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顆粒狀的雪花,在黎明時,窸窸窣窣地落下來。
六七點(diǎn)的時候,也和其他城市的黎明一樣,清泉縣城漸漸退去黑暗,明亮和響動起來。
照例地,燈先亮起來的總是那些人家。他們無外乎都是家里有當(dāng)年要參加中高考的孩子,還有,這個城市做小生意的人家。
萬芳七點(diǎn)二十起床,準(zhǔn)備好一家人的早餐,隨便吃了點(diǎn)兒,又簡單收拾后,她開車向馕店趕去。
清泉人和所有新疆人一樣,愛吃馕。大街小巷的馕店沒有幾個生意是太差的。所以,萬芳再創(chuàng)業(yè)時,選擇了開馕店。
“萬芳的馕店”開在了老廣場邊。周圍兩個學(xué)校、一個幼兒園以及最大的超市都在附近。算是清泉的黃金地段。店鋪原來就是賣早餐的,狹長簡陋。馕店不用太注重門面,味道好才是關(guān)鍵。相比這世上太多的難事,找一個馕打得好的師傅并不算難,萬芳找了幾個星期后,就有人給她介紹了馕打得好的依薩克。
依薩克租住的房子離馕店不到半公里。一周前,面點(diǎn)師傅請假了,這些天,他和萬芳都比以前早到半個小時。
萬芳到馕店時,依薩克正聽著音樂和面。和面機(jī)里,發(fā)酵粉、糖、鹽、清油、溫開水都按比例放好了。《十二木卡姆》的曲子夾雜著和面機(jī)攪拌時發(fā)出的轟鳴聲回旋在屋內(nèi)。面包機(jī)倉口上方面粉屑霧氣般升起,在光暈下徘徊飛舞。
萬芳拿了盆子,倒出一堆皮牙子,用小刀剝著。到處都是面,蹭來蹭去,舍不得穿好衣服來糟蹋,萬芳穿的都是舊衣服,或者女兒淘汰的衣服,透著中年婦女的大咧勁。為此朋友笑話她越來越像“佟掌柜”(電視劇《武林外傳》里的角色)。
依薩克像大多數(shù)維吾爾族男孩一樣,濃眉深目高鼻梁,皮膚白,頭發(fā)發(fā)點(diǎn)金色,萬芳喜歡喚他“小王子”。
一個小時后,“小王子”依薩克將三袋子面和好放到案板上,罩了紗布醒。醒面的時候要干的事多了,皮牙子洗完、切碎,拌了前晚泡好的白芝麻……還有擦拭馕坑子四周和馕坑的預(yù)熱,都是在這個時候完成的。
碎活干得差不多了,面也就快醒好了。接著就是分劑子和揉面。新疆人吃面食多,拉條子、湯飯什么的,女人大多都會揉面,萬芳也是。左手團(tuán)面,右手?jǐn)D壓揉搓,如是反復(fù)數(shù)次,面就有了韌性和筋骨。揉面是個技術(shù)活兒,也是個體力活兒。之前都是那個請假的面點(diǎn)師傅專門干這個工作。一時半會兒也不好招師傅,再說萬芳并不打算換人。她和依薩克說好一起把活兒分擔(dān)掉,等面點(diǎn)師傅回來。這幾天,萬芳有些吃不消了,累得哮喘病都快要發(fā)作了。萬芳身體不行,這幾年常常胸悶氣短耳鳴,食欲也差。醫(yī)院查不出具體病,除了慢性胃炎,心肝脾肺腎沒啥大毛病。中醫(yī)說是氣血不足,不能生氣,不能太累。
她硬撐著,心里盼著面點(diǎn)師傅早點(diǎn)兒回來。
依薩克總勸萬芳多吃馕。依薩克奶奶年輕時胃也不好。依薩克爺爺就是因為他奶奶的胃病學(xué)會打馕的。依薩克的家在南疆庫車,初中畢業(yè)打了好幾年馕后去了深圳。家里人希望他能回來,繼續(xù)打馕。依薩克的心思不在打馕上,能乖乖回來學(xué)打馕,是因為女朋友在二十公里外的學(xué)校上學(xué)。打馕工作也好找,尤其一個馕打得好的人。
依薩克會打幾百種馕,芝麻馕、核桃馕、苞谷面馕——打得最多的就是皮牙子馕。新疆人吃了味道好的馕,就會盯著一家買。有人跑很遠(yuǎn)的路就是為了萬芳家的皮牙子馕。一有顧客夸皮牙子馕味道好,萬芳就學(xué)那個奶茶廣告說:“我們依薩克打過的皮牙子馕可以把河灘路鋪滿?!薄訛┞肥乔迦铋L最寬的路。
萬芳馕店的生意主要是靠給快餐店和米粉店供應(yīng)皮牙子馕。米粉店的馕多半用來炒,馕要軟,切成塊后,下鍋里才能吸收更多醬料。腸胃好的年輕人都很喜歡。好多米粉店,炒馕不亞于炒米粉的銷量。快餐店的馕也是要再加工的。
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第一批皮牙子馕的面劑子就揉好了。它們?nèi)^大小,個個敦實、圓溜,整齊地擺滿了案板。
這個時候,萬芳可以緩口氣了。
打馕是萬芳的第幾份工作,她自己也不知道。萬芳能吃苦、聰明,對人實在,按說會是個好生意人,但家里人一直不看好。在他們看來,萬芳運(yùn)氣不好,干啥啥不成。
萬芳年輕時面相身材都有點(diǎn)兒像那個大明星張曼玉。父親在世時,家里條件好,又會買衣服打扮自己,在村里,她是個令人羨慕的姑娘。她最早干過代課老師。如果不發(fā)生那次意外的事件,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是個語文老師。
那年夏天,她教的班里兩個男孩發(fā)生口角。一個頭都被打爛了。萬芳把其中有錯的那個男孩狠狠批評了一頓,牛高馬大的男孩不僅不認(rèn)錯,還拿眼瞪她。惱怒之下,性格倔強(qiáng)的萬芳舉起右手扇了過去。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農(nóng)村學(xué)校里,老師打?qū)W生不說是家常便飯,實在是也不鮮見。萬芳平時并不怎么體罰學(xué)生。但那天,男孩的不屑和挑釁激怒了萬芳。這孩子之前就因為欺負(fù)同學(xué)等錯誤挨過幾個老師的訓(xùn)斥,屁股、手、臉上,也沒少挨過體育老師的巴掌。但都沒啥事。人要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縫,萬芳一個巴掌揮過去,碰巧那孩子梗了下脖子,結(jié)果萬芳的小指尖就從他的眼睛上劃拉了過去。孩子回家后,眼睛就充血了,一只眼睛紅紅的,家長拿著鐵锨找來了……
事情鬧得很大,校長也跟著又是處分又是檢查。萬芳只好辭了工作。離開學(xué)校后,她先是找了家工廠上班,后來離開工廠又學(xué)了裁縫、賣衣服——掙了點(diǎn)兒錢,幾年前跟著親戚把錢放了高利貸,最終,錢打了水漂。病了一場后,去年,四十三歲的她,開了這家馕店。
磕磕絆絆地活到了中年,就像擺在這案板上大小筋道相似的面劑子,她也和所有的中年人一模一樣了:只想踏踏實實地掙點(diǎn)兒錢,讓生活再好一點(diǎn)兒。做生意要和各種人打交道套近乎,察言觀色,必要時,甜言蜜語甚至作揖打躬也是難免的。萬芳是個倔性子,也為此吃過不少虧。對開馕店,家里人還是不抱希望,丈夫也是失去了耐心般冷嘲熱諷過。
少頃,醒好的面差不多就能進(jìn)行開馕環(huán)節(jié)了?!伴_馕”就是把面團(tuán)壓平,再用車轱轆一樣的搟面杖搟,讓中間變薄,成形后用馕戳子打上花紋。馕戳子是依薩克爺爺用杏樹木頭做的,上面的花紋是老人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手繪出來的。這么多年,依薩克一直帶在身邊。等面開好了,往上一戳,面就好看了。是幾個巴旦木花瓣的花紋,“像是穿了漂亮的衣服?!币浪_克說。別家馕店的馕戳子都是市場上買的,圓環(huán)的花紋千篇一律。上次,一個米粉店老板在微信說她家的馕太干了。萬芳微信上看了馕,說根本就不是她的馕。她拍了店里的馕給米粉店老板看,一比較馕上面的花紋,他才知道冤枉萬芳了。
馕坑熱了。依薩克拿起馕托,托住開好的馕,沾了拌好的皮牙子和芝麻,俯身向馕坑,把馕一個個貼在馕坑四周壁上。貼滿后,間隔幾分鐘翻一次。一會兒,香味就溢出來了。面加了皮牙子、芝麻、清油,簡單的幾樣?xùn)|西,經(jīng)過火烤,散發(fā)出讓人們腿走不動的味道。依薩克說他爺爺以前常會對著新烤的馕贊美,哈斯也提,哈斯也提(維吾爾語語“神奇”的意思)。爺爺?shù)囊馑际牵问莻€神奇的食物。
街上行人多了起來。路過的人很快從清冽的空氣里捕捉到新馕的香味。沒幾個人能拒絕得了新烤好的馕。熱馕是最好吃的。馕不吃熱的,還是馕嗎?新疆人都是這樣想的。沒吃早餐的人都會選擇皮牙子馕。咬一口熱馕,身子也熱乎了。有的馕跟著人去了對面2路、4路公共汽車站,有的去了學(xué)校、政府、菜市場、建筑工地——馕香味是新疆城市的標(biāo)配。
為了開好馕店,從選材,到馕坑,到干活兒的師傅,萬芳都是用了心的。面點(diǎn)師傅也是精心挑選的。她是寧夏來的女人,三十多歲,據(jù)說六七歲就跟著大人學(xué)揉面了。女人干活兒實在,不惜力,揉面能兩手同時開工。面的筋骨也拿捏得好。每袋子面整整開出一百三十三個皮牙子馕,重量相差無幾,依薩克能做到,寧夏女人也能做到。
依薩克上初中后就幫著家里打馕了。生意好時每天五袋子面,好多年了,爺孫三人打的馕“快有塔里木河那么長了”。依薩克比畫時總學(xué)著他爺爺?shù)臉幼?,一條胳膊向后甩去,用來表示塔里木河那么長。
依薩克一開始沒那么乖的。馕店才開業(yè)時,每天都有兩千多的收入。他一得意就耍威風(fēng)了:早晨也不按時來了,宿舍和別人吵架——直到后來有一次,看到萬芳那因為車禍殘疾的老公,還有她老公醉酒后罵罵咧咧的樣子——從那天起,他干什么都替店里的生意考慮,為萬芳著想。他知道老板是個好人,是個有毅力的女人。萬芳姐“太老到(厲害)了”。“有毅力的人,能從石堆里找出寶來?!睜敔敾钪鴷r告訴他。
萬芳一閑下來,依薩克就姐姐姐姐地和她說話。他說,馕又不說話,我要和姐姐多說話。依薩克想把普通話說得再好一些。
萬芳當(dāng)過老師,知道咋樣由淺入深地教。依薩克學(xué)得也快,微信里之前只發(fā)個圖片,現(xiàn)在可以編幾句話。“馕”字筆畫那么多,他現(xiàn)在能寫得很熟練。
打包好50個馕,萬芳去“李記米粉店”送馕?;貋頃r順便給依薩克買了一盒創(chuàng)可貼。馕坑溫度高,往馕坑送馕,依薩克的胳膊一不小心就會被燙傷。依薩克不讓她買,說:“姐姐,這個嘛,不要,燙傷了,后天嘛,就好了,好了嘛,又燙壞了?!彼囊馑际亲屓f芳不要再為他花錢。萬芳學(xué)著他說:“錢花完了嘛,咱們再掙。”她打算在淘寶上給他買副防曬用的冰袖護(hù)他的胳膊,不過,依薩克很臭美,萬芳有點(diǎn)擔(dān)心他不戴。
之前是三個人,沒那么忙,打出幾坑馕后,依薩克會休息十幾分鐘。休息的時候,除了玩手機(jī),依薩克就對著兩個姐姐說話。他最愛說的是女朋友、南方和他小時候的事兒?!芭笥咽莻€讓我感動的人?!彼f。他們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女朋友在烏魯木齊市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幼師專業(yè)學(xué)習(xí)。女朋友條件太好了,但她從來不小看他。每次說起這個,依薩克眼里都是甜蜜。他倆商量好了,等錢掙夠了,就去深圳。深圳,依薩克待過一段時間,他喜歡那個城市。那個城市很洋氣,依薩克喜歡音樂。在深圳上班時,他在一個歌廳學(xué)會了DJ。他的夢想是開個酒吧。酒吧,帶音樂那種。說著他扭起身子。他甚至想好了酒吧的名字。萬芳叫他小王子,說他像外國電影里的王子。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就叫“小王子”酒吧。說到盡興時,手舞足蹈起來。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讓萬芳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
年輕時,以為活著是件漫長的事兒,她想著有一天會離開村子,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比如,去內(nèi)地哪個城市,找一個帥氣的男人,穿美麗的裙子在海邊吹風(fēng)——像當(dāng)時看的瓊瑤書里的某個畫面。后來嫁給丈夫,算是離開了村子。然后,其他夢想呢,個個和現(xiàn)實分道揚(yáng)鑣,消失得好像從來就沒有過。她早就不再想什么遠(yuǎn)方,只想著家里人身體都健康,都平安,家里有余錢——依薩克要是問起她以前的事,她就會開玩笑說,年輕時候也教過一個像他這么調(diào)皮的學(xué)生。
面點(diǎn)師傅請假后,缺了一個勞力,馕打完之前,兩個人得一直不停地干。累得連話也不想多說。
萬芳注意到依薩克今天臉色不好,笑著說:“小王子,今天臉不好看呀!”依薩克是有點(diǎn)兒沮喪,他干了件可笑的事:20號考駕照最后一門,他滿以為自己能過,就在前一天買了輛二手車??傻诙炜荚嚢l(fā)揮得不好,竟然沒考過去。再考就到1月中旬了。他原本想著年底開著車和女朋友去紅山上跨年——紅山上面年年都有跨年的演出活動——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跨年,他們計劃過好多次?,F(xiàn)在沒考過去,有車也開不了。元旦跨年的計劃咋辦?他多想和女朋友一起跨年呀!
女朋友剛才微信里說快放假了。也問跨年的事呢。他不知道咋回復(fù)女朋友,女朋友聽上去心情很好,他越發(fā)不好意思說了——萬芳理解他的沮喪,但讓他給女朋友說實話?!肮披悤從愕模莻€好女孩。”萬芳說。
依薩克還在猶豫,他想滿足女朋友的心愿?!稗k法會有的,”萬芳說,“你嘛,不高興,馕坑嘛,就不高興。馕嘛,就不好吃。”萬芳不開心的時候,依薩克就是這樣逗她的。
中午時候,外面飄起了雪花,是比白砂糖大點(diǎn)兒的雪粒。落到臉上,有輕微的針刺感。萬芳恍然想起,去年此時,雪也是從白天下到夜晚。父親二十多年前去世后頭七的日子也是冬至。那天也下了一天一夜的雪。那年,最疼愛她的父親走了。為了父親死之前能看到她結(jié)婚成家,她和認(rèn)識一個多月的男人結(jié)了婚。結(jié)完婚沒多長時間,父親就走了。她后悔結(jié)婚了。想離婚的時候懷孕了——那個冬至的大雪似乎埋葬了她所有的希望和好運(yùn)。
馕快打完了,案板上堆滿了皮牙子馕、窩窩馕。馕店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著好聞的馕香味。中午,辣子馕賣得快。萬芳的辣子馕用了新疆最好的辣醬,辣子又多又香,吃起來很過癮。附近學(xué)生、對面商場的員工買了配奶茶喝,就算解決了一頓午飯。
依薩克的午飯是美團(tuán)上訂的。飯送來后,依薩克聽著歌吃飯。萬芳要回一趟家,準(zhǔn)備女兒的晚飯,之后還要睡會兒午覺。沒有午覺,萬芳很難撐到晚上。
車打著,熱車的工夫,萬芳想起寧夏女人:請假一周了,還沒消息,也不知道她家里誰病了。要不要再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她猶豫著。接著想到了女人一家四口租住的那間窄小黑暗的房子。又想到了要給她和依薩克加工資的事。明年吧!她想,明年給他倆再加一點(diǎn)兒。她下定決心。
車熱好,她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停滿車輛的門口把車倒出去。車輪壓過冰面覆蓋的地方,發(fā)出冰層折斷的咔嚓聲。
路上才鋪了芝麻馕那么厚的雪,清雪機(jī)就開始作業(yè)。有的雪還未落到地面就被清走。半個城市都響徹著清雪機(jī)的嗡嗡聲,好像千萬片雪花匯合時發(fā)出的碰撞聲。
下午一進(jìn)店里,依薩克就湊過來說話。太開心,又急于表達(dá),說得有點(diǎn)兒結(jié)巴。意思是,剛才有個人買走了好多皮牙子馕,說我們馕好。萬芳其實已經(jīng)明白了,但依薩克堅持要說得再清楚一些:那人還訂了三十個馕,明天一早來取,要寄給國外的朋友。“想得要命?!币浪_克學(xué)那人說話。依薩克的情緒感染著萬芳,記起前天也有一個老顧客訂了二十個馕,說春節(jié)前要寄到國外去。女兒在國外,孩子回不來,想吃家鄉(xiāng)的馕。她自語般咕噥著:“連當(dāng)了洋人的人也想馕呢,這生意能差嗎?”“我爺爺就說了,一個新疆人走得再遠(yuǎn),都會想起馕的味道?!比f芳蹺起大拇指說:“哈斯也提,哈斯也提?!比f芳聽依薩克講過許多爺爺?shù)墓适?。每每總會讓萬芳想起爸爸。
萬芳用紗布蓋了剩下的馕。在依薩克家鄉(xiāng),馕從來不蓋,干馕濕馕都有自己的命運(yùn),像人一樣?!澳銈兂抢锶搜缆?,不行?!迸骡胃闪瞬缓觅u,依薩克現(xiàn)在默認(rèn)了蓋紗布的做法。
萬芳又提了兩袋子馕。她要去一個快餐店結(jié)賬。這家快餐店對馕的要求高,本來要的是二百個馕,后街新開的那家馕店找了熟人把訂單數(shù)量截了一半。生氣也罷,已成事實。年底了,欠著一萬多塊錢遲遲不給。說好的年底結(jié)賬,她計劃今天去要一趟。
快餐店在城北沙河路。雪持續(xù)下著,霧蒙蒙的,無法朝前邊看得更遠(yuǎn)。路上行人不多,都是急匆匆的腳步,低頭避著撲面的雪。剛剛清完雪的路面又鋪了層雪。車開過去時,兩旁的雪像浪花一樣翻滾到兩邊。
到了快餐店,老板不在,她去找財務(wù)負(fù)責(zé)人。據(jù)說是他家準(zhǔn)兒媳婦。她坐在柜臺邊高腳凳上,是個眉眼秀麗的年輕女孩,一只腿伸直了支在地上,上身是個蕾絲質(zhì)地的襯衣套著坎肩式的貂皮馬甲,黑色的九分褲下露著白凈的腳踝。女孩感冒了,正捂著嘴打噴嚏。萬芳年輕時還不流行露腳踝,但三九天露著脖子是常有的事。等知道冬天捂住了脖子就相當(dāng)于吃了一味中藥的保健知識時,身體已經(jīng)走下坡了。萬芳怕傳染,離得遠(yuǎn)一點(diǎn)兒,慈聲細(xì)語地說:“感冒了這樣穿可不好?!迸⑻鹧燮沉巳f芳一眼,說:“你們那都是舊一套。”萬芳閉了嘴,頓了下,表達(dá)了來意。話還沒說完,女孩就說:“你也太著急了吧,我們家這么大店不會欠你們家的?!闭f完,繼續(xù)擰著鼻子收拾鼻涕,一只手敲著計算器,手上的鉆戒在計算器上跳來跳去。被年輕女孩搶白,萬芳一時怔住?!般@戒”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好像眼前沒她這個人。高腳凳下,穿得鼓鼓囊囊的萬芳一動不動的樣子像被罰站的學(xué)生。女孩臉上也長了好幾顆青春痘。她估摸著女孩其實比女兒大不了幾歲。萬芳忍住了怒氣。這家快餐店雖說現(xiàn)在把單子一半給了別人家做,但她相信,有一天他們家會回頭的。她看見過那家的馕,烤得不好,面和得也不行?,F(xiàn)在不是和這個黃毛丫頭一般見識的時候。她安慰著自己。
出了門,寒意帶著樹梢上的雪末子襲來。每一粒雪末都帶著一股寒風(fēng),幾粒雪末子吹進(jìn)了脖子里,讓萬芳打了個冷戰(zhàn)后,融化在她身上。
她又去了另一家。這家也是快餐店,主打新疆特色餐飲。品種多、味道夠辣夠麻,許多人都喜歡,最近又在搞買贈活動,生意很是火爆,門前闊大的空地天天停滿了車。
管事的人在后堂。經(jīng)人指點(diǎn),繞過高聲喧嘩的大廳,她往后堂走去?;舻难┧?、日積月累的油膩,腳下越來越黏濕,她踮著腳走。路過衛(wèi)生間,一只大桶在門口放著,蓋子半蓋著,她掃了一眼,是膠一樣黏稠的油。聯(lián)想到電視上曝光的畫面,她腦子里蹦出“地溝油”三個字。
找到那個身形像撲克牌一樣又矮又胖的女人時,她正在指揮后堂的人干活兒,炒菜的和面的洗菜的烤東西的——每個人都在她的視線中。除了指揮別人,她也不時擼起袖子幫忙翻幾下菜、端個盤子??匆娙f芳,臉就繃緊了,說:“我們家的賬還沒結(jié)呢,結(jié)了再給你,再說這事我也管不了,你找我們老板去?!?/p>
“那你們老板電話給一下?!比f芳說。
“我不知道,他才換了電話?!迸嗣娌桓纳卣f著話,一刻不停地忙活著,從旁邊袋子倒出一堆香菇,又從水槽邊抓過一把菜。因為萬芳站在那里,她還得繞著走,眼神里有了不耐煩。
誰信呢,她這身份哪有不知道老板電話的。但萬芳又不能立即就說破。有個人從剛才那桶油里挖出來一勺油小跑著,經(jīng)過萬芳身邊,她本能地向后躲了下。目光又跟著那勺油過去。油被塞到案板上的瓶子里,案板上摞了好多馕,他用刷子蘸了油一下一下抹在馕上面。萬芳知道,那是要加工烤馕。抹好油,涂上辣子孜然鹽拌成的作料,在電爐子上烤。像烤烤肉那樣旋轉(zhuǎn)著烤??镜糜凸饨瘘S了就送到顧客面前。辣子、孜然、鹽和油會讓馕變得口感香辣濃烈。吃起來很過癮。許多人都喜歡這樣吃。萬芳身體好時也喜歡吃。
見她發(fā)怔,那女人說:“你不用等了,等有了就告訴你。我們也夠照顧你家生意了,別人家都想和我們合作呢,你先走吧!”說完自顧自忙起來。萬芳知道自己該走開,身子卻沒動彈,原地僵立著。不能就這么白白來一趟吧,總得說些什么吧!羞恥、氣憤,還有一點(diǎn)兒倔強(qiáng)此時攫住了她的心。“連個電話都沒有,那你是吃屎的嗎?你這樣的人能把店管理好才怪,你看看這后堂像垃圾場一樣。真惡心!”馕在電爐里翻滾著,油發(fā)出嗞嗞聲,那是每一粒油分子加倍向馕里層滲去發(fā)出的聲音。擠到嘴邊震蕩著嘴唇哆嗦起來的話終于還是被她咽了回去。
女人的手機(jī)響了,接著電話出了后堂。剩下萬芳木頭一般戳在后堂中間。洗菜切菜和面的人都扭頭看她。有戴口罩的,也有沒戴口罩的。木然、同情,還有假裝不經(jīng)意地瞥上一眼的。
還能怎么辦,她只得向門口走去。忽然,她一個激靈,猛地想起,剛才看她的人里,有一雙眼睛透著一絲慌張。她回轉(zhuǎn)身尋找。那人在盤面。把面拉得手指粗后一圈一圈盤在碟子里,用油浸著。是做拌面用的。和面的人是背影,還戴著口罩,但一切都是她熟悉的:粗黑濃密的頭發(fā)用黑色的大卡子盤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耳朵上戴著老氣的金耳環(huán),腰粗粗的,手指頭也短粗,一看就是下過苦力的女人。就是她的面點(diǎn)師傅。她才恍然明白:怪不得這幾天打電話過去不接,微信上問她也不回復(fù)。
為什么,為什么……萬芳身體里充滿了疑問和憤怒??諝饫锔鞣N炒菜和燒烤的味道熏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快要爆裂了。她克制著,任憑半空里飛舞的油煙降到身上。
萬芳扶著墻,踉蹌著出來。
周圍全是興致盎然的吃客,有個母親為了讓對面的孩子好好吃飯,站起身子,將一張失去耐心的臉湊到孩子面前大聲重復(fù)著命令。孩子叛逆著,女人也不妥協(xié),一聲尖叫,驚得兩腿發(fā)軟的萬芳差點(diǎn)兒癱在他們身邊。
爬上車,她重重地坐在車位上,用手捋著胸口。心臟突突突地跳著,雙手也跟著顫抖。醫(yī)生說她以后要避免動肝火,每天最好能大笑一次。不要說大笑,微笑多半也是故意笑給顧客的。她一直想問老中醫(yī),沒有能大笑一頓的事兒,假裝大笑的樣子行不行。
所有不順忽然涌上心頭,分明只有哭一場才能平靜下來。
電話響了。是丈夫打來的。她想罵人,罵快餐店的胖女人,罵背信棄義的面點(diǎn)師傅,也罵不會操心出力的丈夫。她必須發(fā)泄一下。只說了一句,那邊男人壓低聲音說,老婆,廠子還有個會要開,回去再說。原來是他要加班,給她打招呼的。
她只好掛了電話。也許聽出了萬芳的氣憤,丈夫罕見地喊了她一次“老婆”,這兩個字讓她的情緒似好了些。身體還未完全平靜,她趴在方向盤上,四肢放松下來。
車正對著快餐店的窗戶。落地窗附著淺淺的冰花,透出淡黃色的窗簾,風(fēng)鈴般的水晶燈,還有干凈別致的衣服、精致的妝容——有人舉著酒杯在說話。她能猜到那些人碰杯子之前的話,句式一般是:2020年就要過去了,祝愿我們新的一年……
她和丈夫已經(jīng)很久沒在一起出來吃過飯了。除了過年,她基本沒有休過假期。如果像別人那樣有富余的金錢和時間,吃一堆地溝油也是開心的吧!
天色更加暗了,不知什么時候,中午白砂糖似的雪粒變成羽絨樣的了。漫天里飄呀飄,像一個好脾氣的老人,輕手輕腳地來擁抱世界。萬芳的心柔軟下來,趴在方向盤上看著雪。居然從來沒有這樣仔細(xì)看過雪。她發(fā)著呆。
朋友圈里都是餃子,到處是“冬至吉祥”“新年快樂”的祝福。有人曬新堆的雪人,有人曬雪景,還有人回憶以前冬至日子里的快樂。下雪的世界多么詩意和浪漫。女兒小時,他們還在下雪時堆過雪人,拍過照。那會兒……她嘆了口氣,想起年輕時曾經(jīng)有過的幸福。真快呀!又是新的一年,2021年,小時候覺得那么遙遠(yuǎn)的年份,就要來了。
身心都鎮(zhèn)定了,她發(fā)動車。要去弟弟家。行動不便的母親二十多年來都在弟弟家住,她一直深感歉意,每次都買些東西過去,也會提幾個馕過去。這次也是。
母親和弟媳婦正在包餃子。侄子撲過來抱住她的腿,她蹲下來摟住孩子。兩歲的孩子忽然說,姑媽身上有餃子。原來是她身上濃重的皮牙子味的緣故,大家哈哈笑了一通。弟媳婦的親戚開過飯館,她把重新找面點(diǎn)師傅的事情給弟媳婦說了。想起之前還把孩子不穿的衣服和一口鍋給過這女人,一家人免不了罵這女人忘恩負(fù)義,又集體奚落了萬芳的傻。還讓萬芳拿出合同去告她。弄得萬芳還得解釋寧夏女人家太可憐,娃娃多,大約那邊工資高等等之類的話。
趕著回店,她顧不上吃餃子,母親裝了一盒讓她拿上。
回到馕店,依薩克對著門外正吹著口琴。依薩克吹的是《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剛才在朋友圈里,他又發(fā)了那張在內(nèi)地打工時的照片:他戴了格子鴨舌帽站在吧臺邊,神采奕奕地微笑著。依薩克發(fā)過好多次這張照片。依薩克說,那是他在鼓勵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夢想。除了照片,依薩克還寫了幾個字:冬至吉祥!她點(diǎn)了個贊。
萬芳想好了,等會兒告訴依薩克她想的辦法,就是實現(xiàn)年底他和女朋友一起跨年的辦法:她開車去接他女朋友,再拉上丈夫和孩子,他們一起去跨年。聽說,今年紅山上有冰雕展。女兒都還沒見過真正的冰雕呢。
案板上還剩下十幾個窩窩馕。加入了更多的清油、牛奶,碗口大的窩窩馕個個金黃,散發(fā)著安詳溫暖的光澤。幾個零星的晚歸人停下急匆匆的腳步倒回來買馕。下雪的日子里,有碗熱熱的奶茶,配著松軟甜香的窩窩馕,該多愜意呀!
馕坑尚有余溫,萬芳把餃子放在馕坑旁,拿了碗裝了辣子,倒了醋,找出兩雙筷子。她等依薩克吹完和他一起吃餃子。
門口,幾個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推搡著打鬧著。一個男孩哈哈哈地仰頭笑著,響聲很亮,路燈金黃色的光線下,張開的嘴哈出一股股白煙,有雪花掉進(jìn)他嘴里。
一輛公交車帶走了許多人,對面的車站一下空了。行人漸漸地少了,而半空里亮了的窗戶一盞盞地密集起來。
雪一直在下,簌簌簌,簌簌簌,好似一場漫長的訴說。雪花絨毛一樣地落到了高樓上、樹梢上,也落到了平房上、巷道里——馬路上,路燈黃色的光連成了一片,看上去,整個世界仿佛也是一個正在加熱的大馕坑。
這將是一年中黑夜最長的一天。不過,也沒什么,萬芳想,因為,從明天開始,白晝將一天天變長。