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曉帥
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的一些語言學者、民俗學者、人類學者先后注意到個人性的口頭敘事的重要性,并對其展開了研究。美國社會語言學家威廉·拉波夫(William Labov)較早關注個人經歷的敘事。作為一名社會語言學家,拉波夫主張把語言放到社會中去研究,重視語言與社會的關系。他認為個人敘事是一種總結和重述個人經歷的技巧,尤其是完成與自己經歷事件的時間順序相匹配的敘事單元的技巧。①Donald Braid,“Personal Narrative and Experiential Meaning,”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1996(109).拉波夫對個人經歷敘事的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此后美國民俗學界關于個人敘事的研究成果不斷增多,許多民俗學者都參與到個人敘事的討論和探究中。②例如約翰·魯濱遜(John A.Robinson)、桑德拉·斯塔爾(Sandra K. D. Stahl)、加里·巴特勒(Gary R. Butler)、西德尼·利維(Sidney J. Levy)、唐納德·布雷德(Donald Braid)、卡米拉·斯蒂弗斯(Camilla Stivers)、薩拉(Sara B. Kajder)、多尼林·羅斯科(Donileen R. Loseke)、艾米·舒曼(Amy Shuman)等學者都對個人敘事進行過理論探討。真實的故事,與超自然有關的靈驗敘事、寓言,當?shù)匾萋?、笑話、吹牛,家庭軼事等,日常交流實踐中各種類型的以第一人稱講述的個人敘事被大量地發(fā)掘和分析。③Mirna Vel?i?,“Personal Narratives as a Research Method in Folklore,”Nar. UmJet. 1989(26).2014年日本學者門田岳久在《敘述自我——關于民俗學的“自反性”》一文中指出:“有必要將民俗學的研究方向轉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這個學科轉向過程中,我們必須認識到訪談對象的自我敘述是最重要的研究素材?!雹躘日]門田岳久:《敘述自我——關于民俗學的“自反性”》,中村貴、程亮譯,《文化遺產》,2017年第5期。受中國民俗學自身發(fā)展道路和學術傳統(tǒng)的影響,中國民俗學界關于個人敘事的研究在時間上稍晚一些。近年來,劉鐵梁⑤劉鐵梁:《個人敘事與交流式民俗志——關于實踐民俗學的一些思考》,《民俗研究》,2019年第1期。、林曉平、雷天來⑥林曉平、雷天來:《個人敘事與當代風水師身份建構——以贛南地區(qū)為例》,《民俗研究》,2014年第6期。、張成福⑦張成福:《個人敘事與傳統(tǒng)建構——以即墨“田橫祭海節(jié)”為例》,《青島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毛曉帥⑧毛曉帥:《民俗學視野中的個人敘事與公共文化實踐》,《民族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毛曉帥:《個人敘事選擇與集體記憶建構——基于北京D村花鈸會的田野調查》,《民間文化論壇》,2020年第5期。等人都對個人敘事進行了理論或個案探討。
對于民俗學研究者來說,民眾在日常交流實踐中講述的個人敘事是我們在田野作業(yè)過程中所獲得的最多的一類口頭資料。這里所說的個人敘事,大抵是指“以個人親身經歷的生活為內容的口頭敘事,它與民間文學研究所長期關注的集體性口頭敘事一樣,都是人們在日常交流實踐中所運用的話語,彼此之間構成一定的互文性關系?!雹倜珪詭洠骸睹袼讓W視野中的個人敘事與公共文化實踐》,《民族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這些個人敘事材料雖然難以達到民間文學文類的藝術標準,卻關乎當?shù)厣鐣伺c人之間關系的建構過程,即作為交流的手段與話題,使得人們不斷獲得生活的現(xiàn)實感與地方感,也使得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相互溝通。個人敘事也是我們理解所在地方社會民眾的生活方式及秩序運轉的重要依據(jù)?;诠P者近年來的田野調查經驗,本文擬對個人敘事概念提出的背景、個人敘事的性質、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的關系、個人敘事的目的與類型進行探討。
中國民俗學關于個人敘事的研究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直接受美國的影響而借用、照搬過來的一個概念,而是在對民俗志調查的反思和總結中,在“非遺”保護、口述史研究熱潮等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影響下提出的。
田野作業(yè)是民俗學研究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通過長期的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在田野作業(yè)過程中遇到最多的敘事材料并不是那些民眾共享的民間文學,而是大量的與民眾個人經歷有關的個人故事。這其實也是人們在日常交流中最常態(tài)的經驗。一個地方社會中,民眾彼此之間交流關系的建立,并不是總是依靠那些共有的民間文學文本,也不是其他的藝術性的交流話語,而是通過大量的有著不同交流目的的個人敘事來完成的。在順義、大興等先行城市化地區(qū),幾乎每個訪談對象都會結合自己的個人經歷談自己近年來勞作模式、交往方式、文化認同的變化。講述與個人經歷相關的個人敘事,是鄉(xiāng)民實現(xiàn)個體認同的重要途徑。民眾講述的個人經歷敘事,對于理解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理解他們的角色行動意義至關重要。離開個人敘事,我們就無法理解他們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認識和感受。
提出個人敘事概念,也是基于我們對當前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口述史的反思。“非遺”傳承人,就是某項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代表性傳承者。我們對傳承人的關注,更多的是從民間文化傳承的意義上,關注傳承人的擔當和作為。本質上,我們關心的是某種文化形式能否得以延續(xù)。例如,高密剪紙會不會失傳,楊柳青年畫能不能得以延續(xù)等。因此,我們在記錄傳承人口述史的時候,往往只關心傳承人的技藝,而對于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元的民俗角色和行動實踐則缺乏關注。其實,傳承人不完全是某種文化事象的文化承擔意義上的角色,他們還是日常生活實踐中的一個個行動角色。實際上二者有非常明顯的差別:傳承人,是文化傳承意義上的,可被訪問的一個對象;而民眾在日常生活中的行動角色是十分立體和多樣的,他們是日常交流實踐的行動主體。我們需要對民眾在日常交流實踐過程中的角色行動意義有更多的關注。民眾講述的個人敘事,對于理解他們的角色行動意義至關重要。我們要關心一個社會,或者日常生活中經常有互動的社區(qū)、村落,就必須關注當?shù)孛癖姷娜粘=涣鲗嵺`,關心民眾的個人敘事。因為,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民眾的個人敘事對于整個社區(qū)或者群體的文化建構有一種特殊的參與作用。我們應該把訪談對象作為交流實踐的主體,作為一個文化建構的行動者來看待,而不只是信息提供者。
近年來,網絡社交媒體的不斷發(fā)展,為億萬普通人搭建了書寫、展示個人經歷的更廣闊的空間和平臺。于是,各類與個人經歷及其感受有關的個人敘事大量涌現(xiàn)出來。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狀況。
在網絡媒體、社交平臺還未普及的時候,普通人的個人經歷敘事一般只是在自己所在的相對狹窄的社會空間中講述和交流,聽眾也大多是區(qū)域社會中“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除了一些道德模范、先進個人等,普通人的個人敘事很難在區(qū)域社會之外的更廣闊的空間中傳播和擴布。而微信、微博等社交媒體的出現(xiàn),為更多普通人提供了展示自我的機會,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開始在個人社交平臺上書寫自己的個人經歷。許多個人敘事材料還被網友們紛紛轉發(fā),刷爆朋友圈的個人經歷時常出現(xiàn)。有的個人敘事甚至成了全民討論的熱點話題。2016年11月25日一篇名為《羅一笑,你給我站住》的文章開始刷爆微信朋友圈,作者在這篇文章中書寫了自己女兒患病的經歷以及他對女兒的眷戀,表達了希望得到大家?guī)椭脑竿?。此后的一周時間內,這篇文章的轉發(fā)和點擊量超過一億,幾乎成了全國都在討論的熱點話題。目前,每天都有很多個人敘事在各類媒體、社交平臺上出現(xiàn),這是民俗學研究必須關注的一個社會現(xiàn)實。同時這種現(xiàn)象也說明,隨著時代發(fā)展,民眾已經有了在更廣闊的時空中表達和分享個人經歷敘事的實際需求。民俗學者應該緊跟時代發(fā)展的步伐,牢記以人民為中心的使命,關注民眾需求的這種變化。
從民眾在日常交流實踐中講述和聆聽的關系來看,個人敘事具有私人性,但這種私人性又恰好與其公共性聯(lián)結在一起,這兩種屬性是辯證統(tǒng)一的。
首先,個人敘事具有私人性。神話、傳說、故事等民間文學文類在地方社會中大多是集體性的,為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所共享。每個人都有資格參與這些民間文學文類的講述、建構與傳播。而個人敘事的主要內容或者話題是關于講述者的個人生活經歷的,大多數(shù)個人敘事內容不能構成一個地方社會公共享用的敘事文本。個人敘事的講述具有明顯的資格性,只有事件的親歷者或者參與者才有資格講述,敘事者不主動講述,他人就難以了解這段個人經歷。美國民俗學者艾米·舒曼曾經對個人敘事的“資格”與“移情”問題做過精彩的論述。①[美]艾米·舒曼:《個體敘事中的“資格”與“移情”》,趙洪娟譯,《民俗研究》,2016年第1期。例如,2017年7月25日馬家堡村的孫德才為筆者講述了他兒時幫父母做飯的經歷:
從七八歲我就開始幫父母做飯了。那時候我們家最常吃的就是貼餅子。家里的鍋太大,做貼餅子的時候,我只能夠到左邊的一半,右邊的夠不著,我就搬個凳子,站在鍋臺上,再把右半邊的餅子貼完。貼完餅子之后,我還得燒火。②訪談對象:孫德才;訪談人:毛曉帥;訪談時間:2017年7月25日;訪談地點:孫德才家中。
這段個人經歷是孫德才獨有的,這段個人敘事材料明顯是私人性的。如果孫德才不主動講述,我們就難以了解他的這段個人經歷。
當然,在地方社會中,也有個別社會成員的個人經歷敘事,在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能夠成為集體共享的敘事文本。例如,在我國集體化時期,鄉(xiāng)村社會中會定期開展憶苦思甜活動,在這樣的活動中,人們會主動分享個人的艱苦歲月經歷。在憶苦思甜大會這樣的公共場合,一些人的個人經歷敘事會被地方社會中的其他成員所共享,進而傳播,成為集體敘事。另外,在一些模范人物的先進事跡宣講會或者報告會上,這些人的個人生活經歷也會在公共場域中被其他社會成員所分享、傳播,成為集體共享的敘事文本。例如,麗江華坪女子高中校長張桂梅曾入選感動中國十大人物,被授予“七一勛章”。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播出的《感動中國十大人物頒獎典禮》節(jié)目中,張桂梅就通過電視熒屏講述了如何幫助山區(qū)輟學女學生走出大山、回歸校園的個人經歷。張桂梅的這些個人經歷通過電視熒屏、平面媒體等廣泛傳播,逐漸成為人所共知的集體敘事。以上這兩種類型的個人敘事,在內容上雖然具有私人性,但在特殊的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中,講述者能夠通過公共的平臺進行講述,使之變成大家共享的公共知識和歷史記憶。但總體來說,民眾日常交流實踐中的大多數(shù)個人敘事都是私人性的,有些甚至是私密性的。
其次,個人敘事又具有公共性,個人敘事是個人被其所在的社會、群體接納為正式成員的重要條件。鄉(xiāng)村不是每個人都會講民間故事,但人人都是口頭傳統(tǒng)的實踐者和運用者,日常交流實踐的擔當者。作為話語交流的實踐者、交流實踐中的一個角色,人們只有經過不斷地交流,才能夠被社會接納為一個正式成員。美國學者約翰·魯濱遜(John A. Robinson)在《個人敘事的再思考》一文中就曾指出,“講述關于個人經歷的故事是我們每天交談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一個交流社區(qū)中的成員來說,這種敘事能力是必須具備的一項技巧?!雹貸.Robinson,“Personal Narratives Reconsidered,”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94, N0.371(Jan.-Mar,1981).一個社會成員要被大家所認識、了解、認可、接受,是通過他日常生活中的話語交流實踐來達成的,而不是僅僅通過成年禮等人生儀禮就能夠實現(xiàn)的。在鄉(xiāng)村社會中,村民之間的交流內容更多的是個人的見聞和經歷,而不是民間故事、民間傳說等知識文本。村民通過分享自己的個人經歷和見聞來互通有無、增進了解?!拔覀兩钤谏鐣P系網絡之中,如果我們不與他者進行交流,彼此之間就會有隔膜,社會距離難以拉近,最終無法融入社會。民眾講述和分享個人敘事的過程就是一種互通有無、增進了解、拉近距離、融入社會的過程。”②毛曉帥:《桑德拉·多爾比個人敘事研究述評》,《民族文學研究》,2021年第4期。
我們承認個人敘事的私人性,但是這種私人性恰好又是與公共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人不能說具備了公共知識,掌握了集體共享的敘事文本就是一個公共社會中的成員了,他必須同時擁有個人的知識和敘事才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社會成員。對于民俗學研究來說,我們不僅要關注和掌握那些民眾共享的知識和敘事文本,同時也要關注每個人的個人敘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這個社會中的民眾對于自己所處社會和歷史的個性的感受和體驗。我們對這些個人的了解同時也關連著對于其所在社會的了解。要了解一個村落或者社區(qū),就必須了解村落社會或者社區(qū)中民眾日?;拥脑捳Z交流關系和個人敘事。
個人敘事這一學術概念是與集體敘事相對而言的,事實上二者既有區(qū)別,又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沒有絕對的“個人”或者“集體”,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交叉、共融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
中國民俗學界關于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關系問題的討論,最早是由劉鐵梁教授提出來的。2014年11月19日,他在山東大學民俗學研究所的研究生課堂上指出:“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這兩種敘事類型具有不同的特征,其對于我們理解生活、感受生活也具有不同的意義和作用?!雹?014年11月19日,劉鐵梁在山東大學民俗學研究所研究生課堂上的講話。2014年11月28日,在山東大學舉辦的“禮俗互動:歷史學與民俗學的對話”學術研討會上,他做了題為《地方社會發(fā)展中的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的發(fā)言,進一步指出了個人敘事在社會發(fā)展中的意義和作用。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的關系問題是劉鐵梁根據(jù)自己多年來田野調查的訪談經驗提出來的,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當前的民間文學研究只注重集體敘事而忽視個人敘事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他是走在學界前列的,這個問題的提出也是比較合理的。但是歸根結底,無論是個人敘事還是集體敘事,都離不開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因此,我們還是要在日常交流實踐的視角下,來討論集體敘事與個人敘事的關系問題。
第一,從交流的目的和預期達成的交流效果來看,民眾講述個人敘事主要是為了彼此交換信息,互通有無,進而使交流雙方增進了解、拉近距離;人們講述集體敘事則大多是為了重溫共有的知識和記憶、分享集體的情感,進而達到增強群體凝聚力、維系社會團結的效果。
第二,從交流的時間、場合以及交流內容的性質上講,個人敘事主要是講述者對自身生活經歷及其感受的演說,具有一定的私人性,其講述的時間、場合比較靈活,民眾隨時隨地都可以講述;集體敘事則大多是區(qū)域社會中的鄉(xiāng)民人所共知的地方知識或者歷史記憶,大多是公開的,人們講述集體敘事的時間和場合相對比較固定,例如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史詩等一般只在特定的儀式場合講述。
第三,從交流的方式來看,民眾在講述個人敘事時大多采用第一人稱的方式,其敘事內容往往體現(xiàn)著講述者本人的身份、氣質、性格、價值觀等信息;集體敘事的講述則不要求講述者以第一人稱的方式來敘事,其敘事內容一般隱含著地方社會整體的民俗風貌。
第四,從交流過程中敘事文本的藝術性和穩(wěn)定性來說,個人敘事的內容在交流過程中相對比較自由多變,講述者一般不會刻意追求藝術性,也不會形成固定的文本;而集體敘事的內容則逐漸趨于穩(wěn)定,在地方社會中經過多次的講述之后會形成一些固定的具有一定藝術性的文本模式。
第五,從交流內容的傳播范圍上講,多數(shù)個人敘事只在家人、朋友、鄰居等熟人之中傳播,當然有時也會對一些外來者講述,總體來說其傳播的范圍很??;而集體敘事作為一種公共知識、歷史記憶會在地方社會甚至更大的區(qū)域社會中廣泛傳播,其傳播范圍要大得多。
第一,沒有完全“個人”的個人敘事,也沒有完全“集體”的集體敘事。首先,民眾在講述個人敘事的過程中,除了自身的生活經歷之外,往往會結合使用一些集體共享的敘事要素或“表演資源”,例如當?shù)氐乃渍Z、諺語、笑話等。其次,每個人的個人生活經歷及其身份、個性本身就離不開其所在社會、文化的整體影響和形塑。最后,個人關于其生活經歷的看法也會受到地方社會中集體共享的觀念、思想等因素的影響。同理,集體敘事的講述也不可能完全是“集體”的,每個人在講述地方社會中共享的集體敘事時,其敘事內容、方式、風格都會體現(xiàn)自己的特點,不可避免地融入一些個人性的要素。因此,“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是相對而言的,沒有絕對的“個人”,也沒有絕對的“集體”。
第二,一些個人敘事可以轉化為集體敘事。例如上文中提到過的憶苦思甜大會上的個人回憶,當代模范人物的先進事跡宣講等。另外,在地方社會中,一些人為了特定的目的也會主動把個人生活經歷的敘事努力變成集體共享的敘事。例如,我們在長期的田野作業(yè)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些村干部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就會把自己曾經為群眾辦的好事等個人經歷在村落中對不同的村民反復講述,久而久之這些個人敘事就會成為村民共享的集體敘事,他的個人威信也會隨著個人敘事的不斷講述而逐漸樹立起來。這樣的例子在村落社會中還有很多。
第三,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都是民眾日常交流實踐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對地方社會中故事、傳說等民間文學意義上的集體敘事的理解,事實上恰好也是需要通過當?shù)厝私o我們講述個人敘事來實現(xiàn)的。只有深入了解當?shù)厝说膫€人敘事,我們才能理解他們是怎么樣看待這些集體敘事的,進而更好地理解這些集體敘事的意義,理解地方社會。總之,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是我們根據(jù)當前民俗學忽視個人經歷敘事重要性的研究現(xiàn)狀而提出來的一對學術概念,一種分析工具,二者是相對而言的。事實上,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都是民眾重要的交流方式,二者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是交叉、共融的。
民眾日常生活中的交流實踐首先是為了達成一定的交流目的。在民眾日常的交流實踐過程中,個人敘事往往也是具有目的性的。因此,我們應當按照交流實踐的目的和實際效應對個人敘事進行類型的劃分,而不是像那些共享的敘事文本一樣按照內容和母題進行分類。筆者就自己在田野訪談與現(xiàn)場觀察中所獲得的一些經驗,嘗試從現(xiàn)實交流關系建立的動機與進行交流的直接目的上,對一些個人敘事資料的性質做出幾種類型的劃分。我們必須承認,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比個人敘事所涵蓋的范圍更廣,類型更多,例如儀式、慶典等都是民眾的交流實踐方式。但是,我們所說的個人敘事在某種程度上又超越了丹—本·阿莫斯、理查德·鮑曼等人所說的交流實踐的范圍和類型。因為,美國表演學派主要是從民間文學意義上強調“藝術性的交流”,而民眾日常交流實踐中的大量的個人敘事被他們忽視了。
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有些個人敘事講述的是個人的經歷,但其交流的目的卻是為了呈現(xiàn)、建構集體共享的歷史記憶。這類個人敘事文本大多是一個社區(qū)或村落中你知我知的,被大家所牢記的信息,具有公共知識的性質。
2014年筆者在北京市順義區(qū)進行民俗文化普查時,官莊村的村民劉先生就給我講述了這樣一段個人敘事:
1951年前后,我們村兒里有個蹦蹦戲劇團。張大姑娘和小珍兒頭是村里有名的兩個坤角兒,她們唱得棒極了。當時只要是一說我們官莊的蹦蹦戲要演出,方圓幾里地的都來看。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每次演戲我都去,可熱鬧了。當時來看戲的人太多了,戲臺周圍都得用麻繩兒圍起來,就跟現(xiàn)在的警戒線似的,怕出事兒。當時富各莊也有劇團,他們那演戲就沒什么人看,很松散。①訪談對象:劉先生;訪談人:毛曉帥;訪談時間:2014年7月15日;訪談地點:順義區(qū)官莊村村委會。
在這段個人敘事材料中,劉先生講述的是1951年前后自己在村里看蹦蹦戲演出的個人經歷。但這段個人敘事材料的主要交流目的卻是為了再現(xiàn)、建構一代官莊村人關于村里蹦蹦戲劇團歷史的集體記憶。這一類型的個人敘事材料中無疑包含著當?shù)厝藢ψ陨硭谏鐣恼J識、理解和評價,體現(xiàn)著當?shù)孛癖姷臍v史感和地方感,為建構、保存地方社會的集體記憶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這種鮮活的個人經歷最溫暖,也最動人。在日常的交流實踐中,民眾正是通過這種個人敘事參與村落、社區(qū)的文化建構,書寫大家共有的歷史記憶。不同于神話、傳說等共享文本的藝術性再現(xiàn),這些個人敘事建構和再現(xiàn)的歷史記憶往往是樸素的、真情實感的。
從交流實踐的目的上講,為了拉近彼此關系,或者說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了解、支持的個人敘事是我們在田野作業(yè)過程中經常能夠碰到的另一種個人敘事類型。
任何故事的講述都可能拉近大家的距離。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特別是在個人熟悉的關系和場域中,個人敘事往往是建構人們之間彼此了解、信任關系的階梯。從表達個人身份的意義上講,真正能夠將人們的關系更進一步拉近的,肯定是那些帶有一定私密性的,區(qū)域社會內部的關于具體個人的敘事。這種類型的個人敘事一般是由講述者在較為熟悉的關系和環(huán)境中講述的,只有由他個人講述才成為故事。
筆者2013年夏天在北京平谷進行民俗文化普查時,曾多次前往毛官營村,與村里制作豆片的手藝人武老師建立了良好的田野關系。武老師還把筆者的電話寫在了他們家的親戚朋友通訊錄上。當筆者第五次來到他家里與他交談時,他給我講述了這樣一段個人敘事:“其實我之前在村里收過一個徒弟,我手把手地教他做豆片兒。我們兩口子待他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是后來,他還沒學成,就想著自己干,想搶我的生意。他自己在家里做了豆片兒,打著我的招牌賣給人家。后來人家說,豆片兒質量不行,要找他。他就賴在我的頭上,說是我們家做的。從這以后,我就寒心了。我也不教他了,也不再往來了。這是家丑。我沒跟街坊鄰居說過,嫌丟人。你就能明白,我們家做豆片兒的屋子,外人誰也不讓進了吧。我是看你小伙子不錯,上次我眼睛做手術,你還惦記著來看我。所以我才跟你說這個?!雹谠L談對象:武老師;訪談人:毛曉帥;訪談時間:2013年7月20日;訪談地點:平谷區(qū)武老師家中。
從上面這段個人敘事材料中可以看出,武老師講述的這段個人經歷具有較強的私密性。如果他不講,別人也不會主動要求他講,他人也難以通過別的途徑來了解這些事情。筆者曾先后五次來到武老師家中進行訪談,我們雙方之間彼此熟悉。對武老師來說,筆者是外來的研究者,他對我講述這些私密性的內容既是出于對我的信任,另外也規(guī)避了熟人社會中的輿論壓力。通過這次講述,筆者會對他更加信任。從交流實踐的現(xiàn)場目的和實際效應來看,他與筆者之間通過這種個人敘事的講述,建立了互相了解、信任的紐帶,拉近了彼此的關系。
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這種為了拉近彼此之間關系或者取得對方的信任、了解、支持而講述的個人敘事是大量存在的。但是,除了少數(shù)學者外,大多數(shù)民俗學者并沒有給予這類個人敘事應有的關注。例如西村真志葉的《日常敘事的體裁研究:以京西燕家臺村的拉家為個案》,已經注意到了“拉家”這種日常敘事能夠建立民眾之間的友好關系,“參與者之間的友好關系,不但是拉家的實踐群體賴以成立的組織原則,同時又是拉家的實踐群體努力實現(xiàn)的組織目標之一”①[日]西村真志葉:《日常敘事的體裁研究:以京西燕家臺村的拉家為個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20頁。。
這類的個人敘事實際上往往與集體敘事形成了一種互相嵌入的關系。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這類個人敘事的交流目的明顯地表現(xiàn)出個人介入到了對公共事務的話語權、解釋權爭奪當中。民眾在講述這種類型的個人敘事時,往往是為了在公共話語的建構過程中,對集體共享的知識、敘事等給予個人的解讀、理解。這種話語權、解釋權的爭奪也正是一個地方社會中共享文本、知識活化的動力,是延續(xù)村落、社區(qū)歷史記憶的重要手段。
2016年5月筆者在家鄉(xiāng)進行田野調查時,村民毛某就給我講述了這樣一段個人敘事:
老陶(化名)說以前咱們村的毛理(化名)是個大老粗,沒文化。我就跟他抬杠了。他說的不對。毛理跟我是本家啊,沒出五服的叔伯哥哥。就是他年齡比我大得多。那時候解放前他可是個名人,“三開”人物②三開人物,就是在三方力量都吃得開、有一定話語權的人物。。共產黨、國民黨、日本人來了都找他。他都吃得開,誰也不找他的麻煩。你不佩服不行。他有學問,以前上過私塾,相當于秀才。那時候我愛看書,有什么不會的就找他,他什么都懂。那些四書五經他都懂。古文他都懂,他可不是大老粗,是個文化人。這些我都經歷過,是真事兒。③訪談對象:毛某;訪談人:毛曉帥;訪談時間:2016年5月13日;訪談地點:毛某家中。
老陶和毛某都是一個村的街坊,且彼此之間非常熟悉。但在村里的名人毛理的問題上,二人出現(xiàn)了分歧。老陶認為,毛理是個大老粗,沒文化。而毛某則認為毛理是有知識、有學問的文化人。從上述毛某的個人敘事材料中可以看出,他結合自己跟毛理學習的個人經歷對區(qū)域社會中集體共享的內部知識進行了歷史的陳述。顯然,毛某講述這段個人敘事的目的是為了在公共話語建構過程中爭奪關于毛理個人是否有學問這一問題的話語權和解釋權。可以說,這種事關話語權爭奪的個人敘事在某種程度上是村落傳統(tǒng)活化和村落歷史延續(xù)的重要動力。在話語權、解釋權的博弈和爭奪過程中,村民之間形成了共識和認同,村落傳統(tǒng)重新煥發(fā)出了活力。這種口頭敘事和交流行為本身就是維護村落歷史連續(xù)性的重要方式和手段。
與家風、道德評價相關的個人敘事,是我們在熟人社會的田野調查中遇到的最多的一類個人敘事。這類個人敘事大多是講述者結合自身的所見所聞,對自己所在的熟人社會中的某個成員、家庭的作風和道德做出的評價。這種個人敘事的交流目的大多是為了通過道德評價形成輿論壓力,成為規(guī)范社會成員的言行,維護村落、社區(qū)秩序的一種力量。一般情況下,講述者不會在公共的平臺、場合進行講述,講述環(huán)境一般是較為私密的空間,講述者與聽眾之間彼此較為熟悉和了解。
2017年3月筆者在家鄉(xiāng)進行田野調查時,鄰居溫升(化名)就對筆者講述了這樣一段故事:“鄭龍(化名)這人不行,他偷主家的東西。我爹去世三周年的時候,他在我家管事兒,偷走了俺家一兜豬耳絲。正好被我看到了,氣得我不行。我當時就想打他一頓。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來的孩子也多,別的菜都差不多夠數(shù),就是豬耳絲不夠,差兩盤兒。我去問鄭龍這是咋回事,他說可能是買少了。他沒說實話。從那以后,我就知道他是個啥樣的人了。雖說兩盤耳絲也就值幾十塊錢,但是偷東西不行。東西再不值錢,你作為管事兒的,是來幫忙的,你得給主家辦事兒,不能坑主家啊。后來我逢人就說這件事兒,非得讓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啥樣的人不行。”①訪談對象:溫升;采訪人:毛曉帥;訪談時間:2017年4月15日;訪談地點:大華村。
溫升結合自己的個人經歷,對村中管事兒的鄭龍做出了道德評價。在村落社會中,村民最看重的就是其他村民對自己的道德評價。不被別人說閑話,尤其是作風和道德品行上不被人指責是大多數(shù)村民最基本的價值追求。在村落、社區(qū)等熟人社會中,事關家風、道德評價的個人敘事幾乎每天都在講述。正是這些話語的不斷建構、交流,形成了文化的動力。社會正是依靠文化的動力來運行的。這些個人敘事的不斷講述和交流形成了輿論的監(jiān)督和制約,規(guī)范著村民的言行舉止,維護著村落社會的有序運行。如果村落社會中沒有了這種個人敘事的評價,村民之間彼此就沒有了關系,村落就會失去原有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不僅如此,一個人要想打破村落中已有的對自己的認識或成見,就不僅要規(guī)范自己的所作所為,還要通過個人敘事的講述和交流,拉近大家彼此之間的關系,形成理解和信任。
日常交流實踐中的個人敘事就其所交流的現(xiàn)實目的而言,當然不只是這四個類型,在不同的社會與文化中一定還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但是,這些類型的分析,已經說明了個人敘事的意義難以用母題、故事類型等民間文學意義上的類型分析來進行解釋。村落秩序的運轉和共享知識文本的解讀,實際上是通過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的個人敘事來實現(xiàn)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種日常交流實踐活躍了村落社會關系的運轉,構成了這個社會的活力。
個人敘事是民眾參與社會建構的重要話語行動方式,其作用不可小覷。個人敘事既具有私人性,又有公共性,個人敘事與集體敘事既相互區(qū)別又聯(lián)系緊密,二者交叉、共融在民眾的日常交流實踐中。我們不能說只要掌握了一個地方社會的故事、歌謠等民眾所共享的知識文本就能夠了解這個社會,我們還要從當?shù)孛癖娙粘=涣鞯脑捳Z和行動中來了解他們的生活歷程。對于地方社會的民眾來說,他們在日常交流中所必須掌握的敘事文本不只是一些民間故事的文本,所要運用的敘事方式也不經常是娛樂性的講述故事的方式,而更多地是他們通過自己個人各種經歷的講述,來跟別人進行經驗、感受的交流和意見的溝通。這樣的交流與溝通,是一個地方社會的生活得以正常進行和不斷被建構的基本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