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的“大一統(tǒng)”思想與“聚人之道”

鄭任釗

劉基的“大一統(tǒng)”思想與“聚人之道”

鄭任釗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中心，北京 100101）

劉基的“大一統(tǒng)”思想，主張強有力的中央集權是維系統(tǒng)一和安定天下的保障；提出天下發(fā)展的方向是“大同”，向往各民族兼容并包、和諧共處；揭橥“大一統(tǒng)”的根本在于保民安民。在元末亂世，劉基深入思考長治久安的治理方略，熱切追求國家的統(tǒng)一和社會的安定，扶翊明朝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的格局，并提出了“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的一套凝聚、安定百姓的“聚人之道”。

劉基；大一統(tǒng)；聚人之道

劉基是明代的開國元勛，“宜其遇知圣主，君臣同心，撥亂世反之治，以輔成大一統(tǒng)之業(yè)，垂憲于萬世也?！盵1]675促成天下重歸統(tǒng)一是劉基的千秋功業(yè)，“大一統(tǒng)”的天下秩序正是劉基畢生的追求。縱觀劉基一生，無論是出仕元朝，積極參與平叛，還是后來毅然改變立場，扶翊朱明，都與其內(nèi)心所秉持的“大一統(tǒng)”思想有關。

一、“大一統(tǒng)”的思想內(nèi)容

劉基的“大一統(tǒng)”思想與春秋學聯(lián)系緊密?！按笠唤y(tǒng)”始出《春秋公羊傳》，是《春秋》大義。董仲舒稱“《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2]。劉基博通經(jīng)史，長于《春秋》，著有《春秋明經(jīng)》，《行狀》記載其少年時“從師受《春秋》經(jīng)，人未嘗見其執(zhí)經(jīng)讀誦，而默識無遺”[1]631。熟稔春秋學，使劉基對“大一統(tǒng)”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和更為執(zhí)著的堅持。

劉基的“大一統(tǒng)”思想更與元末混亂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元末政治黑暗，上層爭斗不休，群雄割據(jù)征伐，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劉基目睹這一切，非常痛心，他深切認識到只有恢復“大一統(tǒng)”的秩序，社會才能安定。

（一）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

《春秋》“大一統(tǒng)”的秩序是以天子為核心組織起來的。《公羊傳》成公十五年說：“《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盵3]462-463中央之外有諸夏，諸夏之外有夷狄，天下一統(tǒng)于天子，天子統(tǒng)合天下。因此《春秋》“大一統(tǒng)”首在尊王。

在《春秋明經(jīng)》里，劉基開篇即彰顯“尊王”之義：“《春秋》與諸侯之覲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與大夫之勤王，而傷王城之同于列國?！^天子在，是諸侯不可以不朝也。”[1]582劉基極力維護天子的權威，聲討春秋諸侯的無王之舉：“諸侯而不知有王，惡之大者也?！盵1]612“東遷以來，王綱不振，諸侯各自為黨，以奸詐為仁義，視殺戮為尋常，侵奪紛紛，莫之能禁，其罪可勝誅哉！”[1]611而對鄭莊公興兵對抗、箭射周王之舉，劉基更是直斥“逆理、悖道而有若此者乎”[1]612。

元朝幅員遼闊，但統(tǒng)治者卻“從未能將元朝的政治完全官僚化與中央化”[4]，皇權長時間處于不穩(wěn)固的狀態(tài)。尤其從1320年英宗繼位到1332年順帝繼位，12年里產(chǎn)生了7位皇帝，皇帝頻繁更換，皇族廝殺攻伐，權臣專權，政局動蕩，皇權大為削弱。

劉基洞悉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社會安定方面的重要性。他說：“眾輻寄身于一轂”，“王言如綸，而兆民悉聽”[1]196。劉基認為萬民圍繞擁戴君王，即如眾輻湊轂一般，君王居于中央，掌握最高的權力，享有最高的權威，對天下實現(xiàn)有效的控制。

在孟子“定于一”[5]之說的基礎上，劉基進一步提出“四海之民聽于一君，則定”[1]36，主張四海之內(nèi)只能有一個最高的權力中心，萬眾一心，聽從君主的敕令，只有這樣天下才能安定，“大一統(tǒng)”的秩序才能得以保障。在《郁離子》里，劉基將天子比海，公卿百官與萬民比作江河溪泉：

故天子，海也；公、侯、卿、大夫，江、河也，川、澤也；庶官，溪、澮之類；而萬民皆瀸泉也。瀸泉之于海，其相去也不亦大縣絕矣乎？而其勢必趨焉。[1]27

天下歸于天子，即如萬水必歸于海，屬于自然法則，不能違背。時隱時現(xiàn)的泉水，距離大海相當遙遠，體量上相比也極為懸殊。但泉水注定是朝著大海而去的，由泉入溪，由溪入湖，由湖入江河，江河最后匯入大海。劉基這里實際上比擬的是以天子為核心的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國家體系：萬民服從于公卿百官、公卿百官服從于天子，天子至尊，掌握最高政治權力。這是一個從中央到地方的層級結構，所謂“天王有萬國，撫治不能遍。百僚分所司，控制倚方面”[1]364，天子對天下的統(tǒng)治正是通過中央和地方的各級官員來實現(xiàn)的。

（二）多民族一體的“大一統(tǒng)”

“大一統(tǒng)”是多民族融合的統(tǒng)一。劉基向往各民族融為一體，和諧共處：“九州來同，四夷鄉(xiāng)風”[1]33，“昭代仁聲浹九夷，野無矛戟有镃基”[1]476。劉基沒有狹隘的民族觀念，“風氣隔閡華與戎，九夷八蠻濡帝澤”[1]278，各民族之間雖然風俗習慣不同，但卻都是統(tǒng)一國家的一員，共同分享皇帝的恩德與護佑。

劉基堅持把夷夏之辨限制在禮義之辨、文化之辨的范圍內(nèi)?！洞呵锩鹘?jīng)》中，劉基論鄭國：“《春秋》狄之，所以誅其不仁之心也?！盵1]589論楚國：“楚之進于中國，自聘魯始也?！盵1]616鄭本屬“諸夏”，卻可以因不仁而“狄之”；楚本屬“夷狄”，卻可以因講禮義而“進于中國”，這說明劉基確實秉持的是“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6]的《春秋》夷夏觀，認為夷、夏之間并非種族差別，而是文化的差異。

基于這種觀念，劉基對于元朝的認同毫無障礙。他說：“國家以武定九有，而守以文。故京有胄監(jiān)，郡縣皆有學，至于海隅，日月之所出入，罔不知孔子之道，皇皇剡剡，照映天地，亙古所未有也?！盵1]130“國家混一區(qū)宇，乃命郡邑悉立三皇之廟。是蓋天道循環(huán)，而皇運之當復也?！盵1]173他認為元朝統(tǒng)一中國，弘揚儒學，自覺融入華夏文化傳統(tǒng)，與其他正統(tǒng)王朝一樣，都是天道循環(huán)和皇運往復中的一節(jié)。

劉基一再頌揚元朝統(tǒng)一之下各民族承平共處、交融互通的局面：“混一以來，七十余年，際天所覆，罔不同風?！盵1]95“愿聞馴象來林邑，復睹封牛至罽賓。川后山祗爭效職，淮夷海獠悉歸臣?！盵1]434對那些昔日關隘重重、鄰族重兵攻防的地方，因為統(tǒng)一而不再區(qū)分彼此，不再陷于戰(zhàn)亂，劉基更是由衷地贊嘆：“大漠造瀚海，重關阻飛鴻。昔為征戍場，今見車軌同?！盵1]331

在此基礎上，劉基提出了“天下貴大同”的主張：

海島之夷人好腥，得蝦蟹螺蛤，皆生食之。以食客，不食則咻焉。裸壤之國不衣，見冠裳則駭反而走以避。五溪之蠻，羞蜜唧而珍桂蠹，貢以為方物，不受則疑以逖?！乐б挥缰勔娬撸文鞘窃?？……故中國以夷狄為寇，而夷狄亦以中國之師為寇，必有能辨之者，是以天下貴大同也。[1]53

在劉基看來，“中國”和“夷狄”都是站在自己狹隘的視野之下去看待對方，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偏見與誤解，往往互相敵對。他提出，天下發(fā)展的方向是“大同”，也就是夷夏各民族拋棄偏見，互相了解對方、接受對方，多元共存，和平共處。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大一統(tǒng)”，與春秋公羊?qū)W所說的“天下遠近小大若一”[3]31-32境界相類，但相較而言又更加強調(diào)“和而不同”。

（三）保民安民的“大一統(tǒng)”

劉基所向往的“大一統(tǒng)”，并非只是政權統(tǒng)一、輿圖統(tǒng)一而已，其更深層次的追求是“天下之生賴之以安”[1]30，即社會長期穩(wěn)定、人民安居樂業(yè)。天下一統(tǒng)，為人民安居樂業(yè)提供了條件，人民不再因戰(zhàn)亂舍家棄業(yè)，朝不保夕；同時人民安居樂業(yè)又為統(tǒng)一的長久持續(xù)提供了保障。

劉基指出：“蓋聞植善傾惡，天道之定；好安惡危，人性之常。是以順天之道，則人歸而王；逆人之性，則天怒而亡?！盵1]197人們從本性上講都喜好安樂而厭惡危困，因此統(tǒng)治者順應人的本性，讓百姓能夠安樂地生活，就能獲得百姓的支持，一統(tǒng)天下，而如果違背人性，就會被百姓厭棄，喪失天下。“天下之紛紛生于激。是故小人之作亂也，由其操之急，抑之甚，而使之東西南北無所容也?！盵1]44他認為天下的紛亂，很多時候是官府逼迫太甚，民眾實在無法安身造成的。

在劉基的筆下，統(tǒng)一意味著社會安定、經(jīng)濟繁榮、民族和睦、人民生活安樂：“國家撫有四海，輿圖廣斥，民物蕃廡”[1]131，“四夷向風，靡民不寧”[1]206；而分裂割據(jù)則意味著戰(zhàn)亂不休、社會動蕩、經(jīng)濟遭受嚴重破壞，人民生活極度困苦：“長江畫天塹，九廟扇灰灺”[1]320，“百年城郭連烽火，千里桑麻委蒺藜”[1]480。

劉基詩文中可以看到理想中的“大一統(tǒng)”景象：“圣皇握符御宸極，煙塵不起鯨波息?！盵1]278賢明的天子有力地掌控天下，由是天下沒有紛爭，沒有戰(zhàn)亂。

皇朝以武德一九有，服而不殺，燠休滋潤，罔有荼毒，至今八十余年矣。父老目不睹旌旗，耳不聆鉦鼓；茹蔬飯稻，哺孫育子；早臥晏眠，優(yōu)優(yōu)坦坦；通無販有，蹈山涉水，不睹不類。誰之賜歟？帝德寬大，務在休息，與百姓安樂太平。[1]157

時維青陽初，天子在左個。布德順木令，萬國罔不和。祿食自紛紜，撫字誰最課。幅員若金甌，絲發(fā)無璺破。[1]370

天子坐鎮(zhèn)中央，天下賓從，山河一統(tǒng)，幅員遼闊；沒有紛爭和戰(zhàn)亂，社會安寧，百姓生活安樂，和善相處；經(jīng)濟發(fā)展，商路通暢；百官祿食豐盈，不與百姓爭利，而競相攀比安撫體恤百姓方面的成績。應當說，劉基筆下的這個社會并非歷史事實，其實是他心中的理想狀態(tài)，是他心中“大一統(tǒng)”秩序下應有的社會圖景。這個圖景的核心就是“百姓安樂太平”。劉基在《春秋明經(jīng)》中一再表達了“國以民為本，君子之愛民也，如保赤子”[1]620，“國莫大于保民”[1]604，“立政立事，以保乂其民”[1]605的重民愛民思想，“大一統(tǒng)”最根本的目標就是為了讓老百姓能過上安樂富足的生活。

二、對“大一統(tǒng)”的矢志追求

劉基詩文流露出鮮明的“大一統(tǒng)”情懷。他稱頌秦始皇、漢高祖設置郡縣、一統(tǒng)天下、安定社會的歷史功績：“秦皇縣九宇，三代法乃變。漢祖都咸陽，一統(tǒng)制荒甸。豪雄既鏟削，瘡痍獲休宴?！盵1]367謳歌元朝的統(tǒng)一及其規(guī)模：“世皇一宇宙，四海均惠慈”[1]364，“屬當全盛時，四海同一軌”[1]333，“只今幅員廣無外，東至日出西太蒙”[1]396。

然而，元末的現(xiàn)實卻是豪強并起，朝廷失馭，統(tǒng)一國家面臨分崩離析?！扒づe目總堪傷”[1]449，劉基對這一切表現(xiàn)出了深深的擔憂和痛心。他感嘆“崩騰六合內(nèi)，慘淡多羽檄”[1]353，“群盜縱橫半九州，干戈滿目幾時休”[1]439，“萬國舊聞車軌一，九州今見劫塵飛”[1]446，“一自中原萬馬奔，江淮今有幾州存”[1]482。

劉基是一個有理想更有擔當?shù)娜?，“愿聞四海銷兵甲，早種梧桐待鳳凰”[1]444，他強烈渴望能終止亂世，重建一統(tǒng)的秩序。秉持儒家對國家、民族強烈的擔當意識和深沉的憂患意識，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他高呼“夫天下之大，豈無慷慨激烈之士見義而勇為之者哉”[1]348，油然而生一種“舍我其誰”的使命感。

士有以一身任社稷之安危、一言回天下之趨向，蓋其智足以識事機，其誠足以動人心，故能出入危邦，扶持庸君，寵之而不阿，違之而弗懲，知有國而不知有其身。[1]171

此言雖是劉基稱頌陸贄之語，但何嘗不是其內(nèi)心的獨白。劉基以挽救唐朝危局的陸贄自況，欲仿效陸贄“知禍而不避，知難而不止”[1]171的精神，勇往直前，以一身挽狂瀾于既倒，而置個人得失于度外。

在與石末宜孫的和詩中，劉基感慨周室衰微之時猶可以“一匡賴齊桓”[1]372，寄望元朝也能得到有力的匡扶。他與石末共勉“相期各努力，共濟艱難時”[1]372，表示要學劉琨、祖逖、銚期等先賢，“扶持圣主中興業(yè)，整頓乾坤去詭隨”[1]433。

劉基恪盡職守，即使久沉下僚，甚至連遭壓抑，亦不改初心?！昂斡扇胱嗝鞴獾?，指點山河一統(tǒng)圖”[1]506，他向往有朝一日能恢復朝廷的威嚴和元朝的一統(tǒng)江山。

但元末的局勢終究是無可挽回的。劉基看到“官曹各有營生計，將帥何曾為國謀”[1]439，“已聞盜賊多于蟻，無奈官軍暴似狼”[1]449，認識到“濫官舞國法，致亂有其因”[1]365，“盜賊乘間發(fā)，咎實由官司”[1]364。他無奈地發(fā)現(xiàn)，腐朽的元王朝已無可救藥，更何況他的抱負與才能也根本得不到朝廷的認可。他借從者之口道出心中的悲憤：“今天下之牧無能善者，夫子雖知牧，天弗使牧也，夫子雖悲之，若之何哉?！盵1]41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抱材而無所施”[1]89，不得不開始思考“誰能奉明主，順天行號令”[1]371。

盡管如此，“大一統(tǒng)”的理想在劉基那里卻沒有半分改易，追求國家統(tǒng)一、恢復社會的安定仍然是他孜孜以求的最高價值，只是他要換一種方式去實現(xiàn)?！缎袪睢分杏涊d，劉基退隱故鄉(xiāng)之后，有人勸他說自立一方：“今天下擾擾，以公才略，據(jù)括蒼，并金華，明越可折簡而定，方氏將浮海避公矣。因畫江守之，此勾踐之業(yè)也。舍此不為，欲悠悠安之乎？”劉基鏗鏘有力地回答說：

吾平生忿方谷珍、張士誠輩所為，今用子計，與彼何殊耶？且天命將有歸，子姑待之。[1]632

這里劉基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堅決維護統(tǒng)一、反對分裂割據(jù)的態(tài)度。他忿恨方國珍、張士誠，并非只是因為他們反叛朝廷，更主要的是因為他們武裝割據(jù)、禍亂天下。他堅信，必將出現(xiàn)新的力量，領導天下重新歸于統(tǒng)一。

在《郁離子》的結尾，劉基論著述之旨說：

講堯禹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1]62

劉基期待新的大一統(tǒng)王朝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郁離子》一書就是他為新王朝設計的治國方略。當朱元璋打下金華，進據(jù)麗水一帶后，劉基認定朱元璋即是天命所歸，是天下統(tǒng)一安定的希望所在。他毅然出山接受朱元璋的延聘，助力其西平江漢、東定吳會、席卷中原、混一四海，終于在有生之年實現(xiàn)了自己天下一統(tǒng)的理想。他轉(zhuǎn)變的是支持的對象，不變的是統(tǒng)一的追求。

明朝定鼎之后，劉基參與制定了明初系列典章制度，多次與朱元璋討論“治安之道”“生息之道”[7]195，積極獻言獻策，為維護和鞏固“大一統(tǒng)”格局繼續(xù)貢獻自己的才智。當西蜀平定，劉基上頌表，對于“自建國至是凡五年，而天下一統(tǒng)”，表示“歡喜踴躍，不能自已”[1]164。頌表雖為奉迎之辭，但此語亦不啻為劉基內(nèi)心真情的吐露。

三、“大一統(tǒng)”的政治策略：聚人之道

據(jù)《明史》載，劉基初見朱元璋，“陳時務十八策，太祖大喜”[8]。朱元璋回顧天下統(tǒng)一過程中劉基的功勞時也說：“居則每匡治道，動則仰觀乾象。察列宿之經(jīng)緯，驗日月之休光。發(fā)蹤指示，三軍往無不克。曩者攻皖城，拔九江，撫饒郡，降洪都，取武昌，平處城之內(nèi)變，爾多輔焉?！盵1]657劉基為推進并鞏固統(tǒng)一提出了很多策略，軍事方面的策略，或如一城一地的攻取謀劃，或如“乘勝長驅(qū)，中原孰吾御者”[9]的戰(zhàn)略布局。在政治治理方面，主要就是如何凝聚民心、聚合民眾，實現(xiàn)國家的長治久安。

劉基認為對于個人而言要“一其心”，否則人生就會“潰潰然罔知其所定”[1]35；對于國家而言，也要“凝其志”，必須將百姓的心志凝聚起來，這樣國家才會有方向，統(tǒng)一才能穩(wěn)固長久，所謂“理亂絲者，必凝其志；治亂國者，在定其趨”[1]197。進而他提出了一套“聚人之道”：

圣人之聚人有道，……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財。德久則懷，政弛則散，財盡則離。故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圣人兼此三者，而弗顛其本末，則天下之民無不聚矣。[1]45

凝聚民心的方法有三種，第一種是以德，第二種是以政，第三種是以財。在劉基看來，三者之中只有“德”是沒有缺陷的，施行越久民心越近。因此他主張，“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如同中藥“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則一樣，三者之中德是君藥，起主要作用；政是佐藥，起輔助作用；財則是使藥，起調(diào)和作用。劉基認為，這三種手段兼而用之，又不顛倒它們的主次關系，就能將天下百姓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一）以德聚人

劉基特別重視德。他強調(diào)德是“愈久而愈勝”的“勝天下之道”，強調(diào)“惟大德為能得群力”[1]8。他以聚沙來說明德在民心凝聚上的作用：

民猶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摶而聚之耳。堯舜之民，猶以漆摶沙，無時而解。……三代之民，猶以膠摶沙，雖有時而融，不釋然離也。……霸世之民，猶以水摶沙。其合也，若不可開，猶水之冰。然一旦消釋，則渙然離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猶以手摶沙，拳則合，放則散。[1]6

國家要維持統(tǒng)一，必須想辦法把民眾像摶沙子一樣集聚成一團。施行德治的力道，決定了統(tǒng)一的黏合力度和時長，或似以漆摶沙，或似以膠摶沙，或似以水摶沙，或無時而解，或有時而融，或合而遽散。如果不施行德治，只依靠武力來統(tǒng)一，則似以手摶沙，只要拳頭稍一松勁，表面上的統(tǒng)一就會頓時消散。劉基以秦朝統(tǒng)一的迅速瓦解為例說：“六合始一家，恩愛已乖離。一旦山東客，褐竿以為旗。叫呼驪山徒，天下響應之。素車拜軹道，誰復為嗟咨?！盵1]318秦用武力橫掃天下，看似很強大，但當天下都起來與之抗爭時，強秦卻呼啦啦一夕傾覆。秦朝就是“以手摶沙”的典型。

怎么才算是德治呢？劉基明確說，統(tǒng)治者要做到“義而公，時而度，同其欲，不隱其情”，也就是堅持正義與公正，注意適時與適度，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了解并及時解決民間的疾苦。如果能做到這幾條，那么百姓就能同心同力，“民之從之也，如手足之從心”[1]32，就像手足聽從心靈的指揮一樣。

劉基指出，只有以德聚人，才能天下安定。統(tǒng)治者對百姓有導向作用，“堯舜以仁義為的，而天下之善聚焉”，四方無爭，風清氣正；“桀紂以淫欲為的，而天下之不善聚焉”[1]33，上下爭相奪利，狗茍蠅營。

只有以德聚人，才能“上下協(xié)心”。劉基提醒統(tǒng)治者，不要耍手腕、欺騙糊弄百姓，時間一長百姓也會用這樣的辦法來回應，互相欺瞞，“上下之情交隱”。于是百姓“知畏而不知慕，知免而不知競”[1]32，對統(tǒng)治者只有畏懼而沒有敬慕，遇事只會逃避而不會爭相而上，隱患就會逐漸積聚起來。

（二）以政聚人

德是君藥固然重要，但政、財作為佐使也不可偏廢。政，也就是國家治理，直接關系到國家的正常運轉(zhuǎn)和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懶政怠政甚至亂政，必定影響國家的長治久安。

劉基以養(yǎng)蜂人悉心照料蜜蜂為喻，提出好的治理就是為老百姓提供安居樂業(yè)的條件，了解百姓生產(chǎn)生活的實際情況，及時解決百姓關心的問題，為百姓排除潛在的危害，適時調(diào)整政策，合理收取賦稅，如此則百姓“故者安，新者息”[1]14，國家繁榮昌盛。

統(tǒng)治者還要聽民聲、悉民情。劉基提出“善治者不壅其民”[1]197，不能阻塞了解民情民意的渠道，只有掌握實際情況，體察百姓的真實意愿，才能有針對性制定政策，準確地解決問題。“欲謀治者，必因民之愿定而為之制，然后疆無梗，猾無間，故令不疚而行?！盵1]56政令法度，應當順應百姓期盼安定的心愿，保證域內(nèi)和諧安定，政令暢通無阻。

劉基還著重講了人才對國家治理的重要性。所謂“君不自強，士多則強”[1]196，大量賢能之士得到任用，國家必然強盛。他把治理天下比作醫(yī)生辨癥處方：

治天下者，其猶醫(yī)乎?！C、知脈而不善為方，非醫(yī)也，雖有扁鵲之識，徒嘵嘵而無用。不知證、不知脈，道聽涂說以為方，而語人曰“我能醫(yī)”，是賊天下者也?！浞脚c證對，其用藥也無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鮮矣。[1]5-6

劉基認為那些知道癥結所在卻拿不出治理方案，或拿著治理方案卻不對癥的人，都是無用之人，甚至是有害之人。治理國家一定要依靠人才，把準脈、診對癥、開對方、用對藥，國家存在的各種癥結必可迎刃而解?！板隽廖┮?，而萬姓協(xié)睦；姻婭膴仕，而四方繹騷。”[1]199各級官員如果都能盡職盡責，天下一定安定和諧；各種裙帶關系的人如果都高官厚祿，四方一定會發(fā)生動蕩。因此他主張在人才選用上必須堅持“不問其系族，惟其賢，不鄙其側陋”[1]2。劉基還指出“剔大蠹者，木必鑿；去大奸者，國必傷”，清理奸惡之臣，尤其是重臣，必然會讓國家傷筋動骨，與其“剖腹浣腸”動手術，“不若豫防”，從一開始就防止嫉賢妒能的“娼嫉之人”與貪贓聚斂的“掊克之吏”[1]196上位。

（三）以財聚人

財，即各種經(jīng)濟手段。劉基繼承并發(fā)展了《周易·系辭下》“何以聚人，曰財”的思想，將財作為“聚人之道”之一，強調(diào)財富對國家運行和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性，強調(diào)保障和改善民生對凝聚民心的重要性。

劉基明確主張“國不自富，民足則富”[1]196，肯定明太祖朱元璋“阜民之財，息民之力”的認識是“以仁心行仁政”[7]196。劉基提醒統(tǒng)治者一定要重視農(nóng)業(yè)和工商業(yè)的生產(chǎn)，要謹防“農(nóng)疲于耕而終歲不飽其食，工疲于作而終身不得休息”[1]66的情況發(fā)生，更要“慎失業(yè)”[1]39，防止農(nóng)、工、商失其常業(yè)，避免社會經(jīng)濟陷于停頓。

劉基告誡說，征收稅賦不能“取諸民不度，知取而不知培之”，不能索取無度、不加以扶助，而應像農(nóng)民收菜一樣，“相其豐瘠，取其多而培其寡”。合理的稅賦應當讓百姓無感，“擷已而溉，蔬忘其擷”[1]31，就像蔬菜經(jīng)過采摘，在精心養(yǎng)護下繼續(xù)茂盛生長，如同沒采摘過一樣。劉基還提到了社會分配不公的問題：“食之倍者且不克荷，吾儕力少而恒勞?！盵1]4多吃多占的人不用承負重擔，餓得沒勁兒的人卻不停奔勞。他認為，“利不及眾，所以起天下之爭”[1]198，如果社會財富過于集中到某一部分人手中，嚴重背離多勞多得，老百姓感到不公平，就易引發(fā)社會動亂。

劉基提出人類是“天地之盜”，是自然界的掠奪者，但根據(jù)掠奪的方式不同又可分為“善盜”和“惡盜”。“善盜”就是“逐其時而利其生”，不違背自然規(guī)律，適度取用，注意培育，這樣“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皭罕I”則是按照需要無盡索取，最后“物盡而藏竭”。當自然界無法再回饋人類的時候，“天地之盜息，而人之盜起”，人與人之間的掠奪就會開始，百姓愈發(fā)窮困，生產(chǎn)嚴重破壞，經(jīng)濟崩潰，國家陷入衰亡。因此他主張，統(tǒng)治者應當“遏其人盜，而通其為天地之盜”[1]31，管理好人民的生產(chǎn)活動，遵循自然規(guī)律，合理開發(fā)利用自然資源，這樣才能物阜民豐。他還提醒統(tǒng)治者，不能將自然資源“私之以為己”，不能“與民爭食”，應當“育而蕃之以足民用也”[1]58。

四、結語

戰(zhàn)國紛亂，人們強烈渴望有一個安定的局面，孟子、荀子等思想家提出了以“定于一”“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10]為代表的“一天下”的方略，認為結束戰(zhàn)亂紛爭、安定天下的唯一途徑就是統(tǒng)一。身處元末戰(zhàn)亂之中的劉基，深度認同先賢的智慧，闡發(fā)了“四海之民聽于一君則定”“天下貴大同”“天下之生賴之以安”的“大一統(tǒng)”思想，并身體力行地追求“大一統(tǒng)”的秩序，致力于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與安定，輔佐朱元璋成功統(tǒng)一中國，又參與了明初系列“大一統(tǒng)”典章制度的制定。他認識到實現(xiàn)并維護統(tǒng)一的關鍵在于聚合民眾，提出了“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的“聚人之道”。

劉基的“大一統(tǒng)”思想帶有鮮明的儒家特色，繼承吸收了兩漢以來儒法互補的政治思想與治理經(jīng)驗。其高揚民本、德治的旗幟，將保民安民作為“大一統(tǒng)”的根本，提倡各民族和諧共處，至今仍熠熠生輝。劉基主張通過加強中央集權來維護和鞏固“大一統(tǒng)”，可謂切中要害。其中強化皇權的觀點，自然有其歷史合理性，亦如亂世中重建秩序的一劑猛藥，雖有立效，卻終不能無損。盡管他冀望以民本來加以制約，但君主專制愈趨強化，最終必然戕害到他所提出的以民為本的“大一統(tǒng)”。

［1］ 劉基. 劉基集[M]. 林家驪, 點校.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9.

［2］ 班固. 漢書[M]. 北京: 中華書局, 1962: 2523.

［3］ 浦衛(wèi)忠, 整理. 春秋公羊傳注疏[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4］ 蕭啟慶. 元代四大蒙古家族[J]. 臺大歷史學報, 1982(9): 154.

［5］ 焦循. 孟子正義[M]. 沈文倬, 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1987: 71.

［6］ 韓愈. 韓愈文集匯校箋注[M]. 劉真?zhèn)? 岳珍, 校注. 北京: 中華書局, 2010: 3.

［7］ 谷應泰. 明史紀事本末[M]. 河北師范學院歷史系, 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2015.

［8］ 張廷玉, 等. 明史[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4: 3778.

［9］ 明太祖實錄[M]. 臺北: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1962: 382.

［10］王先謙. 荀子集解[M]. 沈嘯寰, 王星賢, 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1988: 121.

Liu Ji’s Thought of “Grand Unification” and “the Way of Uniting People”

ZHENG Ren-zhao

（Institute of Ancient History/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101, China）

The idea of “grand unification” of Liu Ji advocated that strong centralization is the guarantee of unity maintenance and nation stability. Liu proposed that the direction of the world’s development is the “great harmony”. He yearned for the inclusiveness and harmonious coexistence of all ethnic groups. Liu revealed that the fundamental of “grand unification” lies in bringing peace to people. Amidst the chaos of late Yuan Dynasty, Liu deeply thought about the governing strategies for his desire of national unification and security and helped the Ming Dynasty accomplish and consolidate the “grand unification”. To unite and stabilize the people, Liu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the way of uniting people”, which gives priority to the morality, regards political means as supplementary method, and treats wealth as a tool.

Liu Ji, grand unification, way of uniting people

2021-09-21

鄭任釗（1975-），男，浙江溫州人，研究員，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E-mail: zhengrzhao@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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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