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話頭的禪林傳播與明清小說的多元互動

王彥明

(江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哪吒源出佛教密宗，晚唐羼入禪林，“析骨還父，析肉還母”遂為禪宗經(jīng)典話頭(下文簡稱“哪吒話頭”)。受此影響，自宋代開始，哪吒故事登上文學(xué)舞臺，更經(jīng)中晚明小說家的鋪陳敷演，遂成婦孺皆知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此故事也得到了學(xué)界廣泛關(guān)注，或探故事淵源(1)參柳存仁《毗沙門王父子與中國小說之關(guān)系》，《和風(fēng)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 055-1 081頁；杜萌若《〈封神演義〉哪咤蓮花化身故事考源》，《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年第4期，第84-86頁；李小榮《哪咤形象起源補考》，《明清小說研究》2002年第3期，第139-149頁。，或考形象演變(2)參焦杰《哪咤形象的演變》，《中國典籍與文化》1998年第2期，第46-49頁；劉文剛《哪咤神形象演化考論》，《宗教學(xué)研究》2009年第3期，第178-183頁；韓美鳳《〈封神演義〉中哪咤形象探析》，內(nèi)蒙古大學(xué)2008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或從思想史、符號學(xué)、詮釋學(xué)等展開論析。在此故事的生成片段中，“析骨還父，析肉還母”使哪吒完成了由凡到圣的轉(zhuǎn)變，背后透顯出的人性光輝，更令人動容。這一看似與儒家傳統(tǒng)悖離的孝親方式，實際蘊涵著佛教思想與傳統(tǒng)文化的深度交融。由禪宗故事到文學(xué)經(jīng)典，其背后并非單純的佛教滋養(yǎng)文學(xué)，亦為文學(xué)反哺佛教，堪稱佛教思想與儒家文化和諧交融的文學(xué)典范，其宗教/文學(xué)流播背后透示出的多元互滲，更值得深入探究。

一、“析骨析肉”的禪林流播與禪理內(nèi)蘊

哪吒，亦作那咤，系梵語nalakuvara或nalakubala之音譯，全稱那羅鳩婆、那羅鳩缽羅、那羅俱伐羅等。哪吒源出佛教密宗，唐不空翻譯之《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真言》、佚名所譯《佛說北方毗沙門天王甘露太子那咤俱伐羅秘密藏王隨心如意救護眾生根本陀羅尼》、宋法賢譯《佛說最上秘密那天王經(jīng)》等記載頗詳，多宣揚其護國衛(wèi)教之功。如《隨軍護法儀軌真言》云：“我祖父天王及我那咤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護持佛法?！盵1]晚唐鄭棨《開天傳信記》記載哪吒獻佛牙于道宣律師，稱：“某有佛牙，寶事雖久，頭目猶舍，敢不奉獻？”[2]后被贊寧改編，收入《宋高僧傳》卷十四之《唐京兆西明寺道宣傳》。此事雖為虛構(gòu)，然哪吒“頭目猶舍”之語，當(dāng)對“析骨析肉”的形成頗具啟發(fā)。

哪吒“析骨析肉”的故事產(chǎn)生于晚唐五代時期。如道原《景德傳燈錄》載大同禪師師徒問答之語曰：“問：那咤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如何是那咤本來身？師(指大同禪師)放下手中杖子。”[3]大同禪師(819—914)，懷寧人，俗姓劉，翠微禪師法嗣，隱居投子山，“甲戌歲四月六日跏趺端坐，俄然順化”[4]。此蓋為目前所見哪吒“析骨析肉”之較早出處。北宋景德元年(1004)，釋道原將《景德傳燈錄》進獻朝廷，宋真宗詔楊億等刊定。大中祥符二年(1009)正月，宋真宗詔楊億作序，“命刻板宣布”，“編入大藏頒行”，成為第一部官修禪籍。[5]自此，“析骨析肉”遂在禪林廣為傳布，哪吒亦為禪宗西土應(yīng)化圣賢。如宋普濟《五燈會元》卷二附《西天東土應(yīng)化圣賢》云：“那咤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現(xiàn)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說法?！盵6]

綜觀兩宋禪籍所載哪吒“析骨析肉”故事，大多探究其禪理意蘊，且呈雙線展開。一者，借“析骨析肉”破除五蘊假合之我執(zhí)?！拔逄N”為梵語paca-skandha之意譯，亦作五陰、五眾、五聚等，佛教三科之一，指色、受、想、行、識?！对鲆话⒑?jīng)》云：“色如聚沫，痛如浮泡，想如野馬，行如芭蕉，識為幻法?！盵7]五蘊為假，由此假合之“我”亦唯假名而無實性。哪吒“析骨還父，析肉還母”，也就成為破除我執(zhí)的典型。如北宋佛眼禪師(1067—1120)云：“昔日那咤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現(xiàn)本身，運大神通。大眾！肉既還母，骨既還父，用什么為身？學(xué)道人到者(這)里若見得去，可謂廓清五蘊，吞盡十方。”[8]此則法語之關(guān)鍵在于引導(dǎo)學(xué)人“廓清五蘊”，破除對假“我”的執(zhí)著。故而，借此打破疑團、徹悟佛道者，禪宗史上亦不乏其人，元代鐵山瓊禪師尤為代表：

(鐵山瓊)初參雪巖于仰山，聞提唱法語，刻意用工，覺有得力處。一日到方丈，巖曰：“有什么事？”師(鐵山瓊)曰：“門前好五鳳樓?！睅r連打數(shù)棒，曰：“未在，且去?！彪S示偈曰：“一拶虛空粉碎時，花開鐵樹散瓊枝。紹隆佛祖向上事，腦后依前欠一槌?！睅熥砸稍唬骸叭绾斡智芬婚?？”將近半載，偶頭痛，提瓶煎藥。遇見覺赤鼻，曰：“你須是那咤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為父母說法始得。”驀然打破疑團。[9]

鐵山瓊初參雪巖祖欽(1216—1287)所言“五鳳樓”，蓋喻人身系五蘊假合。雪巖祖欽認為他賣弄話頭，實未徹悟，故示以偈語，勉勵苦修。后鐵山瓊病，煎藥時遇赤鼻禪師(元初人，生卒年不詳)，遂以此循循誘之：哪吒析肉還母，析骨還父，“我”又何在？無“我”又何來頭痛之說？至此，鐵山瓊師“驀然打破疑團”，終成禪門名宿，后被高麗國王尊為國師，道風(fēng)遠播域外。

二者，借“析骨析肉”參悟真我之妙諦。在禪籍?dāng)⑹抡Z境中，哪吒“析骨析肉”后，完成了超凡入圣之蛻變。歷代禪師多借此展開對“真身”“本來身”“法身”等終極問題的探論。首先，他們本著“不立文字”的禪林祖訓(xùn)，認為“真我”自非語言文字可表，非丹青妙手可畫。如南宋無準(zhǔn)師范(1178—1249)頌云：“雨散云收后，崔嵬數(shù)十峰。王維雖敏手，難落筆頭蹤?！逼浯危麄円喽嘟栌梅钦Z言之動作手勢引導(dǎo)學(xué)人參悟。如前述大同禪師“放下手中杖子”，晚明清初之覺浪道盛(1592—1659)“撫掌三下”。[10]

三者，借詩性之語言，喻“真我”之相狀。禪宗崇尚活語，最忌死句，直白說教，實為下策。若能以遮詮之方式，在具體可感的客觀物象中暗寓禪理，在直覺體驗中獲得頓悟，方為上策。故對此故事，禪師多以詩性之語言，巧借詩歌之意境，隱寓“真我”之相狀。蓋“我執(zhí)”既破，“真身”方顯，“露”字實為其中肯綮。如笠山寧禪師頌“哪吒太子”云：“一時體露金風(fēng)里，月落澄潭不可求?！盵11]清初侶巖荷禪師亦頌曰：“白云散盡露青山，只有金風(fēng)不改顏。”[12]月落澄潭，金風(fēng)露體，摒除白云之遮障，方顯真我之本性。佛禪心性論認為，世間萬象皆真心之映現(xiàn)，真身遍滿宇宙，十方同一真性。歷代禪師多以繞路說禪之方式，宣明哪吒“析骨析肉”后，“真身”遍布之理。如石雨明方(1593—1648)云：“九曲嶺頭云，去作人間雨?！盵13]古雪真哲(1614—？)云：“片葉飄庭際，西風(fēng)萬里秋?！盵14]牧道真本(1618—？)亦云：“西風(fēng)吹落葉，萬樹盡皆秋?！盵15]由“嶺頭云”到“人間雨”，由片葉而知秋，由具象至抽象，眼前物象進而具有普遍性的哲理意涵。凡此，亦不失為釋家詩偈之佳作。

二、“析骨析肉”的小說形塑與儒釋孝道觀

宋代，哪吒由禪林走向世俗，登上文學(xué)舞臺。南宋天童如凈(1163—1228)曾云：“謝兩班上堂：十二峰前上戲棚，那咤赤脫點天強。屈煩鼓笛低頭舞，弄丑真堪笑一場?！盵16]所謂“那咤赤脫點天強”，大概指的是“表演那咤折骨析肉還于父母的故事”[17]。大約到了南宋，隨著毗沙門王演化為李靖，作為太子的哪吒漸為世人熟知。明代以降，又因長篇通俗小說之繁盛，哪吒進入小說家之觀照視閾，迎來了“析骨析肉”文學(xué)形塑的黃金時期。

永樂年間(1403—1424)成書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敘哪吒本為玉皇座下的大羅金仙，脫胎為李靖之子。甫生七日，他殺死九龍及龍王，又射殺石記娘娘之子。李靖怒其惹惱魔兵，哪吒遂“割肉刻骨還父，而抱真靈求全于世尊之側(cè)”。在明中葉產(chǎn)生的《西游記》中，李靖三太子降生時，“左手掌上有個‘哪’字，右手掌上有個‘咤’字”，故取以為名。他下海嬉戲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絳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殺之。哪吒奮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徑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盵18]此時哪吒之“割肉”“剔骨”，頗有叛逆、負氣，乃至對父母的怨恨之意。在《封神演義》中，哪吒形象被塑造得更加豐腴。他本肉球降生，后在九灣河以混天綾戲水，引起龍宮震動，殺死巡海夜叉李艮和龍王三太子敖丙。四海龍王上天告狀，奏準(zhǔn)玉帝治哪吒父母之罪。為避免牽累雙親，哪吒舍身報之：

且說哪吒飛奔陳塘關(guān)來，只見帥府門前人聲擾攘。眾家將見公子來了，忙報李靖曰：“公子回來了?！彼暮｝埻醢焦?、敖順、敖明、敖吉正看間，只見哪吒厲聲叫曰：“‘一人行事一人當(dāng)’，我打死敖丙、李艮，我當(dāng)償命，豈有子連父母之理！”乃對敖光曰：“我一身非輕，乃靈珠子是也。奉玉虛符命，應(yīng)運下世。我今日剖腹、剜腸、剔骨肉，還于父母，不累雙親。你們意下如何？如若不肯，我同你齊到靈霄殿見天王，我自有話說。”敖光聽見此言，“也罷，你既如此，救你父母，也有孝名?！彼凝埻醣惴帕死罹阜驄D。哪吒便右手提劍，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剜腸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歸泉，四龍王據(jù)哪吒之言回旨。[19]

由極為簡約之禪宗語錄，鋪演為曲折離奇的小說情節(jié)，哪吒形象已臻完備。自宋至明四百余年間，哪吒“析骨析肉”逐漸褪去了宗教色彩，轉(zhuǎn)而帶有濃郁的人性光輝。他的自我犧牲，是出于“不累雙親”的主觀意愿，也是報孝父母的獨特方式。東海龍王敖廣(亦名敖光)深受感動，不再追罰李靖夫婦罪責(zé)。而“救你父母，也有孝名”的“孝”字，實乃情節(jié)承變之關(guān)鍵。

然而，稍加細究不難發(fā)現(xiàn)，哪吒“析骨析肉”報孝父母的方式，實與傳統(tǒng)儒家孝道觀大相徑庭。如《孝經(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盵20]2 545B邢昺疏曰：“言為人子者，常須戒慎，戰(zhàn)戰(zhàn)兢兢，恐致毀傷，此行孝之始也。”“子之初生，受全體于父母，故當(dāng)常自念慮，至死全而歸之?！盵20]2 545b準(zhǔn)此，身體發(fā)膚本為父母所生，理應(yīng)以戒懼謹(jǐn)慎之心護持葆育，臨終時全而歸之，方顯人子之孝。發(fā)膚尚不可毀，更何況是析骨析肉！此悖離儒家孝親觀之行為，如何又能成就“孝名”？這又涉及思想史、文化史上的一重公案。

原自佛教入華，儒、釋就孝親觀展開數(shù)次辯爭。儒家以為僧徒拋親棄子，落發(fā)出家，顯為不孝。如反映佛教初傳時期儒釋論爭之《牟子理惑論》中，儒者難曰：“《孝經(jīng)》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优R沒，啟予手，啟予足。今沙門剃頭，何其違圣人之語，不合孝子之道也？”[21]2c又劉勰引《三破論》難云：“若言太子是教主，主不落發(fā)而使人剃頭，主不棄妻使人斷種，實可笑哉！明知佛教是滅惡之術(shù)也。伏聞君子之德，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盵21]49c此種質(zhì)疑，甚至流衍為滅佛者之借口。如北周武帝云：“父母恩重，沙門不敬，悖逆之甚，國法不容?！盵22]唐武宗亦說：“遺君親于師資之際，違配偶于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此道。”[23]幾給佛教帶來滅頂之災(zāi)。

僧徒為擺脫“不孝”之窘境，盡快融入東土文化情境，做出了積極的調(diào)適。首先，大量翻譯、撰著孝親經(jīng)典。如次第譯出《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jīng)》《佛說睒子經(jīng)》《佛說孝子經(jīng)》等宣揚孝道之經(jīng)典，甚至出現(xiàn)了托名鳩摩羅什所譯的《佛說父母恩重經(jīng)》等疑偽經(jīng)。同時，東土釋子也刻意編著闡釋孝道之作。如唐道世輯錄的佛教類書《法苑珠林》，卷四十九設(shè)《忠孝篇》《不孝篇》，卷五十設(shè)《報恩篇》《背恩篇》。又如凈土宗二祖善導(dǎo)的《觀無量壽佛經(jīng)疏》、華嚴(yán)宗五祖宗密的《盂蘭盆經(jīng)疏》等，皆著意弘傳孝道。至若北宋契嵩(1089—1163)之《孝論》，更是釋家孝道之佳構(gòu)。其次，建構(gòu)釋家孝親理論。他們提出，儒家之孝止于一世，且不外乎孝養(yǎng)、孝敬、顯親，而孝養(yǎng)、孝敬僅為小孝，顯親亦僅中孝。能讓父母聽聞佛法，信奉修持，進而成就無上菩提，永脫生死輪回，更可澤及先世遠祖，如此方堪稱大孝。他們又將孝親與報恩相勾連，且以戒律約束之。如《五分律》卷二十云：“若人百年之中，右肩擔(dān)父，左肩擔(dān)母，于上大小便利，極其珍奇衣食供養(yǎng)，猶不能報須臾之恩。從今聽諸比丘，盡心盡壽，供養(yǎng)父母，若不供養(yǎng)，得重罪?！盵24]《佛說梵網(wǎng)經(jīng)》亦云：“不向父母禮拜，六親不敬”，“犯輕垢罪”；“于父母兄弟六親中，應(yīng)生孝順心，慈悲心”，若“反更加于逆害，墮不如意者，犯輕垢罪”[25]。契嵩《孝論》進而提出“孝名為戒”：“蓋以孝而為戒之端也。子與戒而欲亡孝，非戒也。夫孝也者，大戒之所先也?！盵26]孝親也就成為僧徒必須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

置身于三教圓融之明清思想語境，剜身取肉為父母療疾之孝子順孫屢見不鮮，南海觀音之前身妙善公主割取手眼拯救妙莊王于將崩之故事，更借小說、戲劇之演化而奉為典范。哪吒以析骨析肉之舉，感召四海龍王免追其父母之罪責(zé)。身為童子，哪吒對孝親酬恩感悟之徹底，殺身方式之慘烈，較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故不僅可以消解儒者之指摘，更易博取世人的同情與悲憫，宜其影響深且遠也。

三、“析骨析肉”的禪林實踐與闡釋遷移

晚明以降，隨著長篇小說的繁盛，禪林出現(xiàn)了小說證禪的新型參悟范式，《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成為證禪的主要來源。[27]同時，萬歷二十年(1592)，世德堂刊行了《西游記》?！斗馍裱萘x》成書于隆慶、萬歷年間，并于泰昌元年(1620)在蘇州刊行。[28]此二書的刊行，與小說證禪之風(fēng)互相激蕩，“析骨析肉”的禪林流播遂發(fā)生了重要轉(zhuǎn)向。恰如啟真誠禪師(清初人，生卒年不詳)所說：“昔那咤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然后現(xiàn)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說法，可為報答深恩，特酬罔極。讀《蓼莪》之篇始信親恩浩蕩，誦《鹡鸰》之什方知手足情深。手足深情，不忍離合；親恩浩渺，報答宜先?！盵29]如同誦讀《詩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般，哪吒“析骨析肉”成為釋子、居士表彰孝親的典范，這在誕日小參、追嚴(yán)薦親等佛教實踐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

誕日即降誕之日，也是僧俗兩界彰顯孝道、報答父母鞠育深恩的重要節(jié)點，以至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降誕禮俗。晚明以降，文學(xué)形塑下哪吒析骨析肉的孝親之舉，也就成為禪林各宗派誕日法會彰顯孝道的重要案例。臨濟宗方面，如清初活躍于江浙的牧云通門(1599—1671)，在其誕日法會中云：“還知山僧此身所從來么？既知山僧此身所從來，亦須念自己此身所從來。既念自己此身所從來，便須各各念父母恩，報父母恩?！盵30]542b探尋自身降生淵源，成為表彰孝親的淵頭。而“小者夙興溫凊，大者立身揚名”的儒家孝親觀，當(dāng)雙親隨業(yè)受生、沉淪六道之時，卻“于親無少益，不能相救”，束手無策。他又順勢拋出：“試問如今道眼，如何得明白去？不見古來有個那咤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然后現(xiàn)本身，為父母說法。”[30]542b-542c使雙親永脫苦海，方為子孫之大孝。慮及誕日法會的實踐場域，此則話頭之重心歷然可判。而遠在巴蜀的華嚴(yán)寺僧還初光佛(1631—？)，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舉行的五十五歲降誕法會中，也以此為例說道：“華巖今日母難之辰，若有人出來問將甚么為母說法，待他開口，隨聲便打。何故？如此知恩報恩，賞罰分明。”[31]光佛為臨濟宗圣可德玉(1628—1701)禪師法嗣，他在強調(diào)“知恩報恩”的同時，盡顯“待他開口，隨聲便打”的臨濟宗棒喝家風(fēng)。曹洞宗方面，如晚明曹洞宗大師無異元來(1575—1630)法嗣雪關(guān)智訚，在崇禎六年(1633)九月一日舉行的四十九歲誕辰小參中，又以此故事為例，手指自身云：“這一件破襖子，四十九年前，從娘母胎里借披出來，如今若教脫卻，又恐凍殺法身，若不脫卻，未免負債不還。且道脫卻即是，不脫即是？請諸上座代一轉(zhuǎn)語……且道訚上座生緣在甚么處？從來不打誑語。怎見得不誑語，信州便是廣信府。”[32]所謂從娘母胎里借披之“破襖子”，即母親所生肉身之妙喻；“信州便是廣信府”，蓋明法身隨緣受生，與肉身名異實同?！耙\”雖破而不可脫，不僅強調(diào)護持法身之用，更帶有儒釋孝親觀交融之轍跡。又如清代智操禪師(1626—1688)誕日示眾，舉哪吒故事云：“大眾，骨肉既然都還父母，畢竟是誰為伊說法？擊香幾云：世間無限丹青手，一段風(fēng)光畫不成。”[33]此外，在奉佛居士的誕日法會中，此故事也較常見。如清僧恒秀發(fā)林(1626—？)在王啟隆的誕日小參中舉此故事，稱“同坑無異土”[34]，實與前述雪關(guān)智訚“破襖子”意趣相近。

當(dāng)然，最能彰顯哪吒“析骨析肉”孝親意趣的，當(dāng)屬追薦法會。所謂“追薦”，又稱追善、追修、追福等，指為消除亡者之苦，在喪事安排妥當(dāng)之后進行的立像造塔、誦經(jīng)、持咒、供齋等功德法會，多在亡者逝后七日至四十九日為之，亦有百日、年忌等。此類法會具有度脫亡靈、祈求冥福等明確目的，成為釋子彰顯“大孝”的重要方式，且可緩解喪親之痛，帶有較強的道德關(guān)懷。哪吒以其強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成為明清禪林薦親法會的參悟?qū)ο蟆?/p>

晚明臨濟宗禪僧以此追嚴(yán)薦親者，首推此宗中興主將密云圓悟(1566—1642)。《密云禪師語錄》卷三載：“追嚴(yán)上堂。問：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父母非我親，誰是最親者？師云：眼中著屑……生死去來全體現(xiàn)，陰間陽世絕行蹤。驀拈拄杖指云：杖頭指著金剛體，汝母回光證舊容。喝一喝，云：還見么？卓拄杖下座。”[35]由“追嚴(yán)上堂”至“卓拄杖下座”，哪吒話頭實為貫穿法會始末之核心，最終指向于“生死去來全體現(xiàn)，陰間陽世絕行蹤”“杖頭指著金剛體，汝母回光證舊容”，祈愿亡母脫離輪回苦海，證得金剛佛果。密云圓悟肇其端緒，后世僧徒多遵奉之，“析骨析肉”遂在天童法系傳衍不息。如密云圓悟法孫、日本黃檗宗開山祖師隱元隆琦(1592—1673)，應(yīng)東金寺妙藏之請，為其母陳氏“報恩薦拔”時云：“大眾！骨肉既析，身口也無，現(xiàn)個甚么？又將甚么說法，于此薦得，罔極之恩可報，劬勞之德已酬。如或未然，山僧為伊點破，令他子母兩得相見，骨肉依舊團圓。”[36]不管是自修自悟，抑或因人指授，參悟哪吒故事成為薦親報恩的極佳方式。與隱元隆琦相比，水鑒慧海(1626—1689)更加注重自悟。他為還燈敏薦親上堂時云：“肉還母，骨還父，此身歷歷如杲日。所說法時無別法，但明本身萬事畢。報父酬母勿外求，頂天立地全渠力?！盵37]“勿外求”者，蓋借此悟明本有之佛性。而不會通法(1621—？)在祭掃祖墓時，又通過“絲”與“思”之雙關(guān)，抒發(fā)對先祖的思念之意，更具詩化色彩，“是則是，那咤太子也是。一把柳絲收不得，和煙搭在玉欄桿”[38]。若能借此而悟明佛道，又為最優(yōu)勝者。如木陳道忞嗣法弟子達變顯權(quán)(清初人，生卒不詳)云：“骨肉既還父母了，喚甚么作本身？于此不明，粉骨碎身未足酬。于此明得一句，了然超百億?！盵39]準(zhǔn)此，不悟哪吒“析肉析骨”之真義，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法酬報父母之恩。它在僧徒心目中的分量，于焉可見一斑！

明清的曹洞宗釋子也頗為重視此故事。如永覺元賢(1578—1657)在為不遠禪人舉行的薦親法會上云：“不遠禪人欲報父母之恩，更不消析骨還父析肉還母，止將父母所生之身為父母請法，老僧亦止將父母所生之口為大眾演說，且道與古人是同是別？噫！不因漁父引，怎得入桃源！”[40]不管是為父母請法，抑或為眾人說法，此故事均如漁父般，成為陶淵明步入桃源佳境的引路人。與臨濟宗稍顯不同，曹洞宗更加強調(diào)父母鞠育之苦辛，凸顯父母恩澤之深重。如為霖道霈(1615—1702)為王道行舉辦薦親法會時云：“十月懷胎，三年乳哺，推干就濕，鞠育良苦?！盵41]又如百愚凈斯(1610—1662)追薦雙親時云：“者(這)里著得只眼，不須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管教劬勞之恩，披剃之德，頃爾酬畢?！盵42]不管是父母之恩，抑或師長披剃教養(yǎng)之德，其背后的倫理道德色彩更為豐腴。這可能與此宗中興之祖無名慧經(jīng)，在“四十余年墾土掘地”的農(nóng)禪家風(fēng)中遭受的辛勞相關(guān)。

綜上，在自唐至清的千余年歷史傳衍中，佛教為古代文學(xué)提供了哪吒這一人物原型，更因文人士子之演繹，哪吒逐漸褪去其宗教色彩，而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學(xué)經(jīng)典。他以童真之齡而有孝親報恩之感悟，有析骨析肉之壯舉，其身上散發(fā)出的人性光輝，更易博取世人悲憫，成為宣揚孝親之典范。此恰與明清小說證禪之參悟方式契合，遂在禪林激蕩起一波靚麗的漣漪，成為釋子表彰孝道的典范，完成了由禪理參悟至誕日小參、追薦法會的佛教實踐場域轉(zhuǎn)變。文學(xué)形塑賦予哪吒“析骨析肉”以強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人性光輝，實為此中關(guān)鍵?！拔龉俏鋈狻钡臍v史演進充分表明，佛教與文學(xué)之間存有更加多元的滋乳樣態(tài)，而中國文化強大的包容力，又為此提供了賴以生成的沃壤。這也為考察釋門人物的中國化進程，開辟了更為廣闊的思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