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
(大理大學法學院,云南大理 671003)
德古,指涼山彝族社會中慣于調解糾紛、且因調解糾紛公正而為公眾所熟知的民間權威,該稱呼是對一個人道德、智慧、才干以及口才的全面肯定。德古研究是近二十年來法律人類學特別是涼山彝族糾紛解決研究的熱點問題。在cnki 上的檢索發(fā)現,截至 2019 年 10 月 23 日,以“德古”為主題的期刊論文達62 篇①搜索主題詞“德古”,顯示有222 篇期刊論文,但其中有不少是電影“德古拉”,因此筆者運用了專業(yè)檢索,結果顯示:訴訟和司法制度項下20 篇,法理、法史項下15 篇,行政法與地方法制項下11 篇,民族學項下11 篇,中國民族語地方史志項下5 篇。,以“德古”為主題的碩士學位論文也有12 篇,其中4 篇題目中就直接含“德古”二字。德古研究影響較大,有不少學者甚至將涼山彝族民間調解稱之為德古調解,以示與官方調解區(qū)別②參見蔡富蓮《當代彝族腹心地新型德古研究——以美姑縣阿奇家支德古兼頭人阿奇務合為例》,《貴州民族研究》2009年第6 期;張邦鋪《論彝族新型德古調解——以小涼山彝區(qū)為例》,《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3 年第1 期。。
但筆者的生活經驗和社會調查結果卻表明,現實中德古難尋。2004 年7 月,筆者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越西縣普雄鎮(zhèn)調查涼山彝族習慣法時,曾問當地人此地是否有德古,有幾個中年人稱無德古,后向一老者打聽,則說有一德古,叫果基阿囊,但現已年老且失聰,去采訪可能不太方便了。后來打聽我們的訪談對象海來體者③海來體者:四川省涼山州越西縣普雄鎮(zhèn)上普雄村人,白彝,生于1930 年;訪談時間:2004 年5 月18 日;訪談地點:上普雄村海來體者家中。算不算德古,老者答稱海來體者也算。但訪談結果表明:海來體者所調解糾紛都在1956 年以前,因此可以肯定他是過去的德古。筆者出生地是云南省寧蒗彝族自治縣,筆者也長期對當地糾紛解決進行調研,但一直未調查到在世的善于調解糾紛的人有被公認為“德古”者。筆者2005 年曾采訪的惹柯老劉④惹柯老劉(1940-2010 年):男,出自寧蒗彝族自治縣(俗稱云南小涼山)五黑彝之一的惹柯家支,生于該縣蠟泥箐鄉(xiāng)劉家村,2002 年舉家遷至縣城苗圃站。,搬到縣城居住前常在本縣新營盤鄉(xiāng)、爛泥箐鄉(xiāng)及附近涼山州鹽源縣、攀枝花市鹽邊縣的一些村寨調解糾紛,在糾紛調解領域享有較高聲望;移居縣城后,仍為調解糾紛經常往返于縣城和部分村寨間,平均每月調解的糾紛達十余件,但民間對其普遍評價是:“要是在以前,那肯定可以成為德古”,表明在眾人心中其尚不能稱為德古。筆者所屬瓦扎家支,橫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及其周邊的四川省攀枝花市鹽邊縣、云南寧蒗、華坪、永勝等地,有人口6 000 人以上。據筆者所知,可稱為德古者為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前政協(xié)副主席瓦扎·拉夫·薩鐵和昭覺縣比爾區(qū)的瓦扎·達摩·蘇尼惹。其中拉夫·薩鐵德古聲譽的獲得是在1956 年之前,之后已基本不參與糾紛的調解;達摩·蘇尼惹為瓦扎家近代最出名之德古哈達·達摩之子,1949 年之前就跟隨其父調解糾紛,其聲名之獲得也部分地與其當時的調解活動相關。有學者的調研也證實了部分家支已無德古,如金曲家支在涼山算不小的黑彝家支,在美姑縣也有較大影響,但據金曲俄比所言,金曲家支無德古〔1〕。綜合以上情況,基本可以下定論,德古是一個已然消逝或正在消逝的群體,涼山彝族社會已經步入一個沒有德古的時代。
德古難尋的原因,固然與德古是一種社會評價,不同人對善于調解糾紛之具體個體評價可能不同,因而對于一個人是否為德古不無爭議有關。不過,“要是在以前,那肯定可以成為德古”的說法以及被公認為“德古”之人其聲譽之獲得主要在1949年之前的事實,均提醒我們,德古聲譽之獲得有相應的社會歷史條件。因此,研究德古不得不談德古產生之社會歷史條件。
“德古”作為涼山彝族社會特有的文化現象,有其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它是深嵌于涼山彝族社會之中的。我國歷代王朝由于交通不發(fā)達、訊息阻滯,其國家形態(tài)有邊陲而無國界,其權力形態(tài)是裂變性的、分散化的,對于涼山這類山高皇帝遠的地區(qū)并不能直接實施管理,而涼山彝區(qū)自明朝初年統(tǒng)治該區(qū)域的羅羅宣慰司被推翻后,即陷入了黑彝家支統(tǒng)治時代。此時段由于缺乏統(tǒng)一的整合性政權,各黑白彝家支間、彝人與外人間的各種戰(zhàn)爭不斷,整個涼山幾乎無時不戰(zhàn)??梢哉f,1949 年之前的涼山幾乎就是霍布斯筆下的人與人之間乃狼與狼之間關系的現實版。社會秩序的混亂,使調解者的作用得以凸顯,從而產生了因善于調解糾紛而聞名的“德古”?!霸┘覟榱_羅社會特點之一,它的重要性不亞于階級制度……好像階級制度一樣,冤家是羅羅文化的一個重要樞紐,就中關聯到社會生活的各部門”〔2〕82,要理解德古及其產生的社會根源,“打冤家”所對應的自然狀態(tài)式的社會失序是關鍵所在。具體說來,德古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1949 年之前的涼山彝區(qū),其內部缺乏統(tǒng)一權威,社會秩序主要由林立的各黑彝家支維持,但各黑彝家支互不統(tǒng)屬,往往互爭雄長,“兩只黑彝的腳不能立于一處”(涼山彝族諺語),各黑彝家支乃至同家支不同亞家支之間紛爭不斷,黑彝并不能從根本上維護社會秩序。因此,涼山彝人一旦產生糾紛,容易發(fā)展成為各家支、亞家支間的“打冤家”,即武裝戰(zhàn)爭。關涉到個體、家支之生存的戰(zhàn)爭作為糾紛調解的背景存在,在這樣的背景下,“調解即保人頭,勸架即平屋基”(涼山彝族諺語),糾紛可能引發(fā)的嚴重后果,要么戰(zhàn)爭要么調解的局面,凸顯了調解及調解人的重要性。同時,雙方當事人具有某種被動性,為調解者發(fā)揮作用提供了廣闊的舞臺。因此,可以說,德古作為一種社會評價,是社會自身創(chuàng)造的,準確地說,是由各大小黑彝各自占山為王的社會結構所創(chuàng)造的。
“涼山彝家沒有和睦敦鄰不受四圍冤家牽制的”〔2〕82,“打冤家”在 1949 年前的涼山彝族社會中是普遍現象,在戰(zhàn)前和戰(zhàn)后都可能有調解。司法聲譽的獲得,不僅僅與司法者本身才能、智慧、美德相關,更與司法的功能相關。1949 年前的涼山彝區(qū),由于未形成統(tǒng)一的政權,家支內、家支間戰(zhàn)爭不斷,與之相應的是,戰(zhàn)前、戰(zhàn)中、戰(zhàn)后都可能有調解人參與調解,調解的成功與否,某種程度上決定著戰(zhàn)爭的發(fā)生、延續(xù)與否,調解真正履行著保護當事人特別是弱勢方生命與財產的作用。同時,戰(zhàn)爭作為公共話題,更容易吸引參戰(zhàn)雙方乃至更多人的注意力,戰(zhàn)爭的特性很容易使調解人成為輿論的焦點,故成功的調解容易使調解人獲得較高的聲望。
摩爾根曾提及,在氏族社會中,氏族的地位相當于國家所居的地位,氏族是個人權利的保護者〔3〕。1949 年前的涼山彝區(qū),家支也處于類似國家所居的地位,其也是個人權利的維護者,同時也是家支成員倫亂、損害家支團結等行為的懲罰者,不管是個人權利的維護者抑或個人責任的追究者,都要求其有一定的組織性。同時,采取戰(zhàn)爭、接受或不接受調解方案等方式保障個人及其家庭權利,以強令自殺、迫使抵命等方式懲罰家支成員的過程中,家支之威權得以形成,而家支中的個別成員也會作為家支代表脫穎而出,成為家支中的權威人物。換句話說,家支本身的組織性會造就個別成員的權威,從而造就本家支內的“德古”,也為其進一步成為跨越家支之德古提供了階梯。
1949 年前的涼山彝區(qū),對于糾紛,除采取戰(zhàn)爭或逃離式搬遷兩種辦法外,民間調解也是排解糾紛的重要途徑,無論田土戶婚,還是侮辱、盜竊、通奸、倫亂、自殺、殺人乃至戰(zhàn)爭,也無論是家支內還是家支間發(fā)生的糾紛,無一不調,調解案件數量較多,為調解人積累威望提供了舞臺,也增加了出現因善于調解糾紛而出名之人士即“德古”的可能性。
同時,德古的出現也與當時涼山彝族奴隸社會的特性有著深刻的關聯。依彝族習慣法,德古調解案子,并不一定能取得報酬,是否能取得一定之報酬以及報酬之多少,視調解案子是否成功以及事主的慷慨與否而定。而調解時間往往也不固定,少則一兩天,多則十多天乃至一個月。很顯然,再出名的德古都不可能靠調解糾紛致富。相反,調解糾紛往往因耗去調解人較多的時日,如其家庭缺乏得力之子弟經營,很可能導致調解人家庭的相對貧困化。
做調解人經濟上是一種不利,唯有有閑階層才可能從事經常性的調解活動。而在1949 年之前,作為奴隸社會的涼山彝區(qū)不缺有閑階層。奴隸社會自然有奴隸主與奴隸之區(qū)別,而涼山彝族奴隸制的特殊性在于,不僅奴隸可以贖身變?yōu)樽杂擅?,奴隸乃至奴隸之奴隸也可能通過搶掠成為奴隸主,彝族諺語“ji jjip ji suo zuot,vo mot qi suo zuot”(奴隸下奴隸三層,母豬屎三層)即表達了此種事實。作為奴隸主,不管其為黑彝還是白彝,自然可以脫離或半脫離生產勞動而成為有閑階層,從而為其不計報酬常年參加糾紛調解提供了可能。
20 世紀50 年代中后期,中國共產黨平定了涼山彝區(qū)的眾多叛亂,廢除了奴隸制,并相繼在涼山彝區(qū)建立了州、縣、區(qū)(公社)、鄉(xiāng)等各級政府,政法委以及公檢法等黨政司法機關也相繼得以設立,涼山彝區(qū)被納入國家統(tǒng)一行政、司法體系。同時,奴隸制的廢除使人們進入了一種平等式的全新關系。國家乃社會秩序的維護者,不允許涼山彝區(qū)家支以“打冤家”的方式進行血親復仇或以強令自殺、勒死等方式對家支成員進行懲罰,家支對其成員的約束力大為下降。與之相應的變化是民間調解成為多元糾紛解決機制中的一種,同時刑事案件原則上也不屬民間調解的范疇??傊?,當今時代,家支以及民間調解均已不似以前重要,德古已失去其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
20 世紀50 年代之前,大到戰(zhàn)爭,小到婚姻、口角,均屬調解的對象,而之后不用說刑事案,連生產生活中的很多糾紛都被納入了集體組織處理的范圍。自包產到戶以來,民間調解的范圍逐步增大,如故意傷害案等刑事案件,有時也進入民間調解的范圍,但應當說多數已進入刑事程序。且此類糾紛即使以民間調解解決,通常也是以國家的刑事管轄權為背景的??傊?,不像之前的調解對象包括戰(zhàn)爭本身,即使是一般糾紛也以戰(zhàn)爭為背景,因而單個案件,特別是以戰(zhàn)爭為調解對象的案件能給調解者帶來較大的聲譽。這種以司法管轄權為背景的調解,即使是刑事案的民事化調解,調解人之作用不再具有“調解保人頭,勸架平屋基”式的功能,而是凸顯了國家司法管轄權的存在,不可能給調解人帶來太大的聲譽。
當今的民間調解,是與村民委員會調解、司法所調解、鄉(xiāng)政府調解以及訴訟和司法追訴相并列的糾紛解決機制之一,民間調解不成功,則可以訴諸其他渠道,其不具備唯一性、終局性,權威性自然不如昔,對涼山彝人之重要性也自然下降,從事民間調解的調解人的聲望不如之前。有時甚至出現因調解過程中出現新的狀況致公安機關介入,從而造成“德古曬太陽”①“德古曬太陽”指案件復雜,被邀請來的人無從調解,或是雙方當事人不配合,無法調解,被邀請來的人坐在一邊沒事干,只好曬太陽。此中的“德古”一詞并不是說參與調解者均為德古,而是譏諷調解者無能。之局面。
我調解過一個很糟糕的糾紛,在調解的場合雙方就打起來了?!览占业倪@幾個兒子買回酒的時候,且沙嘎日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竟然要主動去和這幾個舅子握手,……且沙嘎日走到他們面前剛出手,……只聽得一陣“叮叮咚咚、稀里嘩啦”的聲音,頃刻間,啤酒瓶早在人們頭上爆裂開花……幾箱啤酒頃刻間在人們的頭上砸得粉碎,一個個紅的是血,白的是啤酒花,頭破血流。等一會兒,不知是誰報了警,衣謀區(qū)派出所的人來了,且沙兩兄弟,依勒家三兄弟五個人,有的被戴手銬,有的被捆著,幾個人都被衣謀區(q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105-106
該案調解未開始,雙方當事人已打了起來,最后當事雙方均被派出所抓了去,留下被請來的人無案可調,無事可做,其尷尬可想而知。出現“德古曬太陽”的后果,是因為且沙嘎日不遵守調解時雙方當事人不見面的規(guī)則。但該案也表明,國家法是當今涼山彝族人糾紛調解的背景,糾紛調解活動本身也接受國家法的審查,民間調解已失去20 世紀50年代前以戰(zhàn)爭為背景之時代的重要性與權威。
此外,當今涼山彝族社會的糾紛解決是在規(guī)則多元的背景下進行的,國家司法管轄的可能性使調解人與當事家支均得考慮國家法之規(guī)定,國家法作為一種規(guī)則意義上的存在,使習慣法受到較大沖擊,也使人們普遍喪失了嚴格遵守習慣法的動機。而國家法作為一種秩序意義上的存在,為個體安全提供了保障,糾紛調解失去了戰(zhàn)爭語境,致使當事家支不守習慣法的現象較為多見。德古瓦扎達摩·蘇尼惹的以下感嘆可能反映了當今糾紛調解的樣態(tài)。
孩子們,關于木牛威克(糾紛案子),孩子們啊,雖然說“底波阿洛,佛謝阿果”(古人遵守習慣法,一諾千金),以前的人遵守習慣法一些,現在的人不遵守習慣法,一個糾紛的調解并沒有一條明擺著的大路,只有我有些傻乎乎的,還在說過去的一些習慣法規(guī)矩,其他的人現在都不聽習慣法的……現在出了什么事……只分家支勢力的強弱,只看能不能吃掉對方。每當遇到這種時候,我還傻乎乎地堅持過去的那套。一個叫列遲車扎的有一天喊我去調解一個糾紛,調解開始他就對我說:“啊,瓦扎老人,你不能這樣干,不能這樣干,一頭跑出牛圈的牛什么都能吃到的,你這樣的話,就只能跳進別人的嘴里被別人吃了。你看著政策干,只要主人客人兩家都同意就沒關系了。沒有完全同意也沒關系。”這個人對彝族習慣法也很了解,我們倆一起調解過多次糾紛,他多次教導過我。所以說,現在沒有一個習慣法條款放在那里了。〔4〕199
處于多元規(guī)則下的當事家支普遍缺乏遵守習慣法的動機,“只分家支勢力的強弱,只能看能不能吃掉對方”,而糾紛調解者也遵循“只要兩家都同意就行”的原則,堅持彝族習慣法的瓦扎達摩·蘇尼惹卻成為被他人開導的對象。如此看來,當今涼山彝族的糾紛解決方式,談判意味較濃,裁斷意味減少,調解糾紛“就像在賣一頭豬”〔4〕196,此種調解過程彰顯的是當事家支的角色,而不是調解者的作用;同時,不講習慣法,只看家支強弱的調解方式,容易使調解者角色弱化、調解結果公正性缺失,調解者自然不會因糾紛調解而獲得德古之美名。
今天,涼山彝區(qū)已被納入國家的有效管轄范圍,涼山彝區(qū)社會秩序的維護者不再是家支。民族國家背景下的家支仍有其重要作用,如在調解中仍不失其主體地位,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以來各種大規(guī)模的家支聚會增多,出現家支文化復蘇現象〔5〕;有部分家支有管束家支成員強制戒毒之舉〔6〕;甚至有家支聚眾襲警阻礙司法以及成員集體作偽證等強勢現象〔7〕;但喪失了運用戰(zhàn)爭等手段對家支成員進行保護和運用強令自殺、勒死、毒死等死刑執(zhí)行方法對家支成員進行懲罰的權力,家支對其成員的保護力與控制力大為減弱,個體對于家支之依賴性也在減弱,涼山彝族諺語所稱的“想家支想得直流淚,怕家支怕得直發(fā)抖”在今已不適用。
比起家支來,國家在個體人生中更具深刻影響,國家可以實現對個人權利的保護,也可以運用死刑、監(jiān)禁、罰款等措施對個體進行懲罰。在當今的涼山彝區(qū),國家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個體財富、權力乃至在家支中地位之源泉。在家支內辦事公平并不能造就個體在家支之威望,在社會上的成就,特別是握有國家權力本身或在官方擁有權力關系網才是個人家支威望之來源。但這些新貴階層,深受商品意識的影響,德古之重公正、重傳統(tǒng)習慣法的品質不是他們的秉性。相反,他們參與糾紛調解更多的是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考量,以糾紛和官方或其他權貴進行利益交換是他們的行為傾向。由此,造成家支內部各行其是,無法形成權威的局面。即使是組織性比較強的黑彝家支也是如此。黑彝瓦扎家支德古達摩·蘇尼惹談及給家支內另一亞家支調解糾紛時總結道:“家支成員沒有一個人不說一陣,好像不說一套的那個人就很害臊?!薄?〕199瓦扎在涼山彝族圣乍系黑彝中屬涼山彝族文化相對濃厚的家支,其內部存在的家支缺乏權威現象在涼山彝區(qū)具有代表性。正是個體及其家庭獨立性的增強,使人們各有說法,家支權威已失去了其產生與存在的文化基礎。家支難以產生權威,從事調解者也因而失去了其威望之重要來源。
20 世紀50 年代之后廢除了涼山彝族奴隸制,奴隸得到了解放,奴隸主成為被改造對象,奴隸、奴隸主皆成為自食其力的集體單位勞動者。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家庭成員的勞動普遍成為家庭財富、生活的來源,除老人和小孩外,每個家庭成員都得參加勞動以增加家庭收入,除了農閑時節(jié),人們并無多少空閑時間。進入21 世紀以來,打工潮已覆蓋涼山彝區(qū),廣大中青年紛紛前往全國各地打工,致使農業(yè)勞動的負荷轉嫁到留守老人身上,涼山彝區(qū)家庭中連閑暇人員都很難找到,更別說閑暇階層。而在家支中稍有權威的官商,更是有自己固定的職業(yè)或事業(yè),無閑暇專事糾紛調解,其參與糾紛調解因各種原因偶爾為之,因此,官商等家支權威不可能成為以善于調解聞名的“德古”。換句話說,閑暇階層的消失使兼具權威與糾紛調解人兩種性質的“德古”難以再產生。
行文至此,筆者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既然德古是正在消逝的群體,那么目前學界所稱“德古”者為何?對此,筆者的回答是:作為一個群體,對調解過較多案子的民間調解人,涼山彝人并未有專門的稱呼,但在一個具體的糾紛中行使調解職能的人則有專門的稱呼,即“(莫)mop”。就像我們說“辯護人”時,是指訴訟中的某個角色,但不能稱經常扮演辯護角色的律師為“辯護人”一樣,“(莫)mop”專指糾紛里的角色,離開具體的糾紛,不能稱一個人為“(莫)mop”,只有在談及具體的糾紛時,才能稱一個人或幾個人為“(莫)mop”。學界將“德古”一詞指稱調解糾紛較多之人,而不是專指以調解糾紛聞名而被民間公認為德古之人,是對德古一詞的誤讀〔8〕。法律人類學的這種誤讀,筆者認為這既與德古一詞的社會評價屬性有關,也與學界的研究方法有關。
“德古”本身的社會評價屬性導致德古一詞的濫用?!暗鹿拧笔窃诩m紛調解領域對一個人智慧、胸懷、品行、威望的全面肯定,是一種較高的社會評價,某人是否可享有此種聲譽有時公眾意見不一純屬正常。而這種可爭議性給民間調解過較多糾紛的人自我吹捧或被奉承為“德古”提供了可能,也為學界濫用“德古”一詞甚至將糾紛中的調解人均稱之為德古,進而為將涼山彝族民間調解稱為“德古調解”“新型德古調解”制造了誘因。
從研究方法上來看,則調查中的報道人“說謊”和學者用現代的知識體系去解讀涼山彝族法文化導致學者對“德古”一詞的濫用。“德古”是一種較高的社會評價,不排除受訪對象為迎合調查者的需求以及奉承較有威望的人而稱其為德古的可能。如周星1995 年9 月至1996 年9 月期間對美姑縣兩次民俗調研中就遇到“被他人目為德古,本人卻不大承認的情形”〔1〕。為什么被他人稱為德古,自己卻不大承認呢?筆者認為這或許出于受訪者本人的謙虛,但更有可能的是,因為周星在采訪他人的過程中表現出對“德古”問題的關注,使被采訪人迎合周星的需求將調解糾紛相對較多或較有威望之人稱為“德古”,這種給人戴高帽子的行為也不得罪人,反而是對被戴“德古”帽子之人的一種奉承,是兩邊都討好的行為,作出此種行為也是很自然的事。而受訪者“本人卻不大承認”倒可能是受訪者正確的自我評價,也反映了社會的客觀評價。筆者注意到在周星的調查中,也有說實話的?!敖鹎抑壳皼]德古,較有威望的是我一位叔叔,在縣民政局當局長,家支有事,我就和他商量。我們既算德古,又不算德古,不曉得我們死了會怎樣,現在晚輩中有個當老師的比較能干,但不穩(wěn)定。”〔1〕這是黑彝金曲比俄說的話。20 世紀30 年代林耀華教授在涼山考察就是由金曲比俄的父親做的保頭——作為黑彝,被社會大眾期待有更多的誠信,而金曲比俄又是當地有聲望的人士,其“金曲家支目前沒有德古”的斷語當是其真實的表述,是反映了客觀事實的。 總之,缺乏對報道人陳述之真?zhèn)蔚目疾?,缺乏人類學田野工作中對研究者與受訪者間、不同受訪者間的互動關系的反思也是導致學界錯用“德古”一詞的重要原因。
導致學界錯用“德古”一詞的另一重要原因則是學界用現代法律知識去理解傳統(tǒng)的糾紛調解?,F代社會是一個建立在廣泛社會分工基礎上的社會,其政治組織也有著相應分工,任何法律的執(zhí)行都有相關的機構與執(zhí)行人員。循此思路,學界就有人將以善于調解糾紛的“德古”稱之為涼山彝族習慣法之知悉者與“民間司法官”①較早將德古定性為民間司法官者為西南政法大學楊玲、袁春蘭兩學者。參見楊玲、袁春蘭《彝族民間司法官“德古”芻議》,《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03 年第 3 期。,后來有人進一步反過來將民間調解人均作“德古”解②將民間調解人均作“德古”解,已是學界普遍的做法,例子不勝枚舉,典型的有《涼山彝族習慣法田野調查報告》一書,該書幾乎所有案例均被注明為德古調解,而敘述調解過程時,也常用“德古們”這樣的表達。參見陳金全、巴且日火主編《涼山彝族習慣法田野調查報告》,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再后來有人竟將涼山彝族民間調解概括為“德古調解”“新型德古調解”。
而實際情形是,涼山彝族習慣法并未從宗教、社會中分離出來,其與其說是專業(yè)化規(guī)則,毋寧說是共同體的情感體現,習慣法的內容并不為“德古”所獨享。涼山彝族甚至有“德古在牧豬小孩中”的諺語,意在提醒糾紛中的道理并不為大人所專有,小孩有時甚至比大人更看得清,這也表明“德古”是習慣法規(guī)則知悉者的定性是錯誤的。而涼山彝族糾紛解決方式,除在家支內的糾紛調解有時可能帶有裁斷的性質外,更多的糾紛是通過談判式的調解解決的。因此,“德古”是習慣法之執(zhí)行者的說法很難成立。
而部分學者將“德古”是習慣法執(zhí)行者的定性進行延伸,進而將參與調解糾紛的人均稱為“德古”,則已嚴重違背了事實。因為在現實中,正如涼山彝人諺語說的“你的頭發(fā)我來理,我的頭發(fā)你來理,你的錯我來對你說,我的錯你來對我說”,在涼山彝區(qū),幾乎每一個中等智慧的人都有當糾紛調解人的機會??傊?,學界將“德古”稱之為習慣法之知悉者與執(zhí)行者,進而將民間調解人均作“德古”解,再進而將涼山彝族民間調解概括為“德古調解”“新型德古調解”,也是用現代的法律知識想象涼山彝族社會和糾紛調解活動的結果。
綜上所述,報道人說謊問題或田野調查者與田野對象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用現代法律概念概括非現代社會的法律問題可能導致的危險,早已為國外人類學界所關注,都是人類學學者在調查和敘述他者時所極力避免的問題。筆者對德古的研究表明,上述兩種問題的交集使早已不存在或只是零星存在之事物被當作普遍的存在。由此,筆者認為在當前的人類學特別是法律人類學研究中,尤須注意避免此兩類方法上的錯誤。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目前涼山彝族的糾紛調解者幾乎沒有以調解糾紛出名的“德古”,參與調解糾紛者多有各種動機,其公正性難以保證,故糾紛調解容易淪為人情之爭〔9〕,而學界將糾紛調解者誤認為系以糾紛調解公正出名的德古,有遮蔽民間調解中之不公正現象的危險。
“德古”作為一個群體的消逝,社會、經濟、文化的變遷系其深層原因,同時,與民族國家的建構也有著特殊的關聯。但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新時代,“德古”文化作為涼山彝區(qū)的重要傳統(tǒng),仍不失為涼山彝區(qū)建設法治社會、和諧社會的重要文化資源。只是當前涼山彝區(qū)的民間調解人多不熟悉國家法,而體制內的司法調解員不僅不熟悉傳統(tǒng)習慣法,也缺乏深厚的法律素養(yǎng),兩方面人員均難以繼承“德古”傳統(tǒng)。因此,需要培養(yǎng)一批既有高素質的法律素養(yǎng)又深諳涼山彝族傳統(tǒng)習慣法的調解隊伍,才能繼承、發(fā)揚“德古”傳統(tǒng),使“德古”文化成為在涼山彝區(qū)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建設的重要傳統(tǒng)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