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潔
福建英合律師事務所,福建 廈門 361004
2020年5月28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是我國第一部以“法典”命名的法律,更被譽為“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全文共7編加附則,共84章、1260條、總字數逾10萬字,再一次強調和體現了國家對于生命健康、人格尊嚴、財產安全、交易便利、生活幸福等各方面權利的平等保護。尤其是第七編侵權責任編,增加的有關“自甘風險”的責任承擔,以及對于不明拋擲物、墜落物致害責任的規(guī)定,更是引發(fā)了學者的多番討論和媒體的爭相報道。
本文中,筆者主要對于《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條,關于“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因其他參加者的行為受到損害的,受害人不得請求其他參加者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其他參加者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除外?;顒咏M織者的責任適用本法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至第一千二百零一條的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展開,圍繞《民法典》頒布前后,法院對于“自甘風險”(亦有稱為“自甘冒險”)的認定和判決進行比對和分析,探討“自甘風險”原則對于參與者、組織者責任認定的具體適用。
在《民法典》出臺前,對于參與文體活動受傷的糾紛處理,主要是依據原《侵權責任法》,但由于原《侵權責任法》對于參與文體活動中的侵權責任,并沒有明確和統(tǒng)一的規(guī)定,使得各地做法各不相同,審判機關在審理此類案件時,往往需要考慮適用何種歸責原則,主要有過錯責任、推定過錯、公平責任三種原則。
過錯責任原則,主要依據的是原《侵權責任法》第六條①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7)津02民終2669號《民事判決書》。第一款規(guī)定,是以行為人是否存在過錯判斷其是否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基本條件的認定責任的準則,若行為人對他人的受傷存在過錯,則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推定過錯原則,主要依據的是原《侵權責任法》第六條第二款規(guī)定,該原則在本質上仍屬于過錯責任原則,只是通過過錯責任舉證的倒置來進行判斷,即要求行為人通過舉證,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從而免責。
公平責任原則,主要依據的是原《侵權責任法》第二十四條②內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內02民終821號《民事判決書》。規(guī)定,也就是說,受傷者與行為人,對于受害者的損害均不存在過錯,但基于社會效應和公平的角度衡量,由雙方各自承擔損失。
筆者在ALPHA判例中,檢索到了八起案例,其中對于歸責原則考慮最為充分的,為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一起中學校園體育課上引發(fā)的糾紛案。
該案的基本情況是:在學校體育課組織的一場足球賽上,馮某被楊某用足球踢中眼睛,致使眼睛受損且構成傷殘。馮某提起訴訟,將共同參賽的楊某及就讀的學校一并訴至法院。該案審理過程中,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認定:馮某與楊某所參與的足球運動本身具有一定的對抗性及危險性,事故發(fā)生時二人雖為限制行為能力人(二人年齡15歲,尚未年滿18周歲),但對足球運動的風險有相應的了解,其參與該項運動,應視為認可了該運動所可能出現的風險及責任。雖然庭審中,雙方對楊某是否擔任守門員及馮某是否要求楊某將球踢回說法不一,但楊某在球門處將球踢回屬于足球運動中正常行為,且現有證據均不能證明楊某具有傷害馮某的故意,亦無法證明楊某對此存在過失,故楊某及馮某對損害的發(fā)生均不存在過錯;所就讀的學校在監(jiān)護管理方面并無明顯失責,最終根據原《侵權責任法》公平責任之規(guī)定,判令楊某分擔損失的50%,并判令學校無需承擔責任。
在這一判決中,我們欣喜地看到,法院對在校園內進行的文體活動,作出了明確的責任分析,并非因損害發(fā)生在校園中,就籠統(tǒng)判令學校承擔責任,而是分析學校在馮某受傷事件中,在監(jiān)護管理方面是否存在失責來判定其是否應承擔相應責任;也并未因馮某受傷即判令同為參與者的楊某承擔賠償責任,而是考慮馮某的傷殘情況及受傷后對其本人日后生活、就業(yè)及家庭造成的不利影響,基于公平原則,酌定雙方承擔損失。有別于其他判決中,或認定文體活動中參與者應未盡到足夠注意義務而存在侵權行為①內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內02民終821號《民事判決書》。,或認定組織者(包括學校)雖已盡管理或安全保障責任,但基于公平原則仍需給予適當補償②合肥市高新技術產業(yè)開發(fā)區(qū)人民法院(2015)合高新民一初字第01502號《民事判決書》。。而此類判例也代表了《民法典》出臺前,多數審判者的審判思路。
一方面,過錯責任原則或推定過錯原則的適用,本意是要求行為人善盡對他人的謹慎和注意,盡量避免損害后果的發(fā)生,要求行為人在行為時應當謹慎、小心,盡到注意義務,但這也使得文體活動的參與者在活動中無所適從,甚至束手束腳。尤其是在競技要求較高、對抗較強的文體活動,如拳擊比賽、足球比賽、籃球比賽中,難以要求參與者每次在做出下一個動作前,都經過慎重的權衡或利益取舍,許多動作甚至是瞬間做出的下意識舉動,既不能對此進行研究、考慮,更無法刻意去避免,若因此認定行為人存在過錯,則非常容易挫傷行為人參與文體活動的積極性,客觀上影響了體育活動的健康發(fā)展。
另一方面,公平責任原則常常成為組織者承擔責任的主要依據,尤其是校園中的問題活動中,審判機關常以學校未盡到教育管理或安全保障責任為由,判令其承擔賠償責任,或者以公平責任之名判令學校承擔“人道主義補償”責任。此后,學校為規(guī)避可能發(fā)生的責任風險,索性取消了一些安全風險較高的體育課程或運動賽事項目,對于體育運動的發(fā)展不利。
不僅如此,《民法典》出臺前,不同地區(qū)不同法院,對于類似案件有著截然不同的認定和判決,使得司法裁判無法對社會行為起到應有的引導、預測和規(guī)范作用,這不僅不利于向社會傳遞明確的司法信號,也非常容易挫傷社會公眾參與文體活動的積極性。
“自甘風險”源于“對同意者不構成損害”的羅馬法格言,是免除侵權責任的抗辯事由。《民法典》所確定的“自甘風險”,也僅是一個概括性的規(guī)定,如何具體適用,還需對原則構成要件進行分析。
首先,“自甘風險”的主體應為具有完全認知和辨別能力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由于對自身行為認識不足,不應成為“自甘風險”原則適用的主體,否則對其顯失公平。對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而言,只有在從事與其年齡、體力、智力相當的文體活動中,才能成為“自甘風險”的主體。
其次,行為人知道客觀風險的存在且自愿參與風險活動。此為行為人“自甘風險”原則的要件核心,若行為人不知道該風險或被迫參與風險活動,則不應對其適用“自甘風險”原則。自愿方式包括口頭、書面等明示方式,也包括行為人以自愿參加活動的行為而表示的默示方式。
最后,行為人的行為具有合法性和利益性。即行為人為了獲得某種利益而選擇進入到危險中,例如為了榮譽、獲得滿足感、挑戰(zhàn)自我等,但不可違反公序良俗,必須符合社會善良風俗、日常習慣和行業(yè)規(guī)則[1]。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條則是充分考慮了前述幾個構成要件,對于自愿參與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而受傷的損害結果承擔,進行了更合理的規(guī)定。也統(tǒng)一了審判機關對于此類糾紛的審判口徑。在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中,行為人的注意義務應限制在更寬松的體育道德和規(guī)則范圍內,若行為人的行為屬于該類運動的正常技術動作,不存在故意違反比賽規(guī)則的情形,不應當將其認定為故意或重大過失。故在此類運動過程中遭受運動傷害的風險應由該文體活動的參與人自行承擔①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鄂01民終3508號《民事判決書》。。其中,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法院于2021年1月4日作出的一份判決[2],具有典型的代表意義。
該案的基本情況是:原告與被告均為羽毛球業(yè)余愛好者,二人一起參加羽毛球比賽已有五年。2020年4月28日上午,原告、被告與案外四人在公園進行羽毛球3V3比賽。比賽過程中,原告被被告擊打的羽毛球擊中右眼。事發(fā)后,原告由被告陪同至醫(yī)院就診,造成原告右眼人工晶體脫位。術后右眼幾近失明。原告將被告訴至法院,認為被告在明知原告年齡大、眼睛受過傷的情況下,在擊球的時候還選擇向著原告大力扣球,沒有履行他人的注意義務,打出來的羽毛球給原告被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被告對原告的受傷存在過失,需對結果負責。
被告認為其主觀上沒有傷害原告的企圖,受傷前原告已經連續(xù)參加三場比賽,其應知道自身身體條件是否適宜繼續(xù)參加比賽及其風險。且事發(fā)時被告位于場地的中后場位置,沒有重力扣殺,是平打過去的,被告沒有過錯不應承擔責任。
法院經審理認為,原告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的對抗性競技比賽,將自身置于潛在危險之中,應認定為自甘冒險的行為,且被告不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故根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于2021年1月4日一審判決駁回了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目前案件是否上訴雖不得而知,但顯見的是法院對于自愿參加具有一定風險文體活動者的注意義務的審查,有了更加明確的標準,對于是否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也考慮了是否違反比賽規(guī)則以及是否系正常技術動作。
結合前述兩點分析,是否所有參與具有一定風險的文體活動所受的傷害,都應當由自愿參加者自行承擔責任呢?答案是否定的?!睹穹ǖ洹返谝磺б话倨呤鶙l規(guī)定,既未免除故意或重大過失參與者應承擔的法律責任,也未免除組織者應盡的責任。對于參加者對損害的發(fā)生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仍應對受害者的損失承擔責任,而對于組織者,則賦予了其更為審慎的組織責任,參照《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至第一千二百零一條規(guī)定進行責任的承擔。
筆者認為,《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條所規(guī)定的“自甘風險”,并非活動的組織者的免責條款。早在2017年10月25日,國家體育總局就印發(fā)了《關于進一步加強馬拉松賽事監(jiān)督管理的意見》(體政字〔2017〕125號),該馬拉松賽事的組織者應當嚴格遵照該意見第四條的規(guī)定,尊重和維護公共利益,依法保護賽事參與者的合法權益,履行競賽組織、物資保障、醫(yī)療救護、安保交通、綠色環(huán)保等基本職能,合理安排、設計、協調賽事各個環(huán)節(jié),對賽事舉辦中易發(fā)生危及公共安全和參賽者人身安全的各類風險和突發(fā)事件制定預案;以及通過適當方式使參賽人員知曉競賽規(guī)程,為參賽人員提供健康科學參賽的提示及引導,提供線路圖、飲用水、餐飲點、衛(wèi)生間等必要設施,并根據參賽人員規(guī)模設置緊急醫(yī)療救助設施,配備急救醫(yī)護人員,主動減少和科學應對人身傷害事故的發(fā)生,同時還應充分利用多元傳媒手段,加大對比賽的科學宣傳和正面引導,引導參賽者理性參賽。若賽事組織者未盡以上職責,則應承擔相應的責任。畢竟,比賽中的那條沖刺帶并不是終點,平安回家才是[3]。
此次《民法典》確立“自甘風險”責任承擔原則,將大幅度降低“同案不同判、同判不同理、同人不同責”的現象,向社會傳遞明確的司法信號,也降低了參與者額外承擔的責任風險,有利于體育活動的開展,同時厘清了文體活動中出現意外的各方責任的法律范圍。該原則的確立,既是充分尊重個體自由,又能做到將風險、責任合理控制和分配。在明確行為人需對其自愿參加的存在風險的活動及可能出現的風險做到自知、自控、自擔的同時,又能明確相關活動組織方、承辦方、管理方的責任,督促其更好依法履行主體職責,確保各項文體活動健康有序開展。該條款不但讓文體活動中發(fā)生的人身損害賠償糾紛處理有法可依,在各方參與主體的責任承擔上也更加公平合理,責任范圍更加清晰明了,契合了社會的一般認知和公眾的樸素正義觀,讓法、理、情更加相融相通[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