總要以文章舉業(yè)為主，人在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3]105，勸說他科考入仕是光宗耀祖的唯一途徑，可以說馬二先生是他科考的引領(lǐng)人，由此也可以看出馬二先生是八股考試的忠實者。正是在馬二先生的教導(dǎo)下，匡超人經(jīng)常讀書到半夜三更，從而被知縣李本瑛提拔并資助其盤纏，依次考取了童生、秀才，從此正式走進了科考路途，走上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墮落之道，勢利的嘴臉逐漸暴露出來。

與此同時，匡超人的思想也在潛移默化地發(fā)生變化，當(dāng)他知道知縣被摘印時驚慌失措，全然不過問其情況，只說道：“這是那里晦氣！”[3]117害怕自己被牽連連忙離開家鄉(xiāng)，將自己年邁的父母也置于腦后，其孝心蕩然無存。由此可以看出匡超人忘恩負(fù)義的一面，完全忘記了知縣往昔的幫助，以上就是匡超人的初步蛻變。

正是在離開家鄉(xiāng)前往省城的途中，匡超人偶遇了景蘭江，開始了進一步的蛻變，景蘭江說道杭州很多名士都是不講八股的，吹噓他們的詩作，使得匡超人對獲取名利的途徑有了新的認(rèn)識。在景蘭江的引領(lǐng)下他結(jié)識了趙雪齋、浦墨卿等西湖名士，深入了解了假名士群體的生存辦法，常日混跡在他們中間，裝模作樣，假裝自己同樣擁有作詩的本領(lǐng)，等待獲取名利機會的到來。這些名士整日把作詩掛在嘴邊，但是所作出來的詩與新手匡超人所作的并無二致，可見這些人只不過是想通過作詩來獲取噱頭，只是一些沽名釣譽之輩罷了。

從他們對于趙爺與黃公的探討中可看出，他們眾人的內(nèi)心也是十分向往著中舉，在拿未中舉但家庭幸福的趙爺與中了進士但無兒無女的黃公作對比時，浦墨卿覺得中舉的黃公較好，可見他對科舉的癡迷。另外景蘭江說道：“眾位先生所講中進士，是為名？是為利”[3]120，眾人皆答是為了名，由此可見，他們想當(dāng)名士的真正原因。

如果說匡超人開始沉迷科舉，對李知縣忘恩負(fù)義是他墮落的開始，那么與西湖假名士的結(jié)交則是其最終墮落的過渡階段；如果說始初他只是想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獲取功名成就，但在西湖假名士的影響下，他開始接觸一些旁門左道，心性發(fā)生了變化，陷入了名利的泥潭之中，這就為他之后徹底墮落奠定了基礎(chǔ)。

在潘三的影響下，匡超人真正成為一個趨炎附勢的偽君子。首先他幫潘三寫了不少的假文書，在錢財?shù)恼T惑下以及潘三的話語誘導(dǎo)中，他與西湖名士逐漸斷了來往；其次為了金錢幫助別人替考，可見此時在匡超人的心中，倫理道德已不復(fù)存在；最后令人難以理解以及毫無人性的行為是他為了面子掩蓋自己已婚的身份，拋棄妻子，另娶李給諫的外甥女，最終導(dǎo)致原配妻子病重身亡，鄭家三女兒的死亡匡超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除此之外，潘三被抓后匡超人的行為更是無恥至極，潘三雖說是一個利欲熏心之徒，但是其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了匡超人，幫他賺取錢財，幫他娶妻生子。然而匡超人卻絲毫不懂得知恩圖報，如同當(dāng)時的知縣摘印事件，當(dāng)潘三被抓入獄后他第一時間離開，拒絕入獄探監(jiān)，只說道：“潘三哥所做的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訪拿他的”[3]138，生怕與潘三扯上關(guān)系從而連累了自己。而當(dāng)他在官場上有了自己的職位，狂妄虛偽的一面更加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說話口氣與以前大相徑庭，在匡大面前說大話，詆毀恩人馬二先生的選文是“理法有余，才氣不足”[3]138，從而借此抬高自己的選本，真可謂是厚顏無恥。

由以上可見匡超人隨著生活環(huán)境的變遷，其人物性格的變化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過程，首先是在馬二先生的初步引領(lǐng)以及李知縣的資助下，他開始進入八股考試的大門；其次是在景蘭江、趙雪齋為主的西湖名士影響下，匡超人懂得了獲得名利的另一種辦法，即通過作詩故作清高，在外人面前顯示自己有才能，把自己塑造成名士的形象，以此來吸引世人的注意，獲得名利，西湖名士是匡超人墮落的過渡人；最后是在潘三的影響下，匡超人徹底變質(zhì)，以前的淳樸消失殆盡，完全成了一個忘恩負(fù)義、鐵石心腸之人?！霸谒砩?，可以看到他交往過的所有人的影子，但作為他們影響的總和，匡超人又超越了他們當(dāng)中的每一個人?！盵4]

二、匡超人形象的悲劇意義

“通過匡超人這一人物，吳敬梓淋漓盡致地揭示了凝聚在士人個體身上的群體隱喻、群體影響下不可捉摸的個體命運以及士人個體與士林之間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謬感?！盵5]149作為作者在小說中大篇幅描寫的人物，匡超人由淳樸孝子到忘恩負(fù)義的墮落過程生動地展示了封建黑暗社會以及八股制度對社會大眾的摧殘，這種摧殘不僅只針對文人群體，還包括婦女老少在內(nèi)的小人物群體。

除此以外，當(dāng)時社會上與匡超人有同樣墮落過程的大有人在，可見悲劇性是封建社會給大眾帶來的普遍結(jié)果，而匡超人作為一個典型人物，其所體現(xiàn)的悲劇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是使得士人思想被禁錮且逐漸僵化；其二是八股制度造成人性的扭曲。

（一）思想禁錮且僵化

由匡超人在與西湖名士論詩的情景，可見八股考試制度單一的考察內(nèi)容和形式嚴(yán)重禁錮了士人們的思想，學(xué)詩不久的匡超人比常論詩的假名士水平還高，可見文人們的知識匱乏和思想僵化。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專制統(tǒng)治，讓知識分子忠心為清政府服務(wù)，形成統(tǒng)一的思想，大力施行文字獄，嚴(yán)格規(guī)定了科舉方式，束縛了文人們的思想，使得他們形成了唯有讀書高的思想。

八股考試的考察內(nèi)容主要是《四書》《五經(jīng)》，考試題目不得超出這個范疇，文人所寫的八股文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比如限制字?jǐn)?shù)、寫作有固定的格式、不能自由表達自己的觀點等，由此可見，八股制對文人的約束。在這樣的限制下，知識分子們?yōu)榱丝既」γ?，只學(xué)習(xí)八股文，學(xué)習(xí)如何寫文章，對詩詞歌賦等文化遺產(chǎn)和一些實用性的知識一概不知，大大縮小了他們的知識面，智能結(jié)構(gòu)嚴(yán)重受到損傷，可以說八股制度的考試形式是造成文人思想枯萎最直接的原因。

正是由于功名富貴與八股取士的密切聯(lián)系，士人為了功名不得不走上科舉的道路，有的甚至終身投入到科考路上，從而使得思想僵化成為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锍艘簧紱]有遇到一個真正的引路人，在早期拆字之時就在讀八股文章，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與其他文學(xué)知識一竅不通，與他相交的西湖名士也是如此，打著論詩作詩的旗號卻常把八股文中的陳詞濫調(diào)融入詩中。還有一些腐儒身上也體現(xiàn)出了思想僵化的一面，小說第三回中周進說道：“當(dāng)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3]18，認(rèn)為學(xué)習(xí)詩詞是不務(wù)正業(yè)，荒廢時間；馬二先生認(rèn)為八股舉業(yè)是人生的頭等大事，一心學(xué)習(xí)文章，連著名詞人李清照都不認(rèn)識，將詩詞歌賦看成是壞人心術(shù)的東西，可見他們的思想狹隘。對于文人來說，他們的思想應(yīng)該是開放活躍的，但是在封建社會制度和八股文的影響下，思想被帶上了枷鎖且逐漸僵化。吳敬梓用辛辣的筆觸描寫了眾人的思想麻痹，揭示并批判了封建八股取士制度對士人的戕害與腐化。

（二）八股制造成人性的扭曲

從匡超人的人物形象變化可以鮮明看出其人性的扭曲，在封建黑暗社會的大背景以及學(xué)而優(yōu)則仕風(fēng)氣盛行下，他受到馬二先生、杭州假名士團體以及潘三的影響，人性逐漸扭曲，變得忘恩負(fù)義、不顧父母、狂妄虛偽，昔日的淳樸孝子已不復(fù)存在。除此以外，他雖然前期刻苦努力，堅持讀書，時常到半夜三更且悉心照料病重的父親，但是其自身勤勞堅韌的品性未向正面發(fā)展，這也是匡超人蛻變的一個重要因素，正是由于社會風(fēng)氣和自身因素的影響，他的人性日漸敗壞。

在八股科舉制度的影響下，各個階層的文人都可以憑借科舉考試進入仕途，打破了以往下層貧窮文人不能做官的局面，使廣大文人普遍形成了官本位的思想。由于考中的人不僅會擁有萬貫家財，其社會地位也會隨之有所上升，所以許多人為了功名而不是為了本身的求學(xué)去參加科舉考試，他們被科舉做官帶來的好處蒙蔽了雙眼。“當(dāng)八股文成為獲得功名富貴的‘敲門磚’時，《四書》《五經(jīng)》也僅僅成為一本‘字典’而已，社會的倫理道德也成了空泛的、無任何約束力的教條?！盵6]最終他們在追逐名利的過程中，思想和心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逐步走向墮落，人性受到巨大的摧殘，匡超人的蛻變過程也體現(xiàn)出了這一點。

作者在小說中塑造的許多文人都具有非常功利的心態(tài)，為了功名利祿沉迷于科舉考試或者尋求旁門左道，致使人性扭曲。特別是假名士群體，他們通不過科舉考試便尋找其他的方式來讓自己出名，以此來獲取名利。他們互相吹捧，不僅欺騙自己還欺騙他人，范進、牛浦也可謂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范進在中舉后的行為，可見科舉對他的毒害和精神的摧殘，首先變得瘋瘋癲癲，其次言行不一，對于母親葬禮未遵循丁憂制度；牛浦更甚，打著牛布衣的名號干盡了招搖撞騙、欺世盜名的壞事。由此可見，八股科舉制度磨滅了眾人的人性，使得他們道德敗壞、人性扭曲。

從匡超人的墮落過程中，可見封建社會及八股制度對于士人的嚴(yán)重危害，八股考試大大束縛了文人的思想，使文人喪失了獨立思考能力，大多數(shù)文人都受到了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摧殘，思想日漸變得迂腐，甚至有的人為了追求功名利祿不惜一切代價，做了許多違背道德的事情，德行也逐漸敗壞。士人思想的僵化以及人性摧殘就是匡超人形象所表現(xiàn)出的悲劇意義，而吳敬梓在小說起初塑造的王冕形象就代表著他的理想追求?？锍嗽缙谛蜗笈c王冕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比如二人的出身、勤勞品性還有父母臨終前的教導(dǎo)，最大的不同就是王冕聽從了母親的教誨隱居在會稽山中，終身不踏入官場，而匡超人無視父親所說德行最重要的教導(dǎo)，沉迷投身于功名利祿不可自拔，所以匡超人的墮落同時也代表著作者理想追求的破滅。

三、結(jié)語

匡超人的蛻變過程主要分為三部分，其所接觸的人物也代表了三個過程，馬二先生是匡超人科考的領(lǐng)門人，西湖名士是其墮落的過渡人，潘三則是他變質(zhì)的催化劑。其墮落過程可謂是一部人性淪喪的悲劇，從他身上可見整個社會環(huán)境下的不良風(fēng)氣以及八股制度對士人的嚴(yán)重摧殘，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的士人風(fēng)貌，映射了一代文人有厄運的主題。作者通過匡超人這一典型例子諷刺了整個社會，批判了社會制度對人們的戕害，正如葉楚炎先生所說的“人物塑造也并非匡超人這一人物的全部價值，更進一步說，個體士人與士林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以及整個士人群體的生存困境才是其命意所在”[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