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之《莊子義疏》佚文價值考論

⊙寇志強［鹽城師范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2］

王叔之是晉宋之際的隱士，出身瑯琊王氏，撰有詩文集十卷、《莊子義疏》三卷?！肚f子義疏》是今可知最早為《莊子》及郭象注作“疏”的著作，開啟了為《莊子》作“疏”的先河。王叔之《莊子義疏》大約在中晚唐時期亡佚，今僅存有五十余條佚文，然對探討早期“疏”類著作的體例以及王叔之思想提供了重要材料，具有一定的價值。

一、《莊子義疏》的成書與流傳

王叔之，字穆夜，《晉書》《宋書》均無傳，通過對其殘存詩文、晉慧遠《萬佛影銘》、清宋廣業(yè)修《羅浮山志匯編》等典籍所載相關(guān)材料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荊州，晉義熙八年（412）在江州任參軍，義熙九年（413）到十一年（415）之間來到廣州”①，投奔廣州刺史王鎮(zhèn)之。義熙十一年，王鎮(zhèn)之回到江左，王叔之并未追隨，而是留在了廣州，隱居羅浮山，并終老于此。王叔之早年便有隱居之志，后來抱著濟世之志出仕，或是對東晉末年現(xiàn)實政治的失望，最終選擇隱居名山。

關(guān)于《莊子義疏》成書時間，史無明載，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云“王叔之《義疏》三卷。字穆□，瑯琊人，宋處士”②，《隋書·經(jīng)籍志》云“《莊子義疏》三卷，宋處士李（案：此處“李”字當為“王”）叔之撰，亡”③，兩書均署名“宋處士”，故此書或成書于宋初。該書在南北朝時期一直流傳有序，梁阮孝緒《七錄》著錄為三卷，陳隋之際成書的陸德明《莊子音義》征引有55 條。至唐代，《隋書》注明亡佚，但此后兩《唐書》仍著錄為三卷，而兩《唐書》所錄唐前典籍皆據(jù)唐開元十年（722）毋煚《古今書錄》，說明盛唐時期該書仍存。此后安史之亂爆發(fā)，長安兩次被安史叛軍攻陷，宮廷藏書毀于一旦，鑒于此后少有學者提及此書，也未見史志著錄，故亡佚于中晚唐的可能性最大。該書今存佚文不多，其中陸德明《莊子音義》引有55 條，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疏》、湛然《輔行記》各引有1 條。雖所存佚文數(shù)量不多，但梳理發(fā)現(xiàn)，其作為最早的《莊子》“義疏”類作品，還是具有一定價值的。

二、從《莊子義疏》看早期“義疏”的體例

“疏”是南北朝時期盛行的一種解經(jīng)文體，又名“義”“義疏”，也可稱為“講疏”“述義”。晉宋之際，“疏”類著作并不多見，見載著錄的以“疏”命名的僅有三國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晉伊說《尚書義疏》、謝沈《毛詩義疏》等數(shù)種，其中僅《毛詩草木蟲魚疏》存世，但該書只釋名物，并不通釋經(jīng)文、注文，與南北朝盛行的“疏”類著作不同。關(guān)于后世熟悉的“疏”類文體的起源，湯用彤認為源于佛教的講經(jīng)，乃是“佛教義學頗轉(zhuǎn)而為經(jīng)師之學”④。佛學大師講經(jīng)時，由于普通聽眾聽不懂經(jīng)文、注文，就需要講經(jīng)者對經(jīng)文、注文都進行解釋，這與“疏”類著作既解經(jīng)、又解注的形式一致。與王叔之同時代的大儒雷次宗曾撰有《喪服經(jīng)義疏》，此書受到了東晉佛學大師慧遠的影響，《高僧傳》云：

時遠講《喪服經(jīng)》，雷次宗、宗炳等，并執(zhí)卷承旨。次宗后別著義疏，首稱雷氏，宗炳因寄書嘲之曰：“昔與足下共于釋和上間，面受此義，今便題卷首稱雷氏乎？”⑤

慧遠當初在廬山開講《喪服經(jīng)》，雷次宗、宗炳都列席聽講，后雷氏自作《喪服經(jīng)義疏》，有些觀點便來自于慧遠，所以宗炳寄書嘲之。雷次宗后來成為一代儒宗，弟子遍天下，影響了整個南朝，其《喪服經(jīng)義疏》推動了“疏”類著作的興盛。慧遠不僅精通佛學、經(jīng)學，也擅長玄學，經(jīng)常聚眾講《莊子》。王叔之與慧遠關(guān)系密切，還曾加入慧遠組織的蓮社，其必定參加過慧遠的講《莊子》活動。在“疏”類著作尚未成熟的晉宋之際，雷次宗、王叔之都采用了這種著述方式，二人又都與慧遠關(guān)系密切，故筆者疑王叔之撰寫《莊子義疏》，或許也受到了慧遠講經(jīng)的影響?？傊?，王叔之《莊子義疏》是今可知最早為《莊子》作“疏”的著作，也是較早的“疏”類著作之一，對于我們探討早期“疏”類著作體例提供了材料。經(jīng)考查，其體例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特點：

首先，既解經(jīng)，又解注?！傲x疏”作為一種解經(jīng)文體，其體例是既解經(jīng)、又解注，《莊子義疏》不僅解《莊》，也解郭象注，如：

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郭象注：“夫遁離滅亡，以眾為之所致也，若各至其極，則何患也?！雹尥跏逯x疏：“凡事所可為者也。遁離滅亡，皆由眾為。眾為，所謂鹵莽也?！?/p>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郭象注：“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于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出?！蓖跏逯x疏：“夫卮器，滿即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zhí)一守故者也?！?/p>

第一條，郭象認為“遁離滅亡”是“眾為”造成的，只是莊子話語的提煉，沒有解釋何為“眾為”；王叔之則順著郭象的注釋，認為“眾為”就是后文的“鹵莽”，細化了郭象注。第二條，郭象認為卮盛滿酒就會傾斜，空著就會仰起來，沒有一成不變的狀態(tài)，言語也是如此，因外物而變，這就精確解釋了“卮言”的由來；王叔之繼承了郭象的話語，認為言語常常是因人而變，原因是內(nèi)心沒有固定的持守，也發(fā)揮了郭象注?？傊?，王叔之的確在解經(jīng)的同時，也會對郭象注文進行解釋。

其次，章句串講與字詞名物辨析相結(jié)合。據(jù)學者研究，“義疏”類著作還有兩個特點：第一，須有疏通經(jīng)文字詞并解說原文句意章旨，其中以章句串講為主，字詞名物辨析為輔；第二，必須博引全書，以為參證。⑦第二個特點，由于《莊子義疏》所存佚文較少，看不出是否博引全書。對于第一個特點，《莊子義疏》是很契合的。作為一個清談家，郭象在撰寫《莊子注》時并不重視字詞名物辨析，只追求莊子的大意，認為不必對莊子為了表達大義而用以寄托的事物都弄清楚?！肚f子義疏》則字詞名物辨析與章句串講兼重，以《莊子音義》所引55 條佚文來看，19 條屬于字詞名物辨析，1 條屬于異文，35 條屬于章句串講。如對郭象輕視的字詞名物訓詁，王叔之很重視：

此拘拘也。王叔之義疏：“不申也?！?/p>

食于茍簡之田。王叔之義疏：“茍，且也；簡，畧也?！?/p>

醉之以酒而觀其側(cè)。王叔之義疏：“側(cè)，謂凡為不正也?！?/p>

這三條都是郭象覺得不需要注釋，王叔之卻覺得需要注釋，于是對這些語詞進行了訓詁。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疏》也是增加了對郭象忽視的字詞名物的訓詁，與王叔之做法一致。對于章句串講，王叔之和郭象一樣重視，今所存大部分佚文都是串講章句。

三、從《莊子義疏》管窺王叔之思想

王叔之疏文雖是針對郭象注而發(fā)，但二人所處時代不同，生平經(jīng)歷有較大差異，因此立場不同，注解時所秉持的理念也不同。郭象出身寒門，擅長清談，手握重權(quán)，其注文目的是為當朝士大夫?qū)ふ倚撵`依托。王叔之是隱士，其疏文更關(guān)注一己之解脫。其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重視個人道德修養(yǎng)

隱士在中國古代是高潔的象征，王叔之長期隱居，讀書自娛，砥礪名節(jié)，所以對個人道德修養(yǎng)以及名節(jié)非?？粗兀缙湓疲?/p>

宿名。王云：“枯槁一生以為娛，其所寢宿，唯名而已?！?/p>

循古而不摩。王云：“摩，消滅也。雖常通物而不失及已，雖理于今，常循于古之道焉，自古及今，其名不摩滅也。”

王叔之隱居羅浮山之時，閑時則修古之道，以詩文自娛，砥礪名節(jié)。其中所謂的“常循于古之道”，指的是像莊子這樣的隱士之道，他們一生枯槁，卻堅守高潔的節(jié)操，聲名傳于后世。他們都很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王叔之也是如此，如其云：

能撓。王云：“惟正德以至道服之，佞人以才辯奪之，故能泥橈之也?！?/p>

夫奸病。王云：“奸者以正從邪也，謂病也?！?/p>

道德內(nèi)充是真人的基本修養(yǎng)，真人都是靠道德服人，這才能令人心服，而小人則剛好相反，他們以才辯奪人，屬于以正從邪，是一種病態(tài)的心理，不能使人真正心服。除了“內(nèi)圣”，還需“外王”，即待人接物上要無心以應(yīng)物，其云：

所行之備而不洫。王云：“壞，敗也。無心偕行，何往而不至，故曰皆殉也。所行行備而物我無傷，故無壞敗也?！?/p>

外物。王云：“夫忘懷于我者，固無對于天下，然后外物無所用，必焉若乃有所執(zhí)，為者諒亦無時而妙矣?！?/p>

圣人德行完備，無心以應(yīng)物，故不為外物所傷，能夠冥合大道，如若不能如此，善人亦不免受其害，如比干被剖心、箕子被迫裝瘋?？傊跏逯鳛殡[士，十分重視個人道德修養(yǎng)，這樣不僅可以實現(xiàn)“逍遙”，而且能夠抵御各種奸邪之心。

（二）將“逍遙”與道德內(nèi)充相結(jié)合

對于“逍遙”，郭象云：“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郭象認為物盡其性便是“逍遙”，所以鵬、鷃小大雖殊，逍遙一也，這就告訴士大夫，不管擔任什么官職，都應(yīng)該各司其職，各安其性，無須羨慕別人，更不應(yīng)有非分之想。王叔之繼承了郭象的逍遙論，并有所發(fā)展，如其云：

王瞀音目夜云：“逍遙者，調(diào)暢逸豫之意。夫至理內(nèi)足，無時不適；亡懷應(yīng)物，何往不通。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遙?！庇衷疲骸袄頍o幽隱，逍然而當，形無巨細，遙然俱適，故曰逍遙?！雹?/p>

王叔之認為“形無巨細，遙然俱適”，無論形之大小，做到自由舒適，便做到了逍遙，這是對郭象的繼承。但王叔之認為要做到“逍遙”，還要內(nèi)圣外王，即道德內(nèi)充、無心以應(yīng)物，這樣才算得上“逍遙”。對比可見，王叔之是一個隱士，與莊子人生狀態(tài)更為接近，更強調(diào)一己之解脫，強調(diào)“逍遙”要與道德內(nèi)充、無心以應(yīng)物結(jié)合起來。如果沒有道德內(nèi)充，便無法做到“逍遙”，這就諷刺那些清談之士表面上追求玄遠，背地里卻爭權(quán)奪利、爾虞我詐的齷齪行為?？傊跏逯驹陔[士立場上，對郭象“逍遙”論有所修正，故郭慶藩《莊子集釋》認為王叔之注文“解消搖義，視諸儒為長”。

（三）重視個人的養(yǎng)生

王叔之對養(yǎng)生理論也很重視，其云：

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王云：“富貴有養(yǎng)，而不以味養(yǎng)傷身；貧賤無利，而不以求利累形也?！?/p>

王叔之發(fā)揮莊子的養(yǎng)生主張，富貴者不以追求新鮮刺激的口味傷害身體，貧賤者不以追求金錢而勞累身體，要真正做到養(yǎng)生，就要有較高的道德修養(yǎng)，清心寡欲，這樣才能長生。另外，王叔之似乎也會一些導引之術(shù)，如：

以踵。王穆夜云：“起息于踵，遍體而深?！?/p>

導引之術(shù)講究行氣，使氣流遍全身，吐故納新，利于新陳代謝。據(jù)陳寅恪研究，瑯琊王氏有天師道信仰，所以名字中多有“之”“道”，“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⑨。王叔之晚年隱居道教名山羅浮山，懂一些道教養(yǎng)生術(shù)也是極為正常的。

綜上，王叔之作為一個隱士，與郭象所處立場不同，卻與莊子所處立場比較接近。王叔之疏文重在一己之解脫，重視道德內(nèi)充、無心以應(yīng)物，并將之與“逍遙”“養(yǎng)生”相結(jié)合，都是對莊子思想的闡發(fā)，至少從現(xiàn)存佚文來看，玄學色彩并不濃厚。

① 寇志強：《晉宋詩人王叔之生平略考及詩文補遺》，《天中學刊》2021年第2期。

② 〔唐〕陸德明撰：《經(jīng)典釋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唐〕 魏徵等撰：《隋書》，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138頁。

④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450頁。

⑤ 〔梁〕釋慧皎撰：《高僧傳》，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21頁。

⑥ 〔清〕郭慶藩撰：《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99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劉衛(wèi)寧：《兩晉南北朝儒經(jīng)義疏研究》，暨南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第30頁。

⑧ 〔唐〕湛然撰：《輔行記》卷三，清滂喜齋叢書本。

⑨ 陳寅?。骸短鞄煹琅c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