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蘭·鄧迪斯 著 郭倩倩 譯
從學科傳統(tǒng)看,民俗研究特別是民間故事的研究通常傾向于歷時研究而不是共時研究,研究重點顯然在民俗事象的起源和發(fā)展而非其結構上。19世紀末,民俗學家們更加關心民俗是如何產生的,而非民俗是什么。遺傳學的解釋被認為足以為民俗定性。因此,太陽神話學家聲稱,大部分民俗學材料是原始人對諸如太陽升落等天體現(xiàn)象的詩性轉述。其后,正如多爾森(Richard M. Dorson)恰切表述的那樣,“太陽神話學派黯然淡出”①Richard M. Dorson,“The Eclipse of Solar Mythology,”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VIII (1955), pp.393-416.,而人類學派登場了。這個學派的成員堅信,民俗是由歷史事實和原始習俗演化而來的。在所有文化的單線演化過程中,一些古代起源的殘存遺跡得以保留——這些遺跡被稱為文化遺存,對這些遺存的研究被稱為民俗學。這種歷時研究形式的現(xiàn)代版本由神話-儀式理論的倡導者推動,他們聲稱所有的神話都源于儀式。由于沒有嘗試解釋儀式的原初起源,可以看出,起源的問題已經被擱置,轉而傾向于研究進化發(fā)展的問題。同樣,在最現(xiàn)代的民俗學研究方法即所謂芬蘭歷史-地理學方法中,原初起源問題也被回避了。這種方法的目的是勾畫“一個特定故事的完整存在史”②Stith Thompson, The Folktale (New York, 1951), p.430.。歷史-地理學方法的使用者試圖確定民俗學材料的傳播路徑和發(fā)展過程,通過匯集某一特定故事所有的已知版本,重建該故事假設的原始形式。但是,該嘗試沒有試圖解釋這種原始形式最初是如何產生的。因此,早期對起源及其原因的興趣,轉向了對傳播和進化發(fā)展過程的關注。但無論如何,民俗學的研究仍然是歷時的。
所有這三種研究民俗的方法——神話學、人類學和歷史-地理學——具有相似之處,它們不僅都是歷時研究而且都是比較研究,且三者都使用多種文化材料。這就是為什么民俗學家清楚地意識到,無論他們傾向于這些方法中的哪一種,對于比較研究來說,都必須有一些方便的方法來指稱與民間傳說相關事象的個別部分或片段,以及事象整體。其次,為了進行可靠的比較,需要用可比較的單位來操作。這對芬蘭學派的學者來說特別重要,因為歷史-地理學研究的結論往往是基于特定民間故事中一些較小單位的差異。不幸的是,發(fā)展出來的單位系統(tǒng)主要是為了滿足第一種需要,即提供一種用于指稱民俗的個別部分和片段以及更大單位的方法。真正有可比性的單位標準并沒有進入母題索引或阿爾奈-湯普森(Aarne-Thompson)故事類型索引的構建中。因此,無論母題索引和故事類型索引作為書目的輔助工具或符號速記的手段多么有用,它們的基本單位,即母題和故事類型,都不能為比較研究提供充分的基礎。
為了看到母題和故事類型作為單位用于民間故事比較研究的不足之處,必須對所有基本單位應該包括的內容有一些了解。單位是實用的邏輯計量結構,雖然是相對的和任意的,但卻能對自然和社會科學研究中的材料進行更方便的檢查。重要的是,單位被確立為一種數(shù)量的標準(例如,熱單位、長度單位等)。單位可以被視為是不同實體的抽象,這些實體可以被組合成更大的單位或分解成更小的單位。單位的數(shù)量是無窮的,因為它們是人為的描述客觀現(xiàn)實本質的分類嘗試。從相對視角看,無論考慮什么單位,都可以推測出其他更小的子單位。歷史層面看,“中子由原子發(fā)展而來,原子由分子發(fā)展而來”,說的正是這種情況。因此,最小單位可以被定義為對特定分析有用的最小單位,這其中隱含著這樣的理解:盡管最小單位還可以被細分,但這樣做并沒有什么價值。
在定義合適單位方面遭遇困難的并不只有民俗學家。正如克拉克洪(Kluckhohn)所指出的那樣:“大多數(shù)人類學家都會同意,在一般文化意義上,尚沒有建立起像原子、細胞或基因這樣令人滿意的恒定的基本單位?!雹貱lyde Kluckhohn,“Universal Categories of Culture,”in Anthropology Today, ed. A. L. Kroeber (Chicago, 1953), p.517.另一方面,在人類學的其中一個領域——語言學中,音位和詞位這樣的單位已經被界定了。羅曼·雅可布遜(Roman Jakobson)在談到音位時說:“語言學分析及其極限音位實體的概念與揭示了物質的粒狀結構是由基本粒子組成的現(xiàn)代物理學有明顯一致性?!雹谕? p.517, n.24.然而,似乎大多數(shù)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都覺得,語言學的單位雖然在研究語言方面非常有用,但在語言學領域之外幾乎毫無用處。③C. F. Voegelin and Z. S. Harris,“Training in 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American Anthropologist, n.s. LIV (1952), pp.324-325; Kluckhohn, p.517.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外是肯尼思·派克(Kenneth Pike),他甚至試圖采用類似語言學的單位對人類行為進行分析。在他雄心勃勃的《語言與人類行為結構統(tǒng)一理論的關系》(Language in Relation to a Unified Theory of the Structure of Human Behavior)一書中,派克提出了許多新奇的似乎適用于民俗學的理論表述。盡管沒有提到民俗之名,但派克的研究始于對一個聚會游戲的分析,這當然屬于民俗的范疇。如果研究一下派克的理論陳述,就會發(fā)現(xiàn),民俗學家很可能從語言學家提供的模式中獲益。誠然,使用現(xiàn)成的模式總是危險的,因為不可避免地存在將材料強行納入預制軌道的“削足適履”風險。然而,如果這種方法有助于解決諸如確定民間文學單位的問題,那么它就是合理的。因此,首先要證明的是,母題和故事類型是非結構性的,或者用派克的恰當術語,是“非位”(etic)的單位;其次,在民間故事中存在著經驗上可觀察到的結構的或“著位”(emic)的單位——這些單位可以通過應用類似語言學的方法來發(fā)現(xiàn)。
我們不能以非單項或不可分解來評判母題,如前文所言,任何單位都可以被細分為更小的單位。然而,批評母題作為一個單位不是某種數(shù)量的標準,是不無道理的。湯普森對母題的討論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根據湯普森的說法,母題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在傳統(tǒng)中持續(xù)的成分?!雹儆嘘P湯普森對母題的討論,參見The Folktale, pp.415-416.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定義中,關鍵的區(qū)別是成分的作用(即在傳統(tǒng)中持續(xù)存在),而非成分是什么。因此,這個定義是歷時的,而不是共時的。湯普森談到了三類母題。第一類是角色;第二類是“行動背景中的事象——魔法器物、不尋常的習俗、奇特的信仰等”;第三類是“單一事件”,據湯普森描述,這些事件“囊括了絕大多數(shù)母題”。確切來看,什么是事件從未被說明。如果母題能夠是角色、事象和事件,那么它們就不是單位。它們不是單一數(shù)量的衡量。畢竟,不存在英寸或盎司的分類。此外,母題的類別甚至不是相互排斥的。我們能設想出一個既不包括角色又不包括事象的事件嗎?必須重申的是,如果單位沒有被縝密地定義,真正的比較幾乎不可能完成。一個角色可以和一個事象進行比較嗎?
也許將母題視為最小單位最重要的理論影響是,人們傾向于將母題視為獨立于語境的完全自由的實體。此外,超機體的抽象概念常常具有自身的活力。湯普森在談及母題時問道:“一些母題是否可以隨處自由組合?”這個發(fā)問并非偶然。抽象單位是動詞的主體,問題在于它們是否進行了組合。這一點在湯普森接下來的問題中得到了明確:“有些母題是作為單一母題故事類型獨立存在嗎?”②同上, p.426. Italics mine.但把民間文學分解成母題的最重要的影響就是上面提到的,即母題被認為是一個完全可孤立的單位。此外,這樣一個單位往往被認為能夠自由進入無限組合中。例如,洛伊(Lowie)談到了一個“完全自由”的民間文學成分,它可以出現(xiàn)在各種組合中。③Robert Lowie,“The Test-Theme in North American Mythology,”JAF, XXI (1908),p.109.
然而,如果母題真的可以自由組合,那么“更大的單位”和“故事類型”的說法似乎就有些不穩(wěn)定了。從湯普森一個類型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傳統(tǒng)故事”的說法也可以看出,故事類型并不是以其形態(tài)特征來定義的。相反,正如母題的情況一樣,采用了持續(xù)存在作為標準。湯普森指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或類型是“由相對固定的順序和組合的一些母題組成的”。如果這些母題有一個相對固定的順序,那么它們“到處自由組合”似乎是不太可能的。然而,如果我們從故事類型的描述中推測,一個故事類型只是一個由稱為母題的更小單位組成的單位,那么就必須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即有一類母題,即事件,可以作為“真正的故事類型”。事實上,根據湯普森的說法,“到目前為止,最大數(shù)量的傳統(tǒng)類型是由這些單一的母題組成的?!雹躎hompson, pp.415-416.如果是這樣,那么母題和故事類型之間的區(qū)別似乎有些模糊了。
匈牙利民俗學家漢斯·洪蒂(Hans Honti)對作為單位的故事類型可能給出了最好的描述。⑤Hans Honti,“M?rchenmorphologie and M?rchentypologie,”Folk-Liv, III (1939),pp.307-318.他指出,有三種將故事類型視為一個單位的可行方式:第一,故事類型由大量母題結合而成;第二,故事類型作為一個獨立實體,可與其他故事類型形成對比;第三,可以說,故事類型實質上呈現(xiàn)為多重樣態(tài),即所謂的異文。洪蒂接著指出,在純粹的形態(tài)學范疇中,一個故事類型只有與其他故事類型進行對比時才是一個形式單位。經過與植物學分類的比較,他反對其他兩個類型的統(tǒng)一性。他指出,植物是由類似的形態(tài)成分組成的:根、莖、葉等,無論這些元素在不同類型中差異多大,它們在其獨立類型中是始終統(tǒng)一的。因此,人們可以根據根、莖、葉等的構成,將植物納入一個基于結構的分類系統(tǒng)。但是,就民間故事而言,類型要么由母題的可變組合組成,要么由大量的異文組成。換句話說,根據洪蒂的說法,民間故事的組成元素不是恒定的,而是極易發(fā)生變化的。這就使嚴格的形態(tài)分類變得困難。應該指出,民俗學家已在某種程度上察覺,在民間故事中,母題的安排存在著某種固定的模式,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意識到,這些母題可能十分不同。民間故事分析的核心問題是確定什么是不變的,什么是可變的。這很可能涉及到形式和內容之間的區(qū)別。①在這里,形式不能與意義分開。與無意義的形式或無形式的意義相比,派克關于形式-意義復合的概念是富有智慧的。參見Kenneth L. Pike, Language in Relation to a Unified Theory of the Structure of Human Behavior, Part I (Glendale, 1954), pp.74, 99, 150.形式是不變的,而內容則是可變的。由此可以看出阿爾奈-湯普森的故事類型學是基于內容的,即可變的。
阿爾奈的民間故事主要有三種分類:動物故事、普通故事、笑話和軼事。第二類是最大的分類,有許多分支,包括:A.魔法故事,B.宗教故事,C.生活故事以及D.愚蠢魔鬼的故事。此外,魔法故事又被進一步細分為:超自然的對手、超自然的或被施了魔法的丈夫(妻子)或其他親屬,超出人類能力范疇的任務,超自然的助手,魔法器物,超自然的力量或知識,以及超自然的其他故事。阿爾奈隨后將其故事(順便說一下,這些故事的來源僅限于北歐和西歐)歸入這些主觀的標題下。只有在列程式故事類別時(該類列于笑話和軼事之下)才可以說是基于結構的標準。
即使是粗略的檢查也可以看出,這種分類不是基于故事本身的結構,而是基于分類者的主觀評價。然而,這就是民俗學家在故事類型學方面的所做的一切了。如果一個故事涉及一個愚蠢的魔鬼和一個魔法器物,那么就可以隨意地將這個故事放在II A“魔法故事(魔法器物)”或II D“愚蠢魔鬼的故事”中。關于“魔法故事”的分類,如果一個民間故事中的超出人類能力范疇的任務是由擁有超自然力量的超自然助手解決的,又該將故事歸于何種類型?也許對此最好的解釋是,阿爾奈-湯普森的類型學是基于變量而不是常量的,這一點可以通過考察只有出場人物不同的故事類型驗證。在“動物故事”(類型9)《不公正的伙伴》中,有一個版本列出,在分配莊稼時,狐貍拿走了谷粒,而愚蠢的熊拿走了更加笨重的谷殼。在“愚蠢魔鬼的故事”里可以找到故事類型1030《分糧食》的故事。除了故事的出場人物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妖魔外,該故事其他方面與前一個故事相同。在“愚蠢魔鬼的故事”目錄中,阿爾奈注意到這個故事有時會以狐貍和熊為主角出現(xiàn),事實上他甚至在類型索引的序言中評論了這種材料的重復:“這段敘述被列在魔鬼故事中,顯然它起初歸屬于魔鬼故事;但在狐貍與熊或人與熊進行交易的動物故事中,也發(fā)現(xiàn)了對其有相應的記錄?!边@種例子絕不是唯一的。通過比較故事類型4和72;43和1097;123和333;153和1133;250和275;以及38、151和1159,可以從出場人物的不同中看到同樣的區(qū)別,這只是其中的幾個例子。②這個討論是基于湯普森對阿爾奈Verzeichnis der M?rchentypen, The Types of the Folk-Tale的修訂, FF Communications, No. 74 (Helsinki, 1928)。然而,湯普森1961年修訂的故事類型索引并沒有刪除任何重復。
將故事類型視為一個單位的另一嚴重問題是,往往一個或多個故事類型被包含在另一故事類型中。這類似于角色和事象母題出現(xiàn)于事件母題中。因此,在故事類型1685《傻新郎》的一些版本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件:當傻新郎被告知要向新娘投以“好眼”(“good eyes”)時,他將牛眼和羊眼扔在盤子里。這一“事件”也出現(xiàn)在故事類型1006《投眼》(Casting Eyes)中,列于“愚蠢魔鬼的故事”下。故事類型的混合和合并表明了一個事實,即在如故事類型300《屠龍者》這樣的復雜故事中,分類者區(qū)分出的至少八種其他故事類型,有時是混合在一起的??梢钥闯?,即使是洪蒂“故事類型是一個故事類型與其他故事類型對比的形態(tài)單位”的主張亦無法被論證。實際上,任何從事民間故事研究的專業(yè)民俗學家都很清楚,從講述者那里收集到的民間故事,往往是兩個或更多阿爾奈-湯普森故事類型的組合。重點在于無論阿爾奈-湯普森的索引在建立批評研究和異文研究方面多么有用,阿爾奈-湯普森故事類型作為民間文學的一個結構單位,還有許多待改進之處。為了公平起見,應該指出,無論是阿爾奈還是湯普森都打算將該索引只作為一種參考工具來使用?!爱斎唬幸稽c是明顯的,無論是按類型還是按母題對傳統(tǒng)敘事進行分類,其主要目的都是為了提供一種準確的參考樣式。不管該樣式是為了做分析研究或是對大量材料進行準確的統(tǒng)計,如果這兩個索引能以這種方式促進術語的準確性,并作為鑰匙解鎖大量尚不能理解的傳統(tǒng)故事庫藏,它們就達到了目的?!雹賂hompson, The Folktale, p.427.
然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種值得稱贊的索引術語已經開始被認為是類型學的一種。一些民俗學家傾向于將故事類型1030《分糧食》視為一種通用的單位。更重要的是,由于阿爾奈-湯普森故事類型學已經在國際上通用,并為促進國際民間故事研究做了大量的工作,民俗學家們不愿再引入一個全新的系統(tǒng)。例如,洪蒂指出,如果故事可以按照理論上合適的形態(tài)系統(tǒng)而不是理論上不被許可的邏輯系統(tǒng)來安排,通過民間故事材料進行研究可能會更容易些。然而,他也確信這并不能構成取代完善的阿爾奈-湯普森系統(tǒng)的充分理由。他評論說,把不同民族民間故事的檔案目錄置于一個新系統(tǒng)下會帶來不便。②Honti, p.317.這種想法是非常危險的,它會導致知識的停滯,這是民俗學領域無法承受的。在任何知識領域,尤其是自然或社會科學領域,如果存在著謬誤或不足并被確認了,那它就應該被改變。民俗學家應該去研究傳統(tǒng),而不是受其約束。傳統(tǒng)和方便很難成為學者們延續(xù)一個公認錯誤的充分理由。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需要精心定義的單位,如果母題和阿爾奈-湯普森故事類型不能滿足這些需要,那么就必須設計新的單位。
通過將類似語言學的方法應用于民間文學材料,人們提出了新的單位。這在俄羅斯民俗學家弗拉基米爾·普羅普(Vladimir Propp)1928年出版的《故事形態(tài)學》(Morphology of the Folktale)一書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該書中,普羅普向約瑟夫·貝迪埃(Joseph Bédier)表達了敬意,因為他是第一個認識到民間故事中包含了不變和可變成分的人。然而,貝迪埃在他出版于1893年的主要作品《故事詩》(Les Fabliaux)中,盡管試圖按照圖式的方法去表達這些相關的成分,卻未能確定其不變單位的確切性質。借用圖式技術,普羅普為自己設定了定義民間故事中不變單位的任務。
普羅普的目的是勾勒神奇故事(fairy tales)的形態(tài),他所說的神奇故事,指的是阿爾奈分類中介于300至749中的故事,阿爾奈將其稱為“魔法故事”。普羅普的研究是共時的,這與其他的民間文學研究有明顯的差異。普羅普希望根據其組成部分對神奇故事進行描述,并闡明這些組成部分之間以及與整體的關系。他首先定義了一個新的最小單位——功能。普羅普這樣做是因為他注意到,當出場人物的名字及其屬性都發(fā)生變化,出場人物的行動或功能卻沒有發(fā)生改變。換言之,使用一個前面提到的例子,在功能層面上,無論出場人物是動物或人,故事類型1030《分糧食》的故事都是相同的。因此,普羅普說:“一個民間故事出場人物的功能必須被視為它的基本組成;首先必須把它們作為基本組成部分提取出來?!雹賄ladimir Propp, Morphology of the Folktale, ed. Svatava Pirkova-Jakobson, trans. Laurence Scott, Publication Ten of the Indiana University Research Center in Anthropology, Folklore, and Linguistics (Bloomington, 1958), p.19. 普羅普的研究亦發(fā)表于Part III of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merican Linguistics, XXIV, No. 4 (1958), and as Volume 9 of the Bibliographical and Special Series of the American Folklore Society.為了說明如何從出場人物中提取功能的最小組成單位,普羅普從四個獨立的神奇故事中提取材料,舉了以下例子:
1.國王送給主人公一只老鷹,這只鷹把主人公(接受者)帶到了另一個國度。
2.老人送給舒申科一匹馬。這匹馬把舒申科帶到了另一個國家。
3.巫師給了伊萬一艘小船。小船把他帶到另一個王國。
4.公主給了伊萬一枚指環(huán)。從指環(huán)中出現(xiàn)的青年把伊萬帶到了另一個國家,等等。
顯而易見,上述故事中,盡管出場人物各異,功能卻是相同的。從結構上講,把主人公帶到另一個王國的對象是鷹、馬、船還是人并不重要。接著,普羅普進一步定義了功能,這是幾十年來民間文學理論界最具革命性的重大貢獻之一。②泰勒(Archer Taylor)和雅各布斯(Melville Jacobs)在其各自對普羅普工作的評述中都沒有注意到這一特定理論觀點的重要性。參見The Slavic and East European Journal, XVII (1959), pp.187-189; JAF, LXXII (1959),pp.195-196.普羅普說:“行動不能脫離其敘述過程中的位置而被定義。”③Propp, p.19.這句話揭示了從孤立的母題角度思考民間文學的明顯錯誤。行動或功能只能在其敘述過程中的位置中被定義。不熟悉普羅普工作的洪蒂曾說過,除了作為某類型的一部分,很難去設想一個母題,④Honti, p.308.但普羅普走得更遠。不僅要將最小單位視為一個類型的一部分,而且還必須考慮它在該類型中出現(xiàn)的位置。
普羅普確實成功地區(qū)分了民間故事中的常量和變量。他指出:“在民間故事中,功能是穩(wěn)定不變的成分,并不依賴于由誰完成以及如何完成。”⑤Propp, p.20.在分析了隨機選擇的100個俄羅斯神奇故事樣本后,普羅普得出了以下驚人的結論。首先,神奇故事中已知的功能數(shù)量是有限的。事實上,普羅普發(fā)現(xiàn),有31個可能存在的功能。此外,功能的順序總是相同的。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31個功能都會出現(xiàn)在每一個神奇故事中,而是“幾個功能的缺失并不改變其余功能的順序”。作為分析的結果,普羅普可以提出一個新的單位來取代阿爾奈-湯普森的故事類型?!氨蛔C明有相同功能的故事可被視為同一類型。在此基礎上,可以建立一個類型的索引,該索引不依賴于本質上模糊分散的情節(jié)特征,而依賴于確切的結構特征?!逼樟_普發(fā)現(xiàn),在他的樣本中,100個故事中的每一個都適合于一個公式,他的結論是:“所有的神奇故事就其結構而言都屬于同一類型。”⑥同上, pp.21, 95.
從肯尼思·派克“非位”和“著位”的有價值的區(qū)分中,或許能清晰地看出舊的最小單位母題和新的最小單位功能之間的區(qū)別。非位的方法是非結構性的,但也是分類性的,因為分析者設計了系統(tǒng)、類別和單位的邏輯范疇,卻不試圖使它們反映特定材料中的實際結構。對派克來說,分析者創(chuàng)造非位的單位是將其作為處理比較跨文化資料的結構體。⑦Pike, pp.9-10, 20.與此相反,著位的方法則是一種單一語境的結構方法?!爸坏姆椒ū仨毎烟囟ㄊ录鳛楦笳w的一部分來處理,它們與之相關,并從中獲得根本的意義,而非位方法可以為了特定的目的,把事件從它們的語境或局部事件系統(tǒng)中抽象出來,以便在世界范圍內對其分組,而不必涉及任何一種語言或文化的結構?!薄啊谶@一理論中,著位單位不是真空中的絕對值,而是一個系統(tǒng)中的點,這些點是相較于系統(tǒng)被界定的。一個單位必須在整體文化中作為運作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而不是孤立的一份子被研究。正是該問題在根本上成為了處理著位與非位之不同的必要基礎……”①Pike, pp.10, 93.派克認為,非位結構不僅是分析者的構想,也是客觀現(xiàn)實模式的一部分。無論人們是否在這一點上認同派克,或是否視著位單位如“情人眼中的西施”,都能夠看出結構單位和非結構單位之間確實存在區(qū)別。要想完全地討論非位和著位(非位etic與著位emic是運用音素phonetic和音位phonemic這兩個詞的最后部分創(chuàng)造的新詞)的區(qū)別,就應該參考派克的著作。
派克對著位單位同時進行的三種模式的結構性描述,對民間故事的分析十分重要。這三種模式是特征模式、表現(xiàn)模式和分布模式。冒著簡化派克詳細闡述體系的風險,我們可以把這些模式轉換成普羅普的分析,即把特征模式視為功能的例證,把表現(xiàn)模式視為可以實現(xiàn)功能的各種成分,把分布模式看作是特定功能的位置特征,即在這31個可能的功能中所在的位置。不厭其煩地把普羅普的分析置于派克的術語中,一個原因是令人稱奇的詞語巧合。派克特征模式的最小單位是“著位的母題”或“母題位”(motifeme)。②同上, p.75.換言之,普羅普的功能在派克的分析體系中被稱為“母題位”。鑒于功能這一術語在民俗學家中尚未取得廣泛的通用,所以此處建議用“母題位”代替。
隨著結構單位“母題位”的建立,可以看出“母題位變體”這個術語對那些出現(xiàn)于任一特定母題著位語境中的母題的用處。母題位變體(allmotifs)與母題位(motifeme)的關系就像音位變體(allophones)與音位(phonemes)的關系以及詞素變體(allomorphs)與詞素(morphemes)的關系一樣。術語“母題”(motif)將會被繼續(xù)使用,但只是作為一個像音素(phone)或語素(morph)一樣的非位單位。民間故事的非位和著位分析之間的差異,即母題分析和母題位分析之間的差異是相當大的。例如,普羅普的第12個功能或母題位指的是主人公被考驗、審訊或遭受攻擊,為他獲得魔法器物或助手做準備。例如,一個潛在的捐助者可能會通過給主人公出難題來考驗他。另一方面,第25個母題位涉及到通常由反派制造出的難題。換句話說,從非位角度或就母題而言,同一母題可能被用于不同的母題位中。這意味著僅將民間故事分析成母題可能會產生誤導。民俗學家習慣于把一個特定母題的所有事件都視為具有同等或相同的意義。在派克的理論中,這相當于把同音異義的(homophonous)或異質同形的(homomorphic)形式視為具有相同的意義。③同上, p.48然而,人們可能會合理地發(fā)問,如何為一個特定母題識別其適合的母題位?如果某人注意到一個特定的母題,他如何確定這個母題對哪個母題位有用?普羅普本人設法解決的正是這個問題。而且,在順序的上下文的框架內,即在原來位置中,這是一個功能或母題位的概念。根據其結果來定義功能或母題位總是有可能的。因此,如果是在完成任務之后接受一個神奇的寶物,那么這個母題就屬于第12個母題位,它顯然是一個捐助者考驗主人公的事例。另一方面,如果之后是獲得新娘和婚姻,那么這個母題就屬于第25個母題位,即給主角出難題。
認識到同一個母題可以應用于不同母題位中和不同的母題可以應用于同一母題位中同樣重要。因此,愿意幫忙的動物可以是牛、貓、鳥、魚等?;仡櫮割}是角色和事項的情況,很明顯,對于一個特定的功能或母題位,確實可能存在數(shù)百個合適的母題(當然,并非所有“合適”的母題都一定是傳統(tǒng)的,即實際上在民間故事中發(fā)現(xiàn))。波提乏(Potiphar)妻子故事的不同版本提供了一個母題變換的例子。這是一個母親試圖引誘兒子的故事。當兒子拒絕時,母親指控兒子試圖侵犯她,于是父親對兒子施以懲罰。在許多版本中,這種懲罰是失明。在其他版本中,主人公的腳被砍掉。在已知的可能是最古老的故事版本中,即追溯到公元前14或13世紀的《兩兄弟的故事》中,兒子巴蒂(Ba?ti)對他自己實施了閹割。①波提乏妻子故事的不同版本可以在此處找到:Maurice Bloomfield,“Joseph and Potiphar in Hindu Fiction,”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LIV (1923), pp.141-167, and Norman M. Penzer, The Ocean of Story: Being C. H. Tawney’s Translation of Somadeva’s Kathā Sarit Sāgara (London, 1923 ff.), II, pp.120-121, III, pp.109-110.兩兄弟的故事可以在此處找到:G. Maspero, Popular Stories of Ancient Egypt, trans. C. H. W. Johns (New York, 1915).可以說,試圖誘惑的后果包括砍掉主人公的腿或陰莖和使其失明。由于這些后果在分布上具有相似性,它們看起來是同一母題位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它們看起來是母題位變體。閹割和失明在分布上似乎不是互補的而是自由變化的。事實上,一個成分很可能被另一成分代替而不改變其情節(jié)結構。就此而論,一個難懂的希臘版波提乏妻子的故事就變得更好理解了。阿米托爾(Amyntor)的兒子菲尼克斯(Phoenix)被阿米托爾的情婦弗提亞(Phthia)指控,說他侵犯了她。這位父親根據情婦的不實指控,弄瞎了兒子的眼睛并詛咒他沒有子嗣。②Apollodorus The Library, trans. J. G. Fraze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London, 1921), II, p.75.有趣的是,精神分析學家認為,在某些情況下,失明可能是閹割的象征。這表明,對母題位變體或借用國際故事不同文化定位的母題位的考察,可以深入了解特定文化中使用的象征對等系統(tǒng)。如果失明和閹割是母題位變體,那么失明和沒有子嗣之間的聯(lián)系就不那么遙遠了。
在原始文化的民間故事中,母題位變體的例子可以在北美印第安人的考驗故事中找到。在博厄斯(Boas)對欽西安人(Tsimshian)版本考驗主題的重要研究中,一個好嫉妒的叔叔或兄弟讓主人公經受了考驗。③Franz Boas, Tsimshian Mythology, Annual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American Ethnology, XXXI (Washington, 1916), pp.794-810.為了獲得妻子,主人公必須從以下任何一種要素中幸存下來:突然移動的門、開著或關上的洞穴、正在縮小的樹縫或獨木舟、嚴重毀壞了外殼的蛤蜊、看守大門的危險動物或有牙的陰道。所有這些要素都像同一個母題位的母題位變體,順便說一句,它看起來非常像普羅普的第25個母題位——“給主角出難題”。
母題位變體的概念對芬蘭歷史-地理學方法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在這種方法中,出現(xiàn)于指定故事的異文中的差異被賦予了重要意義。通過標記一個特定故事要素的時間(歷史的)和地點(地理的),人們試圖重現(xiàn)故事的原始形式及其發(fā)展和傳播模式。然而,如果一個故事講述者的素材庫中包括母題位變體,也就是說,有兩個或更多的傳統(tǒng)母題且其中任何一個都能滿足一個特定的母題位,那么分析者在評價這種替換時就必須非常謹慎了。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一個特定的故事講述者在不同的場合會以不同的方式講述同一個故事。一個特定的母題位變體(例如,一個淫穢暴力的母題位變體),其選擇可能在文化上受聽眾類型的制約。此外,民間文學家迄今為止認為的兩個不相關的故事類型或故事類型的混合,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是母題位變體或母題位變體群替換的實例。正如普羅普指出的,盡管故事講述者顯然是在一個確定的母題位變體內進行創(chuàng)作,但他“在選擇出場人物的命名和人物特征方面是絕對自由的。”④Propp, p.102.
母題位變體序列式的限制性現(xiàn)象值得研究。這是十分有趣的。例如,能否確定在民間故事的建構中,存在一個必需的母題位的絕對最小數(shù)量。普羅普只提到了一個上限。了解序列與其他文化要素(如儀式)的結構是否有什么聯(lián)系也很有意思。此外,對母題著位序列的心理學研究可能有助于解釋該模式的成因。應該指出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嘗試去查找母題著位模式是否存在于神奇故事以外的民間故事中,更不用說其他文類的民間文學了。此外,母題著位模式在不同文化圈中是否存在差異也不能確定,甚至早期文化的民間故事中是否存在這樣的模式都無從得知。在嘗試任何可靠的比較研究之前,必須完成對所有文化類型中所有民間故事類型的母題著位分析。正如比較語言學是建立在著位分析的基礎上一樣,①Pike, pp.8,18. See also Robert Lado, Linguistics Across Cultures (Ann Arbor, 1957), p.10.比較民間文學和神話學最終也必須如此。換句話說,在進行真正有意義的歷時即歷史的研究前,需要進行可靠的共時分析,以充分界定民俗學文類的形式結構特征。
似乎可以說,與母題的非位單位相比,母題位(普羅普的功能)的著位單位標志了巨大的理論進步。至于更大的單位,如故事類型,普羅普說得十分正確:“類型的確存在,但不是在阿爾奈所概述的層面上,而是在民間故事的結構性層面上……”②Propp, p.10.然而,著位單位的使用不應該被解釋為在任何情況下都取代了對非位單位的需要。著位單位作為一種結構單位代替非位單位被使用,是建立在比較研究的基礎上的;但就分類和編目的實際問題而言,非位單位當然有其明確的位置。正如普羅普自己所言,他的基本任務是“清晰地提煉‘類’(genera)。”③同上, p.24.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在對普羅普工作的長篇評論中指出,在這種形式主義研究之前,民俗學家往往忽略了民間故事的共性,但在形式主義分析之后,民俗學家則失去了看清民間故事差異的方法。④Claude Lévi-Strauss, “L’analyse morphologique de contes russ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lavic Linguistics and Poetics, III (1960),pp.122-149.如果普羅普找到了阿爾奈-湯普森故事類型300至749的所謂的“生成語法”,如何區(qū)別同一結構故事類型的不同異文?重點在于,基于結構的故事類型學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排除對于像湯普森這種實用索引的需要。正如洪蒂所建議的,綜合的和形態(tài)的類型學不應該被用于替代分析性的索引和系統(tǒng),而應該作為它們的補充。假設不同種類的民間故事或不同文化區(qū)的民間故事可能有不同的母題位程式序列,那么很可能會有一個基于形態(tài)標準的故事類型索引。但是這個索引是對阿爾奈-湯普森類型索引的補充,二者互相參照,以便民間故事學者能夠一眼看出阿爾奈-湯普森故事類型屬于什么形態(tài)的故事類型。正如派克指出的,非位分析必須先于著位分析。因此,很明顯,民俗學家需要這兩者,且不應將其混淆。
民俗的結構研究其實才剛剛開始。除了一些分散的研究,如塞比奧克(Sebeok)對符咒的研究外,⑤Thomas A. Sebeok, “The Structure and Content of Cheremis Charms, Part I,” Anthropos, XLVIII (1953), pp.369-388.不幸的是,大多數(shù)語言學家錯誤地把詞素等語言單位當作民間故事的結構單位。最近,J. L. Fischer在“民間故事的序列和結構”(Sequence and Structure in Folktales, Men and Cultures, ed. Anthony F. C. Wallace,Philadelphia, 1960,pp.442-446)一文中指出了這一點,他注意到,如果把民間故事從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盡管語言結構會發(fā)生明顯的變化,民間故事的結構卻很可能保持不變。這方面的研究工作還非常少。借助結構單位的縝密定義,民俗學的結構研究前景看起來的確是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