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斌
在“臟錢”捐贈背后,更應警惕的是非營利組織和捐贈者的利益交換
登基成為英國國王后,查爾斯擔任王子和威爾士親王期間所創(chuàng)立的二十多家基金會和慈善機構面臨著各種不確定性。
除了更為繁忙的日程安排,難以再對慈善事業(yè)親力親為外,基金會的名稱或許也會面臨變動。而更不確定的是來自外界的評價——就在一個多月前,威爾士親王慈善基金會(PWCF)2013年接受的一筆100萬英鎊捐贈被爆出,捐贈人來自本·拉登家族。
這不是查爾斯名下的慈善機構第一次被爆出涉嫌“臟錢”捐贈。去年9月,蘇格蘭慈善監(jiān)管機構曾就王子基金會接受俄羅斯銀行家德米特里·雷烏斯50萬英鎊捐款展開內部調查。
今年2月初,因一名沙特商人在向查爾斯王子基金會捐贈150萬英鎊后,獲得了英國公民身份和爵位,英國警方對王子基金會發(fā)起調查。
盡管時隔多年,這些捐贈被曝光后依然會引發(fā)強烈關注,這也反映了人們對“臟錢”用于慈善公益的擔憂和不安。時至今日,這一問題依然是慈善領域的兩難問題。
臟錢背后,
人們在擔憂什么?
“臟錢”一詞本身是委婉的說法,暗示著有不當行為或有爭議的捐贈者,其資金存在著天然的不道德性。
關于“臟錢”的討論由來已久,后來以大慈善家形象出現(xiàn)的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和鋼鐵大王卡內基,在其進入慈善領域的早期,因財富積累過程中的壟斷性和非正當性,都曾被指謫為“臟錢”而受到民眾和慈善機構的抵制。
而生前廣受贊譽的特蕾莎修女,在其捐助者中,也能列出一長串“惡棍”名單,比如揮霍公司員工養(yǎng)老金并欺詐銀行的出版商羅伯特·麥克斯韋;利用銀行貸款欺騙投資者和賄賂政客的林肯儲貸社主席查爾斯·基廷,當后者于1992年被判10年監(jiān)禁時,特蕾莎修女甚至寫信向法官求情。
有人認為,對于慈善組織而言,臟錢與否很難判斷。在查爾斯被詬病的幾筆捐贈中,雷烏斯因洗錢入刑,其捐贈動機或有“洗錢”之嫌。據(jù)稱王子基金會的道德委員會在發(fā)現(xiàn)雷烏斯于2004年因洗錢被定罪后,拒絕了這筆捐款。
而本·拉登本人是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其家族資金是否也屬“臟錢”卻難以定論。威爾士親王基金會宣稱,在接受捐款前已經進行了徹底的盡職調查,這筆捐贈也經過了當時5位受托人同意。從流程上似乎并無不妥,但在一些公眾眼中,這筆來自9年前的捐款,依然不可接受。
這也反映出非營利組織管理者面臨的巨大挑戰(zhàn)。大多數(shù)非營利組織依靠捐贈資源創(chuàng)造社會價值,而在“臟錢”的標尺下,非營利組織的管理者對于捐贈者的選擇受到了諸多限制。
如果捐贈者已經被認定違法,或是聲名狼籍,出于對自身羽毛的愛惜,很多非營利組織都會小心避開。
但是,除了避開那些有明顯違法行為的捐贈者之外,如果捐贈者有著道德瑕疵,接受他們的捐贈也會受到來自批評者的關注和質疑,從而影響非營利組織的形象,之后的募款會變得更加困難。
由于很多捐贈者都來自于企業(yè),在企業(yè)運營過程中,一些商業(yè)操作、避稅行徑,以及代際傳遞帶來的財富積累,往往毀譽參半。如果對捐贈者的道德要求無限放大,我們似乎很難找到符合標準的捐贈者。
如果捐贈者和非營利組織的使命和價值觀相悖,在當下也會受到批評。比如當一個環(huán)保組織接受一家污染企業(yè)的捐贈,一家救助肺病患者的機構接受一家煙草企業(yè)的捐贈等等。
這就提出了一個命題,“臟錢”的背后,人們究竟在擔憂什么?
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要從捐贈動機上來分析。以洛克菲勒為例,他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浸會教徒,早在年輕時,做小職員每月收入僅6美元,也會定期捐贈收入的6%給教會學校。成為石油大亨后,由于暴攬財富的方式在當時引起公憤,美國外國傳教士委員會甚至不愿意接受他的“臟錢”,但洛克菲勒和他的顧問從沒停止過用慈善買回他們的名聲。如果說洛克菲勒把慈善捐贈當成他改善公共形象的工具,也無可厚非。
而在王子基金會那場以捐贈換榮譽的丑聞中,查爾斯的助手邁克爾·福塞特曾給沙特億萬富翁馬赫福茲去信,表示“鑒于……閣下的慷慨解囊,我很高興私下向你確認,我們愿意支持和幫助你申請公民身份。我們愿意提出申請,將閣下的榮譽從名譽CBE(司令勛章)提高到KBE(爵級司令勛章)”。去年,福塞特在接受內部調查后辭職。
可見,在“臟錢”捐贈背后,更應警惕的是非營利組織和捐贈者的利益交換,或是獲得干涉非營利組織業(yè)務的權利,或是獲得足以“洗白”的公眾認可和影響力,或是用于洗錢,或是被授予某項榮譽等等,當慈善捐贈的目的不再純粹,非營利組織則難以保持獨立性,其公信力和社會價值也會大打折扣。
進退兩難的臟錢捐贈
然而,非營利組織如何判斷捐贈資金來源的正當合法性?何況,現(xiàn)實往往是,在接受捐贈時,或許“錢是干凈的”,捐贈人并未爆出道德和違法行為,但當問題發(fā)生后,如何對待這筆捐贈則更為棘手。
在公眾的普遍認知中,“退還”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但事實上,由于非營利組織普遍依賴捐贈資金,待數(shù)年后事發(fā),捐贈資金早已使用,無錢可退。
2019年夏天,因性侵未成年人入獄、隨后又在獄中離奇死亡的億萬富翁杰弗里·愛潑斯坦引發(fā)了學術圈的“大地震”。
由于愛潑斯坦生前曾向多所高校捐贈,和學術圈關系密切,在他死后,這些高校面臨著進退兩難的窘境。在過去20年間,麻省理工學院從愛潑斯坦基金會獲得了約80萬美元的資金,大部分已經花掉,學院表示,將把同等數(shù)額的錢捐給惠及性侵受害者的慈善機構。哈佛大學也聲稱已經用掉了愛潑斯坦2003年捐贈的650萬美元,剩余的捐款共計18.6萬美元,將捐給援助人口販賣和性侵受害者的團體。
而對于一些受贈金額較少的大學而言,似乎背負的道德壓力也相對較小。亞利桑那大學聲明不打算退還2017年收到的5萬美元;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也表示不打算退還2011年從愛潑斯坦慈善機構那里獲得的2.5萬美元。
除了“退還”或“轉贈”,斬斷與捐贈人未來的聯(lián)系,也不失為一種平息輿論的方式。
2018年,因普渡制藥公司故意隱瞞關于其明星產品奧施康定可導致藥物上癮的信息,助長了全國范圍內阿片類藥物的流行。在法庭指控之外,憤怒的民眾將怒火轉向了公司所有者薩克勒家族的慈善捐贈上,抗議者聚集在40年前捐建的薩克勒側翼內,要求大都會博物館停止接受其捐贈。
在持續(xù)的抗議之下,2019年,大都會博物館不得不發(fā)布公開信,表明將不再接受薩克勒家族的捐贈。但它也聲明,“博物館并非政治機構,不會對捐贈者進行正式的政治傾向或道德水平檢驗”;同時還表示,“我們覺得有必要遠離那些不符合公眾利益或我們機構利益的捐贈?!敝?,大都會博物館決定將薩克勒家族的名字從其資助的博物館側翼上抹除。
隨后,接受過薩克勒家族捐贈的其他博物館也紛紛發(fā)表公開聲明,表示不再接受薩克勒家族的捐贈。盡管薩克勒家族擁有數(shù)十億美元的財富,但各博物館都認為與薩克勒家族的慈善合作弊大于利。
如何避坑?
是否“臟錢”難以判斷,那么對于非營利組織來說,如何避開“臟錢”的坑?
盡管查爾斯名下的慈善機構屢屢被爆出捐贈來源問題,但在流程上可以說是無懈可擊。在王子信托的網站上,有一項道德籌款政策,針對被視為重大風險的捐贈和合作機會,王子信托制定了穩(wěn)健的決策流程。受托人將有關道德籌款和聲譽風險的捐贈接受決策的日常責任委托給道德籌款和聲譽風險委員會(EFRR)和籌款領導小組。
王子信托還制定了許多道德籌款和聲譽風險指標,通過這些指標來評估捐贈或籌資機會。其中,風險指標包括但不限于與非法活動的關聯(lián)、可能對年輕人成功機會產生負面影響的活動,以及對王子信托聲譽的潛在負面影響。如果捐贈被認為具有重大風險,王子信托基金的道德籌款和聲譽風險委員會(EFRR)將通過評估,決定是否應接受捐贈。
目前,王子基金會和威爾士親王基金的網站都暫時處于關閉狀況,無法得知是否有類似的一套籌款政策,但從媒體報道出來的組織結構來看,也都具有一套完備的受托人制度和相關審查委員會,即便如此,依然無法擺脫臟錢捐贈的泥沼。流程規(guī)范的大慈善機構如此,小規(guī)模的慈善機構更是無從規(guī)避。
那么,在實現(xiàn)公益價值和接受臟錢捐贈之間,非營利組織應如何取舍?一方面,潔身自好,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固然是一種美德;但另一方面,在不存在利益交換的條件下,錢的來源是否依然那么重要?
正如麻省理工學院選擇將同樣規(guī)模的錢捐贈給其他慈善機構,而不是退還給愛潑斯坦,恰恰說明錢本身不存在干凈或骯臟,而是可被替代的,從這個角度看,不存在道德問題。
只要保持機構和項目的獨立性,不承諾捐贈人相關的認可和影響力,任何捐贈都是合法的。錢本身沒有錯,關鍵還在人心。
我們常在電影中看到這樣的結局,俠盜在臥底與犯罪集團進行一筆非法交易后,款項最終匿名轉入某個慈善組織的賬戶。鏡頭一轉,修女裝扮的慈善組織負責人對從天而降的巨額捐贈欣喜若狂,俠盜則深藏功與名。
沒有人會去質問這筆錢是否是“臟錢”,畢竟,它大概率會被用到真正需要的人身上。
這才是捐贈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