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榮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以宣揚孝道文化而著稱的《目連(蓮)戲》①,往往被稱為百戲之祖。尤其在明清兩朝,其人物形象眾多(甚至還搬演目連三世及其家族的三世故事),內(nèi)容龐雜,名稱各異,如《目連勸善》《目連傳奇》《目蓮救母》《目連救母傳奇》《目連救母記》《勸善金科》等。不過,引起筆者特別注意的是清代杭州人盧文弨(1717—1795)乾隆五十五年(1790)所撰《鐘山雜記》卷一“藉神”條釋“起傷”時的說法:優(yōu)人演《目連變》,必先攜雞酒至叢冢間,殺雞瀝血而飲之,借鬼神附其身以為助,亦名曰起傷。演畢,仍向元來處解之。[1]
顯而易見,既然說“優(yōu)人演《目連變》”,則此《目連變》當指目連戲。(1)按,當代四川、重慶《目連戲》演出,仍有殺雞瀝血的祭孤魂儀式,參張志全:《儺祭儀式與目連賽戲——以巴蜀地區(qū)中心為例》,《民族藝術研究》2015年第6期,第93-101頁。桂馥(1736—1805)嘉慶八年(1803)所撰《說文解字義證》卷一釋“禓”時又轉引了盧氏之說[2],表明桂氏也認同《目連戲》可稱作《目連變》。
說到“目連變”,它比較集中在敦煌文獻,其主要含義有二:一指有關目連救母故事之變文,二指目連變相。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BD00876號文書,其首殘尾全,尾題作《大目犍連變文》,抄寫題記曰:
太平興國二年歲在丁丑潤(閏)六月五日,顯德寺學仕郎楊愿受一人思微(惟),發(fā)愿作福。寫畫此《目連變》一卷,后同釋迦牟尼佛壹會,彌勒生作佛為定。
后有眾生同發(fā)信心,寫畫(2)第二個“寫畫”之“畫”,楊愿受補在“寫”“目”之右側?!赌窟B變》者,同池(持)愿力,莫墮三途。[3]
據(jù)此可知,《大目犍連變文》的簡稱就是《目連變》。敦煌佛教故事類變文在表演時常用圖像(變相)相配合,日本學者荒見泰史調(diào)查本件寫卷時發(fā)現(xiàn)其特點是:在一段一段的文字記載之間留有很大的空白部分,有文字記載的部分均有烏絲欄線,沒有文字記載的空白部分則沒有欄線,就像是量好長短、預料圖像的大小以后,特地把需要的空間預留下來似的。因此,他以為本件《目連變文》原先是帶有圖像的[4],其論甚是。楊愿受兩次強調(diào)“寫畫《目連變》”,應指他既抄《目連變》的文學文本,又想繪制相關圖像,只是不知何故,預留的空白部分始終沒有填充《目連變》圖像。(3)按,S.2614 原卷首題作《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并序》(方廣锠、吳芳思主編:《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46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99頁),雖然“并圖”二字書手有涂抹痕跡,但仍可說明本變文(尾題作《大目犍連變文一卷》,同前,第117頁)原本有配圖。朱鳳玉更進一步指出:“題記中將‘寫’與‘畫’并提,顯示抄寫文字與繪制圖像同為變文寫卷之一體,說明了講唱《目連變文》實有敘事圖像的輔助,當變文抄本用作閱讀時,敘事圖像也可供作閱讀之引導?!盵5]
敦煌寫本文獻沒有發(fā)現(xiàn)圖像類的《目連變》,但是,曹元忠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期間(944—974)所建功德窟——榆林窟第19窟卻有依據(jù)《目連變文》而繪制的《目連變相》[6],此變相雖未配合變文講唱[7],卻也可說明《目連變》圖像之存在和變文、變相的互動關系。
《目連戲》“按照表演形態(tài),大體可以分為:宗教儀式、儀式劇和戲劇大戲、折子戲四種形式”[8],那么,盧文弨把《目連戲》稱作“目連變”的原因、依據(jù)何在?其眼中的《目連戲》又屬于哪種表演形態(tài)?對此答案的探尋,我們還得回到盧文弨敘說的文本本身。
首先,無論盧、桂二人所說“藉神·起傷”或“禓”,都是祭厲儀式之一。(4)祭厲有國家和民間祀典之分,參劉方玲:《國家祀典與民間信仰:祭厲及其社會意義》,《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第100-104頁。又,祭厲儀式可通用于不同的節(jié)日,如王昶(1724—1806)撰《直隸太倉州志》卷十六“風土上”即說“(七月)十五日為中元節(jié),祀先多用素食薦餛飩,僧舍為盂蘭盆會,仍薦厲壇如清明儀”(嘉慶七年刻本,頁13a)。換言之,清代優(yōu)人演《目連戲》時,常和特殊的宗教祭祀儀式相聯(lián)系。值得注意的是,南朝開始的盂蘭盆法會就蘊含了祭厲目的,特別是宋代以降它與道教結合后(5)許乃濟(1777—1839)《盂蘭盆會歌》“黃冠羽士燒朱符,碧眼吳僧搘錫杖”(張應昌輯:《詩鐸》卷二十四,永康應氏秀芷堂,清同治八年刻本,頁26b),即體現(xiàn)了盂蘭盆會佛、道儀式合流的特點。,中元節(jié)的祭厲特色更為明顯[9],而且,常常連演數(shù)日《目連戲》(但不限于中元節(jié) )[10]。對此,我們可以舉出兩個有說服力的例證:
一者明末王同軌(1535—1620)《耳談類增》之《外紀·冤償篇中》“商鴻臚”條載:商氏無意害死蒼頭鄭義,鄭義自是頻作祟(6)此處沒有交待《目連戲》演出的具體日期。:
(商)凡三遷以避之,而祟不已,則乞量移刺六安而守。劉君庭芥,故人也,甚相歡,入衙忽仆地,因張目作義聲曰:“主人以二蛋殺我,今避至此,謂我不能來乎?我不能從舟,從陸來候久矣。今須日供我二大鴨,他物稱是,飽我則去,不然,捉見閻羅王?!逼浼椅ㄎㄔO供,而病拘攣如故。劉公以其病奏部使,許暫歸。及歸,而義已在家,且曰:“主母莫怪我,主人心毒,故從至此。我見閻羅王,已謂我無罪,許我托生黃巖黃某家為男。而暫來也,家能以盛席款我,仍演《目連戲》三晝夜,勸世人作善,則我恨消去矣?!睆闹?,演戲畢,而商病亦旋已。……演《目連勸善》,固奴情所喜,而亦其理也。[11]
鄭義變?yōu)閰柟?,先是借劉庭芥之口要求商鴻臚日供二大鴨;后來商氏暫時辭官回鄉(xiāng),鄭義如影隨形而至,又要求主母家上演《目連戲》,從前后文語境推斷,此戲指鄭之珍所撰《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最后,竟然是皆大歡喜的結局。當然,此類靈驗小說,意義在于宣揚《目連戲》的勸善之用和超度薦亡功能。
二者清中葉江蘇長洲人王嘉福的七言歌行《盂蘭盆會歌》說:
荒郊月黑天雨磷,紙花紅插秋原墳。天涯風物變凄懔,佛會競設盂蘭盆?!肚G楚歲時》沿古俗,《目連救母》相傳聞……寶幡中供觀自在,金杵旁立韋馱神。老僧唪經(jīng)俟夜靜,低眉卷舌聞哀呻。鼓鐃鐘磬眾樂備,迸作厲響招幽魂?;曛畞碣饣杏行?,灰衣窣地風旋輪。鐵丸銅柱彼何道,紅男綠女斯何人。酸酒澆土土氣腥,卻愁一滴難沾唇。累累紙鏹徒爾睨,生前安用山金銀。我聞功德佛無量,楊枝廣灑甘露門。兩年江南苦疫癘,扁靈縮手難回春……慈悲更祈發(fā)猛愿,苦海饑溺拯斯民。我歌告哀半人鬼,萬燭綠炧幢幢痕。[12]29a-b
本詩先簡單介紹了盂蘭盆會的歷史淵源及其對《目連戲》形成史的重要影響,然后重點敘述了祭祀過程及祭祀對象中的重要神鬼形象(如觀音菩薩、韋馱護法等),尤其是“厲響”“酒”“疫癘”等關鍵意象,莫不與盧文弨所說《目連變》相同,可見王嘉福描述的盂蘭盆會演出的《目連戲》場景,就是中元節(jié)祭厲儀式的真實反映。
優(yōu)人演《目連變》與祭厲儀式的結合,究其本質(zhì),是出于神道設教的文化大傳統(tǒng)。清末四川華陽人王曾祺《般〈目連〉》即說:
圣人于愚民,貴神道設教。又虞人邪淫,展轉費文告。不如順民情,雜劇演忠孝。所以般《目連》,獨將大戲號。歲當春夏交,會啟城隍廟。敢辭十日勞,但冀眾生覺。地獄變相多,優(yōu)人鬼臉肖。我佛慈悲心,黑暗頓光耀……刀山劍樹旁,目擊供一笑。土偶如有靈,愿持明鏡照。庶弄假成真,戲場見道妙。[13]
從“十日勞”的時間表述看來,王氏描述的《目連雜劇》,應是城隍廟會演出的目連大戲。作者把優(yōu)人扮演的鬼臉比作“地獄變相”,以及“戲場見道妙”的感嘆,它們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接續(xù)了明末清初張岱(1597—1679)《陶庵夢憶》卷六《目蓮戲》對徽州旌陽戲子“搬演目蓮”的書寫傳統(tǒng),后者則曰“一似吳道子《地獄變》”“真是以戲說法”。[14]116《目連戲》中優(yōu)人裝扮鬼臉之逼真(7)按:也有文獻記載說僧人自扮目連者,劉熙祚修、李永茂纂《興寧縣志》卷一“喪禮”條即說“隆萬間,親喪七日,請鄉(xiāng)花僧祀佛,設齋筵……孝子、孝女向沙墩跪飲曰:‘繳血碗’,以報母恩。三事皆請一人為赦官,一和尚妝天王,一和尚作目蓮,交相舞于庭求賞”(中國社會科學院圖書館編:《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44冊,北京:中國書店,1992年,第405-406頁)。,不禁使人想起唐代佛畫名家吳道子的《地獄變》,換言之,演員扮相逼似《地獄變》,是盧文弨把《目連戲》稱作“目連變”的根本原因(此時的“變”,似更著重圖像意義的直觀性)。對此,時代稍晚于盧文弨的同鄉(xiāng)——杭人胡敬(1769—1845),他在《盂蘭盆會歌》中同樣突出了目連地獄尋母的戲劇化場景:“地獄描成變相圖,涂抹丹青雜游戲?!盵15]事實上,從北宋開始就有目連畫像用于祭祀場合的記載,如高承《事物紀原》卷八“歲時風俗部”謂當時中元節(jié)祭父母時所用盂蘭盆:“中貯雜饌,陳目連救母畫像,致之祭祀之所?!盵16]呂原明《歲時雜記》則說:“畫目連尊者之像,插其上。祭畢,加紙幣焚之?!盵17]清代中元節(jié)是否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俟考,但祭厲時至少有城隍像的出巡,像北京用的是“都城隍像”[18],還有前引王嘉?!队厶m盆會歌》則提到了觀音、韋馱像。更值得注意的是,王曾祺詩之“肖”、胡敬詩之“涂抹”,以及清末民初杭州人徐珂(1869—1928)《新戲》對蜀中春天演《捉劉氏》的評語“大半以肖真為主”[19]5 025之“肖真”,它們主要概述的是《目連戲》演員的扮相、動作和神態(tài);若據(jù)俞樾(1821—1907)《茶香室續(xù)鈔》卷二十一“目連戲”條引董含(1624—1697,松江華亭即今上海金山人)《莼鄉(xiāng)贅筆》云,康熙二十二年(1683)“命梨園演《目連傳奇》,用活虎活象真馬”[20]873,則知為了達到真實的演出效果,梨園還用活生生的虎、象、馬作為道具。故綜合推斷,盧文弨稱《目連戲》為“目連變”的最重要依據(jù)是祭厲儀式中目連戲劇人物扮相、表演的真實與否,即便使用化妝,也要追求人物形象的逼真。
其次,清人比較認同《目連戲》的禳災功能,尤其是在江南地區(qū)驅蝗方面[21](8)又,演《目連》也可以除旱災,藍炳奎等修、吳德準等纂《民國達縣志》卷九“禮俗門”即說“以天旱祈雨,演《東窗》戲,搬《目連》為日最久”(巴蜀書社選編:《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60冊,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127頁)。,它有無比的依通靈變(9)按:佛教有五通(道通、神通、依通、報通、妖通)之說,其中憑借藥力、咒力等術法而顯現(xiàn)神通變化者叫做依通,題為后秦僧肇著《寶藏論》即云“約法而知,緣身而用,乘符往來,藥餌靈變,此為依通”(《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第147頁中欄),而演戲禳災產(chǎn)生的靈變,與依通相似,故借用之。,常讓人嘆為觀止。如清初浙江新城(今富陽)人章楹指出:
江南風俗,信巫覡,尚禱祀。至禳蝗之法,惟設臺倩優(yōu)伶搬演《目連救母傳奇》,列紙馬,齋供賽之,蝗輒不為害,亦一異也。壬寅秋,余在建平,蝗大至,自城市及諸邨堡競賽禳之。余親見伶人作劇時蝗集梁楣甚眾,村氓言:“神來看戲,半本后去矣。”已而果然。如是者匣月傳食,于四境殆遍,然田禾無損者;或賽之稍遲,即轟然入隴不可制矣。此必有神主之,巫覡之說未可盡廢也。凡設臺演目連事者,俱有舊傳聯(lián)句幻誕不經(jīng)之語,張列滿棟,有友厭其迂鄙。適城東有名優(yōu)登場,請予書聯(lián)額,予因題一聯(lián)云:懲奸豈待閻浮主,教孝當思目犍連。[22]
此壬寅,當指康熙六十一年(1722)。章氏撰聯(lián)之舉及其相關議論表明,《目連救母傳奇》宣揚的孝感天地、孝能通神,是演戲驅蝗的主要理論依據(jù)。
和盧文弨時代相近的浙江海寧人吳騫(1733—1813)嘉慶十年(1805)有《目連謠》,曰:
《目連》,江南村劇也。毗陵舊俗,賽神者多演《目連》。今秋田禾方實,時有飛蝗蔽天,而下望若烏云,所集之處,但演《目連》,即群引而去,不損一粒,各鄉(xiāng)村效之,竟無一被災者。吳子感焉,為作《目連謠》。
演《目連》,迎猛將。神之來,旗蕩揚。目連救母神救民,飛蝗斂腹過遠村,蝗心卻比官心好,今年開倉大家飽。[23]
演出《目連戲》的目的,在于迎接驅蝗之神劉猛將。早在雍正二年(1724),蝗神劉猛將軍廟就被列入了官方祭祀。目連救母故事與劉猛將驅蝗的本質(zhì)都是拯救,只是前者集中于家族,后者對象更為廣泛,是廣大民眾。而賽目連和猛將驅蝗儀式的結合,無疑是在肯定《目連戲》演出的合法性。
當然,也有一些地方大員禁止演戲驅蝗,如清中葉浙江蕭山人王端履即說:
吾郡暑月歲演《目連救母記》,跳舞神鬼,窮形盡相。鐵嶺李西園太守(名亨特,后官東河總督)聞而惡之,勒石示禁通衢,迄今幾六十年,風仍未革。偶閱章苧白楹《諤崖脞說》……噫,演劇果可御災,亦當權宜開禁。[24]
李亨特(?—1815)乾隆五十五至五十八年(1790—1793)間任紹興知府,其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發(fā)布禁演《目連救母記》的政令。后來王氏“權宜開禁”的依據(jù),則是前文所引章楹之文。
更有甚者,有人把演《目連戲》與結會社者稱為左道淫祀,安徽貴池人桂超萬(1784—1863)嘉慶二十二年(1817)《上蔡云橋太守論池州利弊書》即說“近來風氣,劇演《目蓮》,會結百子,競尚繁華,牢不可破。夫迎僧道為父母超升,此不孝之子也。賽神會,妝牛鬼面目,此左道之民也。明公既諭,祈報之文,務存節(jié)省,請更嚴禁淫祀”[25],結合其《目蓮劇》“馬人言,牛鬼語,文字支離過童羖。園葵怒,盂蘭開,千人奔走供如來。里長醵錢沿戶派,家無晨炊須稱貸。三百年來流毒深,魑魅乘虛現(xiàn)靈怪。或云祁閶老儒始作俑,勸善教孝世尊奉。指舅為驢母為狗,公然孝子亦可丑。茹齋便向天堂居,釣弋至圣將何如”[26],則知桂氏對安徽流傳近三百年之久的鄭之珍《目連勸善救母戲文》很是深惡痛絕(10)祁閶老儒,指鄭之珍。其《勸善戲文》始刊于萬歷十年(1582),至嘉慶二十二年(1817),前后持續(xù)235年,桂氏說“三百年來”,當是約數(shù)。,原因在于:一是該戲宣揚的佛教之孝和儒家思想有沖突;二是塑造的戲劇人物形象,目無尊長,不符合儒家人倫;三是借盂蘭盆會而演《目連戲》的戲捐太重(11)如蘇州吳縣人顧祿(1793—1843)說舉辦盂蘭盆會的場景是“好事之徒,斂錢糾會,集僧眾設壇,禮懺誦經(jīng),攝孤判斛,施放焰口……”(《清嘉錄》卷七,清道光刻本,頁9b)。,乃至普通大眾不堪重負。因此,桂氏站在正統(tǒng)士大夫的立場,建議蔡云橋取締池州《目連戲》之演出。不過,在清代《目連戲》流播史上,持這種觀點者總體說來是少數(shù)派,并未占據(jù)主流位置。而康熙、乾隆兩位皇帝的倡導,反倒促進了《目連戲》在民間的廣泛流播。俞樾對董含《莼鄉(xiāng)贅筆》所載康熙“命梨園演《目連傳奇》,用活虎活象真馬”加有按語曰:“此康熙中事也,今民間尚有演《目連戲》者?!盵20]873昭梿(1776—1829)《嘯亭續(xù)錄》卷一“大戲節(jié)戲”條又云:
乾隆初,純皇帝以海內(nèi)升平,命張文敏制諸院本進呈,以備樂部演習。凡各節(jié)令,皆奏演……又演目犍連尊者救母事,析為十本,謂之《勸善金科》,于歲暮奏之,以其鬼魅雜出,以代古人儺祓之意。[27]
“儺祓”,指驅除厲鬼,有人據(jù)此認定:“水旱蝗是災,鬼魂作祟也是災,既然《目連救母》 可以驅鬼,自然也就可以驅蝗。從這個意義上說,《目連救母》是我國最早的‘救災劇’。”[21]但無論驅儺、驅蝗,都在強調(diào)《目連戲》化險為夷的轉變之功,這或許是盧文弨稱其為《目連變》的又一原因。
再次,明清《目連戲》的表演常伴有百戲、雜?;蚧脩?,這樣就突出了《目連戲》的鬧熱性(12)關于鬧熱性的詳細分析,參王奕禎:《從儀式到娛樂戲劇鬧熱性的發(fā)生邏輯》,《中華戲曲》2013年第1輯,第207-220頁。。此點在時人的劇評中也有所表現(xiàn),如浙江嘉興人沈德符(1578—1642)論“雜劇院本”時說:“《華光顯圣》《目連入冥》《大圣收魔》之屬,則太妖誕?!盵28]浙江余姚人呂天成(1580—1618)撰《曲品》卷下評金懷玉所作傳奇九本之《妙相》云:“全然造出,俗稱為賽目連,閧動鄉(xiāng)社?!盵29]不管“妖誕”與“閧動”,突出的都是《目連戲》演出的轟動效應。特別是張岱《陶庵夢憶》卷六《目蓮戲》之描寫:
余蘊叔演武場,搭一大臺,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蓮》,凡三日三夜。四圍女臺百什座,戲子獻技臺上,如度索舞絙,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鐔蹬臼,跳索跳圈,竄火竄劍之類,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祇、牛頭馬面、鬼母喪門、夜叉羅剎、鋸磨鼎鑊、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一似吳道子《地獄變相》。為之費紙札者萬錢,人心惴惴,燈下面皆鬼色。戲中套數(shù),如《招五方惡鬼》《劉氏逃棚》等劇,萬余人齊聲吶喊。熊太守謂是??茏渲粒@起,差衙官偵問,余叔自往復之,乃安。[14]116-117
此即詳細介紹了《目連戲》演出過程中使用的百戲種類(含雜耍),而觀眾的齊聲吶喊,說明演出時觀眾的參與度之高。類似的場景也見于四川,徐珂《新戲》即云:
蜀中春時好演《捉劉氏》一劇,即《目蓮救母》陸殿滑油之全本也。其劇自劉青提初生演起,家人瑣事,色色畢具……此劇雖亦有唱有做,而大半以肖真為主,若與臺下人往還酬酢,嫁時有宴,生子有宴,既死有吊,看戲與作戲人合而為一,不知孰作孰看。[19]5 025
臺上演員和臺下觀眾的互動,即是《目連戲》演出之鬧熱性的充分體現(xiàn)。
北京大興人劉獻廷(1648—1695)則記錄了自己在湖南郴州觀看巫覡表演的真切感受,并指出:
刀梯之戲,優(yōu)人為《目連劇》者往往能之。然其矯捷騰躍遠勝于巫,非奇事也,而其中亦有鬼神之說。[30]
刀梯之戲,就是從西域傳入東土的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的幻戲。劉氏特別稱贊了《目連戲》演員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遠超巫覡,結合前引章楹所載目連戲臺楹聯(lián)“幻誕不經(jīng)”之語,則知劉氏對《目連劇》幻戲演出印象最為深刻,而且,它還寄托了神道設教的意義。
不過,《目連戲》的鬧熱性演出,偶爾也有慘痛的教訓,特別是在女性觀劇方面。如乾隆時期湘潭貢生胡本(字孝淵)(13)關于胡本生平,參(清)鄧顯鶴(1777—1851)輯《沅湘耆舊集》卷一百一,新化鄧氏南邨草堂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頁13b。同治八年(1869)作《艷火行》,其序曰:
演劇非淳樸風也,至鄙陋如所謂《目蓮》則更惑人心矣。顧曲非閨閣事也,至相逐而極于曠野,則益乖風化矣。楚俗昔既信鬼,湘人今復善謳,合鬼與謳而一之,于是《目蓮》《觀音》之雜劇出焉。此其老少奔波,男女雜還,傷風敗俗,舉國欲狂者數(shù)十年于茲矣。己巳秋,演《目蓮》于城東之石牛鋪,彩樓高結,俯臨人海,粉白黛綠垂簾而聚觀者不下千人,因不戒于火,毀焉。[31]
此詩并序又被張應昌輯錄于《詩鐸》卷二十五(文字略有不同)[12]35b-36b,可知它在晚清影響較大。“目蓮”“觀音”并舉,表明目連大戲包括了部分觀音劇目,它們可一并演出。[32-33]尤其是觀音戲,特受女性觀眾的喜愛,然一場大火致使多人香消玉殞,故胡本在詩末反復告誡說:“來歲目蓮還救母,紅妝慎勿出深閨!”
當然,像湘潭石牛鋪一樣的觀戲慘劇事件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對《目連戲》價值持肯定態(tài)度。同為湖南人的王先謙(1842—1917),作有《和金檜門先生(德瑛)(14)按:金德瑛(1701-1761),安徽休寧人,乾隆元年(1736)狀元,其人仕途暢達,詩名甚盛。所作《觀劇絕句三十首》在后世影響甚大,名家唱和者甚多(參宗雪梅:《金德瑛〈觀劇絕句〉及其唱和題詠研究》,蕪湖:安徽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觀劇絕句三十首〉》《再題檜門先生〈觀劇詩〉后》兩組詩[34],前者第二十七首曰“地獄名從佛國彰,高僧救母孝思長。黃泉碧落嘲居易,傳唱還應溯李唐”,恰好和金氏原作一樣題詠了《目連戲》,“嘲居易”之“嘲”一語雙關:一則交代典故出自晚唐孟棨《本事詩》“嘲戲第七”所載張祜把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比作《目連變》之事[35],二則暗示《目連戲》地獄尋母等故事情節(jié)的荒幻不經(jīng)。后者其五則說“不乖臣子興觀義,只有《精忠》與《目連》”(15)按:金德瑛《觀劇絕句三十首》第十六首題詠劇目即是《精忠記》。,之所以把《精忠記》和《目連戲》相提并論,是因為清代目連大戲中可上演岳飛精忠報國一類的歷史劇,旨在重點宣揚忠孝倫理道德的教化之用。
綜上所析,盧文弨稱《目連戲》為“目連變”,主要出于三點原因:一是祭厲儀式中《目連戲》演員的扮相變化,二是《目連戲》禳災時的依通靈變,三是目連大戲的百戲或幻戲場景,其怪誕不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戲劇鬧熱性,突顯了它從祭神到娛人性質(zhì)的巨大轉變。雖然盧氏的敘述僅有一字之變,卻揭示了明清兩朝《目連戲》展演的某些本質(zhì)特征。而且,盧氏所說“優(yōu)人演《目連變》”時目連戲之種類,是指宗教儀式(16)這點,從盧文弨說優(yōu)人“演畢,仍向元來處解之”所體現(xiàn)的儀式完整性方面也可得到證明。、儀式劇和戲劇大戲,而非一般意義上的折子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