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的價值和認定

代 銳 王 賢

1.成都安托律師事務所，四川 成都 610500；2.四川交通職業(yè)技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1130

一、從歷史的角度分析自首的價值

無論國內外還是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在刑罰裁量中確立了自首制度，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法律價值。法律是社會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任何法律制度都反映了社會的一定價值訴求。中國傳統(tǒng)社會奉行“原心定罪”的刑事裁量原則，價值判斷在刑罰適用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先秦時即有“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的思想，就是說坦白自己的犯罪事實，雖然罪過大，也不能殺。［1］在《唐律疏議》中，自首制度已經相當完備，自首的免罪、減罪和不免的情形均有詳細的規(guī)定。［2］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以儒家思想為核心，儒家主張以德治為基礎的法治，即“德主刑輔”的思想，道德的評價具有優(yōu)先性。儒家思想即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刑罰是一種“惡”，乃不得已而為之，要明德慎罰。如果一個人既具有犯罪行為之“惡”，又有道德之“善”，則應當減輕相應之“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儒家認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不教而殺謂之虐”。傳統(tǒng)的自首制度似乎更加重視“如實供述”而非“主動投案”，因為如實供述更加強調主觀心理判斷，主動投案則依賴客觀行為，前者的動機性特征明顯，動機的“如實”直接指向了已經發(fā)生的犯罪行為，“如實”和“供述”之間的道德價值判斷更加直接，只要“盡情”即可，后者則相對薄弱，動機的“主動”只是一種傾向，至于這種“主動”與“投案”是否符合道德價值，還需要進一步判斷。如爭取減刑的“主動”和悔過的“主動”，在道德價值判斷方面完全相反的，只有后者在道德上對“惡行”進行了否定。

自首制度體現(xiàn)了道德價值優(yōu)于法律價值。依據(jù)有罪必有罰的理念，對行為人實施刑事處罰，是因為行為人實施了犯罪行為，具有鮮明的法律價值。但是已經實施了犯罪行為，卻能夠基于犯罪行為以外的其他行為和主觀心理要素評價予以減輕處罰，道德價值的判斷更加突出。自首從寬當然具有道德的正當性，它鮮明地表現(xiàn)為動機評價——悔罪，也就完成了道德邏輯的違法糾正。不過，一旦認定自首的主要價值在于道德，則自首就會失去獨立存在的必要，一則傳統(tǒng)社會的自首制度本來就有刑事政策的技術價值內容，如打擊犯罪、節(jié)約司法成本等考量；二則悔罪不需要“投案”的必要條件，甚至不必然表現(xiàn)為“如實供述”，而悔罪酌定或法定從寬的規(guī)范在古今中外并不少見。所以，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自首的道德價值不足以支撐自首制度長期獨立存在。

二、從實證的角度分析自首的價值

那么，自首是否僅僅需要法律價值呢？罪刑法定是刑罰正當性的根基，因此，刑罰的核心是基于犯罪行為的評價，在犯罪行為完成之后，基于犯罪行為之外的要素進行刑罰的變更，即便是從寬的減輕變更也有違背罪刑法定之嫌。所以，從實證的角度分析，自首的從寬需要某種獨立的價值，道德價值既然不足以支撐，則需要從法律價值的角度予以思考，這一點最容易理解也最容易誤解。自首具有能夠打擊犯罪、教育群眾、改造罪犯、提高效率、節(jié)約成本等優(yōu)勢，是群眾樸素情感即能把握的特點，也是自首制度幾千年發(fā)展中持續(xù)表現(xiàn)出的工具價值。但正是因為法律價值具有理性的特點，在邏輯上始終將人置于一種手段的立場，違背了“人是目的，而不能是手段”的基本價值取向，所以，工具的法律價值也不能支撐自首制度的合理性。［3］

將道德價值和法律價值結合起來，一起支撐自首制度的合理性符合德治法治相結合的法治思想，并且突出法律價值，即在二者產生沖突時，法律價值評價要優(yōu)于道德價值的評價。自首的主動投案所突出的是“投案”，即法律價值，“主動”要依附于“投案”而存在，而如實供述則是主動投案后的連續(xù)行為，如果主動投案后沒有如實供述，在道德價值方面不具備“悔罪”的判斷，在法律價值方面也缺乏工具性效果的內容，即在節(jié)約司法資源、打擊犯罪、教育群眾方面的效果受限。自首的法律價值，其核心是行為人將自身置于司法控制當中，即極大消滅了犯罪的危害性，造成了有罪必罰的前提，所以主動投案中，“投案”的認定更加重要，在價值判斷方面具有重要的法律價值，而“主動”則主要是道德判斷，與“悔罪”相聯(lián)系，認定的標準從寬從松。如實供述是發(fā)生在主動投案之后，除了特殊自首之外，如實供述必須依附于主動投案，如行為人通過某種方式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但又逃避偵查，也不具備道德價值和法律價值的判斷。

投案的法律價值作為工具價值具有依附性，然而在適用中又同時具有優(yōu)先性，這是法律的特征所決定的。法律從技術的角度來看不具有獨立的價值，但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法一定要有獨立的價值，它關乎一個國家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如果沒有獨立的價值，則會從“公器”淪為“私器”，工具價值是使用者目的的體現(xiàn)。這種法的價值的獨立性就來源于社會價值或共同認同的某些個人價值，如公平正義等，具有道德價值的特征。但法律技術性的特點同時又決定了，法的價值如果不應用于實踐，它將毫無意義，排除人治，通過法律技術性來把握法的價值成為唯一選項。所以，自首法律價值的工具理性，要依據(jù)刑事法律制度背后的法治價值的選擇，它在政治實踐中表現(xiàn)為政策，因此更多學者用刑事政策來予以描述。

三、自首本質的價值分析

目前，關于自首本質的學說主要有三種，分別是交付追訴說、悔罪說、投案說。［3］

交付追訴說理論認為自首即是行為人將自己交付給國家機關進行追訴，強調犯罪行為本來應由國家機關支出相應的司法成本，社會承擔相應的犯罪風險，行為人通過主動投案和如實供述，將自己交付給國家機關進行追訴，從而消滅上述的成本和風險的行為，因此具有法律價值，可以從寬處罰。這種學說沒有道德價值的判斷，將自首局限在法的工具價值范疇中予以判斷，在法的價值與道德價值產生沖突時難以獲得合理性支持。

悔罪說認為自首的本質是行為人對犯罪的悔過。悔罪說最容易為群眾的樸素情感所把握，也是絕大多數(shù)實踐中自首行為人的心理狀態(tài)。但是，一則悔罪說主要是道德價值判斷，標準難以把握；二則難以與坦白、認罪悔罪、如實供述等區(qū)分，將導致自首制度不具有獨立的價值。

投案說認為自首的本質就是行為人自動投案。這一思想重視主動投案的行為判斷，與交付追訴說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后者重視自首行為與追訴程序的關系，而投案說則重視行為人使自己處于司法機關控制當中。這一學說抓住了自首的最重要的“投案”特征，雖然相較于交付追訴說有主動的判斷，但無悔罪說的道德價值判斷。

這三種學說對自首本質的認識反映了對自首價值的不同取舍，既有基于道德價值立場的悔罪說，也有基于法律價值立場的交付追訴說。法律價值具有工具理性的特點，更具操作性，但道德價值是天然存在的，任何自首的認定都無法完全做到“法不容情”。因此，在二者發(fā)生沖突的案件中，如行為人客觀上沒有典型的“主動投案”的行為，但仍然表現(xiàn)出明顯的自愿接受法律制裁的行為時，仍然可以認定為自首。如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審判參考》中第六百九十六號譚某偉交通肇事案、第七百八十號尚某盜竊案、第八百九十九號黃某忠危險駕駛案等“現(xiàn)場自首”的案件類型。因此，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綜合了悔罪說和交付追訴說的理論，將道德價值和法律價值結合起來，采取法律價值判斷優(yōu)于道德價值判斷的立場。

四、自首的認定

我國有關自首的認定主要法律依據(jù)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六十七條的有關規(guī)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敝劣谝浴白允渍摗钡奶厥舛趯嵺`中的爭議較少，本文不予討論。還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具體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4］自首的認定應當進行階層判斷，主要有：自動投案，如實供述，情節(jié)判斷。

（一）自動投案的判斷。首先，區(qū)分“主動投案”和“自動投案”，在理論上和實踐中，我們常常將二者等同起來，認為主動投案就是《刑法》第六十七條規(guī)定的自動投案，但自首制度的首要價值在于法律價值，因此此處的“自動”應做擴張解釋，使用“主動”會限縮規(guī)范文本的含義。例如《解釋》中第一條的“并非出于犯罪嫌疑人主動……應當視為自動投案”的表述，表明了“自動”做擴張解釋可以包括“主動”。這也反映了自動投案中，投案的價值更大，符合交付追訴說的理論價值取向。其次，注意，“自動”雖做擴大解釋，但完全沒有“自動”也會取消自首行為，即投案行為的自動性在價值表達上要對投案行為的法律價值具有促進作用，即有非司法強制性的等價值，如用“自愿性”的表述，非常容易陷入“主動”的限縮解釋，因此采用非司法強制性表示“自動”更適宜。所以，私權力或其他社會權力介入，代替行為自己的“主動”行為，或者以不作為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等價值于非司法強制性的情形，也可以解釋為自首中的“自動”。如《解釋》中親友規(guī)勸、親友“送”過去、向其他單位投案、《意見》中的現(xiàn)場自首等情形。最后，自動投案還需要判斷穩(wěn)定性，這是道德價值的要求，避免自動投案成為純粹工具性價值。如果自動投案完成后，并不履行相應的隨附義務，如實供述、自愿接受法律制裁的，會取消自首行為。如《解釋》中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動投案后又逃跑的，不能認定為自首”。

（二）如實供述的判斷。首先，如實供述和坦白的等價值，《刑法》第六十七條第三款規(guī)定了坦白條款：“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guī)定的自首情節(jié)，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說明如實供述與坦白的等價值性。但具有爭議的是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如實回答義務，如果自動投案后行為人僅僅履行了回答的義務，就認定為如實供述，則如實供述缺乏獨立存在的必要。所以應當認為如實回答限定為偵查程序階段的義務，如實供述則貫穿于整個偵查、起訴和審判階段。即如《解釋》所規(guī)定的：“犯罪嫌疑人自動投案并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后又翻供的，不能認定為自首；但在一審判決前又能如實供述的，應當認定為自首?！比鐚嵐┦鲆簿哂蟹€(wěn)定性，即至少持續(xù)到一審判決前，如實供述必須穩(wěn)定存在。其次，如實供述的“如實”應當做事實判斷，不能要求行為人進行法律判斷。行為人供述的只要是犯罪事實描述即可認定為“如實”，不能以有罪供述為限，不能剝脫行為人自行辯護的權利。最后，如實供述與自動投案的聯(lián)系是罪行的聯(lián)系而非人的聯(lián)系，犯罪行為是裁判的對象，因此如實供述與自動投案之間的罪與罪之間的行為具有獨立性時，供述也應當獨立認定，即不能因為行為人沒有供述多個罪而影響單獨罪行的自首認定?！督忉尅访鞔_規(guī)定“犯有數(shù)罪的犯罪嫌疑人僅如實供述所犯數(shù)罪中部分犯罪的，只對如實供述部分犯罪的行為，認定為自首”。

（三）具體情節(jié)的判斷。自首是法定從寬情節(jié)，但是否從寬還需要進行進一步判斷，這一環(huán)節(jié)雖然并不影響自首的成立，但對自首的法律后果有直接的影響，也應當進行認定?！督忉尅返谌龡l規(guī)定：“具體確定從輕、減輕還是免除處罰，應當根據(jù)犯罪輕重，并考慮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奔醋罱K是否從減，考量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是應當?shù)?。那么“具體情節(jié)”應如何認定呢？《解釋》第八條規(guī)定：“自首的還應考慮投案的主動性、供述的及時性和穩(wěn)定性等?！弊允椎木唧w情節(jié)判斷更加重視道德價值判斷，在相關規(guī)范的表述中，對具體情節(jié)判斷的表述，使用了更多帶有道德價值判斷的色彩，如“主動”“主觀惡性”“或者在犯罪前即為規(guī)避法律、逃避處罰而準備自首、立功的”等，表明了道德價值判斷，或悔罪說理論的應用。首先，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判斷后于“犯罪輕重”判斷，如果犯罪行為十分嚴重而致不適用自首從寬，則無需進行自首具體情節(jié)判斷，所以此處所謂具體情節(jié)應當指自動投案和如實供述的情節(jié)，不包括犯罪行為本身的情節(jié)；其次，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在自動投案和如實供述中已經經過評價，最后的具體情節(jié)判斷是除外法則，即只要具備自動投案和如實供述，且“犯罪輕重”未除外從減，則應當從減，只有法律規(guī)定嚴重違反道德價值的，才不能夠從減。即《意見》中“或者在犯罪前即為規(guī)避法律、逃避處罰而準備自首、立功的”動機判斷。

五、結語

自首制度作為人類智慧的結晶，能在世界法制歷史的優(yōu)勝劣汰中延續(xù)至今，其對于法治社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首制度在我國也是一項極其重要的量刑制度，它是刑罰量刑中的法定從寬情節(jié)，也是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法律政策的重要體現(xiàn)，本文對自首制度的本質與發(fā)展進行了探討，以期為我國的自首制度更加完善提供些許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